执勤志愿者(小说)
作者:风铃A
一
由于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的肆虐,上级要求,各村路口要安排二十四小时上岗执勤,严格检查出入人员和车辆,目的是防止病毒的交叉感染。
杏花沟村村委会对志愿者的要求,需本村六十岁以下的男性;身体状况良好;没有不良嗜好。想要去执勤的人员到村委会报名,对于符合条件的,还要与村委会签订一份安全协议。
跟柱爷七十多岁了,可他偏要报名去当志愿者。桂兰奶奶不让他去,可是他根本听不进,还和桂兰奶奶挂了一肚子火。窝着一肚子火的跟柱爷,晃着他刚剃的大秃头,气哄哄地去村委会报名去了。
跟柱爷瞪着牤牛似的眼睛进门就喊:“我也报名当志愿者。”
村支书放下手里的笔,看着跟柱爷说:“六十岁以下的可以,您年岁大了,不能做志愿者。”
看样子,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跟柱爷歪着大秃头扯着脖子说:“你们不就是嫌我年岁大了、没用了吗?就我这身子骨,现在的小伙子也不见得比我壮实,凭什么不让我去?”说完话,用手臂做了健美运动员的姿势。
“跟柱爷!我知道您的身子骨没问题,可是,志愿者的条件是两委班子决定的,您这年龄真的不合适,干嘛偏要去做志愿者?”村支书歪过脑袋,无奈地看着他。
“我这个岁数,别的干不了了,能干点这个就算发挥点——发挥点——那句话怎么说?”
“余热。”村支书补充了他的话。
“对对对,就是这句。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会说。”跟柱爷用手心在秃头上抹了一个圆。
“听说您也是文化人,还上过识字班。别说您的年龄不合适,就算是没问题,现在人员招满了,也没办法安排。”村支书笑着解释。
“你可别提那个识字班了,我就去了一天,后来就不去了。你就说让我去还是不让我去,别用那个识字班的事跟我打岔。”跟柱爷用手臂在空中挥动了一个九十度的扇形。
村支书伸着手刚要解释,只听“嘭”的一声,村里的侯三儿像一只毛手毛脚的猴子一样窜了进来。
“您慢着点,门都快让您撞坏了。”妇女主任翠云好像被吓到了,侧过脸看着站在地上发愣的侯三。
“什么事啊这么着急?”村支书看着瘦猴一样的侯三问。
“给、给、给我、填上、啊就、啊就志愿者。”侯三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行行行,您别着急,我这就给您填表。”翠云拿过一张申请表。
“你不是说人员招满了吗?怎么……”跟柱爷的眼睛登得更大了。
“他是提前打招呼了,现在只是来填表。”村支书找了一个很不充分的理由解释着。
“你、你、你岁数、岁数大了。”侯三你了半天,终于把想要表达的意思说明白了。
“你滚一边去,连句整话都说不上来,还成天介……要不然咱俩比试比试?”跟柱爷往侯三身边凑着说。
“别、别、别比试了,我、我、我承认不、不、不行。”侯三一边向后退着一边说。
“你看看,还嫌我岁数大吗?”跟柱爷看着村支书。
村支书了解他的脾气。别的事不敢说,就这件事?谁若是阻拦他,他敢把这个人挂到院子的旗杆上冻半天。
翠云看着村支书,又看看跟柱爷。连忙打圆场,“给我讲讲您上识字班的故事,再说说您写给桂兰奶奶的情书,只要说明白了就答应您去执勤。书记不答应,就把我的名额让给您。不过,您可要讲得详细一点。”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推到跟柱爷身旁。
“就这么定了。讲完了你可要答应我去执勤。”跟柱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关于跟柱爷和桂兰奶奶的事,村里人只知道他们是自由恋爱。听说,跟柱爷当年还给桂兰奶奶写了情书。在那个男人和女人说句话都脸红的年代,也算得上新潮了。可是,他们的故事在村里一直是个迷,里面的细节谁也说不出。
几名村干部趴在玻璃窗外,他们等着听跟柱爷和桂兰奶奶的故事。
跟柱爷瞟了一眼趴在窗外的几个人:“识字班这件事说来话长了,想当年……”
二
跟柱爷出生在建国那年,村里人都叫他跟柱子。
在他五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幸亏村里的赵秀才(赵进才)照顾,他才活了下来。桂兰奶奶当年,那是柳叶眉、杏核眼,可是十里八村的大美人。说媒的把她家门槛都踢烂了。可她偏偏嫁给了当年只会上树掏鸟蛋,偷吃生产队的料豆(是黑豆和玉米混合煮熟,专门贴补牲口产崽用的),吃完之后拉几泡稀的跟柱爷。
赵秀才上过几年私塾,有点老夫子的倔脾气。再加上身体不太好,在那个文人无用的年代,连个老婆也没讨到。
生产队长看他的身子骨干不了地里的农活,就安排他在饲养室照顾牲口。
根柱子父母去世后,赵秀才就把他弄到饲养室和自己一块住。一是看着他可怜,二来是给自己作个伴。
眼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都上学了,赵秀才也想让跟柱子去学校读书。再想想自己一年赚那么一点工分,除了正常吃饭,根本拿不出供他上学的费用。也只能在家里教他一点。
谁想到,这个跟柱子对于学习,那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赵秀才在地上写了1+1=?说:“这个你会吗?来,我教教你。”
正在地上吃料豆的跟柱子歪过脑袋:“这都什么呀!不会、不学。”说完之后,一下窜到炕上,用被子把头一蒙,钻在里面吃着料豆不出来了。
赵秀才实在没办法了,指着院里的一头牛和一头驴问:“你看院子里那两个。”
跟柱子一骨碌从被窝里拱出来,嘴里还在胡囊胡囊地嚼着料豆。他看着院子里的牛和驴问:“怎么了?”
“没怎么,这就是我刚才想教你的那道题。”
跟柱子看看地上的几个道道,又看看院子里的两头牲口问:“牛和驴算什么?”
赵秀才指着1+1=?其中的一个1解释:“好比这个是牛,”又指着另外一个1,“好比这个是驴,”然后指着?问:“这个应该是几?”
跟柱子从炕上蹦下来,用手指着地上的道道说:“牛和驴算什么?是这个意思吧!”
“对对对,差不多了。”赵秀才开心地摸着跟柱子的脑袋。
从那以后,跟柱子把加号看成“和”字;把等于号看成了“算”字;后面的问号直接理解成了“什么”的意思。之后又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再也不想学其他的了。每天还是掏鸟蛋、吃料豆,吃完料豆拉稀。
时间过得很快,跟柱子二十多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谁愿意嫁给西瓜大的字不认半篓子,只会上树掏鸟蛋、成天吃了料豆拉稀,在生产队泡汤的跟柱子呀!
就在赵秀才为了跟柱子的婚事发愁的时候,上级号召要全民扫除文盲,各村要成立文化学习班,主要针对十五岁以上文盲进行知识教育。十四岁以下的,必须去学校上学。生产队长决定,补习班由赵秀才代课。为了不影响孩子们上课和生产队的劳动任务,补习班只能晚上在学校上课。这是全民运动,所有年龄范围内的必须参加。跟柱子也要去补习班学习。
经过紧张地筹备,扫盲学习班终于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开课了。赵秀才准备了开学第一课的演讲稿,并且写了“你踏踏实实学文化、我认认真真教知识”的标语贴在学校门口,以此提高学员们的学习热情。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所有学员都显得异常兴奋。天还大亮呢,跟柱子就装了好多料豆揣在口袋里跑了出去。
当日头还挺高的时候,参加补习班的人就朝着学校门口走来。等大家伙陆陆续续都到齐了,赵秀才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服,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腋下夹着准备好的演讲稿,迈着方步朝着这边走来。
赵秀才站在标语前面,伸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下。他咳嗽了两声说:“大家伙先跟着我读这两句。”他用木棍指着墙上的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你踏踏实实学文化,我认认真真教知识。念!”
前来参加扫盲班的学员立刻乱哄哄地跟着读起来。大伙的声音还没有池塘里的蛤蟆吵坑时整齐。跟柱子站在桂兰身后显得异常兴奋,他嘴里嚼着料豆,扯着脖子跟着喊。谁知道他是往下咽料豆,还是想在美人面前表现一下呀。
赵秀才又带着大伙读了几遍,声音还是像吵坑的蛤蟆,一点儿整齐劲儿没有。感觉没什么意思,也就作罢了。
“大家都进去吧!东屋是咱们的教室。”赵秀才像动员秋收一样挥舞着手臂。
听了赵秀才的指令,大家伙像好久没看到水塘的鸭子,挨挨挤挤地朝着东屋涌进。
看着所有人都挤进屋,赵秀才用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款步来到讲台前站定。
教室里这些人像是开村民大会,聊天的、抽烟的、抠脚的……就差没有奶孩子的了。
“嗯哼!大家静一静。下面我给大家讲讲这次扫盲班的意义。”赵秀才把演讲稿放在桌子上大声地说着。
听了赵秀才的声音,教室里暂时安静下来。
站在讲台上的赵秀才像一只蹲在石头上的老鹰,从里到外环视了教室。然后伸出舌头,用食指沾了唾沫翻开演讲稿的第一页,像一只被人掐着脖子的公鸡一样读着:“为了响应上级全民扫盲的号召,为了……激起了咱们村学习文化的热潮,在政策的鼓舞下……”
“你慢、咳咳咳、点儿读,我们都没、咳咳咳、听明白呢。”叼着烟袋的王长福咳嗽着打断了赵秀才的演讲。
赵秀才很生气地看了看王长福,然后低下头,一字一顿地继续读:“想、学、文、化、的、人、都、站、起、来……”
听到这里,教室里稀里哗啦乱成一团,这些“想学文化的人”都站起来了。
赵秀才愤怒地看着教室里这些“想学文化的人”,慢慢地吐出被气得发紫的舌头,用食指沾了唾沫翻到下一页,不慌不忙地说出了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了。”
弄得台下这些“想学文化的人”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是该站着还是该坐下。教室里顿时充满了笑声,就像挨饿的一群鸭。
“你们太乱了,咱们需要选出两位班长负责维持课堂纪律,大家互相推。”赵秀才把演讲稿推到一边,看着大家很严肃地说。
还没等赵秀才讲完,只听“嘭”地一声,正在吃料豆的跟柱子放了一个屁。从这个屁的声音可以判断,放出来的应该是固体和气体的混合物。坐在他旁边的桂兰用力地捂着鼻子。本来想举手当班长的跟柱子此时已没有了心思,翘着屁股窜了出去。
等跟柱子换完衣服回来的时候,班长已经选好了。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班长,于是拿出赵秀才为他准备的一支铅笔,在本子上撕了一张纸,偷偷溜了出去。对着大门口上“你踏踏实实学文化,我认认真真教知识”的标语,趴在墙上画了一会儿,画完之后把纸揣进口袋,非常满意地返回教室。
桂兰看着跟柱子神神秘秘地回来了,又忍不住用手捂着嘴笑了。
跟柱子看了看正在笑的桂兰,一句话没说,悄悄把口袋里刚画完的画递了过去。
第二天再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少了桂兰和跟柱子的身影。
这会儿他俩正在开满杏花的树下谈情说爱呢。
三
当跟柱爷讲到这里的时候,村支书、妇女主任翠云和趴在玻璃上听故事的几名村委,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哈哈哈!那、后来呢?”翠云捂着肚子问。
“后来,第二年开杏花的时候,你桂兰奶奶就给我生了大胖儿子,就是我家张你。我的故事讲完了,快说让不让我去。”跟柱爷催促着。
“让您去,我答应您的事绝不反悔。您再说说那张纸条上写了啥。”翠云继续笑着说。
“写了啥?拿笔来,我这就给你们写下来。”跟柱爷听到能够让自己去值班,显得非常开心。
村支书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跟柱爷非常认真地在上面写下了:“你+我=?”。
大家伙低头看着,半天没看明白。
“您这个是什么意思啊?”翠云用手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问。
“嗨!我当时不是相当班长吗?我就是想问桂兰,你和我算什么?”
“怎么又变成情书了?”翠云继续追问着。
“第二天她找我,告诉我,她说挺乐意的。听了她的话,我更是巴不得呢,直接就同意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张纸被桂兰理解错了。她说我的纸条上写着:“你和我二人能够吗?”这就是村里人说我当年写的情书。”跟柱爷笑着说出了当年的秘密。
听得大伙露出了十分羡慕的目光。
村支书笑着说:“行,从早晨七点到中午十二点,刚子、侯三和您三个人负责村口执勤。您算编外人员。这个也需要在责任书上签字,按手印不做数。”
“签就签,这有啥呀!”跟柱爷一点不含糊。
“我、我、我可不、不、不……”侯三看着跟柱爷胆怯地说着。
“你不什么呀?看来你是……”跟柱爷撸着袖子打断了侯三的话。
“我、我、我可不、不会、不会、放过、放过可疑车辆的。”侯三看着跟柱爷解释着。
翠云笑着递过一张申请表,用手指着签名栏说:“就在这儿写上您的名字。”
跟柱爷看着小小的签名栏说:“格子太小了。”
“没事,您写大了也没关系。”翠云提醒着。
于是,跟柱爷趴在申请表上,十分笨拙地写下了“弓长足艮木主”六个大字。由于用力太大,还把报名表杵了几个窟窿。
“行,您明天早上七点钟准时上班。一定要严格遵守值班制度,配合其他两位完成这次任务。千万不要认为是编外人员就不认真。”村支书非常严肃地说。
“没问题,你就瞧好吧!”跟柱爷非常开心地答应着。
自从签订了值班协议,跟柱爷每天都是早早地去接班。从家到村口十分钟就到了,可是他早晨六点钟就从家出发。
他对工作是非常认真的。有一次他女儿张我回来看他和桂兰奶奶,愣是在村口被他轰了回去。弄得桂兰奶奶成天骂他老牤牛、死倔。
眼看着值班两个多月了,杏花也开了。跟柱爷依然每天都乐乐呵呵地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张跟柱……”去村口执勤。
这天早晨,他头戴小红帽,穿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袖子上别着志愿者的红袖标,依然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那支歌去村口值班。由于歌声被口罩捂得放不出去,有点瓮声瓮气的,听起来像牤牛叫。
“突、突、突”,落在树上的几只小鸟被他的歌声吓飞了,震掉好多杏花的花瓣在空中欢快地飘落下来。
“您明天不用值班了,今天是最后一班了。”村支书笑着通知着正在唱歌的跟柱爷。
“怎么了?疫情结束啦?”
“是的,结束了。”
“结束好,结束好。”跟柱爷看着盛开的杏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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