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小说）

 痛

作者：风铃A     

        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场春雨过后，地面变得湿漉漉的。

　　 陈家宝坐在村外路旁的一棵老槐树下发呆。昔日里油光发亮的头发随着他的头向一边无力地耷拉下来，在风中凌乱着。身上的名牌西装被滚上了一层潮湿的泥土，双腿之间装着花生米的白色塑料袋“哗哗啦啦”地响着，似乎与身边的花圈对唱着一首凄凉的歌。他手里喝剩下的半瓶白酒里悬浮着一些花生米的碎物。

　　 此时，他那双曾经透亮的双眸变得异常混浊，眼神无助地落在刚刚烧完的那堆纸灰上。

　　 几团乌云在天空中徘徊，慢慢地向一起靠拢，似乎正在寻找着发泄的目标。几只被冻得飞不起来的蝴蝶安静地落在泥土上，等待着不确定的日光。一群乌鸦倒显得异常兴奋，在空中“哇……哇……”地叫个不停。

　　 此时的陈家宝如一尊泥塑，失去了以往玉树临风的样子。

　　 这棵老槐树是他最初的根，而今，他只想变成秋日里老槐树落下来的叶子。可是他心里非常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这个村庄了。因为养育了他二十年的那个人，已经把名字刻在花圈后面的石碑上了，看着石碑上养父的名字，陈家宝的内心隐隐作痛。

　　 他是多么想属于这这个村庄呀！属于这片养育了他二十年的土地。可是，当初的决绝已经让他无脸再留下来，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人喜欢他了。但是，他没有权利去恨这里的人。这里，变得即熟悉又陌生。

　　 今后该去哪里？他不知道。

　　 “家宝回家吧。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今后就回家住吧！”

　　 陈家宝听得出，这是隔壁那个老东西发出的声音。不，这是三奶奶的声音。

　　 “家？”陈家宝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感叹，最终还是用了问话的口吻。

　　 家这个字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完完全全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三奶奶。”陈家宝喊出了几乎忘记的称呼，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哎，回家吧！跟我回去。”老人哽咽，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的陈家宝，“跟我回去吧，别想太多。”

　　 陈家宝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有些摇晃。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纸灰打着旋飞起来落在了他的身上。几只讨厌的乌鸦“哇、哇”地叫着，似乎在述说着一段凄惨的人生。

　　 “我爸、爸，是什么时候……”陈家宝注视着三奶奶，眼神有些凌乱且虚空。

　　 “前天，前天夜里。走的时候没受一点儿罪，是……把他安葬了。”三奶奶欲言又止地介绍。

　　 “三奶奶，您喊我一句陈家宝好吗？”声音显得不自信。

　　 因为个陈姓，是这里施舍给他的。他曾经愤怒地指责所有人：“不要叫我陈家宝，我不姓陈。”

　　 他应该姓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今，他是多么想听到这里的人喊他一句陈家宝啊！

　　 “家宝，不，陈家宝，好孩子，跟奶奶回去，不要胡思乱想了。”三奶奶的下颌不住地抖动着。

　　 “呜呜呜……谢谢三奶奶，谢谢三奶奶。”陈家宝的心被三奶奶不计前嫌的大度彻底戳痛了。这是他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么温暖的声音。“您先回去吧！我还想在这里陪陪我爸爸。”

　　 十五年前，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养育他二十年的陈老汉。不，那是他的“父亲”，他唯一的亲人，他的救命恩人。

　　 “孩子，先和奶奶回去，别太难过了。你这么多年都去哪了？”三奶奶拉着陈家宝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我……”陈家宝像个木偶一样跟在后面。是啊，他这么多年去哪了？

　　 他不想提起三奶奶问话里的“这么多年”，此刻，他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么多年”之前的那二十年，最终还是没有回答三奶奶的问话。

　　 他是哪里的？没人知道。最准确的答案就是刚刚离开的那颗老槐树下。三十五年前，他是被陈老汉从那里捡回来的。

　　 陈家宝这辈子从来没有喊过“妈妈”。因为，陈老汉一直是孤身一人。

　　 “唰”地一声，草丛里窜出一只野兔，慌乱地朝着山坡跑去，很快消失在陈家宝的视线里。原本湿漉漉的地面被野兔弹出了一串斑驳的脚印，在湿润的地面上特别明显。

　　 陈家宝收回视线，低头看着野兔曾经趴过的地方。一个扁圆型的“家”，那里非常干燥，比老槐树下湿漉漉的地面不知要强多少倍，看着是那样温暖。

　　 “别看了，跟我回去吧！回家吃碗热面条暖暖身子。”

　　 陈家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潮湿的衣服，凌乱的头发遮住了他那双无助的眼。热面条这三个字瞬间让他的心里变得热了、痛了。

　　 “家宝，爸爸给你做了热面条。”爸爸开心地说着。

　　 这句话是他二十岁之前经常听到的。年幼的他，面前经常摆着一碗香喷喷的、拌好的热面条。可是，爸爸手里拿的却是一个窝头，一边嚼着，一边慈祥地看着他笑。记忆里的笑容是那样温暖，这样的笑容陪伴了他二十年。

　　 十五年了，他还能吃上家乡熟悉的热面条，可是做饭的人已经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他竟然没有看上爸爸最后一眼。

　　 不远处，一头老黄牛孤独而安详地站着。

　　 陈家宝看着老黄牛，内心隐隐作痛。

　　 他上大学的时候，爸爸把家里最值钱的老黄牛卖了供他上学。在毕业的那一年，他竟然变得如畜生一样说出了那句：“你不是我爸爸，我要去找我的亲生父母……”

　　 而今，他破产了、爸爸去世了……这一切的变化，让他真正感觉到人生变得如此孤独。

　　 “唉！我对不起他。”陈家宝用手扶着路边的一棵小树。

　　 “嗖”地一声，一辆黑色轿车从两个人身边驶过。

　　 看着远去的轿车，陈家宝用四根手指从额头向上推了推凌乱的头发。他曾经拥有好几辆这样的轿车。可是，如今？

　　 大学毕业的陈家宝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了养育他二十年的陈老汉，安心地打拼于那座城市。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爱人和孩子。可是现在，他伤痕累累，变得一无所有。城市里没有留下他的名字，更没有人认识他。

　　 “家宝快进屋。”三爷(三奶奶的老伴)满脸的激动。

　　 快进屋，这句话又一次刺痛了陈家宝的心。

　　 他犹豫、迟疑。他曾经多少次把这些人拒之门外呀！甚至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陈老汉也被他拒之门外，包括他的妻子、儿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爷下台阶拉他。

　　 “三爷，我想回家看看。”

　　 “吃完饭再回去不迟。”三爷劝说着。

　　 “我看看就回，好几年没回来了。”

　　 陈家宝心里明白，何止好几年。

　　 “也好，回去看看也好。”

　　 陈家宝转身离开，单薄的背影有些晃动。

　　 院子十分整洁，干净透亮的玻璃窗根本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开门进屋，一切都变了，变得那样温馨。整洁的沙发、干净的地面、整整齐齐的被褥……有着很明显的、女人居住的特点。

　　 他了解女人，因为那个女人，使他妻离子散；因为那个女人，使他倾家荡产；因为那个女人，使他感觉到生不如死。他恨那个女人，恨得有点牙疼。

　　 陈家宝缓慢地来到自己曾经睡过的土炕边上。他哭了，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渗进嘴里。

　　 “爸爸——”一个孩子的声音传进陈家宝的耳朵。

　　 “这是在喊我吗？”陈家宝心里想着，用手打自己的脸，有点疼。这不是幻觉，可是，这怎么可能？

　　 此时，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陈家宝。旁边站着一个女人。

　　 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执意抛弃的结发妻子秦香草；这个孩子，正是他的儿子陈苗。陈家宝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此刻的五脏六腑里，似乎有无数把刀子在搅动。

　　 “爸爸交代，把他埋在老槐树下，他要在那里等你。”秦香草手里端着一碗面条断断续续地说着。面条还在冒着热气。

　　 “爸爸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

　　 “他只是说想你。你没有再婚？”秦香草木讷地回答，简单地问。

　　 “她走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还有家，这里就是你的家。”三爷站在香草身后说。

　　 “就是，这里就是你的家。这几年多亏了香草照顾你爸。香草是个好媳妇，我们陈苗也是好孩子。”三奶奶补充着。

　　 “你不恨我？”陈家宝的声音很低。

　　 “恨！我当然恨你，永远恨你。”香草咬着牙说。

　　 “谢谢你让我我看到陈苗，谢谢你。我不想请求你原谅，因为我不配说这句话，我就是个畜生。”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畜生。我只是不想别人说陈苗没有父亲，更不想让他的童年变得像你一样。”

　　 “哇……哇……”几只乌鸦从天空飞过。

　　 “呜呜呜……我破产了，什么也没有了，呜呜呜。”陈家宝的声音似乎比乌鸦叫的声音还要凄惨。

　　 “为了儿子，你可以选择。”秦香草有些犹豫。

　　 “爸爸，妈妈每天都教我读书。”陈苗手里举着一本《弟子规》。

　　 陈家宝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痛，两条腿瞬间变得柔弱无力。“扑通”一声，他用双膝代替了双脚，脑袋用力地撞击着地面。

　　 “苗苗快去扶你爸爸。”三奶奶站在香草后面急切地催促着。

　　 陈苗扑上去抱着陈家宝，哭着说：“爸爸，我天天想您，做梦都想。”

　　 陈家宝泪眼模糊地抱着儿子，儿子的哭声如无数根针，刺着他的心。

　　 秦香草为了儿子原谅了陈家宝，她终于在居住了四年的屋子里看到了曾经的丈夫。为了儿子，她愿意付出一切。

　　 跪在地上的陈家宝似一个空壳，机械地抱着儿子，嘴里不断地说着：“对不起香草，对不起儿子……”他的内心更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