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有山》(小说)
——梦外人
禹山那边是杏山,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落停在云深不知处的朝阳坡上。站在坡头西望,五百里顺阳川烟云浩淼,清澈的丹江水碧波万顷。端的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格提寺村十几座纯石板垒砌的石头屋,豁然点缀在这方青山绿水之间。
王老六排行老六,是这村里的苦人儿,父母死的早,又无至亲兄弟姐妹,早过了而立之年,却依然光棍一条。新世纪伊始,小山村还不算富,虽说靠山吃山,家家余粮满囤,但钱袋子的鼓与瘪,还得靠出山打工才能与时俱进。
山南孟桥川的刘寡妇,年纪轻轻死了丈夫,膝下惟留一个小闺女。山里人活重,爬坡下岭没有男劳力不行。好事只怕没人管,开春时节,好心人就撮合老六过去招夫养女,老六相貌一等一的周正,女方也是深山出俊鸟,双方见面后你情我愿。刘寡妇说,只要凑够六千六百块彩礼,还清死鬼治病的外债,五一或国庆,结婚的日子由你定。
回来老六犯了难,几百块就能买头耕牛的年景,六千六对一个靠天吃饭的单口之家来说,绝对不亚于天文数字。媒人给老六出主意,眼下来钱最快的办法,无非就是下煤窑,有人在山西矿上,一年能挣一万,回来就成了远近眼红的万元户。
对这桩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婚事,老六铁下了心,管他有命挣没命花啥的,穷人离命远,就是把头别裤腰带上,也要下山干它一年半载。
被卷里裹着几枚硬币,想把外面的月亮捞回山里。老六搭火车来到山西一处私家煤矿,老板看他年轻少壮,便交代一脸煤灰的带班陈哥领他下井。
在阴暗漆黑的矿脉之中,蝼蚁一样的煤矿工人,伴随着滴水声和呼吸声,在狭窄、阴湿的巷道中缓步穿行,每天都在用手中的铁锹洋镐,挖掘地层深处无尽的黑色金子,每天都在努力汇集生命的萤火之光,为人间增添一丝暖意。
陈哥名叫陈风,自称三十啷当岁,面相看着却十分显老。也许是常年下井的缘故,他给老六的第一感觉是黑。刀削般的长脸,黝黑的额头,黑亮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嘴唇很厚,周遭全是密匝匝的胡茬,也许是长期戴安全帽的缘故,满头短发一撮撮地锈在一起,晃一晃煤屑乱掉,像极了电视里的非洲黑人。
陈哥豁达义气,对手下矿工很好,有危险自己先上,有福利大伙公分,井下兄弟无人不服。
陈哥把老六的安全帽扶正系好,耐心向他示范挖煤技巧,以及遇到危险自我防护的措施。老六跟着照做一遍,陈哥笑骂,他娘的,见样学样,身手不错,就给老子当下手了!说着从口袋掏出一把麻糖塞给老六:我老婆做的零食,来,尝尝!老六说声谢谢陈哥,把糖往嘴里一填,香甜酥脆,顿觉一股暖意弥漫全身……
就这样见天下井,一干就是三个月,算一算,一天一百,回家娶亲的钱已经绰绰有余。眼看五一将近,这天晚上升井,老六买了一筐柴鸡蛋,十斤平遥牛肉,专程来跟陈哥辞行。
陈哥的家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工棚,上面蒙一层铁皮,四周用一层防水油布围着。从外面看着寒酸,挑帘进去,却另有一层洞天。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张铁架木板简易双人床,床上坐着一位腆着大肚子的漂亮女人。里面基本的生活用品完全具备,锅灶、桌椅、衣柜、电器、照明等设施样样齐全。靠窗的位置,贴有一幅年画,画上的胖娃娃活灵活现,充满了童趣和欢乐,粉嘟嘟的可爱劲儿,让老六感到无比的愉悦。
老六说,陈哥,感谢这几个月你对兄弟的照顾,我要回了,家里急着娶媳妇儿。
陈哥说,是该成个家了,有家好啊,老婆孩子热炕头,温柔乡才能拴住男人的野性。
陈哥吩咐女人炒俩菜,从床底拿出一瓶汾酒,说,来,老六兄弟,哥今晚为你饯行,预祝你新婚快乐,多子多福!
一瓶酒下肚,陈哥的话开始多起来。他说,兄弟河南,老哥山西,凑到一起,这叫投缘。你这老弟实诚,有情有义,跟我太对脾气,哥从来看人不走眼,等你嫂子卸下肚子里的货,我让孩子认你当干爸,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陈晋豫吧。你我年年走动走动,也不枉共事一场。
老六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陈哥高抬老弟了,你和嫂子的档次,老弟说破天也高攀不起。
陈哥一拍桌面:好话不多说,就这样定了!本来明天歇班,我让兄弟们再下一回井,这一天的加班费,都给你结婚随份子钱!
次日一早,陈哥像往常一样,换好工装,备好午饭,带着工友们按时下井作业。
下午两点多接近下班,大家都准备干完手头最后的活,忽然听到不远处连续传来像闷雷一样的咚咚声,虽然平时也有此类响声,但这次的响声好像有点邪门。
煤与瓦斯突出!陈哥感觉不妙,大喊了一声:跑!所有人扔下工具,撒腿都往距离最近的硐室跑。最后,陈哥带着十八名工友顺利逃进了百米外的避难硐室。
避难硐室外,咚咚落石声此伏彼起;硐室里,一片死寂,谁也不说话,大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去,内心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陈哥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清点人数。
老六呢?老六!老六!陈哥喊岔了声。
老六没能逃进来!
陈哥不顾大家劝阻,毅然决然将禁闭的硐室铁门拉开一道缝隙,微微嗅一下外面的瓦斯浓度,一闪身朝来路冲了出去!
老六因所处位置狭窄,迟了一步,刚跑出去几米远,翻涌的煤灰就像火山喷发,瞬间涌到了跟前。一块落石重重砸向他右腿,咔嚓!骨头断裂,涌泉般的煤堆顷刻掩埋了他的下半身。他像一只被人掐了腿的蚂蚱,只觉得眼前一片暗黑,双手在黑暗里乱抓乱舞,绝望之中哭一声:老天爷,回不去了啊!
最难受莫过于睁眼等死,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老六忽然眼前一亮,一道光柱射破昏天黑地,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低低传来:老六……老六……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仿佛船覆灭顶之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老六抖擞精神,撕破喉咙大哭回应:陈哥救我!我在这里!
陈哥冒着籁籁落石奔过来,徒手在老六身下用力扒拉,先拽出来一条好腿,接着,又拽出来另一条伤腿!远处,乱七八糟的头灯乱闪,工友们不约而同都往这里跑来。就在这时,噗通一声闷响,一大块石方落下来,不偏不倚砸向陈哥,危难之中,陈哥下意识推了老六一把,老六得救了,陈哥的生命却在矿井深处永久地画上句号……
事发一天后,硐室外面的落石声已经消失,瓦斯浓度也降到了安全范围,老六和工友们终于敢打开避难硐室的铁门,看一看外面的情况,而此时他们看到不远处有几点亮光,救援人员钻开隧道下井来了。
获救升井,化险为夷的十九名矿工围着陈哥的尸体放声痛哭。陈嫂得知丈夫出事,挺着大肚子来了,颤抖的手掀开蒙脸白布的一刹那,她哭一声:我的人哪!身体往后一仰,忽然间人事不省……
陈嫂精神崩溃疯了,肚子里还带个即将临盆的孩子。煤老板念起陈风多年来替他冲锋陷阵的旧情,一次性拿出五万补偿金,但是,陈嫂举目无亲,这笔买命钱给谁好呢?
老六的右腿粉碎性骨折,截肢后装了个假腿,出院第一天就找煤老板商量,要求将陈嫂带回河南,他宁愿终身不娶,也要养活陈哥的遗孀和骨肉。至于陈哥生前的存款和补偿金,加起来也有小十万,暂时用陈嫂的身份证存进银行,存折放在煤老板这里,身份证由老六带走,等孩子长大成人后,再三头六面交付于他。
老六临行前,煤老板给他送路费,告诉他陈风夫妻间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陈嫂是陈风年前刚捡来的带肚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陈风的亲骨肉。老六大吃一惊,追问前面的故事。
煤老板说,陈风和你同病相怜,也是孤身一人出来闯世界,知道你的身世后惺惺相惜,所以一向和你走的很近。去年年底煤矿放假,留下陈风一人守矿,一个姑娘从火车站那边优哉游哉,直奔我们废弃矿井的深水坑寻死而来。姑娘在水里扑腾的时候,后悔已经晚了,恰好陈风巡逻路过,见义勇为救下了她。熊熊炭火边,姑娘痛哭流涕,向陈风吐露了自己的悲惨遭遇。她原本是从附近农村到南方漂泊的打工女,只因自古红颜多薄命,被年龄跟她爷差不多的台商老板看上,强行霸占并包养了她。九八年那场亚洲金融危机,台商在大陆的投资大幅缩水,最后工厂倒闭,台商变卖了产业和别墅弃她而去,她流落街头,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越过海峡打电话,那边的台商债台高筑,不敢再回大陆来。姑娘无奈回到老家,势利眼的父母嫌她丢脸,大腊月逼她出去堕胎。她身无分文,实在不想活了,扒火车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准备一了百了。陈风听完姑娘的诉说,恻隐之心大起,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他把工棚装修起来,要给姑娘造一个生孩子的窝。姑娘感激涕零,于是就变成了矿工兄弟们的陈嫂。
老六感念陈哥的救命之恩,下决心要达成陈哥未竟的心愿。
老六出门三四个月,带一个预产期的大肚子疯女人回河南,人们和他开玩笑,说他想女人想疯了,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又说,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人孕九月,老六不愧属狗,枪法奇准,一季度上一个新台阶,不费吹灰之力就要当爹。老六不屑解释,安顿女人住下,好吃好喝地供着。媒人听说,气急败坏找上门,朝老六的脸左右开弓,大骂老六猪狗不如。扇一耳光老六嗨一声,像极了电影里的武士道精神。夜里刘寡妇厚着脸皮也来了,搂着老六的大腿呜呜地哭,劝他回心转意,老六顺势把裤腿提溜上来,露出里面的钢筋铁骨,也哭,我少了一条腿,再不能替你上坡下岭干活了!
半月没过,陈嫂就开始喊叫肚子疼,老六慌忙请来接生婆,随着一声哇哇啼哭,一个胖大小子瓜熟蒂落,上秤一称,嘿,八斤有余。
老六在村前十字路口上一柱香,口中念念有词:陈哥,你有儿子了!苍天有眼,母子平安!
喝满月酒那天,老六出奇的忙,贺喜的客人都问孩子起个啥名?老六不假思索:陈晋豫啊!大伙背过脸吃吃地笑,你姓王,你儿子咋姓陈呢?老六说,他爹本来就姓陈啊!
人们背地里都说老六缺根筋。
双满月的陈嫂,更显熟透的女人味,就如一壶窖藏多日的年份醇酒突然开封,酒不醉人人自醉。她丰乳肥臀,面如满月,皮肤白皙如玉,光洁而富有弹性;她的眼睛单纯迷人,犹如两颗流光溢彩的星星;而她的嘴唇则像一朵娇艳的花朵,流露出没心没肺的淡淡笑意。
隔壁五嫂有事没事喜欢扒住院墙往这边看,发现老六和他老婆一直分床而睡,除了一天三顿端吃端喝外,连这女人的手都没有好好摸过。
娇妻不睡,一场大罪。人们都传,老六这次回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都说好人命不长,花瓶里装的是无根之花。好端端的陈嫂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怕冷怕风,喊疼叫苦,加上疯病发作,不吃不喝,整天整夜地闹腾。老六请大夫前来诊治,老中医连连摇头,说是妊娠期落冷水坑积下的病根,加上倍受刺激,忧虑过度,现在五脏六腑里都是病。山里草药不全,建议你尽快下山转到大医院去。老六唯唯连声,急忙找辆拖拉机,连夜携妻带子下了山。
大机子,小机子,一场病下来,掏空了老六积攒下来的彩礼钱和一条残腿的补偿金。恶性乳腺癌晚期并发严重性肾衰竭尿毒症,最好的公疗医院,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器材,业已回天乏术。几个月后,医生说,别花冤枉钱了,回去准备后事吧。
陈嫂说走就走,儿子嗷嗷待哺。望着这个一夜回到解放前的穷家破院,摸摸自己冰凉刺骨的假腿,老六随着孩子的哭声也放声大哭:陈哥啊,兄弟对不住你!
可苦日子总要过下去,儿子总要养大成人。就这样,老六重打锣鼓另开张,开荒播种,指秋望夏, 又当爹又当妈,自己省吃俭用,却一口奶粉一口红薯,把孩子喂养得白白胖胖。两三岁上,孩子牙牙学语,第一次叫他一声爹,老六悲喜交集,热泪涟涟,转眼却变脸失色,在孩子屁股上狠狠打一巴掌:叫叔!
有苗不愁长,小晋豫从婴儿到幼儿,从幼儿到少年,从少年到上学,稚嫩的面容变得活泼可爱,每一个瞬间都充满惊喜,每一个阶段都让老六感到无比的欣慰与感慨。
小晋豫几次放学回家鼻青脸肿的,问他怎么了,他说摔的,老六不信。逼急了,儿子才道出原委,村长家的孙子老是合伙欺负他,骂他带肚娃,骂他有娘生没娘管。老六说,别听鬼娃子叫唤!儿子说,你姓王,俺为啥姓陈呢?老六顿时语塞,半天才说,好好读书,长大啥都明白了。
一天放学,老六瘸着腿从地里回来给孩子做饭,刚进村就听见人声鼎沸,紧赶慢赶走近一看,村长老婆正堵在他家门口揍他的儿子,儿子力气小,被这泼妇按在地上死命扇脸。老六见状急忙大喊:嫂子,别伤着孩子,有话找我说!村长老婆不停手,边打边骂:野种!带肚娃!竟敢拿石块砸伤俺家孙子!
老六瞥见儿子一脸是血,一时发急,手里的锄头失手挥出,正好砸中这泼妇肥嘟嘟的脊背。村长老婆一翻身,四脚朝天开始撒泼打滚:王老六杀人了!王老六杀人了!
老六被拘留七天,罚款和医疗赔偿三千元,家里没钱,按揭贷款。
七天期满,担心儿子饿坏,火急火燎回家。推开灶门,看见儿子头上血痂未愈,正在锅里炖鸡汤。家里没鸡,鸡从何来?老六厉声厉色。儿子嗫嚅:偷村长家的。啪!老六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你今天给叔记好了!儿子犟嘴:叔,她能讹咱三千块,咱咋就不能吃她一只鸡?老六心疼万分地抚摸着儿子的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咱穷,但要穷的有志气……
儿子的叛逆是从那年下山上初中开始的。学校给老六打电话,告诉他,陈晋豫最近上课一直萎靡不振,他和几个同寝室差生半夜翻墙上网吧时,被查寝老师逮个正着。学校要求家长在附近租房陪读,配合学校看管孩子。老六横下心在镇上租间房,借钱买一辆破三轮,白天连捡带收倒腾废品,晚上督促儿子认真学习。
一晃三年,儿子考上高中,老六也攒下不少钱,他要用钱供养儿子读大学。城区高中,花销倍增,老六狠心在镇外租一块地,自建一个废品回收站,夜以继日地咬牙挣钱。
但是天不遂人愿,高三这年儿子没能考上像样的大学。接到消息陈晋豫落泪了,老六在一旁给他打气:不是还能复读吗?你底子不赖,今年不行,明年一定能行!
儿子说,上大学不也为了挣钱吗?我回来帮你把废品站扩大规模,说不定也能挣大钱。
老六火了,噌地一下单腿站立:好啊,不读是吗?今天就跟我下乡收废品去,我要让你知道,供你上学的一分一文是怎样来的!
接下来老六开车让儿子押车,掂一根黑杆秤走村串户。他让儿子扯起嗓子吆喝生意,自己低三下四地和卖主讨价还价,一斤一两地磨,一分一文地加。收来的废品脏兮兮的,他让儿子扒拉捡拾,分类装包,打捆栓绳,刹车装卸……
日头偏西,满载而归,爷儿俩饥肠辘辘往回赶,这时候也邪门,好好的轱辘竟然爆胎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六说,没办法,你年轻,下车推吧。儿子推了半里路,身上早已汗渍斑斑,他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不走了,叔,这是人干的活吗?老六说,钱难挣屎难吃,每天我都这样过来的,一年也不知爆胎多少回,咋整?一条腿也得推着回去。儿子彻底服软了,说,叔啊,真是太不容易了,明天我就去报复习班,明年的今天,一定拿通知书回来让您高兴……
越明年,陈晋豫考上了山西煤炭学院,这也是老六点名让他报的第一志愿。大学期间,陈晋豫根据从小听到的点点滴滴,打车来到了当年的矿区,他要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
白云苍狗,时过境迁,新矿区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带队的队长名叫陈风。打听当年煤老板的下落,煤矿数经转手,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人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就在准备回程的时候,传达室的老人叫住了他。老人说,前几年当地统战部门有人下来调查,找过一个人称陈嫂的女人,说是身上带了一笔矿难安家费,被人拐骗到了河南,至今下落不明。据说陈嫂有一定的海峡背景,肚里怀的孩子是那边借腹生子的财产继承人。陈嫂和你找的陈风有没有关系,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陈晋豫脑子飞快地转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与他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养父,看起来一辈子老实本分,却原来是个霸人妻儿谋财害命的人贩子!一个伟岸如山的形象瞬间变成人面兽心的罪犯,一切父子情深的画面瞬间变成虚情假意的粉饰。
陈晋豫觉得所有人全是人设崩塌的骗子,他要寻根,他要取证,他要找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陈晋豫连续两年没有回家,虽说按时能够收到家里转账的学费和生活费,但是他在有意无意间慢慢与养父断了联系。
大学毕业,陈晋豫通过多方牵线搭桥,最终找到了自己的外公外婆,又参考当地统战部门提供的两岸寻亲资料,打听到亲生父亲的联系方式。他果断舍弃煤炭对口专业的招聘指标,一个人满怀期待来到福建。那边终于传来消息,一,台商已经去世。二,家无遗产继承。三,自证身份存疑。
希望像小时候吹的肥皂泡,一个接一个地破灭,陈晋豫终于静下心来,他计划在这里白手起家,用双手打造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说干就干,他借贷数万资金,在风景如画的厦门岛边,开起一间海鲜大排档。生意做得最风光的时候,三年疫情突袭而至,饭店生意倒闭,交不起房租,拖欠员工工资,被工商局和劳动局列入停业整顿的黑名单。
数年心血,不甘就这样低价转让,陈晋豫天天不是喝酒就是上网,倍感前途黯淡无光。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山西煤矿那边打来预留的电话,告诉他,他的养父从河南来,找到了当年矿上的煤老板,取出一笔本息二十多万的存款,现在正准备坐飞机前往他的厦门所在地。
雪中送炭,陈晋豫喜出望外。
当夜,煤老板抵达厦门,把二十万存款交付于他,并受他养父委托,把二十多年前的来龙去脉挑明了一一叙说,陈晋豫听得泪流满面。
疫情结束,资金到位,海鲜饭店起死回生。安顿后陈晋豫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回河南老家,向二十多年来为养他含辛茹苦、终身不娶的养父说声对不起!
山那边有山,禹山那边还有杏山,乡思乡情乡恋乡愁,一样一样从车窗外飞闪而过。越过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第一个从格提寺村走出去的大学生,终于再次踏回久违了的故乡。
啊,看见了,看见了,那座他魂牵梦萦的破垞烂院,他想起来他的柴床,他的书桌,他挂在灶房门口的那条牧羊鞭……
近了,近了。怎的院门紧锁着呢?
隔壁五婶过来迎他,他问,婶,俺叔呢?
五婶寒下脸,用手指一指对面山坡,说,你叔,躺哪儿了!没有你的电话,他自己给自己打的招魂幡。
陈晋豫顿时懵逼,他发疯一般奔向对面山坡,看到的却是养父的一座新坟!
陈晋豫泪如山泉,他双膝跪倒,磕头如捣蒜。
爹,您才是我亲亲的爹啊!
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然而他爹却再也听不见了。
(原创)
作于2024/6/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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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祺笔丰,遥祝好!
佳作欣赏,感佩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