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鲶(短篇小说)
文/喻永军
一
水湾子往下二三里的地方,住着马金生。离水湾子近,这水就让马金生胡思乱想起来,白白流着,太可惜了,这水在太阳光底下也太清太滋润了,哗啦啦地招眼。马金生就在坡跟挖了两方半亩地大的鱼池,养鱼。养鱼需要钱,马金生就跟爹商量,商量说贷些款,爹说,鱼是随便养的么?扯淡!马金生说,我就扯淡!马金生在家是老幺,爹就没拦住他,贷了款,池子里放了水,撒了生石灰消毒,没多长时间,鱼苗子就放进了水里。马金生在鱼池边盖了几间小房子,村里乡里,都来放响鞭,马金生干大事了。就有女人常来,来一个睡一晚,马金生说屁股小,都是屁股太小,走了一大串,仿佛马金生养鱼要成,非得一个大屁股的女人才能镇住。他妈说,金生,你在造孽,你不怕报应?金生翻个白眼,说,你管你的事,不要管我!他妈说,你是我生的。
后来他妈就死了,死前马金生还没有找下中意的女人,但一直没空闲着,还是一晚一个地往出送。鱼苗子在长,长得欢实,先是一些黑点,不久就像柳叶,在水里穿梭,跳跃,点出的氺圈子一纹连着一纹地荡开去,好像马金生的心情一样畅快。来人就喝酒,因为来的都是乡上的干部,或信贷员。马金生!人喊一声,马金生就从小房里出来了。可鱼长得也似乎就太顺势了,顺势得出人意料,就有邻舍看样子的,也准备养,在山根开始挖鱼池,马金生也去看,指指点点。回家细想,都养不就成了对头冤家,就闲了翘着二郎腿,坐在池子边喝茶,等着自家的鱼长大,卖钱还贷,落下几个,准是致富的积蓄。有人问他挖多深,咋样放水,咋样撒石灰消毒,鱼苗子在哪里买的,他也支支吾吾地不待见说,人就回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再过来。鱼苗一寸半的时候,开始减少,速度很快,半月时间全都在水里消失了,马金生天天睡在鱼池边,却不知道鱼都跑到那里去了,他着急上火,找乡上,一个电话来了一个专家,姓殷,戴着宽边眼镜,围着池子转了一圈,就撒下大网,从两池水里网住了四条胡子鲶鱼,说,你看鲶鱼那满嘴的牙,发红的眼睛,嘴边的长须,食肉动物,牛仔子放进水里几天也会吃光的,莫说这些鱼,对金生说,养鱼要有些常识,你只知道养,就像在旷野养一群羊,没有围栏,那是狼的餐桌。
说完这些没有走的意思,金生只是当了神人一样看着殷技术员的宽边眼镜。但技术员却守口如瓶,到了乡上才说,这地方有养鱼的高人,那样大个的鲶鱼从哪里来的?
金生他爹说,扯淡。金生说,报案。那些小警察破这样的案子估计吃力,加之金生也做了些只有神鬼知道的亏心事,能说什么呢?金生觉着倒了血霉,就只是赔了,剩了两万元贷款写着金生的名字。他爹说,我帮你还,但你得听话,莫要瞎闹腾。自那后金生的名字就很少有人叫了,人都叫他胡子鲶。金生心里针扎样疼,时间长了,也就不觉着什么了,旧事就埋在心里。从不提说。人喊胡子鲶他也答应。
金生在家里原是老小,我遇见金生的时候,金生已经做了老大,一个老婆,三个孩子,他是首领,大号已成了胡子鲶。长蹲在屋门口吃饭,女人很瘦小,屁股尖尖的,没随他意,却生了一窝孩子。金生的模样浓眉大眼的,宽身板,要不咋有那些女人缠他?水湾子穷,缠他的女人,都是馋他的钱,可钱呢?最后这个尖屁股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嫁给他。那时候他爹和娘已经死了,金生的贷款一文没还,金生爹临死骂人,他骂,这个龟儿子社会也是个猪脑壳,敢把那样多的钱贷给马金生?让我儿背了债务,什么时候还清?金生说,爹!我是你的种不?你就那样个胆?怎会生了我!他爹说,扯淡!就背过头。
马金生又去贷款,主任姓许,山里的一个胖子,没少喝金生的酒。
马金生说,贷些。胖子说,你娃子没运气啊!眼看就翻身成大款了,却一下翻在沟里。金生说,翻沟里也得爬。胖子说,谁说不是?马金生就从身后搬出带来的一袋大米。
贷了五千,马金生说,再给些,许主任看一眼大米,说,只是五千。马金生细思量了几日,也没什么轻松挣钱的门路,下苦。两千买了辆手扶拖拉机,去矿上拉煤,去山里拉石头。那时候村子里正兴建新屋,生意一天挨着一天,满满当当的,烟尘和石浪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马金生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忙忙火火邋遢成一个浑样,头不梳,脸不洗。女人却高兴了,笑嘻嘻地跟他过日子,每天茶水饭菜端上桌。晚上洗了澡,拿身子贴着马金生,硬生生地箍住他不松手。
这就是水湾子那时马金生的日子,金生后来一直说,那是些金贵的日子。
金生说,累。女人说,你往前看。金生说,你说那胡子鲶是从哪里来的?
女人说,你往前看。
这样到年底,又到年底,又到下一个年底。马金生吃得苦说不出,忍不住了,女人也忍不住了,年年还款,但那两万五的本金却是像练过桩功的高人纹丝不动。马金生的脸一下黑到底,成了松塌塌的两张皮,一塌陷,颧骨高出来,女人背转身就流泪,人前人后眼里的火苗子眼看要熄了。
马金生说,咋办?女人说,咋办?就松了手。女人松手,马金生对着车厢发冷,钢皮车厢几年时间被石头砸得坑坑洼洼,马金生不忍心看。
马金生说,胡子鲶!我日你先人胡子鲶!这话就被别人听见了,当作笑谈,自己骂自己,喊着名字骂,疯了。
金生媳妇叫小夏,就进了钟武生的赌场,一身的女人气在马金生眼里荡然无存,先是昼夜不落家,后来十天半月的见不到人影,马金生去赌场找了几回,见面恶言相加,有一次还打了一个耳光。小夏说,马金生,今生今世就从这个耳光结了,各走各的路。说完,并没有落泪。继续她的事情。
那金生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被三个孩子绊住了。金生眼硬,一边管孩子,一边跟小夏离了。金生说,就是死也有个死样。小夏说,你还想窝囊到几时,我不想死,我想活个人样。眼下,这都是气话。金生毕竟熬不过小夏,找了几次,说了软话,那小夏却是死了心一样,从不照后看一眼。村里人说,小夏有钢水,淬了火的性格,能成大事。这小夏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半年后去了省城。马金生就在水湾子窝窝囊囊地过着。
他买杆猎枪,早晨出去打猎,那种散弹枪,一打一片。后来,转乡收购锦鸡的生意红火,马金生就用鱼钩钓锦鸡。开始钓锦鸡的时候,他就将猎枪封了。晚上做好饵,几十根鱼丝,挂一串倒钩,钩头穿着用酒闷香的小麦和玉米,趁黑地里放在山上,天明收钓。一天能捕获四五只,卖上百元,那锦鸡卖出去做过标本,大多被城乡单线跑的贩子收取,送进酒店,各有利润,也相安无事。
跟金生打交道的始终只一个人,金生有自己的想法,万一出了事呢?贩子姓江,在孤山北边住,穿个浅黄色夹克常在马金生那吃饭,说是出个饭钱,被马金生拦下了。马金生说,你好意思么?这口饭咱是换口吃的,谁离不了谁。贩子知道马金生心肠宽厚,时间长了,就打算给马金生保媒,因他妹子江帆也是离了婚正愁没个人家,有次就带江帆一块跑生意,见过马金生,江帆愿意。现在只是不知道马金生的意思。
贩子说,给你说个媳妇。
马金生正在给鱼钩穿香麦,看一眼贩子说,这日子谁愿意过,就是有人愿意过,我也心里不忍。
贩子还想再说,见马金生没有一丝热火劲,也就作罢,不再提起。
二
马金生自见过江帆之后,心里也知道了八九。特别是江帆的大屁股真让马金生心动了一些日子。马金生想,现在这样,自己能给江帆什么呢?一句话就把话说死了,他想起小夏,他知道都是钱把人逼的,小夏逼走了,他又要逼江帆么?女人为了什么,就因为马金生是个男人么?那就是畜生。马金生不言不语,心里给自己拿了主意。
有一天,江帆从孤山那边来了,说,我哥出事了,你得躲一躲。马金生说,怪不得好长时间没来了。出事了?人呢?江帆说,你躲一躲,查不到根底,等于你救了我哥。马金生自然知道利害,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对江帆说,你走,我不会出卖你哥的。江帆急了,死人,就不能躲一下么。马金生说,我去哪里?孩子谁管?就一声不吭地点了一支烟,蹲在屋门口抽。江帆说,我在这帮你照看孩子,你出外躲过这风声后回来。
马金生就躲出去了。
马金生也没躲远,他有些放心不下孩子。江帆一个女人,生人生地的,万一出个啥事,万一孩子病了,咋办。再说钓锦鸡这事情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说不定闹闹哄哄一些日就过去了,谁知道是谁心血来潮要抓这些事的,抓这样的事,还不是为了弄些钱,弄了钱事情就过去了。马金生就躲进了鱼池旁的小屋里,晚上还是用酒闷了香麦和玉米,一粒一粒地穿在鱼钩上,爬上仄岭翻过土堡到更深的山里下钓钩去了。马金生能干什么呢?但马金生得过日子。
小夏就是这时候回来的,进门,屋里一个女人!她问江帆,你是谁呀?江帆说,你是谁?小夏说,我找马金生。江帆说,人没在。小夏说,他没在能到哪里去,他没在告诉你了,那你就知道他在哪?江帆嘴里不说,心说,你又不是警察,你就是警察我也不会给你说。小夏拿出些点心水果,哄孩子,三个娃眼睛圆溜溜地只是瞅着江帆。小夏火了,你们是谁的孩子?谁是你妈?说完把大的拉过来虎着脸问,你爸呢?孩子不语,再问一声,孩子眼泪溢满眼眶,沉了声哭了起来。小夏放过孩子,出门走了。
小夏知道马金生跑不远,马金生是个心软的男人。她终于在鱼池的旧房子里找见了马金生。马金生拉开门,准备撒泡尿,回屋再睡,正让小夏撞见了。小夏说,马金生,你耍大了,敢给屋里藏个女人。你给孩子找后妈也得给我打声招呼,她还得知道我有探望孩子的权利,如果一个后娘敢虐待我的孩子,我会撕了她的脸。马金生根本不想和小夏闲扯,提着裤子进屋将门关了。心说,你走你的,几年了,什么时候探望过孩子。再说,江帆是江帆,根本不可能做后娘。就隔着门板说,你眼硬,总不至于说些没皮没脸的话,我还没有时间听。小夏说,你出来。马金生说,凭啥?小夏说我就去撕那女人的脸,不信你不出来。
马金生就开了门,屋外冬日的阳光有些热力,马金生从混睡中清醒过来。马金生并不看小夏,只是看着长满枯草的鱼池,秀得又脏又小。等着小夏说话。小夏说,你这鱼池有人想买,出两万五,便可还了贷款。马金生说,不卖,三万五也不卖,就这事么?我回答你了。小夏说,这块地方主要是离水源近,占着优势,要不然人家雇人重挖两个也划不来那样代价。小夏不知想到了什么,带了哭腔说,不为孩子,我也不跑这路,如今荒着,一文钱不值,你留它作甚。马金生说,谁看上这地方了让谁来说,该不是你准备在这地方养鱼?你敢在这地方养,我敢给你放胡子鲶,小夏知道马金生挖苦自己,并不往心里去,缓了口气说,钟美丽想买,他哥在赌场赚了钱,愿意帮钟美丽出钱买这个地方。马金生当然知道钟美丽,更知道钟武生已经不当屠夫,说话整个水湾子都得动一动。
他就是想不明白,钟武生咋会看上这样的破地方,而且会出那样高的价钱。这些都是因为小夏么?不可能。
那时他跟钟美丽也睡了一晚,后来两人说反了,钟美丽指着马金生说,我哥会跟你说话,你娃子会后悔的。钟武生终是没跟马金生说什么,过些日子,马金生也就不放在心里去了。
小夏说,行还是不行?
马金生说,胡子鲶。谁想买我这鱼池,那胡子鲶就是谁放的?
小夏说,马金生,现在说那话有用么?贷款是你的,你得一天天背着,如今有了转机,你却只是在那破事情上缠着,公安局都破不了的案子,你那样说,不怕闪了舌头。
这几句话说得马金生住了口。
马金生在心里说,马金生,你个孬种,你不卖了等甚,你终是你爹的种,立不起身,直不起腰杆子。你真是你爹的种啊!
小夏说,你要同意,改天可写了契约,现钱给你,你可还了贷款。
马金生说,这地方谁也养不成鱼,养鱼都会遇了胡子鲶,吃个干干净净,吃成一池清水。像我一样落个胡子鲶的外号。
小夏以为马金生疯了。但同时听出马金生愿意将鱼池卖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小夏跑这趟路是钟美丽托她来的,她其实知道这是钟武生的意思。只是想着孩子可怜,她就心里一热跑回来了。这个地方,小夏一辈子都不想回来了。钟美丽说,要开就开个有规模的养鱼场,不但是马金生的这一块,还要养鱼娱乐一条龙服务。她知道这是钟美丽心大,但小夏知道钟美丽大中有贪,钟家的人,弄些昧心钱,心底里从来没有他人,冷酷。但小夏不是个简单女人,小夏把钟家的人就不放在眼里,这世上小夏说做事,风雨无阻,小夏说不做,神鬼难动,小夏说过,死也是干干脆脆,一刀两断,利落干净。这样性情的人,也是一个当世不俗的女子。
这些年,小夏入了赌场,却也出了赌场。没有泪痕,没有血腥。
就有男人爱上她了,爱她的冷静的做派,爱这个从乡里来自救求生的女人。
小夏却不能忘却,那些烟尘石浪里的日子,她洗净身子抵着马金生,箍住他,箍住这个单纯有些软弱的男人。因为小夏现在这些都是硬撑出来的。小夏是个女人,心柔软得跟蚌壳中的肉一样,若你没有一个坚硬的外壳,你早就上了餐桌,即使你有外壳,也不知道这个外壳什么时候会被铁锤敲开,被牙齿撕咬,被吞咽,被人果腹唾弃,成为垃圾和粪便。小夏知道,过去的日子是在地上,是自己掌管自己的田野,苦累中更多的是安心,现在呢?必须先找一个安全的角度。要侦查,要了解地形人心,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高地,跟打仗差不多,处处都是狭路相逢。
这样的处境,小夏坚信自己不会活到老的。这个狭窄的空间,这个时时刻刻都能人心看见人心的人生场。
小夏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了,她必须剥离单纯,否则,怎么活呢!
而且,小夏还有自己的孩子。
小夏心说,马金生,你算哪一根葱!
三
小夏走了之后,马金生也辞了江帆。江帆说,这日子你想过到什么时候?马金生没有言语。到底要过到什么时候,马金生不知道。那三个娃,跟江帆这几天厮混熟了,眼睁睁只是拉着江帆不让走,江帆眼一热,眼泪差一点下来。贩子花了钱,也放出来了,黄夹克外套个蓝大氅,坐在马金生面前。马金生说,存了些货,你敢跑了消货不?这次弄进去贩子也被揭了干底,连本带利地搜腾去了。心急就去了城里,天注黑便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瓶酒,缓着拧开,碰一杯喝了,说,酒店全压了价,这些做生意的心都叫狗吃了,啥话也说得出来,只给三勾一的价,还要鲜货。马金生没办法,商量先就这样出手。贩子说,这活做不得了,担惊受怕的,马金生说,也是。
这狗日的胡子鲶!马金生闲下来的时候,心一烦就骂。骂完就想,这鱼池也卖了,帐也还了。但那几只鲶鱼的的神态嘴巴和眼睛,已经钉在了马金生的眼里,估计到死,马金生也是不会忘的。小夏过季就捎些吃食和衣服回来,三个娃都高兴,但都看马金生的眼色,背着他则是又蹦又跳。江帆在马金生的眼里没什么说的,江帆好得只是不能做了马金生的媳妇,就过些日子过来给马金生将屋子收拾一下。马金生想,过了城里日子的,不见得多好。有时在江帆走了之后,就想江帆和她的大屁股,江帆怎么就有这样个大屁股,怎么就知道马金生喜欢呢?人都有梦想,这是马金生的梦想么?想得有些艰难,有些复杂,马金生就不想了。马金生回到眼前,眼前就是现实。
酒喝过一瓶,贩子又拿出来一瓶,拧开。贩子的嘴巴张开将一杯就倒在里边,半杯酒从口角流下去了。贩子喝多了,贩子说,马金生!你是个好人,但你的胆子被胡子鲶吃了,这一点我看不起你。胡子鲶算啥?胡子鲶只是鱼。马金生说,你说胡子鲶算啥?它能吃人!
胡子鲶是鱼,它吃了你?贩子说。
马金生说,难道它吃不了你?那你挣的钱呢?你虽说做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事情,可那是因为生活,你要吃饭,老婆和孩子要吃饭。不吃饭会死,只有死了,才闭了嘴,不吃不喝。你的钱呢?一句话就没了,一张纸一样轻,跟放个屁一样,就没有了,包括你寻人跑路花钱看脸。你以为我不知道。
贩子说,那是我的事,是人,你加到一块去说,到底说什么?说不清。
马金生说,你的事跟我有关,我说的就是鱼,就是胡子鲶。贩子知道说不清了,就又喝了一杯。
马金生说,就说小夏吧,还不是被胡子鲶咬伤的。装得滋润,装得轻松,你心里轻松才是轻松。贩子更是糊涂了,今天马金生到底是喝多了。他说,马金生,你喝多了,我跟你说不清。
马金生说,都是胡子鲶。就歪到一边瞌睡了。
贩子摇醒马金生,说,那江帆呢?马金生睁开眼,马金生说,我能去死,江帆不能去死,她要落在我这个泥潭里,她没有指望,我也没有指望了,你想杀了我的希望不是。
贩子就哭了,说,我日你妈马金生,我这一生的伤疤全让你给揭了,看你是个软蛋,你却心里清楚,你清楚却不娶了江帆?马金生眼硬,也被贩子骂哭了,马金生说,我娘说我造了孽,我翻白眼,翻白眼就是白眼狼,你给江帆说,要等就等我两年,我得把三个娃交代过去。贩子说,那时候江帆能给你做妈!
马金生只是喝酒,大多都喝到嘴外边去了。
贩子说,你个龟儿子,你个马金生,你个胡子鲶,他想着最难听的词骂,骂得自己也瞌睡了。
贩子走了之后,钟美丽的渔场开始动工,那架势就是给水湾子美容,一溜的机械开进来,乡上和村上还是照旧去放响鞭。但钟美丽和马金生不一样,钟美丽请有专业设计者,戴宽边眼镜的老殷也在其中。老殷碰见马金生,老殷看了一眼,就走过去。马金生想,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说不定老殷就是来防胡子鲶的。
水湾子不是过去的水湾子了。那时候他和钟美丽在鱼池的房子里睡觉,钟美丽一声连着一声地喊金生,马金生那时是个宝贝,马金生现在是个什么?马金生在钟美丽眼里什么也不是,钟美丽看见他像看见个无物,呸!马金生吐了一口。
贩子说,你跟我过来。
贩子联系了伐树的生意,正对了马金生的胃口。小时候马那金生上树就是个猴子,一个树枝一个树枝地翻过去,能翻上树顶,坐在树上就是一只胖猴。他看着两只脚说,我娘生我就是专门上树的。他脚上长着厚厚的胼胝,双手抓着树,如走平地,就一步挨着一步的爬上去。贩子说,你就是个树精,我俩前世投了缘分。这生意并不用钻山,进林,只把价钱说了,马金生就爬树,站直了挥着斧子砍伐,伐得剩了个树桩,就一截一截地叼下来。贩子在下边看着,贩子说,马金生是个精怪,不是人。
在马金生眼里,没有伐不了的树。
江帆就给贩子和马金生过来做饭,一天按贩子的计划能挣五百多元,也就是说,贩子是老板,马金生和江帆是工人。也都不是外人。贩子给马金生说,你说给江帆咋开工资?马金生就笑了,给贩子说,我免不了给你做妹夫,你开得越多越好。贩子就笑了,你想得美!你娃子的心总算是开了,只是我吃了亏,你还捡了个便宜。便也不太计较,只是一日连着一日的联系生意。
马金生趴在树上,马金生越爬越高,马金生说。我娘生我有福。我娘保佑我将娶个大屁股的女人做媳妇了。
只是没有圆房,却在树上乐着。有时候就在树尖上望着孤山,望着云朵。却猜不透这个世界会带给自己什么样的祸或者福。管他呢,马金生说,造了孽的马金生,能活到今天,活成这个样子已是幸运了。
一个人造了孽,却有人疼着应是前世修的。莫非我娘信了佛,庇荫了我?
马金生爬树就越爬越高,贩子在下边喊,你个二货,你不能爬过了头,你爬了今天明天还得再爬,你咋有点随心呢?让我担了心,你就在那地方停下。马金生从来没爬过那样高,他在树杈上骑稳,骑稳之后,又往上攀了一个树杈骑稳,这树高得就有些晃眼,马金生像个孤零零的鸟窝,左一摆右一摆,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马金生又准备往上爬了。他坐在孤山的一个小村子里的一个树顶上,想看见水湾子,想看见水湾子哪里从土堡顶上升起的太阳。你说他能看见么?出太阳有啥看的,看花了眼,会不会从树上掉下来?你在树上像个鸟窝,又不是在地上,你个马金生,马大哈一个。
马金生的心里宽展了。马金生想坐着歇一会。
四围的村庄,都在马金生的眼下。只是孤山很高,高得马金生感觉咋样爬都高不过他。马金生想,山才是真正的高,自己是猴子,是个尖屁股的猴子。小时候,娘看着马金生匪,就扯了帆布给马金生做裤子,裤子做成,穿不了几天,屁股后又就会磨出两个眼镜坨,露出屁股蛋。娘说,老幺,你再上树就没裤子穿了。
马金生从树上想到树下,就顺着树下来了。
站在树下,马金生接完电话,却哭了。马金生说,怎么不是我呢!
贩子不明白。马金生说,小夏死了。
江帆一听,捂了嘴,回屋哭了起来。
江帆想,小夏怎么就不知道回水湾子,她是回不来么?她咋就回不来?
谁能堵住马金生的眼泪?
我的天呀!
四
小夏是跳楼死的,小夏说,她不能回头了。这话钟武生知道,小夏怎么就不能回头了?这个有点侠气的女人,得在我的笔下找到一个安放身体的地方。小夏也太挑剔了。马金生同意小夏回水弯子么?马金生站在自己的原点,看着小夏的终点。一个逃离家庭的女人,像一个黑点,自由滑向了远方,是什么将小夏碰碎的。马金生就想到了胡子鲶,马金生说,小夏想用自己的身体将地砖砸个坑,穿过泥土,再回到水湾子。小夏想错了,她应该从地上跳跃,回到水湾子。水湾子,这个荒草一样长在小夏心里的地方,小夏爱她么?爱她就回不来了。就像那些伐倒的树,而树没有人刨根,但小夏只是一撮灰,从城市移回来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给小夏买了一个最好的骨灰盒子,盛放着小夏的一生。
这时候,只有马金生知道小夏,知道这个尖屁股的女人,给自己生了一窝孩子。
马金生骂,我日你先人胡子鲶。
小夏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会说,马金生你个疯子。再也不会说,你往前看。
马金生只是知道有一张脸,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那就是小夏。
小夏在什么地方呢?
水湾子这片泥土,马金生只能攥着拳头继续爬树,他对贩子说,这树有伐尽的时候么?
贩子就让江帆给他说话,江帆说,你歇几天,你恢复好了再爬树。
马金生说,你和你哥操闲心,马金生好着哩。马金生的本事你知道,马金生就是为爬树生的,马金生什么不知道,马金生起码得知道活着,江帆就忍了眼泪走了。江帆说,你说得对头,我哥说你是个树精。
马金生破天荒地瘪着嘴笑了。
马金生对江帆说,你告诉你哥,胡子鲶从今天死了。江帆说,胡子鲶死了!胡子鲶真的死了?他说,我把那四条鱼埋在鱼池旁的屋后,几年了,那天挖出来,连一丝骨头都没了,小夏死了,小夏都死了!我就忘了那鱼的神态。几条破鱼。我日他先人。它却吓着了我,我还活着,我怕它什么?除非我那天从树上掉下来,我不能让它在土里吓着小夏。
江帆说,你往前看。
马金生愕然地看着江帆。马金生双脚站在地上,一双鞋面上沾满灰尘,仿佛就在土里长着,背后是孤山,太阳有一竿子高,这是很深的早晨,太阳还会往高升,一直升上村庄旁那些大树的树顶,你从树叶的缝隙里看出去,树很茂密,阳光很耀眼。谁说这时候的孤山不是很美,水湾子不是很亮呢!
阳光落在马金生的脸上,雨一样下着,马金生的眼睛花了,这雨一样的阳光会照着小夏么。
因为马金生栽了几棵树,是几棵柏树,阳光照了就会长,那树上会落了几只鸟,陪着小夏,陪着山脚的寂寞。
马金生就是那样想的,他再能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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