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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谣)冬雨

作者:罗锡文   创建时间:2017-01-27 00:00   阅读量:16160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2562





  冬雨(散文)  

作 者:罗锡文   

      停电将我扔进了锈铜般的黄昏,也就是说,当我在电的光明突然被黄昏没收,时间突然掉进一团黑暗时,我坐在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棵锈铜般的龙眼树。在它的枝柯之间,有一片空间酷似一面白旗,极不甘心地摇动,就像那些极其不甘心的失败,一切都只是无奈,而不是调和;白旗下面,是几根不知是谁搁在树上的枯枝,就像某年某月的某种情绪,放在青春的某个角落,无人观望,也无人喝彩;然后,我静止如一块锈铜,从微弱的光里望出去,就看到了时间以雨的形式垂直降落,被一团灰耷耷的雾抹来抹去;在视觉即将达到它的终点时,我看见一只还没逃离冬天的鸟抖开了一片水色的羽毛,恍若缓缓飘落的一张脸,零度空间里坠落的、某时某刻在天光里若明若暗的一张脸,那是时间本来的面孔。

      作为短暂睡眠的拥有者,蛇们冬眠前的扭曲与伸展极似这些从天上下落的声音。但它们已经不再是确切的事物,无以让我充分聆听到一个解构上的意义;而另一类极似音乐的事物,同样的短暂睡眠的拥有者——虫们逃跑或倒毙前的丝弦之音从焦黄的草丛和易脆的树叶间突然演奏得轻柔而韧劲十足,那是潮湿的旋律对潮湿的灵魂的亲睐和致意。生命突然呈现出被包围(彻底的包围)之后的死的静默和有序,在人的意识之外如大智大慧者在灾难面前的从容。素面朝天,接受万千丝缕的纠缠与清洗,再从容地过去,便是情绪极具意义的呈现。其实,在这些龙眼树和枯老芭蕉下面的是一堆已经寂寞和湿润到骨殖的乱石,以及几只破损而被它们的主人抛弃的、空洞如谜语的皮鞋,但它们所具有的气质和素养,使我觉察到了它们漠然或蔑视一切的庄严。

      金沙江残忍地、以永一不变的神态纠缠着冬天,成为冬天的瘦肠子。它从不消化历史和关于时间对生命的一切喂养;它存在于一个无法预测和翻译的意会里,而实在地,它们本身并没什么意义;湿湿的烟是我们缺乏阳刚和内敛的情绪,软耷湿润的沙滩是人类永远无法立足和找不到根的地方,它们是镶嵌着无穷流逝现象的使命,而这些使命同样没有确切意义,而湿得如铁的驳船和更多色彩单调的礁石,是一些坚定却极端做作的虚拟语气和接近谎言的沉默,终日守着东去的寒水。我看到醒来的波浪传递着灰色的傍晚和灰色的风,它们在我的脸上受阻;它们已经将已被遗忘的无数滴水交给了这条老朽却长存的金沙江,几乎动用了它们艰涩的乞讨和一切爽朗的消耗……

      那截青砖的围墙,是不是我那两册漂得很远很远的、泛着玫瑰体液的、引证着我丢失它们前每个抒情和叙述符号的斑纹的日记?更远的是如古墟堆里扒出的几件少年的汗衫和穿着这些汗衫的照片,一块如屠宰场案板的巨大的青石,它们突然如做爱的肉体炙热的状态重现了我亲自制造的青春和青春亲自烹制的野烧,让我在刹那激动,眼里盛满了火的重量、纸张的透明、一只黄色火机的张狂和一段没有逗号破坏的句子所购买的诗歌……我的蓝色风帽、虚构的迷人的情节所容纳的愁绪、遍地书籍所开放的尘埃之花、一次可有可无的吻所湿透的诺言和一座屹立在胸上的块垒所拥抱的另一个肉体,把我交给了不可避免的却属于未知的过去。头发上的沙尘般的水粒使思想再次俘虏了贫困、寂寥和横溢的凄凉。

      这组被赋予建筑学和影视学的现象,在我的指尖存在,便成了一双疲倦的手套;在我的笔底存在,便成为抽象的线条;而在我的脑中和体内,便是一个一个存在的虚无。但我无法忽视这一点:黄昏渐次的堆砌、重叠,正把我置于从天而来的无穷诱惑里,犹如葛衣丝绸封锁了历史,钢丝和短信息捆缚的现代文明。

      马帮摇晃着的银铃加深了我对锈铜的感知,坚硬而迟钝的四蹄踏遍了世上所有的肤浅和深沉;我从窗上甩出去的目光,落到了运载着盐和黑茶、岁月之刀和混沌之眸的悠远岁月里;马帮的油毡遮盖的其实只是曾经发生的同一类事业,无数女人再也没有她们清洁的乳房和修长的大腿;无数匹被长鞭和干草拔光了毛和野性的马,那么自娱于无常的辛苦和沉默,慢悠悠地路过我眼底的黄昏。

      伞下,几把习惯于代替长天和乌云的伞下,还藏着爱的机心、恨的谋约,困倦在自我描绘、陶醉和撕扯的狭窄空间。那些爱者绝对不等同于我,他们在那些被光阴越逼越窄的生存空间里显影的锡箔纸般的僵硬而倔强的造型,是强加给伞的负荷和别样的苦闷。我已经失去一把伞,失去了接受电流和温婉的一支独立的伞柄的意会。我从新村街口的水洼和足印怪异的反光里,看见那条苦心孤诣地用耐磨的叹息编辑成的路是我一次次掉了影子的旅行。

       是的,在停电时分,也就是说,在失去光明和热力的情形还不够成为确切性时,我便开始了又一次旅行。无疑,这件事不止重现在我身上,却也不大可能发生在他人的身上。我所指的不是那座坍塌于凌晨四时许的、跨不过时间一分一秒的南门大桥(但它从此消失在一个几乎不可确切、却能诅咒的秩序里),也不是指从黄昏的尾巴上突然挣脱而又栽进混乱状态的城市,也不是指从情书的受体那里得到的必须分手的情书的缔造者,我含义模糊的出走意味着这样的蕴涵:在房间的暗渍里分散出的无穷邈远的图例、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在我头上的万钧的黑暗和在撞上窗玻璃的潮湿的阴霾如紧闭的青春所启迪的万象,它们引领了我。我追逐的就是这么一场繁复却并不诡秘的享受,神圣空间所能提供的神性的旅行。在停电时分,光明以黑暗的方式恢复了思想和抒写的浪世情怀。

      沙质的冬天的黄昏,在眼睛的后面,或者几近松脱的牙齿的后面有着死亡对死亡顶礼膜拜的虔诚和沉重的渲染。雨以几乎接近冰的固体的降落,把渐渐剥离于现实的美丽和鲜亮放在了我面前,那一刻,龙眼树滴着水的时间之叶再次将我恢复,在我体内重新蒸发出一股不再是虚构和抽象的寒流。我所见到的一切有关长途旅行的现象和记载,被面前如使命如小丑也如美人侧身也如审美者被审美怀疑的沙沙声所替代。

      透过这人世厚厚的云雾,我走进布满庄严之寂寞的墓园,母亲在喊我。而我只见到没有石碑和墓志铭的土坟,它们早已经被时间带走。其实,它们是在时间的装载中远离了我的再次跪拜,只留给我那雨一样的呼唤。恍惚之间,土坟也拒绝了黄昏,拒绝了神圣的迷信的烈酒和烛光的祈祷,拒绝了时间,啊母亲,她拒绝了时间的那刻,这人世的天地,就永不可能在概念和实际情形里晴朗,只有那温暖的声音,延续着母亲那不见人间烟火的悲凉、仁义的寂寞。

       当电灯(这光明和信仰的伪装者)再次闪亮登场的时候,我走进了我体内。那里,永恒的黑暗和沙沙沙的雨音,使我获得等待和思想的双重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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