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母亲没有花布衫

母亲没有花布衫      作 者：平安      翻开孩提时候的相册，几乎所有照片都是穿着花衣服花裤子。实在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去问妈。   妈叹口气：“因为妈妈没有穿过花布衫。”接着，她会流着泪，诉说她苦难的童年。   听了，不免有些伤感，常常是跟着落了一大堆的泪滴，唉声叹气一番，目光再看照片上的花布衫，仿佛那花布衫就跟诗一样的美，跟歌一样的有韵味，跟画一样的动人心魄。   妈是个裹过小脚而没有让封建家长如愿的女性。说起来，也该算是具有反抗精神的那一类人吧！没有三寸金莲，自然到处乱跑的机会就多了。妈的童年是就着泪水和苦水长大的。外公是个酒鬼，喝醉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卖妈。妈长得俊，在他的心目中，该换十斗米，这十斗米，可够他喝半年的好酒呢。妈不服，死活地哭叫，上火了就有病，外公也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只好想出一条惩罚的妙计：不给妈买衣服。妈从小长到七岁，只穿过麻袋片，但妈很勤快，到地主家扔的垃圾堆捡破布，回来洗净，外婆把这些大大小小的五十七块布缝到一起，做成了一件大襟上衣，妈用锅底的黑灰涂上，用酱子糊一糊，不同的颜色便成了青一色了。  但有深有浅，给人的感觉仍然像一件花布衫。妈非常渴望穿上它，天天抱在怀里，看过来，看过去，爱不释手。外婆说：“到了过年，给你穿。”  于是，妈心中有了一个希望，她天天盼过年，过年了，就有了花布衫了。  新年到了，外婆真的把这件衣服穿在妈的身上了。小巧玲珑的妈穿上它，就跟穿上大褂一样，她依旧很快活，站在窗台上，唱起了歌谣。到了除夕夜，一家人守在火盆旁，听富人家接神，听着听着，妈打起了瞌睡，不小心，火盆中的碳火点着了她心中最美的花布衫。等火扑灭时，人是没什么大伤，可花布衫变为灰烬。  妈的噩运来了，给外公外婆打得差不多遍体鳞伤了。那时候，妈一滴眼泪也没有，咬破了嘴唇，唇流出了血，她的心中也就有了一个刻骨铭心的追求，一定要挣一件花布衫。  那一年，妈八岁。  后来，妈真的有了一件花布衫，那是大舅在路上捡到的一块花洋布。  日本鬼子投降了，仓皇中，丢了好多东西，大舅等一群壮丁连夜逃跑时捡到了它。该着妈有福气，正好为妈做一件大衫。身段如一株风铃草的妈，穿上它，就跟贵公主一般。妈舍不得穿它，放在木柜里，一天不知要捧在手里看上多少遍。每一次看它，妈都是哼着歌曲，笑得合不拢嘴。她不知道，这件花布衫却成了迷信人的牺牲品。  外婆病了，大舅找来了“大神儿”，大神儿在地上又是唱又是跳，一阵忙乎之后，提出了要求，“大神需要二斗米，二神需要两件衣，无米无衣无生命，孝顺儿女依不依？”大舅拿来了二斗米，上哪里去找两件衣呢？外公一件八成新的衣服脱了下来，另一件自然是妈的花布衫了。妈听了，打开米柜，抱起花布衫，向村外那条小河跑去，大舅和外公拼命在后面追赶。跑到小河边，只听普通一声，妈连同她的花布衫一起消失在水中。河面的涟漪缓缓散去。  那件花布衫并没有因为妈的抗争而改变命运。，妈天天站在河边哭，哭完了就是想，她要为妇女解放做点什么。到那时，人人都有花布衫了。  扛枪打仗，爬冰卧雪，妈首先走上了妇女解放道路。她和姐妹们说：“将来，一定穿着花布衫举行婚礼。”  可是，到了她结婚的时候，正是全国都穿黑色铁路制服之时。爸是大官，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他不许妈穿花布衫，爱情所致，妈二十多年的企盼和追求，就因她对爸的感情而放弃了。她的结婚礼服是青一色的，但她笑得依然灿烂。问她为什么。答曰：希望在儿女身上。  妈这辈子也没有穿过花布衫，她不遗憾，她说：女儿把花布衫都穿尽了，什么样式都有，这是她的幸福，因为，女儿是妈身上肉。  记得那时候，无论是读小学，还是上中学，都在穿戴上令老师同学羡慕至极。现在想来，多亏妈没有花布衫。  妈即将度过她的七十大寿了。我们兄妹商量，为妈买件花布衫，哥哥去广州完成了使命，一套花色相同的高档稠装，数一数，十二种颜色，洗红色为主，妈也真过惯了单调的生活，说太艳了，那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说：“广州等大城市，都是老年人穿鲜艳的衣服呢！”弟弟说：“生活富了的老太太都是贵妇人的打扮呢！”我们七手八脚给妈穿上，又在头上为她插上一束鲜花，哥哥拍下了这个难忘的镜头，照片上，妈没有笑出来，她始终唠叨着，太贵了，可以给孩子交一年的学费。  后来，那件衣服没有了，妈把它送给了邻居家的老太太，做了寿衣，因为，那老太太没儿没女，靠低保费生活。活着的时候，她就是喜欢妈的这套衣服。所以，妈就给了她。算起来，妈穿它，只有24分钟。  妈妈没有花布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