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 上 面 的
作 者:沉 酲
一
从10月初开始,学校就接到了上面的通知,说是要搞“文化大革命”。具体的就是不要学校党委的领导,“踢开党委”,全体教师、学生都停课闹革命,教师不用教,学生不用学。该校周围的其它学校,从8月中旬开始,早就不上课了。说是在一张《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里,明确指出了上面已经有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要全面地、自下而上地发动广大人民群众,抵制资本主义复辟,把被“走资派篡夺了的权力”夺回来。
这个学校与别的学校还是有所区别的,这从学校毕业后,所从事的工作具有某种保密性,就可以看得出来。
有一个叫洪卫宾的学生,是1965年7月10日参加高考的。一个40多人的考场,有3名老师 和3名警察共计6人来回巡视监考。监考人员的目光像利箭一样,随时都可能刺过来。这事虽过去了几十年,但洪卫宾还依稀记得当时监考人员在考场上冷冰冰的语言:“参考人员只能埋头做题,如果监考人员发现了谁有违纪行为,该生的考试成绩就作废。”听说现在的考场上还运用了高科技——动用电子眼监考。
洪卫宾平时的成绩,一直以来还算可以,这正应了“艺高人胆大”之说。无论监考人员多么严厉,他都能从容应对。语文、数学、政治、外语、物理、化学等各门考题都发挥正常。不像有几个考生,心理素质不十分稳定,考试时特别紧张,加上又正值天气最热的时候,以致在考场上昏倒了,被医生弄到救护车上抢救,从而耽误了正常考试。
7月28日,洪卫宾被提前录取了。全省一共有8人被这个学校录取。当他接到那份烫金的红色通知书和有关“请到省会某地集中,学校届时派专人接送”的说明书时,他正在水田里插晚季稻。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稻秧抛到九霄云外,口里念念有词:“蚂蝗坏蛋,再也不受你叮咬和欺负了;烈日混球,再也不受你烘烤和折磨了。小哥我,多年寒窗苦攻读,一朝题名展前程。”
洪卫宾非常珍惜这种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中得来的机会。入校一年多以来,他刻苦学习高等数学、空气动力学、英语……每门功课都是“优”。 他梦想毕业后还要继续学习,例如攻读硕士、博士,或者争取机会赴国外深造。
这下子停止上课了,洪卫宾有点懵,有点无所适从。看来,他原来的梦想是难以实现了,但他只能“听上面的”。上面怎么指示,他就怎么办。
二
洪卫宾找到和他一起进入该校的老同学刁文阁拿主意。刁文阁的爸是公社一级的领导,文阁自小受他爸的熏陶,加上平时的耳濡目染,养成了一种遇事有主见的习惯。不像洪卫宾的爸妈,大字认不得几个的农民,一辈子都是听别人指挥惯了,遇到大事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出身在这种家庭的洪卫宾,有什么事时都是跟随别人一起走,或者服从上面的。刁文阁说:“全国那么多大、中学校全部停课了,这是大事。中华民族历代都强调文化、科技兴邦,教育培养人才。历来都没有听说学生要停止上课闹革命的。先看看再说,到D省省会“金陵”的几所重点大学,例如A、B、C大学先看看,看那里的人怎么搞。”
洪卫宾陪刁文阁到A大学去转了转。该校范围蛮大的,前门临近闹市中心“新街口”,后边一出门就是风景秀丽的玄武湖。听说学生和老师一共有上万人。学校建筑物的墙壁上、大小马路两边搭起的竹棚上,到处都贴着五颜六色的大字报。例如:“打倒资产阶级司令部”,“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打倒党委书记×××”,“打倒校长×××”……大字报有用红纸写的,有用白纸写的,有用废旧报纸写的,有用草稿纸写的;贴了一层又一层,新的盖住旧的,有的被雨淋湿后残缺不全,有的被风吹着在那里飘荡,有点像在女生宿舍阳台上晃悠的那些月经带、胸罩等一样,五花八门,眼花缭乱。
刁文阁对前来学习取经非常的专注,带着厚厚的笔记本,一边看一边还细心地记录着。洪卫宾对这些“精彩的艺术品” ,怎么的也提不起兴味。他在想:“打倒谁管我什么事,这些要被打倒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更遑论了解。”转了几天之后,他不再跟着刁文阁到其它学校去转了。
那时的洪卫宾倒是喜欢上了两件事。一件是他一有空就往学校的图书馆里跑,那里的管理员虽然还在上班,但已经是不大爱管事了。几万册书都被当作为“封、资、修”的东西,从书架上扔到满地都是,无人问津。洪卫宾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坐在那里看书,“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它春夏与秋冬”。 例如,十几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巴金的《家、春、秋》,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高尔基的书,普希金的诗集……他那时就非常喜欢看。国内、国外作者的书他都看,他都爱不释手。光厚本的书,他就读了不下几百本。他恨不得一天就把那里的书读个底朝天。他经常未按时去吃饭或者干脆就不去吃饭,将吃饭的时间也用来读书。与图书管理员混熟了之后,有时还带书回宿舍看。绝大部分的书他都还回去了,有那么一二本书,他实在是舍不得让它们离去。
另一件是逛风景。洪卫宾多半是在星期天去,因为星期天逛风景的人多。那些年,他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江南女子的婀娜身姿、吴侬软语,深深地吸引着他。他生怕错过了机会,不会再有。他去得比较多的是玄武湖、莫愁湖、雨花台和中山陵,等等,并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玄武湖:湖面宽阔,碧水如云,烟波浩渺。环洲、梁洲、翠洲、樱洲、菱洲如同五颗宝石一样镶嵌在湖水中。洲上绿草如茵、花繁叶茂。莫愁湖:莫愁姑娘,美女自古故事多。胜棋楼,在朱元璋和徐达奕棋的上方悬挂着那副楹联:“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烟雨,王侯事业如同一局棋枰”。雨花台:雨花奇石,乃天赐雨花,落花为石。烈士英名,与山河共存,与日月同辉。中山陵:国父精神,以“天下为公”、“博爱”为怀。越过392级台阶,就可以瞻仰到先生的遗容……
三
是年11月,洪卫宾与刁文阁结伴开始了“革命大串联”。兜里揣着学校提供的“学员证”。“X人通行证。”有了两证,坐车、坐船免费,住宿、吃饭不用交钱。需要内部接待时,也可以直接去找有关单位接待。例如在北京、沈阳等大城市逗留期间,住了差不多有一二个星期的时间,都是住在大军区机关为部队的高级干部提供的招待所里。
两人商定好从金陵出发,经上海,坐海船到青岛、大连,再经过沈阳,去大庆。从大庆返回,经北京,停留了几天的时间,等待伟大领袖毛主席第八次接见革命学生。
通过大串联,主要是学习外地、外单位的学生进行文化大革命的经验。活动场所也就是各地的大、中学校,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与在金陵时去A大学学习的感觉差不多。当然,跑了差不多大半个中国,还是有一些印象的。最大的收获是,观赏到这些地方的一些风景胜地,了解了当地的一些风土人情、语言特点、生活习惯等。凡去过的地方,时至今日,在脑海中都留有记忆。有人要是说起这些地方,他俩不会陌生,也不会说些离题万里的话语。
从上海到青岛,坐的是一艘小型货轮。该船吨位小,一到远海,摇晃得特别历害。海水从左舷进,一摇晃又从右舷流入了大海。可供载人的地方就是一间大货舱,近500名男女学生,三天三夜吃睡就在这间大货舱的铁板上。睡觉时席地而卧,既无垫的东西,又无盖的东西。
洪卫宾身体强壮,多次从飞机上带着降落伞从高空跳下来,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但坐船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在船上三天三夜一粒米未沾,一滴水也未进,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吐什么,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三天三夜全部都是躺着无法动弹,连坐都坐不起来,像死人一样。舱里的男女学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人有晕船现象。他到了青岛甚至到了大连的陆地上之后,有那么几天的时间,走在陆地上,人还感觉到好像是在船上一样的摇晃。
刁文阁平时长得精瘦精瘦的、病恹恹的,他告诉洪卫宾,在船上的感觉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感到还舒服一些,能吃能睡,没有任何不适感。在他四周睡的都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学生。刁文阁脑子灵活,能说会道,引经据典,幽默风趣,逗得那些学生哈哈大笑。通过交流,混熟了之后,那些女学生对他蛮崇拜的,觉得他才华横溢。很多年以后,他悄悄地对洪卫宾说,当年在那船上,他有了点小故事:有一天晚上熟睡后,船突然摇晃得非常激烈,在迷迷糊糊中,他不小心将手碰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女生的小腹下面的微凸处。那女生不但没有当场恼火,将他的手移开,还冲着他微笑哩……
此事过后,每当回忆起来,他都十分后怕。要是那女生当时叫起来了,那他这辈子就给毁了,就会因为一次偶然的无意失误,而毁掉整个人生,就没有后来的他当县委书记、地委书记、副省长的个人记录了。那时对这种事特别计较,管的尤其严格,处理起来也特别重,说多严重就有多严重,不设边界。不知道有多少人,就被毁于一旦?
在大连,洪卫宾和刁文阁抽空去了一趟星海公园。该园由沿岸公园和海水浴场两部分组成,面积大约15公顷。他俩花了大约3个小时,沿公园中的一个探海洞内的石阶蜿蜒而下。走着走着,就好像进入到海底一样,海水就在头上咆哮着,全身已经置于大海之中。
他俩还在海滨浴场附近的海滩上游玩嬉戏,拣了许多海带,有几十斤重,是涨潮时海水将它们带到海边的,可惜带不走它们;还拣了一些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贝壳带了回来。
经过沈阳坐火车去到哈尔滨,再到佳木斯、海拉尔,就到了大庆。革命学生之所以选择到那里去,主要的是为了去学习大庆铁人王进喜的事迹和精神:“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苦难也不怕。”
南方人偶一到那里,感觉就是冻得难受,尤其是在夜晚,茫茫的沙滩上,除了依稀见到一些钢铁井架外,就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了。吃的方面,三顿都是玉米碴子,连窝窝头都见不到一个,难以下咽。俩人在大庆熬了一天一夜后,就匆匆地往回赶了。
到北京西郊机场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洪卫宾和刁文阁就接到了通知,明天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第八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革命学生,安排他俩参加。他俩清晨5点钟就起床了,整装待发。大约上午10点钟左右,随着学生的队伍,他俩从天安门东边入场,踏着《东方红》乐曲的节奏,手里举着红色的《毛主席语录》,眼里噙着幸福而激动的泪水,口里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喊着:“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经过金水桥时,洪卫宾朝天安门城楼上望了一眼,城楼又高、又大、又远,还未看清楚上面都站着哪些领导人,就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匆匆地通过了。
四
回到学校之后,刁文阁经过了前段时间的学习和取经,通过深思熟虑。他第一步就是要成立一个革命团体,有人才能革命造反,才能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对着干。他将同他一起从H省的全国著名中学来的另外3名同学,请到一起商议,基本达成了共识,就叫“10.1革命造反兵团”。兵团的主要任务就是动员全校师生一起“打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XXX校长!”并且对外发表了倡议书,一共签上了4个人的大名。
某校长是山东人,戎马一生,打了几十年的仗,身上有十多处枪伤。下巴光溜溜的不长胡子,喉结比男人的平,比女人的尖,说话的频调介乎男女声频之间,比男人的尖,比女人的粗。从未见过他有妻子和孩子,也没有人见过他洗过澡。传说在抗日战争中,在一次恶战中,他的左卵蛋被打掉了。档案中有在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了三年的记录。就是这样的一个一清二白的老将军,文革中成了革命的对象,成了被打倒的对象。问题是,上面说了:“要打倒资产阶级当权派,”不搞校长、书记,搞谁去,谁称得上是当权派?
一个星期不到,几百名学生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了“10.1革命造反兵团”,并推举刁文阁担任兵团司令。与此同时,另外又诞生了一个“造反革命联合总司令部”,简称“联总,”其主要任务是“打倒资产阶级的走狗XXX校党委书记、政委!”
某政委老家在四川,打仗一路打到东北,又从东北打仗到海南岛。一直都在共产党的军队里,一个纯洁的老将军。
学校最大的礼堂只有一个,今天兵团的人给校长头上戴一顶高帽子,胸前挂一牌黑牌子,拉上台斗一顿。明天“联总”的人又将书记拉上去斗一顿。再就是写大字报揭露他们的“反动罪行”。斗来斗去,揭来揭去,也没有搞出什么东西。两位老将军的一生都摆在那里,清白得很,都非常忠于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他们。学生们后来也觉得百无聊赖,不上课,又没事干。在万般无聊时,就把当权派拉出去,斗斗玩玩,尔后就没事干了!
这样弄来弄去,弄了一年多的时间,两派就开始夺学校的领导权。谁都想当权,谁都想弄顶官帽子戴戴,谁都想弄把交椅坐坐。夺来夺去,两派就打了起来。该校在武斗中除了没有用到枪炮等兵器之外,木棒、砖头、石块……全都用上了。
一天夜里,洪卫宾被飞来的一块砖头砸伤了腰。他一怒之下,回到农村老家养伤去了。一个多月后,洪卫宾收到了刁文阁的一封来信。信中文阁说他也回家养伤了,并说他已辞去了兵团司令,永远永远的不干了;还说他的专长就是会写文章,会作讲演: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能鼓动别人心甘情愿地听他指挥。至于武斗,他既不擅长,又非常厌恶!
后来,进入了复课闹革命的阶段,边上课,边搞革命。又断断续续的维持了一年多的时间,上了一些基础理论课和专业课。洪卫宾学到了一些基础理论和专业知识。
到了毕业离校的时间,洪卫宾顺利地走上了工作岗位,按照他自己的心愿,被分配到祖国的海防前线站岗放哨。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在工作岗位上,洪卫宾听到了传达文件,知道中央出了一个“林彪反革命集团”, 并以林彪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而告终。
又过去了若干年,周总理逝世了,朱德逝世了,一代伟人毛主席逝世了,唐山大地震了,“四人帮”垮台了……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历时10年,结束了。
五
40多年以后,刁文阁专程到了洪卫宾的家里一趟,看望老同学。此时,俩人都明显的有些老态龙钟了。谈到当年,感觉到世事沧桑,不愿意谈及那些人、那些事,彼此都心照不宣,相视一笑而已,并付与了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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