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脖

围脖     徐明一开始对自己的婚姻就不满意。那次相亲，他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是对大秀的名字年龄一类的也懒得问，只是敷衍了几句话。倒是大秀对徐明真的有了意思，从那红扑扑的笑脸和看徐明的眼神就能看得出来。 　　徐明对大秀一点也没感觉，看看她那样子就反胃，首先没女人的样子，五大三粗的，腰粗得像圆桶，腚大的像磨盘，冬瓜脸蛋，一点也不细嫩，黑的发红。可是爹和娘一眼就相中了，徐明刚想说不去相亲，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你也不看看你那个熊样，文绉绉的，像根绿豆芽，一阵风也能把你刮倒，以后指望什么过日子？不说个能干的老婆行吗？再说了，好看有什么用？娶到家里能把她挂起来吗？庄稼人就讲究实在，大秀身大力不亏，人实在，心眼好，这样的媳妇我们要定了，你同意不同意，我们说了算……” 　　徐明是个孝顺孩子，小的时候就多病，爹娘在他身上没少花钱，地里的活一点也不让他干，对他体贴有加，可是就是在婚姻这件事上，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想法，甚至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其实徐明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好好读书，准备跳出龙门，也不想这么小就订婚。可乡下兴早订婚，而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尽管一万个不同意，徐明也没有办法，只是提出一个前提，考上大学才结婚，爹娘交涉了一番，看徐明执拗的样子，就答应了。 　　 徐明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是准备退婚的，可是刚一提出来，大秀的几个哥哥如狼似虎地闯进了家门，差点抄了他的家，在得到爹娘的承诺后才怒气冲冲地回去，临走撂下一句话：“想退婚，没门，除非不想在这里过了！” 　　大秀是个大家族，而徐家是独门，就兄弟自个，爹娘怕事情闹大，又劝又求，糊糊愣愣地为徐明操办了婚事。 　　徐明那年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县农业局，成了村里第一个吃皇粮的。正是因为此，大秀特别崇拜他，在她心目中他就是一尊神。事事都听他的，叫她站不敢坐，叫她东不敢西。说“不敢”似乎不妥，大概是“不愿”吧。徐明像只瘦小的雀子，而她锉实一如鸡婆，不用运劲一爪子也把他掀个翻轱辘，怕他什么？但她就是听他的。 　　后来徐明步步高升，由一般人员做了秘书、副科长、科长、副局长了，大秀更听他的了。他要他做什么她立马就去，他从不让她去城里看他，尽管她说了那么多次，想去城里逛逛，他不让，她就守着二亩坷垃地种庄稼。 　　那是一个秋后，不常回家的徐明在家里呆了好几天，破天荒地对大秀极尽了温柔，弄得大秀受宠若惊，可是大秀觉得不对劲，因为一连几天徐明长吁短叹的，似乎不开心，就问你咋了你咋了，最后徐明一咬牙说了，说我们离婚吧。大秀只是怔了怔，说我不让你为难，你说离就离吧。于是在一张纸上他盖了手戳她按了指印，他们去了乡民政局，他把他送回来，她说：“你快回去吧，公家的事多，在家耽误好几天，不要被领导说。俺回家抓紧去补玉米，苗出的不齐，再晚了连个嫩棒槌也长不出了。” 　　徐明叹了口气，对她说：“你再找个人吧。”大秀四下看看没有人影，第一次和他顶了嘴：“说什么丢人的话哩，让人听见不笑话死俺！” 　　后来徐明多半年没有回家，大秀抽了农闲日子，做了公共汽车去县城看他。大秀像个逃难的，左手提了一篮子鸡蛋，右手拎着一大兜新鲜的蔬菜，那是院子里种的葱绿葱绿的豆角，还有黄瓜和蒜苗，这些自家种的新鲜菜徐明最爱吃了。 　　大秀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瞧着她，眼光像刀子，射出不屑和敌意。大秀不在乎，他是给自己的男人送菜来的，碍不着她的事。 　　可是徐明却大惊失色，赶紧把她拽进里屋，慌慌张张地问：“你……你咋来了……” 　　大秀大咧咧地说：“俺来给你送菜来了，看你，半年都没回家了……” 　　徐明额头冒了汗，一边说话一边扫向那边的女人：“好，好……那你回去吧，往后不要来了……” 　　大秀说：“听你的，俺回去！” 　　徐明又说：“你……还是找个人吧！” 　　大秀急了，“你这话俺就不爱听，除了你俺再也不找了。”徐明便低低地说：“我们，我们不是离婚了吗？我又结婚了。” 　　大秀说：“不就是一张纸吗？你找你找，再找不还是个二房吗？这辈子俺是你的大房！” 　　大秀走了半截又回来，吓了徐明一大跳。 　　“咱那丫头入学了！” 　　院子的梧桐叶子落了黄了，又绿了，一转眼丫头快小学毕业了。 　　这一天来了媒婆何仙姑，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能把死人说活了。她是来给大秀提亲的，还没张嘴，大秀“唰”地撂下脸子，无比泼辣地嚷：“提你娘去吧提你妹子去吧……”从此再也没有人赶上她家提亲。 　　大秀就守着丫头过，替徐明养老送终，把两位老人体体面面地打发到了地里。 　　闲下来的时候，大秀就爱和丫头讲，你爹怎么怎么的，丫头懂事了，恨爹，就对大秀嚷：“什么爹不爹的，他不是俺爹！俺爹死了！” 　　大秀被噎的久久上不来气。 　  她气得浑身哆嗦，就像寒风中的一棵枯树，后来，这树竟然倒塌了。 　　大秀躺在炕上，好几天不吃不喝，这可吓坏了丫头。 　　“娘，你打俺吧，俺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叫你爹来，叫你爹来打你……” 　　过了两天，大秀虚弱得还是不行，嘴里只念叨丫头她爹，丫头急得直哭，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上县城跑。 　　回来的时候，丫头捎回来了一块围脖，咖啡色的。说是爹给她买的，说爹正在开着会呢，抽不开身，让丫头特意捎来围脖，说娘最喜欢的。 　　看到了围脖，大秀眼睛充满了光芒。 　　“丫啊，是你爹给俺买的吗？” 　　丫头流着泪连连点头。 　　大秀竟然坐了起来，忙拿起那块围脖围在脖子上，病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 　　大秀下了炕，对着镜子围上那咖啡色的围脖，脸上竟然涌起了一朵红晕，腼腆地对着镜子对丫头说：“丫啊，好看不？” 　　丫头悄悄流了泪，眼里含着笑，没出声却用力点着头。 　　烧火、做饭，大秀一连扒了三大碗，抹抹嘴，说什么也要下地，丫头哭着拦着，大秀一瞪眼，“你小孩子懂什么，地里两天没去野草准疯了，不叫人家笑话！” 　　到了外面，这围脖引来很多人观看，就有人啧啧称道，就有人问，大秀骄傲地回答：“俺丫她爹给买的。” 　  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中了彩一般。 　　这一天，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动员她揭露当代“陈世美”徐明的丑恶罪行。大秀只问，“俺能见到他吗？” 　　“只要你揭发，就能！” 　　大秀风风火火随着红卫兵去了县城。 　　 一眼就看到了徐明，只是带着高高尖尖的纸帽，背反捆着双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腰弓得像大龙虾，要不是红卫兵说，她真的不认识了。 　  大秀的泪立刻就下来了，哗哗地流个不停。 　　红卫兵器宇轩昂地把她领到主席台，徐明看到了，心里一颤，把头埋得更低了，她不禁哭出了声：“丫她爹……” 　  台下挥臂高呼：“打倒现代陈世美！打倒徐明！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口号震耳欲聋，震得大秀发颤。 　　她有过几秒的停顿，猛地冲自己的男人跑去，把豆芽般的男人一下扛了起来，背起来就跑整个会场一下子都愣了，谁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抢走了徐明！ 　　 　　大秀真的不行了，躺在灵床上两天了，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按理说她是无病而终，也没什么挂心事了，男人官复原职，丫出嫁了，有了外甥，可她依然揣着什么心事，醒过来的眼睛充盈着一种期盼。 　　丫最了解老娘，趴在她得耳边，轻轻说：“娘啊，你等着，我去喊俺爹……” 　　徐明来了，满鬓的白发，他颤声喊：“秀，我来看你了……” 　　她睁开了眼，额头亮了，腮也亮了，眼角滚出两滴浑浊的泪，用力指着枕头，满脸的期待。 　　丫明白了，把枕头抽出来，一个干净的包，包里有件东西，翻出来，竟然是那块围脖，已经褪了色，散发着一阵馨香。 　　 丫就对爹说：“爹，娘让你给她围上呢。” 　　 徐明颤动着双手，轻轻把围脖系在大秀的脖子上。 　　 一层薄雾弥漫了那双亮亮的眼，慢慢地轻轻地闭上了…… 　　 处理完大秀的丧事，徐明问：“丫，那围脖是咋回事？” 　　 丫问爹：“你还记得那次我去城里找你吗？” 　　“记得。” 　　“你不回来，临走给了俺五块钱，让俺抓紧坐车回去……” 　　“嗯……” 　　“俺去了商店，买了件围脖，说是您让买的……” 　　一条围脖，骗了娘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