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结婚有讲究，早晨娶新娘，晚上接寡妇。人们吃过喜酒，又嬉闹一番，已经半夜了，才各自散去。一个凶巴巴的老婆子把连城领到偏房睡觉，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铺，早有一个黑不溜秋的半大男孩子四脚八叉躺在那里。连城怯生生称呼一声哥哥，男孩却一点也不友好，一对牛蛋眼恶狠狠瞪着他，就势一滚，把被子轱辘一大半，脸朝墙自顾自睡了。连城不敢吭声，囫囵衣服挤到床边躺下，那男孩的一双臭脚好多天没洗，熏得他只想发呕，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秃子让他儿子贾元宝带连城去学校报名。上学路上，贾元宝给一群同学每人发一包五毛钱的辣条，又在他们耳边嘀咕一番，接着油腔滑调引头唱：“爹死了，妈嫁了，撇个连城长大了。”后边立即引来一阵嬉笑。
连城脸一红，又听群里接龙唱：“贾连城，可怜虫，头顶长疮脚流脓，跟着他妈扎头绳。”
连城憎恶他们欺生，气的眼泪直流，捂住耳朵不理会。看他哭了，有的小伙伴心有不忍，停住了笑声，贾元宝就骂：“继续继续，不唱的是王八蛋！”
接着又有同伴胡编排：“连城他妈，揭盖头，一揭揭到贾家楼，这一窝，那一窝，一下窝到泊相国，泊相国，有个狼，把他妈鼻子拽多长......”
锥子一样尖利的声音刺入连城的耳膜，骂我可以，骂我妈就不行！他实在忍无可忍，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唱歌骂他的孩子扑倒在地，张开小嘴，狠狠咬住那孩子的手臂，牙撕口拽！......
邻家找上门来，秃子下不来台，掂起牧羊鞭把连城美美揍了一顿，连城娘抱起受伤的儿子哭不是哭笑不是笑，一连声地叫：“天灵灵，地灵灵，王母娘娘下天庭......”她的气心疯经不住生气，瞬间再次发作。贾元宝那个凶巴巴的奶奶捣着拐棍骂：“造孽啊，娶个寡妇带个肚，带来了一个祸事渣！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学上不成了，秃子不会容留白吃干饭的闲人，弄来一群羊，让连城起五更爬黄昏上山去放。
秋后，地里田里收成不错，家里又有几只羊跟着出圈，秃子手里攥下几个钱，心里烧的猫抓狗咬，一头钻进镇上的赌场。半月后，他终于回家，回家来嘴撅的能栓下一头驴，看见谁都不顺眼，碰到不顺手的东西就砸，好像家里谁欠了他二斤黑馍钱，村人说，没准，假光棍儿这回输光了。果不其然，三天不过，一辆黑色轿车停到院门前，几个带墨镜剃大哥头的汉子把秃子挤到里屋，抽出马刀不由分说要剁他的指头。秃子软的像鼻涕，跪地请求宽限两日。几个墨镜收了刀，冷冷说道：“一个赌场混的，人不亲行亲。两天后再来，一万块一个手指，规矩你应该知道！”
讨债的放下狠话走了，秃子他娘举起拐棍在儿子秃头上梆梆敲，连敲带哭：“你这扫把星，狗改不了吃屎，八万块，老老少少勒住脖子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上哪儿去弄？”
秃子拿巴掌连抽自己耳光，恬不知耻说：“疯媳妇名下不是还有十万卖命钱吗？这存折五年期，攥在她娘家爹手里，老家伙不见兔子不撒鹰，说是带肚娃将来娶媳妇才能动用。妈呀妈，我去打不响，你老人家约上柳二姑辛苦一趟，就说给老家伙闺女治病。把钱骗到手，你儿子才能眼前躲过一劫，往后再赌，就让儿子一跟头蹿死山涧，狼掏狗拉。”
老太太把拐棍捣在地上震天介响，长叹一声：“罢罢罢，我去，泼住这张老脸不要了。”
...... ....
十万块钱定期当活期取出来，秃子连本带利还了八万，为了掩人耳目和堵人口舌，把疯媳妇带到城里转一圈儿，回来，技痒难耐，故伎重演，两万元翻本不成又搭了进去。秃子再回家就把一腔怒火撒到连城母子身上，张口就骂动手就打。那天连城娘做饭不合他胃口，他顺手把饭碗甩到她头上，额头被打个窟窿，鲜血淌了一脸，她没哭，反而放声大笑，笑得一家人毛骨悚然。一个下午，连城娘疯疯癫癫说胡话，不迭声乱叫：“连城他爹，我看见你了，你来接我回家吗？......”
傍晚时分，人们在丹江湖里发现她的尸体，压箱底的衣裳穿在身上，头发梳的齐齐整整......
放羊回来的连城扑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村里人一个个肝肠寸断。
母亲死后，贾家楼已经没有一丝血脉亲情，连城的日子更加难过。秃子喝醉了酒，时不时揍他，他忍不住哭了，老刁婆又老骂他妨主精，在家妨死了爹，出门又妨死了娘，挖空心思地饥一顿饱一顿折磨他。那个哥哥贾元宝开始不让他同榻睡觉，他只好忍气吞声，整个冬天合衣睡在四下漏风的柴房里，褴褛的破棉袄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丝丝缕缕的内衣里爬满了悉悉索索的虱子。
（五）
清明时节，小草发芽，百花盛开，丹江湖畔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繁荣季节。八九点钟的太阳照在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泛起一片青烟似的薄雾；远望群山，隐约辨出黛青色的山影，蓝的天，白的云，红的花，绿的树......恰似在一块翡翠闪烁的绸缎上点缀风景；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只野鸭的扑翅声，数叶白帆，在这水天一色金光闪闪的湖面，宛如几片雪白的天鹅羽毛悠悠飘浮；岸上，踏青的驴友来来往往欢声笑语，湖中，游艇穿行如梭，游客的歌声从船舱里飘扬出来，让人侧耳聆听浮想联翩，就像在欣赏来自于仙境的天籁之音......
连城仰卧在依山傍水的草地上，身旁几只羊在悠闲自得地吃草饮水。阳光照在他面黄肌瘦的脸上，他觉出久违了的惬意。天下万物无平等，唯有阳光最公平，它不管你是否低微贫贱，也不管你是否高贵富足，总是无私地一视同仁地撒播温暖和爱心。
正眯缝着眼睛享受上天的恩赐，一阵喧哗打破了难得的宁静气氛。
“喂，大伙快来看，我捉到一条小白蛇！”
“哎呀，真的哎，好漂亮的白长虫！”
“白蛇的苦胆能治病啊，砍死它，拿回家。”
近处的游客纷纷过来看热闹，连城也懒洋洋地凑上前。
一条纯白色的小蛇，过了惊蛰刚刚出洞，因为身子在刚冬眠之后不大灵便，被沿岸钓龙虾的一群孩子掐住七寸，它扭扭曲曲再也挣脱不掉。
一个穿一袭白棉裙的小姑娘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
多可怜的小蛇！连城想：蛇妈妈如果找不到孩子，那该多么伤心，应该也是我思念爹妈的这种心情吧？
一念至此，他开始央求捉蛇的孩子：“怪可怜的，你们放它回家吧。”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凭什么？”水边的孩子们扭头对他不屑一顾。
“我......我把我的彩石子送给你们，请你们这就放它回家。”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哗啦往绿草地上一倒，竟是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贝壳和晶莹剔透的鹅卵石，这些是他多日来放羊时在沙滩上精心挑拣的“宝贝”。
“哇塞！真好看！”一群孩子丢下小白蛇，争先恐后瓜分了他的“宝贝”。
连城眼看着小白蛇潜回水中，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回原地，继续优哉游哉晒他的太阳。那个白天鹅一样的小姑娘紧紧跟来，柔柔叫声：“小哥哥，你真好。我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不穿新衣服，要把自己打扮的这么邋遢呢？”
连城闭着眼睛懒得回答。心想：城市来的白雪公主，和山村孩子天上地下，我们的爹妈为啥住在山里？
小姑娘也觉得刚才自己过于唐突，嘻嘻笑着又说：“其实，我很向往这里的生活环境，也幻想早晨赶羊上山，傍晚吹笛牧归。看，头顶蓝天白云，脚下绿草如茵，身后青山如画，眼前绿水长流。唉，可惜啊，原生态的好地方，我却只能一年来一次。”
连城睁开眼，就像一只蛤蟆蓦然发现天鹅，渐渐从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来。
山路拐弯处停车场上有人朝这里挥手，小姑娘恋恋不舍地向连城告别：“小哥哥，爸妈叫我上车了，我们明年再见！”
连城冲小姑娘点点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思绪慢慢爬上了他的心田。
（六）
正晌午，湖畔里踏青的人流渐渐稀落，暖融融的太阳晒在身上，饥饿和寒冷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城闭着双眼，努力追寻着体味着这片刻间的温暖幸福......
忽然，他听见一阵嘀嘀嘀的汽车喇叭鸣笛，睁开眼睛，看见从湖水里驶出来一辆红色轿车，嘎吱一声停在自己身旁，两个在《西游记》里认识的巡河夜叉走下车向他抱拳行礼，一个夜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烫金的大红请帖，上面大书特书”连城“二字，他们恭恭敬敬说道：“恩公请起，我家主公有请！”
连城迷迷糊糊正在迟疑，便被两个夜叉扶上车去。轿车调过头，加大马力径直钻下湖水。连城觉得耳旁呼呼风响，隔着车窗向外看，水下灯火辉煌，一排排高楼林立，一架架天桥纵横，马路宽敞，公园别致，夜市场上熙熙攘攘，水族众生你来我往。前面有车鸣锣开道，轿车在大街快速穿行， 不多一时，来到水晶宫外，但见：七彩珍珠镶门，剔透玛瑙铺地；仰起头，万丈城楼流金溢彩，俯下身，祥云瑞气五光十色；虾兵蟹将挺胸把门，五鳖六杂匍匐参拜......
车停宫门，老龙王亲领龟丞蚌相龙子龙孙出宫相迎，龙王轻轻牵住连城的手，两人并肩入宫，身后百官三拜九叩夹道欢呼。
连城受宠若惊，惶惶然不知所措。龙王亲手扶他到首席坐下，方才登上龙位致谢，龙王伸出大拇指赞道：“恩公俗世一牧童，竟然如此宅心仁厚仗义疏财，堪称三界之精英，万灵之表率。”
连城正在诧异，龙王又说：“小女今日逃避西海龙子求婚，与老龙我拌了几句嘴，一气之下，私自游上江岸，只说是游玩散心，却不料元神落入懵懂村童之手。眼看就要在镰刀下面身首异处，幸亏恩公挺身而出，舍宝相救，小女这才逃过一场劫数。龙宫承蒙大恩，老龙没齿不忘。”
龙王合掌轻轻拍了三下，只听殿后珠帘叮当悦耳，又见一女衣袂飘风款款而出。连城看时，小龙女一袭白衣，无粉自俏，美目含黛，樱口轻启，果真是一个绝世无双的龙宫佳人。
连城大吃一惊：这不是那个沿岸踏青约他明年再见的白天鹅吗？原来小白蛇是她的元神，小天鹅姑娘是她的真身啊！
小龙女盈盈跪谢，轻启朱唇嘤咛道：“小哥哥，没想到吧，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众目睽睽之下，连城站在那里，搀也不是拉也不是，窘得满面通红。
龙王说道：“自打掌管丹江水域以来，龙妃为我生下三男一女。人间有句俗语：穷养儿子富养女，老龙爱闺女胜过爱明珠，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爱女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华容貌均属一流，四海龙王的龙子龙孙慕名追求，每年每月前来求婚者络绎不绝，但是小女推辞说自己姻缘不透，她正在冥冥中寻找一个九转轮回的知音，今天看来，这个人就是你啊。小女刚才亲口对我和她母后言明，她原意以身相许，与你白头到老。老龙和你一见如故，也同意招你为丹江湖龙宫的东床驸马。”
这时连城的心里咚咚像敲鼓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龟丞相走上殿前奏道：“择日不如撞日，老臣掐指一算，今日金卯，今天就好。奏请龙王降旨赐婚，龙宫内外大摆三天宴席，庆祝小龙女公主洞房花烛！”
龙王准奏，水晶宫内外早已欢声雷动。
连城突然离席，长跪不起，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纷纷落下。
龙王惊问何故。
连城抹泪哭道：“人常说，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堂成亲需要二拜高堂。我的父亲横遭天灾，殒命内蒙工地，我的母亲被继父逼迫，在这丹江湖投水自尽。今天我即将过上幸福生活，很想见到二老，让他们一园为儿为女的梦想，不知岳父大人能否找到他们丢失的魂魄？”
龙王说：“贤婿不必伤心，此乃小事一桩。待我入定，向十殿阎君发个知会信息，让阴曹地府火速派专机送你父母过来相见，我还要当面感谢他们夫妇，为我生养了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婿啊。”
不到两个时辰，水晶宫上空传来直升飞机的马达轰鸣，不大一会儿，龟丞相带着一男一女进殿，连城举目望去，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父母双亲！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一场。
婚礼如期进行，其风光程度天地间绝无仅有，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玉皇大帝发贺电，六宫王母送贺礼，西天如来派专使，四海龙王同赴宴。至于凡间的诸路小神：上八仙、下八仙、关帝、城隍、土地公公等等，他们挤不进来一睹新郎新娘的芳容，只好在水晶宫外的百客席上望洋兴叹......
（七）
丹江湖畔古来盛传三天回门的规矩，新娘子也想上岸看看风景。连城言及此事，龙王拈须沉吟说：“驸马怀旧心情老龙理解，但是，宫中呆了三日，世上已过三年，三年来凡间变化始料不及。也好，你夫妻回去一趟，如果回去事事不顺心，也正好断了你贪恋红尘的俗念。”
龙王吩咐：“牵驸马的羊来！”
夜叉牵羊进殿，龙王吹了一口仙气，那母羊下饺子一样，一连生下百十只咩咩欢叫的小羊羔。
红色轿车送连城和小龙女上岸，夫妻双双赶着羊群回到贾家楼，贾秃子一家三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邻里乡亲纷纷前来道喜，都夸连城苦尽甘来艳福不浅。贾秃子这三年越混越出溜，年年挣钱年年输，实在穷得提不起裤子了；他老娘已经过世，儿子贾元宝跟他爹学，辍学以后不思进取，天天等着天上掉馅饼。
连城夫妇不计前嫌，用卖羊所得还清了外债，鼓励贾家父子洗心改面自食其力。
小两口决定在这个神仙眷恋的地方白手起家，创造一个幸福美满的人间天堂。他们听到乡亲们为粮食卖不出去而发愁，就打算建一个原粮酿酒厂，一来优惠收购小麦玉米就地加工，二来可以给龙宫生产玉液琼浆，仙界人间，合作双赢，何乐而不为？
原酒酒厂风风火火开始运行，硕大的锅炉，高耸的烟囱，出外打工的青壮年一个接个回来进厂工作，家门口能挣钱，何必舍近求远呢?
可是，贾秃子父子仍然贼性不改，暗地里频频定计，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连城，先夺过他的家产，再霸占他的媳妇儿。
这天，小龙女亲自押车往龙宫送特供原酒，贾元宝瞅准机会，故意弄坏锅炉，让贾秃子去喊连城上台维修。连城不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带着工具，爬上锅炉边缘向里面探望，父子俩瞅准机会，使个眼色，一起用力把连城推进沸腾的锅炉里，连城在里面拼命挣扎，贾元宝迅速封紧锅盖继续生火！
这时候，小龙女赶回来了，二话不说，掂起一根木锨在一口水缸里呼呼搅动，缸水被搅得哗哗响，贾家父子正不知她意欲何为，忽然，小龙女一头扎进水缸不见了。
几个小时过去，贾家父子想，锅炉内这么高的温度，纵然神仙也只会留下骨头吧？他们用力打开锅盖向里看，猛然从锅里探出两个相互搓澡的人头，定睛一瞧，竟然是连城和小龙女夫妻两个！
小龙女嘻嘻笑道：“贾秃子，贾元宝，你们怎么干活的？加热半天，这水温洗澡都不热啊。”
贾家父子一惊一乍，顿时瘫倒在地。连城挽着小龙女的手，一同从锅炉里走出来，在他手里，稳稳攥着一颗龙宫的宝贝——避火神珠。
（八）
连城打个哈欠，又长长伸了个懒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日头已经偏西，身边的几只羊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吃饱喝足，卧在他身边开始反刍，有一只羊离他比较近，正在用舌头舔他的手背。
“啊——啊——啊——”他突然一跃而起，眼睛里怒射出一股深度失望的神色，然后他挥动拳头，疯狂捶打自己的头......
（九）
那天傍晚，放羊娃连城没有回家。
贾家父子一路在丹江湖畔寻找羊群，他们没有发现连城，却听到从那个依山傍水的草地上传来一阵咩咩的羊叫声——一群羊找不到牧归的路。
第二天清晨，依旧艳阳高照。踏青的游客在湖面上发现了一具漂浮着的尸体，打捞的人们惊奇地发现，死者嘴角微微上翘，抿成一弯十分倔犟的月牙笑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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