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寿
作 者:汉南
我们都以为,人寿命的长短是由天注定的,其实不是,寿命也如物件一样,是可以借的。 ---题记
一
知道母亲得了胃癌的时候,她腿软得站不起来。
母亲一直有胃病,前段时间突然全身都不舒服,被哥哥带到医院做了一通检查,今天哥哥又跟母亲去医院,她是在下午的时候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哥哥叫她去一趟医院,母亲已经在医院住下了。
她没当多大回事,下了班准备去医院时,还跟同事说母亲老毛病犯了,过去看一下,晚上还得回家给小孩煮晚饭。
到了医院后,医生将她和哥哥一起叫进办公室,神情凝重。医生说,母亲有多年的胃病,现在癌变了,最近身体频发不适,已经到了末期,以老人家的身体素质,医院建议可以选择保守的药物治疗,这样大型的手术成功率不算高只有百分之十,而且就算成功了,老人家可能熬不过去,建议家属好好考虑。
母亲老来得了这么个女儿,如珠如宝地呵护着,恨不得到哪里都兜在袋子里,走路都怕她绊倒,这般养大的孩子注定在遇到跟母亲有关的事情时,成熟不起来,虽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可是在知道母亲病情的时,只是无助得像个孩子。
没人能理解她此刻的恐惧,就连她的哥哥,她的父亲都不能。失去母亲对她来说,就是天塌了,哥哥是个男孩子,从小是粗放着养大的,母亲之于哥哥,引导的关系更多。而父亲与母亲是相互扶持到老,只有她,她是被母亲当成身体的另一部分养大的。
对于母亲的病情,各有各的伤痛,但她却被恐惧这张大网铺天盖地罩住,她觉得自己好像也要跟着去了。
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跟她说父亲已经在医院楼下了,他要去接父亲上来,哥哥也已经筋疲力尽,无暇再照顾她了,让她自己多注意一点。
她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倒是没有哭,却拼命地在想要怎样才能救母亲。
她对医生的建议是不满的,现在不做手术那就是等死啊,别说是百分之十的机会,就是百分之五的机会也要试一下啊。
医生太冷漠了,看惯生死的人无法理解病人家属的恐惧和心情,才会把建议保守治疗这样理性的话轻而易举地说出口。
她去找医生说,做手术!医生拒绝了她,表示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必须病人和主要家属都同意才能做,而且老人家年纪已经那么大了,多为老人家的承受能力着想。
她觉得医生在叫她放弃自己的母亲的生命,一样是有母亲,为什么医生就只是一部冰冷的机器呢,叫儿女不挽救自己的父母,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
她大吵大闹,她哭,她骂!最后哥哥来把她拖走,哥哥一边跟医生道歉,一边拉着她,即将失去母亲的痛苦也打击着哥哥,他已经没有耐心去安慰这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妹妹了,医院楼下有一个专供康复期病人放松的小公园,哥哥将她带到那边,让她一个人坐在那哭去,父母还在楼上病房里,他得去照顾。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那些提着吊瓶慢慢走动的人,他们穿着跟母亲一样的病号服,可是他们在这里走动,他们跟母亲不同,是康复期的病人,甚至脸上都带着令人憎恶的笑容,他们就快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医院。
这个地方这么邪门,进来的人不都出不去嘛,为什么他们可以健健康康出去?
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妇女,有普通人的小计较和自私,但也淳朴善良,一辈子就怕伤天害理,这个朴实的女人,她尽可能地做好事,见到流浪猫都要回家拿东西去喂。看到不喜欢的人落难,心里也会窃喜,又怕这算作恶。
母亲的不敢为恶,尽所能行善都是为了家人,她相信报应,她就怕她做了坏事,报应会落到她家里人身上。母亲尽所能行善,就是为了给家里人积福。
她不服,匆匆坐着电梯又上去了,她冲到病房里,病房里哥哥表情很凝重,母亲坐在病床上准备吃饭,父亲为她张罗吃食。
想来母亲已经知道了,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还是担心地招呼她一起吃,心里知道她闺女一定没有吃饭,此时应该饿了。
她跟母亲说:“妈妈,我们做手术吧,试试看吧。”
母亲把父亲盛好的饭推给她,跟她说:“要好多钱的,不做了,而且我都这样岁数了,瞎折腾什么呀!”
她愤怒极了,为什么连母亲都这么说,为什么他们都不懂:“什么叫瞎折腾啊!不做手术要死的!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去找呀,可是妈妈你得同意做手术!”
母亲摇头,叹息:“你跟你哥哥的情况也就是基本能过,留债给儿女,天老爷会罚我的。”
她还想说什么,被父亲打断了,父亲严厉地遏制她的无理取闹,让哥哥先把她带走。母亲试图阻止哥哥:“她还没吃饭呢,让她吃一点啊。”
二
毕竟是末期,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出现反应,住院没多久,母亲病情就急转直下,陷入了昏迷,医生的意思是,情况不妙,就看母亲的意志和有没有更合适的药了。
她想起小时候村里人说的半仙——陈瞎子,据说陈瞎子是天煞孤星,出生没多久就克死了爹妈,爷奶送完黑发人没多久也随着去了。陈瞎子算是天生天养长大的。
陈瞎子虽然是个煞星,但是有一张铁嘴,能算命,靠着这张嘴养活了自己大半辈子。
她摸着黑找到陈瞎子,将母亲这个情况跟陈瞎子说,陈瞎子说:“我是能算得出活人的命盘,但死人,我可留不住啊。”
她说:“我听说你这边有个留人的法子,你看能不能给我试试,我这边钱都准备好了,多的没有,这二十万你先收着。”她把钱推到陈瞎子面前,陈瞎子摸了摸眼前的一沓钞票,没说话,她知道,这算是应下了。
陈瞎子说,法子可以跟你说,但是怎么做你只能靠自己,毕竟没人试过,我这边也不好跟你说百试百灵。
她高兴极了,应和道:“行行行,没问题。”
陈瞎子说:“你回家斋戒沐浴之后,用斗笠装上一斗糯米,米内插上秤杆、剪刀,然后蒙红色丝棉,把东西拿到庙里,跟神祈祷,把自己的寿命给你母亲,你可愿意?”
她急忙点头,减寿算什么,就是要她把命给母亲,她都愿意。
陈瞎子说:“你点什么头,我是个瞎子!”她带着歉意和惶恐说:“对不起啊陈叔,你看我不是着急嘛。”
陈瞎子说:“别急,这还没完,祈祷后把东西藏在庙里的神桌下,然后找一只黑猫,杀了取血,猫的尸体找一棵李子树下埋起来,省得怨气重回来找你,再找一个老坟,掘一具老尸,得有头发的,借他几缕头发,将你的血跟猫的血混一起,用一块白布泡过血后晾干,然后把拿到的头发和你们的生辰八字包在血布里,放在你母亲床下。”
她知道三叔公家里养了只黑猫,从陈瞎子家出来,就去三叔公家,三叔公热情留她吃午饭,她拒绝了,三叔公的家背着路,看准猫跑到屋后那块,她赶紧告辞,临走时三叔公安慰她,她母亲的事是天命,莫要太执着。她点头称是,一出门就往屋后跑,附近的人都认识这只黑猫,知道黑猫跟她熟,看她跟着猫跑到田里的时候,没人多想,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蛇皮袋,不大,但套得住,将猫一罩就带走了。
她跟这只猫其实很熟,每次来都会喂它点什么,这猫也奇怪,一点都没有猫的傲性,温和得可以,就是被她套回来也不见叫唤,想来是以为她想带它回家吧。
她处理猫的时候,十分冷静,似乎从知道这只猫可以救她母亲开始,这只猫就只是一只畜生,之前那些喂养和疼惜也只是出于人作为高等生物对牲畜高高在上的怜悯,你不能说那份疼惜是假的,但是在母亲的生命面前,所有一切都只是附属品。附属品就是留下可以,去掉也不可惜的那些东西。
她用石头把猫砸晕,拿出刀割了猫脖子放血,然后再在手臂上划了一刀跟猫血汇在一起,从兜里掏出两条白布,一条绑在手上止血,一条沁到血里泡着。还好乡下地方,大家都有种植果树,她找一棵李子树,想将猫埋在树下。
她在树下挖了个坑,将猫放进去,割猫脖子的时候她手下重了,猫的脖子就剩一点连着身体,像连着的瓶身的盖子被掀开,因为头被石头砸过,血和着黑猫的毛,猫脸上啥都看不到就是血糊糊的一片。
她一边把土盖上,一边哭,她想起这只猫从小就温和,跟她也亲近,每次都会在她脚边蹭她,看到她手上有吃食就用头蹭她,小小声地”喵喵”叫,跟小孩子撒娇似的。
她又想起自己那个昏迷在病床上的母亲,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只猫,她用手把土堆卯实,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沾满土,她用手背压着哭声,好像埋的不是猫,而是自己。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随意用借口搪塞了丈夫,留在老家没回去,等到深夜的时候,一个人拎着铲子往山上的坟地走去,国家号召火葬之后,很多地方的老坟都让人挖出来了,他们这是乡下地方,地理位置偏,埋人的地方也不适合开发,所以没被人掘了坟,当然也不敢再往山上埋人了,所以现在山上剩下的基本都是老坟。
她挑了个墓碑都已经模糊,也长满了草的野坟,没有一点恐惧,哪怕现在坟里的人跳出来了,她也会把他摁下去,这头发,她是一定要剪下来的。
东西都弄好,她用还湿热的血毛巾把头发包起来,放在裤子的口袋里,爱惜地摸着口袋,坐上凌晨第一班回城的大巴。在大巴上,她累得直打盹,车颠簸得厉害,但她睡了这么久以来最沉的一个觉,有些无忧无虑。
三
隔天她就拿着装有糯米的簸箕,找到一个香火不旺的庙,上了香,拜了神,虔诚地献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偷偷把东西放到摆着贡品的神案下,轻快地往医院去。
她捂着手上的伤口,就像捂着全部机会,她窃喜着,不敢告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人对于目前的状况没有那么悲观,不,她是乐观的,她捂着伤口,坚信母亲度过今晚就能醒过来,陈瞎子说了,这叫涅槃,人重生必经的过程,也就是俗称的脱胎换骨。
她跟哥哥说,今晚让她守夜吧,哥哥满面疲态,没发现她的局促和不安,她只是一个劲让哥哥快回去休息,带上父亲先休息一晚,明晚才有精神来接替她。丈夫给她打了个电话,要帮她送换洗的衣服来,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丈夫想换她回家休息,她拒绝了,也不让人陪她,坚持自己一个人可以。
所有人都走了,她先是看看母亲的输液瓶还剩多少,再拿水打算帮母亲擦一擦,因为母亲身上有管子,她擦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母亲前段时间住了两天ICU,这两天稳定下来了才出来。
她发现母亲手上输液的血管已经硬化了,一整片都是针孔,她掉着眼泪,轻轻地摸着那片针孔,小时候她哪里不舒服,母亲就会这样轻轻的摸她的患处,就会神奇的好起来。她自小对壳类海鲜过敏,小时候不知道,吃了之后过敏,全身都发红,痒的不行,母亲怕她抓破了会留疤,就用手帮她微微用力的搓摸,母亲常年干活,手心粗糙还带着减资额,就这样一边哄她睡觉一边来来回回的搓,她睡了一觉起来,母亲眼睛闭着睡着了,可手还在搓摸。那双手现在干枯而死气沉沉,满是针孔,狰狞得可怕。
早在刚刚所有人一走,她就把揣在裤兜里包着头发的血布塞进母亲枕头底下了,她跟母亲说:“妈妈你别怕,过了今晚就好了。“轻声细语。
护士查完房,她就把门关上,坐在病床前,难得有时间,她竟开始发起呆。
她想起母亲每次清醒过来的时候,总要问她吃饭了没有,想起以前自己到了二十几岁有时候工作忙起来不吃饭,母亲就会端着饭碗坐在她旁边,一勺子一勺子地喂。她不喜欢吃鱼,因为有鱼骨,母亲为了让她吃鱼,每次都把鱼刺挑掉,她吃鱼还挑,一定要海鱼,没有土腥味,比较鲜甜,但是海鱼刺多又细小,挑起来特别麻烦。母亲不怕,带着眼镜,一点一点慢慢挑。对鱼她就算只吃海鱼,她仍然不爱吃,但是母亲觉得鱼好,固执得一定要她吃,她也就只能吃了,久而久之,母亲以为她只是怕麻烦才不吃,对于挑鱼刺更是乐此不疲。
她好想母亲,那个能说能走,眼睛睁开的母亲,想着想着就哭了,哭得不能自已,哭着哭着就睡了,睁眼的时候,她站在一个黑漆漆的悬崖边,隔着深渊,母亲站在悬崖的那边,几十里远的两边,她却能清晰地看到母亲在对过跟她摇手,清楚地听到她说,回去吧,前方就是悬崖,她只要跳过去就可以了,明明抬腿的距离,偏偏怎么跑都跑不过去。
母亲跟她说:“回去吧,回去吧。”
她开始急了:“妈妈啊,你带我一起走吧。”
母亲也急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在跟她说什么,母亲紧张地拜拜他们,跟他们说:“别带走她了,把我带走,她的东西还给她吧。”
那两个人真真切切站在母亲旁边,但是被雾气笼罩着,看不清,他们分明在说话,可是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母亲的哀求声:“她不懂事,不知道这天地寿辰冒犯不得,两位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要她的寿数了,还给她吧。”
她不清楚前因后果,但是她知道,母亲这是要走了,她跑得更急,就在她跳过悬崖快到抓住母亲的时候,母亲旁边两个人要伸手来接住她,母亲瘦小的身体不知道哪来的力量,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往后一倒,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她掉下去了……
醒过来了,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还没缓冲过来,监控母亲的体征的仪器就响了起来。
这个晚上过得十分混乱,抢救、病危、死亡…很简单但很漫长的过程。
医生说了,突然恶化是因为感染,老人家刚从ICU出来,还很脆弱,估计是细菌感染。
她沉浸在难以置信中,所有人都赶来医院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哭着问她还好嘛?她无法作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她好或不好。
她坐在安全通道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啊,怎么可能呢?陈瞎子说了,会好起来的。
两个小护士从她身边经过,没多注意她。自顾聊天。
“203房那个老太太太可惜了,听说明天特效药就来了,今晚要是熬过去了,没准还有救呢?”
“也不知是哪个心那么狠,要这样害一个老太太,你知道嘛,有人在她枕头底下塞血布,听说布里还抱着头发,估计是以前的什么邪门东西,诅咒人的玩意。”
“不是说是因为感染吗?”
“就是因为这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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