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月黑风高,在距离北寨门四五里地那埋不住膝盖的麦田里,匍匐着躲避战祸的一家四口:妯娌两个带着她们各自的娃。
枪声、土炮声、呐喊声、咒骂声从寨子那边顺风传来,乱如蜂蝗的流弹拖着长长的闪光尾巴,犹如正月十五的烟花齐放。
“大嫂,不等了,我们带孩子跑吧。土匪成千上万,孩他爹他们才几百号人,如果破了寨子,再想跑就来不及了。”
“呸呸呸!弟妹,别说晦气话,再等等,咱娘和两个男人可都在寨里呢!”
她们的男人在土匪围寨之前,先行一步把母亲和粮食转移到寨里,准备回村再接老婆孩子的时候,土匪已经完成了合围。
寨边,攻守接近白炽化。下面,土匪火力猛烈,势在必得;寨上,守丁同仇敌忾,歃血保家。双方见血眼红,寸步不让,打得悲壮惨烈,难解难分。
忽然传出几声沉闷的榆木炮响,寨子那边炸开了锅。狼一样的嗷吼声,足以说明土匪已经得手。
土匪在杀人、烧房子,村民们四散奔逃,哭喊连天。冲天的火光,映照着两妯娌那棉油掺锅底灰抹黑的脸庞,一家人哭成一团。
“跑啊,弟妹,拉住孩子的手!”大嫂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起身朝寨子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挥泪带着弟妹孩子往北逃命。她包袱里卷着一个三四斤重的银疙瘩,那是婆婆听到土匪要攻寨的消息后,找银匠把家里所有的袁大头回炉熔铸在一起,交给长媳当家以防遭到土匪抢劫。而今夜,婆婆和两个男丁生死未卜,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疼痛。往后,一家人逃荒在外,要吃要喝,长嫂为母,一手托两家,背上的银疙瘩压得她气喘吁吁。
那天夜里,妯娌俩牵着娃,放开小脚一路向北。走了三四天,翻过马山口,逃到了内乡境界。当时内乡民团司令别廷芳兵强马壮,大力推行彭禹廷先生“宛西自治”的理念,远近土匪闻风丧胆,因此内乡在乱世当中偏安一隅,成为附近百姓逃难的“桃花源”。
妯娌俩带孩子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土地庙暂且栖身,弟媳在庙里照看两个孩子,大嫂出去缝缝补补洗衣打杂,只求村人给一碗饭吃。可是,屋漏却遇连阴雨,船迟恰逢顶头风,弟妹的儿子连惊带吓,患上了一场瘟疫,高烧不退,茶水不进,眼看不治不行了,请来郎中,郎中摇头。弟媳抱着孩子哭啊哭,哭得花容憔悴面无人色。大嫂比她更急,她跪在地上向南叩头,叫了声:“婆母娘啊,人比钱重要,您托付的家业,儿媳要斗胆撕破了!”
大嫂抱着侄子去了内乡县城,打开包袱里的银疙瘩当了钱,把昏迷中的侄子送进洋人开的医院,几针注射进小屁屁,孩子居然好了起来。孩子欢天喜地回到他母亲身边,弟媳抱着大嫂喜极而泣,说了许多感恩戴德的好听话。大嫂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妯娌一个锅里搅勺把这么多年,婆婆没给咱分家啊。一个银疙瘩啥稀罕,有人有世界,钱财算什么?养大了两个儿,金山银山有得赚。”
老家那边传来消息,说当晚赵楼寨被攻破后,守寨乡勇为掩护乡亲,尽皆战死,她们的婆婆最终没能逃出来,连同许多人烧死在大火之中。两个女人和孩子闻讯哭得死去活来。
好好过吧,手里还攥有几块银元。嫂子擦擦眼泪安慰弟妹。可接下来,穷途末路的逃荒女人命运多舛祸不单行,一天天刚擦黑,破庙里进来两个拿枪的蒙面人,逼着弟媳交出钱来。弟媳吓坏了,搂住两个孩子对来人说,二十块大洋在嫂子身上,嫂子出去找活了。两个人不由分说拉起弟媳的儿子要绑票,弟媳多个心眼求告,要绑你绑大嫂的儿,她才舍得拿钱赎票啊。土匪想想也对,丢下这个绑走了另一个,索要一百大洋的“片子”,限三天送到宝天曼黑风寨,逾期撕票!
大嫂扛活回庙,大吃一惊,提着的饭罐当啷落地。儿子没了,倔强的女人没流一滴泪,她转身连夜去了内乡县衙,掂起随身携带的棒槌擂响了鸣冤鼓。声音传进后堂,别廷芳披衣升堂,听说宝天曼余匪仍在猖狂,气不打一处来,命令精兵强将跟着大嫂去解救人质,顺便消灭残匪,不留一枪一人。
大嫂自己备钱去引诱土匪,身上的二十块银元被掳掠一空,人家说不够,改天凑齐再来。讨价还价的时候,保安团摸上来,把宝天曼的土匪包了饺子,连同大嫂救命的赎金也成了战利品。大嫂二翻身再找别廷芳,卫兵说司令不见,二十块银元算什么?就当犒劳弟兄们了!
领着儿子回庙,弟媳和侄子已经走了,她怕孩子说出绑票被调包的实情,没脸再见大嫂的面。
自此,妯娌俩天各一方。
后来,西北军杨虎城部进驻南阳,极力剿匪平乱,盘踞在邓西的土匪一击即溃,逃进了西山深处不敢露头,世道稍稍平稳下来。
大嫂带着儿子回到邓西老家,将婆婆和丈夫兄弟俩的骨殖一一殓葬进了老坟。她借钱修缮老屋,亲手下地垦荒,一晃十几年过去,她老了,儿子却长大成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单犁独耙把祖宗的田地接过手来,苦扒苦做,娶了媳妇儿,劳苦功高的大嫂总算三十年媳妇熬成了婆。
随即解放,天下大治,大嫂到处打听弟媳和侄子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天,大嫂在县妇联会见到一位当年流落内乡时认识的大姐,人家已经今非昔比,从洗衣妹一跃而成妇女干事。她告诉大嫂,说在省会开封开会见到过大嫂的弟妹,她们母子在省城安了家,做着烙饼卖胡辣汤的小生意,那汤,嘿,浓浓的家乡味道。
大嫂回去睡不着觉,她想起婆婆把银疙瘩交付于她时的眼神,想起两妯娌从未红过脸互敬互让的开心日子,想起丈夫和兄弟战死沙场后两个寡妇患难与共的深情厚谊,躲在被窝里她哭了。
天明,大嫂带着儿子坐火车去了一趟开封。妯娌和小兄弟在一个十分考究的独家小院见面,血浓于水,抱头痛哭一场。大嫂看着弟媳,十分羞愧说:“弟妹,嫂子对不住婆婆和兄弟,更对不住你和侄子。当年,嫂子把银疙瘩当了一百大洋,看病花了六十块,被别廷芳讹去二十块,剩下的二十块我私自藏起来了,后来回老家盖房赎地花光了。嫂子有私心,这辈子见不到你母子,不说出这段隐情,如鱼刺卡在嗓子眼,死不瞑目啊......”大嫂说着,挥起巴掌扇自己的脸。
听了嫂子道歉的话,弟妹的脸时而红的像关公,时而白的像曹操,不由自主狠狠捶打自己的心口窝。
她起身上楼,从供奉祖宗的牌位底座摸出一个绣花钱袋,走下楼“哗啦”往桌子上一倒,上百块大洋盖住了桌面。她说:“嫂子在上,受弟媳一拜!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婆婆给你的银疙瘩,满共价值一百大洋,你侄子害病就花了六十;土匪绑票,我鬼迷心窍,又把你的孩子递上去。你不知道,庄稼佬,偏向小,婆婆把家里积攒几代的金疙瘩,提前交到我手里,我一直昧着良心瞒着你,存心给自己儿子留份家业。后来辗转来到省会,我把它卖了一千大洋,八百块买了这栋楼,一百块做了小买卖,剩下这一百,我打算有朝一日回老家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你不惜性命陷身土匪窝去赎儿子,而我,却卷着金疙瘩离你而去......” 言罢,弟媳已经泣不成声。
大嫂叫一声:“我亲亲的妹妹啊!”两个苦命的妯娌相拥而泣,顿时泪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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