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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 牛王

作者:银河水   创建时间:2016-08-31 00:00   阅读量:10964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35801

 

                

​              

                                                       牛王  

                                      文 /银河水

                                                         楔子

 

    山里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同样比外面的世界迟到很久。因此,尽管全国很多地方在1979年就掀起了改革开放的浪潮,但是直到1984年秋天 ,我们这座山脚下的小村落才感受到改革开放的春风。


    经过十余年疯狂动荡的人们,开始了新一轮的疯狂——队里所有东西,全部平分给社员。吃喝拉撒的日常用品,耕耙扬耩的琐碎农具就不用细说了,哪怕一截草绳,也要剁成一小截一小截地均分给大家——尽管截成碎绳头之后的草绳已经成为一堆垃圾。


    然而,剩下一些大件的东西,比如马车?比如拖拉机?比如马牛?这样的大件东西,怎么平分呢?把马车劈碎当柴火烧?把拖拉机拆散分零件?还是全部卖出去之后大伙再平分钱?于是乎,昨天还相亲相爱一块上工一块放工社员同志们,一夜之间好像变成了阶级敌人一样,在大队院子里展开激烈的唇枪舌战。


    好在人类是聪明的,办法总会有的。所以,在唇枪舌剑之中,我家很侥幸地拈阄得到一头大黄牛——还是一头母牛——只是据说这牛妈妈的年龄有点大了,出力也不是很好,而且我家还要找给队里三十五块六毛钱的差价。


   黄牛到手了,大院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面对依旧如火如荼不知啥时候能停止的战斗,父亲微微摇摇头,轻轻拍拍我的脑袋,左手牵着我的小手,右手牵着刚分的老牛,缓缓地走出村委大院破旧的铁栅栏大门。


   父亲牵着我和牛,走在回家的路上,遇上有人搭话之时,父亲不时地对别人叹息:为了这头老牛,还要去借债。


   这笔钱,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或许还不够一顿肯德基,可是在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年代,我们村里一个壮年劳力的工分,好像只有五毛钱。


   尽管父亲口里叹息,可是他眼中抑制不住的欢喜,连我都能看得出来。等我们到家之后,父亲把老牛拴在院中的老枣树上,在东墙根给老牛准备下榻之所的时候,父亲又哼起那首一直很熟悉却从来没听懂过的小曲……


   那一年,我七岁。


   一

   又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天。馒头似的小山,起起伏伏、绵延不绝地伸向远方。明媚的阳光下,几朵绵羊似的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飘来荡去。


   美丽的天空下是长满灌木丛和荒草的小山顶,远远望去好像年老体衰的老头一样有些光秃秃的。可是到了山腰,树木长得越来越稠密,郁郁葱葱铺到山脚之时,树木反而又稀疏很多——真不知这种情况是怎么形成的?只是山上树木多少,似乎和我没有切身的利益纠葛,所以我始终没有问过长辈,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


   山脚下不仅树木稀少,低矮的灌木也稀稀疏疏的,给大片大片的青草留足了发展的空间。无所事事的我,成天混在山脚下跟着几个伙伴放牛牧羊——尽管我家已经拥有一头老牛,可是爸爸从来不让我牵出来放。


   这个原因说起来很好笑,因为我家的大牛肚子里怀着牛宝宝。当初拈阄,队里的人都以为大牛没有怀孕,也都以为大牛失去了生育能力——因为大牛好几个月没有发情了。


   大牛来到我家没多久,父亲觉得大牛的肚子有点变大,赶紧找了在兽医站上班的表叔看了看,才知道大牛肚子里居然怀上了牛宝宝!这可是天大之喜!因此,父亲不让我把大牛牵出来放牧,而是好吃好喝地在家里养着。


   尽管我没有牛羊可以放养,可是我却和放羊的孩子一样准时地来山脚下上下班。我倒不是来欣赏这里的风景,对这种蓝蓝天上白云飘的美景我也欣赏不了,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开心地玩儿。因为放羊的活很惬意,基本上把牛羊赶到山坡上就不用管事,大大小小的孩子更多是在草地上撒欢。


   这天,当我正在草地上疯跑的时候,柱子牵着他家的大花牛姗姗来迟,远远地看见我就扯开嗓子喊开了:“广寒,广寒,你还在这儿玩儿呢?你家生了小牛犊……


  “啥?你说啥?”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急匆匆跑到柱子身边,一边伸手抚摸着他家大花牛的鼻梁, 一边问柱子:“什么小牛犊?”


  “你家老牛,生了一个小牛犊……让我爸去帮着……哎……我还没说完呢……”我当然没心情再听这小子唠叨,展开百米冲刺的脚力,飞一样地往家里冲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家里,一眼看见老枣树底下趴着的黑色小牛犊,大牛屁股上耷拉着很多脏东西站在小牛旁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着小牛,从小牛的脑袋一直舔到小牛的脚丫子。


   大牛和小牛旁边稀稀疏疏地围着几个人,他们或蹲或站地看到我急匆匆跑到小牛跟前,似乎没看见我一样也没人搭理我,依旧兴致勃勃地看着刚刚出生的小牛犊,嘻嘻哈哈地继续说着什么。


   院中的人除了我爸妈,还有几个熟悉的邻居,父亲却没和邻居们谈论什么,他的双眼紧紧盯着一个看上去很那陌生的人。


   那人默默地蹲在小牛身边,不时伸手摸摸小牛,呆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拍怕小牛脑袋,站起身来,说:“没事了,栓哥,一切都很好。


   父亲“嘿嘿”地笑着,手里拿着半包烟,掏出一支递给这人,说:“那就好,那就好,多亏兄弟了,多亏兄弟了。嘿嘿!”


   这人接过香烟夹在耳朵上,回头看着我,笑着说:“这小子,不认识我了?连叔也不喊一声。”


  “是啊是啊,真没规矩。”父亲责备我说:“赶紧喊表叔。”


  “表叔。”我从来就不是怯场的孩子,顺口说:“表叔,这小牛是男的还是女的?”


   大伙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表叔笑着说:“和你一样,小子,比你妈还厉害,又给你添个弟弟。”


   大伙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表叔对父亲说:“满月之前,别让大牛喝凉水,千万要喝温水。最好……弄点红糖,毕竟大牛老了点。” 


  “行,行,我会的,我会的。”父亲一连声地答应着。


  “那什么,兽医站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表叔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墙根处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兄弟。”父亲急急地跟在表叔身后,说:“看你着急的,吃过饭再走啊!”


    表叔说:“不了,有事就去站上找我。栓哥,好好照料啊,半年之后,这小家伙,至少卖个三五百。”


    母亲方才不知道在屋里忙活什么,听到表叔要走的动静,急慌慌地赶了出来,说:“哎,大兄弟,给你点钱吧!回到站上好说话呀。”


    表叔笑着说:“嫂子,瞧你说的。自家表哥要收钱,那还有人情味儿么?”


   “就是,就是。”父亲跟在表叔身后附和着说。


   “就是什么?”母亲不满地白了父亲一眼,父亲顿时不出声了,默默地跟在推着车子的表叔身后,把表叔送出大门外,院中其余的几个人也跟在表叔身后嬉笑着辞别父亲,走出大门。


    我可没有出门送客的礼貌,他们都不在我跟前,我倒觉得更自在,独自怯生生地蹲在小黑牛跟前,慢慢伸手想去抚摸它一下,刚刚碰到小牛犊的时候,又觉得很害怕似的飞快地缩回了手。然后抬头看看正在盯着我的大牛,说:“老家伙,我就摸一下,你不要抵我啊,不然我就揍你……”


    父亲和母亲送客回来了,轻轻地来到小牛身边。父亲看见我想抚摸小牛又有些害怕的样子,笑着说:“摸摸吧,它很老实的。”


    “真的?”我抬头看看父亲,也看见母亲喜笑颜开的的脸庞。我大着胆子伸手去抚摸小牛,小牛好像受到惊吓一样,忽然努力地支起了两只前腿,到把我吓了一跳。


    我略显惊慌地回头看看父亲,父亲依旧微笑着看着小牛,对我说:“没事,它想站起来呢。”说到这里,父亲扭脸对母亲说:“你去六婶家借几块钱吧?


    母亲一怔,不满地说:“你怎么不去?”


    父亲微微一笑,说:“妇道人家,好说话嘛。又不是借很多,借上三块五块的,买二斤小米,再买二斤红糖,哎呀……牲口和人一样,也要过月子嘛。”


    母亲更不满了,气哼哼地说:“切,我生广寒的时候,也没见你给我买二斤红糖……”


    父亲已经懒得再和母亲说话了,和我一样头也不回地看着小牛,只是不耐烦冲着身后的母亲挥了挥手,说:“快去吧快去吧,回来还要烧两锅热水。”


    母亲只好嘟着嘴往外走,但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母亲的脸上笑开了花。


    关于他们谈论借钱什么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不愿意听见他们争吵,好容易看母亲走远了,我总算松口气,好奇的问父亲:“大牛是黄色的,小牛怎么是黑的呢?”


   “呃。”父亲一怔,说:“它爸爸是黑的。”


   “它爸爸在哪里呢?”


   “那谁知道?”


   “那,柱子家的牛为啥是花的呢?”


    父亲懒得理我了,只是喜不自禁地盯着小牛看个没完。 


    小牛还在挣扎着想站起身来,一次次地站立,颤巍巍地待不了多少时间,吧唧一下又趴到地上……就这样一次次的努力了很多次之后,小牛终于顽强地站了起来。


    它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蹒跚着蹭到母牛胯下去喝奶,母牛很幸福地伸出舌头舔着小牛犊的屁股,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爸,大牛舔小牛的屁股!”


   父亲“嗤”一下笑出声来,说:“牲口都是这样的,小子,以后放牛的时候,要看好小牛啊。等明年……卖了小牛,就让你去上学……


 二


   小黑牛比我想象的坚强很多,太阳刚绕过树梢,它就开始在院子里撒欢了。充满好奇地看看这里,闻闻那里,只是它稍离开大牛的视线,大牛就“哞哞”地叫上两声,这小子就颠颠地跑到大牛面前。


   当然了,这一天下来,我也十分难得地没有出门,只在院子里追着小牛屁股跑,开心得几乎想大喊大叫,还怕吓着小牛,只好一个人嘻嘻哈哈地傻笑着。


   大牛很懂事,看到我和小牛在一块玩耍也不再担心,静静地趴在地上看着我们,时不时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两声低沉的从前没听过的声音,好像告诉小牛犊要小心,亦或者是警告我不要欺负它的宝贝儿子。


   欢乐的日子,像山涧溪水一样流得飞快。不知不觉,小牛生下一月有余了。早在小牛满院子飞跑之时,我曾想牵着她们娘俩去山坡上逛一圈,可是爸爸对我下了死命令——如果敢牵着牛走出大门半步,就打断狗腿。


   好不容易等到小牛满月,看着妈妈照顾大牛喝了一大桶水,我迫不及待地牵着大牛走出大门,向着几乎一个月未去过的山坡草地上走去。


   我牵着大牛长长的缰绳,几乎想一步就能迈到山坡上,给所有小伙伴们炫耀一下我家的大牛和小牛。想想过去在山坡上玩耍的这许多天,都是我跟在别人屁股后边,看着别人吹嘘自家的牛如何值钱,听着别人诉说自家羊羔如何温驯,我却从来不曾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牛羊,就是想摸一下别人家的牛羊,尤其是那些身高体健大牛,征得主人允许之后,还要看那些家伙们的脸色。倘若那些家伙们露出不友善的样子,即便它们的主人应允,我也不敢随便上前抚摸它们。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我一下拥有了两头牛,不但有一头大黄牛,还有一头可爱的小黑牛,我甚至想起我曾经会唱几句的歌曲,叫做《翻身农奴把歌唱》,甚至觉得唱这首歌的人脑子有点问题,放牛这样好的事情,居然说得那么悲惨。


   我心中胡思乱想着,使劲拽着老牛的缰绳往前走。只是这老家伙年龄大了,腿脚不利索不说,还时时刻刻盯着小牛犊。小牛犊也实在淘气,屁大点事都觉得新奇,一会嗅嗅这儿,一会儿嗅嗅那儿,不知不觉就落下几十米远.大牛看不见小牛,“哞哞”地叫着死活不走,害得我只好停下来呼喊半天,小牛才蹦蹦跳跳地追赶上来。


   小牛跑路还不是很稳当,在狭窄的小路上显得横冲直撞,有时甚至会撞在牛妈妈的后腿上,有时还会一头撞在我身上,甚至一不小心自己在平地上还能摔一个大马趴。只是这家伙身体确实很结实,摔倒之后马上就爬起来,四蹄乱蹬似乎在向大家证明它一点事都没有,然后马上照样撒欢。


   面对我又急又气的呵斥,它居然丝毫不理会,我不由大声骂道:“带你们去吃草,你还不赶紧走,真是大笨蛋。” 骂着骂着,我脑子里灵机一动,笑着说:“你还是个小笨蛋,干脆叫笨笨得了。”


   小牛对它的名字似乎很不乐意,低头弓背地向我顶了过来。也难怪,这小子从会跑路那天开始,除了吃草喝奶,最大的兴趣就是和我抵头玩儿。


    我有时用脑袋和它脑袋相抵,有时让它用脑袋抵我的手掌,不知它是留力了还是就那么点力气,我们两人总是势均力敌。只是眼下我急着要赶到草地上和伙伴们回合,没兴趣和它玩耍,只好闪身躲开它,牵着大牛走走停停地朝山坡走去。


    伙伴们看见我们走过来,一窝蜂地迎上前来。他们这些天来都去我家看过笨笨,但是笨笨第一次来草地,还是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都来问候这个刚出家门的小家伙。


    伙伴们围着笨笨指指点点说笑的同时,有几头比笨笨略大一点的小牛犊也友好地凑了过来,它们很快成了朋友,无拘无束地在草地上撒欢。


    大牛一边埋头吃草,一边不时地抬眼看一下笨笨的身影,若是看上一会儿找不到笨笨的踪迹,就会发出一声大喊,奔跑的笨笨就会颠颠地跑过来,挨肩贴背地围着大牛亲昵地蹭上几下,然后蹬开四蹄飞奔而去。


    就像吃腻大鱼大肉的人喜欢吃青菜一样,我们陪着小牛犊们飞跑一阵之后,觉得没意思了,何况这时的天气也变得愈加炎热起来,于是纷纷挤到山坡边上的一片小树林边乘凉。


    柱子歪着头看着还在四处奔跑的小牛们,忽然问我:“广寒,你家小牛叫啥名字啊?”


   “笨笨。”我笑着说:“这家伙笨得很。”


   “好难听的名字啊!”伙伴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又来了精神,纷纷冲我喷起了口水……


    等到我肚子有点饿了,太阳也懒洋洋地靠近西山的肩膀,红彤彤光辉,映红天边一块块晚霞。伙伴们纷纷起身开始收拾行囊,尽管被我们当做行囊的布兜里往往只装着一些小石块,但我们还是会像大人一样像模像样地搭在肩上。


    我牵着大牛的缰绳,和来时一样缓缓地往家里走去。只是和来的时候相比,笨笨似乎老实了很多,紧紧地跟在牛妈妈屁股后边,也不再四处乱跑了。 


    三                       


     聒噪的蝉鸣,毒辣的阳光,向人们宣示着夏天的到来。斜阳懒懒地赖在西山头上,不肯回家去睡觉,依旧顽皮地喷射着火焰。树林的阴影已经拉得很长,燥热的风还是吹得我们不堪忍受。我和伙伴们把牛羊赶到山脚下小树林边避暑,让它们惬意地趴在树荫下反刍。 


    我们在树荫下嬉戏的同时,还要不时地张望着树林边那些不懂事的小牛犊和小羊羔。这些小子们似乎不在乎夏天的炎热,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在树林边的草地上追逐嬉戏。


    三个多月的笨笨,已经长到我的鼻尖那么高。一身油光水亮的黑色牛毛好像在它身上披了一块崭新的黑缎子,每个小伙伴见到它,都要亲昵拍拍它的小脑袋,爱惜地抚摸几下它的脊背。


    只是这么稳重的黑色,并没有给予它稳重的性格,甚至还比那些小黄牛、小花牛更加调皮。当我们在树荫下看着它们的时候,笨笨正追着一头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小黄牛练铁头功呢。


    两头小牛一进一退又一退一进地斗了几个回合,小黄牛似乎有些不再恋战,扭头往远处跑去,笨笨也跟着紧追上去。可是笨笨连蹦带跳地追了十余步,忽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惹得我们这些小观众不由一阵哄笑。


    但是,我们的笑声很快凝固了,因为笨笨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很快站起身子,而是倒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着!


    我们很快意识到笨笨出事了,一窝蜂地爬起来向笨笨冲了过去,我跑出去几步之后,忽然扭转身子往回家方向跑去……


    表叔来到我家的时候,半个月亮已经爬上那棵老枣树的树梢。老枣树下边,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笨笨,趴在三个月前它出生落地的老地方。


    妈妈捧着一根细细的蜡烛,晃动的烛光映着妈妈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显得有些凄凉。这蜡烛也实在不争气,稍微有点风,那火苗就东倒西歪的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离远看还以为是一盏鬼火呢。


    好在表叔随身带着一个雪亮的手电筒,他拿着手电筒围着笨笨上上下下地研究好半天,最后对父亲说:“栓哥,先这样吧,针也打了,药也吃了,要是明天一早能退烧的话,估计会好的……”


  “那,要是不退烧呢?”父亲声音有些嘶哑。


  “等等看嘛。”


  “那,兄弟,它……这是啥病啊?”


    表叔摇摇头,说:“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到底什么病……只好先照着一般瘟疫下药。”


    表叔说着话,转身又去推那辆崭新的自行车,临出门之际,表叔对父亲说:“你也不用太担心,多给它喂些温水,估计没大事。我明天上班前从这里过,看情况再说吧。”


    望着表叔出门而去,父亲破例的没像往常一样送出门外,而是默默地蹲在小牛的旁边,双手托着两腮阴沉地看了许久。


    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可是看看默默流泪的母亲,看看忧心忡忡的父亲,再看看可怜的小笨笨,觉得有些心疼。


    我紧挨着父亲蹲在笨笨身边,默默地盯着笨笨看了半晌,不知不觉地想伸手去抚摸一下笨笨的脑袋,可是我的手刚伸出一半,父亲轻声喝住了我:“别碰它!”


    我手一抖,悬在笨笨脑袋上面一动也不敢动,慢慢地又收了回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随着妈妈的招呼,回屋睡觉去了。


    夜半时分,我出来撒尿,刚走出屋门,看见父亲贴着笨笨依旧坐在院子里。我跑到院子的角落撒尿之后,轻轻地来到父亲面前,说:“爸,还没睡啊?”


    “刚睡醒。”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你去睡吧……乖……”


    “笨笨好了吗?”


    “快好了……睡去吧,明天……你再来看就好了。”


     听到父亲说笨笨明天就好,我心里踏实很多,满心欢喜地回屋睡觉去了。


     心里踏实,觉也睡得香,当我一觉醒来,揉着惺忪朦胧的睡眼来到院子里之时,朝霞已经布满了半边天。空荡荡的院子里,表叔正推着车子往外走呢。父亲脸色阴沉地跟在自行车后边往大门外送着表叔。


    表叔推着车子走到大门口,忽然停了下来,回头对父亲说:“栓哥,要是今天再不退烧,我看就算了。”


    父亲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表叔看到父亲的神情,轻叹一声,回头推车欲走,却又停住,迟疑了一下,说:“栓哥,咱们镇就我一个兽医,我也就这么点本事,要是去县上……说不定能治好。只是……万一治不好的话,医药费什么的可不少……”


    父亲把手摁在表叔自行车的货架上,想说什么似地动了动嘴唇,只看到硕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表叔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推车又走,发现父亲的手还在紧紧抓住他的车后架。表叔为难地紧皱双眉,看着面如死灰的父亲。


    父亲哑着嗓子说:“兄弟,真的……没有一点法子?”


    表叔抬起一只手使劲揉揉脸,忽然使劲一拍眉头,说:“唉?我想起来了。我师傅之前说过,咱们这后山上有一种叫做牛蹄子棵的野草,栓哥,你认识吗?


   “啊?我知道,我知道。”父亲好像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一根稻草,惊喜地说:“后山确实有这种野草,可是……”父亲脸上的欢喜一下子消失很多,有些丧气地说:“只是那东西好像绝种了吧?这几年上山下山的,没见着!?”


    表叔点点头,说:“就是那种东西,师父曾说过,这种草对牛羊之类的无名热最管用……只是我没试过,要不就算了。”


   “不!”父亲咬牙说:“兄弟,你先去上班,我这就去山上看看。”


    “也好。”表叔说:“有枣无枣的,打一竿子再说。若是能采得一些回来,清洗干净,一天两次,一斤一付,剁碎熬汤,等到温凉不热,连汤加水地灌进去就行。”


    四                         


    父亲拿着一把长长的镰刀,背着一只大篓子,篓子里装着药铲,急匆匆出家门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身子,看着跟在后边的我,没好气地说:“你别跟着了,那么远,你去了只添乱。”


    我怯生生地望着父亲,说:“我爬上山顶好几次了呢。”


    “这次不一样。”


    “我走累了,自己会回来……”


     父亲似乎连和我生气的心思都没了,尽管他十分不想让我跟去,但是他也懒得再搭理我,索性看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地往村子北边的后山走去。


    我在父亲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跟着,从山脚上往山顶飞快地往上爬。往常我们爬山玩的时候,都是顺着行人踩出来的山道往上爬,觉得爬到山顶也不是很费劲。可是今天正像父亲说的那样,和以往不一样,因为越是行人稀少的地方,越可能有药材,所以我们没有顺着平时常走的山道往上走,而是在树木和灌木丛中间,艰难地往上爬。


    远远地看上去,山路上似乎没有多少灌木丛,可是我们不但不能远远避开灌木丛,还要往那些稠密的灌木丛里钻。枝枝丫丫的灌木丛,很快就在我穿着短褂的身上划出一条又一条细小的伤痕,汗水流过之时,发出钻心的疼痛。


    父亲好像忘记我在他身后跟着一样,一眼没有回头看过我,只是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在前面披荆斩棘地开路,东查西看地搜寻着我从来没见过的牛蹄子棵。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话有时候确实很灵验,也确实会给人带来无限希望和信心。晕头晕脑的不知走了多长时间,随着父亲一声轻微的惊呼,父亲终于发现一簇青翠翠的牛蹄子棵。


    父亲放下手中的镰刀,蹲在牛蹄子棵旁边,从药篓里拿出药铲,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丑不拉叽的草药连根挖出来,甩干净上面的泥土,装进背上的药篓里。 


    父亲收获完草药之后,意犹未尽地蹲在原地东张西望了半天,终于没有再发现这种草药,只好无奈地缓缓站起身来,好像才看见我一样,从药篓里取出一棵完整的牛蹄子棵,递到我手里,说:“记清楚这草的样子,多长点眼睛,看见哪里有,就给我说。”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牛蹄子棵,好像要把它吃进嘴里一样捧在眼前,瞪大眼睛上下左右地看了几十遍,赶紧还给父亲,也开始紧张地帮父亲寻找这玩意儿,发现有几分相似的,就赶紧指给父亲……


   我们父子两个就这样寻找着草药,一点一点地往山顶上爬去。半山腰以下,生长着成片的树林,枝枝丫丫的尽管容易划伤人的皮肤,好歹也能遮挡毒辣的阳光,让我们能在树荫下喘口气。


   可是越往上爬,不仅小树林越来越少,连长成的大树也越来越少,头顶上太阳白花花的愈加显得毒辣,炙烤得那些成片成片的灌木丛和野草懒洋洋地耷拉着脑袋,炙烤得我浑身刺疼的更加难受,甚至都想趴在地上像狗一样地钻进低矮灌木丛里躲避那火一样的阳光。


    好在父亲还能不时地发现星星点点的草药,他停下来挖草药的时候,我就能靠在灌木丛跟前,坐在地上喘几口气。快到山顶的时候,父亲回头看看我,不声不响地从后背上取下药篓,就近坐在一块凸出来的山石上,招呼我过去一块歇歇。


    我挨着父亲坐在那块岩石上,却觉得那块岩石有点烫屁股,于是从岩石上下来,坐在地面上。父亲从药篓里取出一个陈旧的军用水壶,我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又递给父亲,父亲拿过水壶仰起脖子喝了几口,又放回药篓里。


    几口温凉不热的白开水灌下肚,我很快缓过劲儿来,起身看看父亲面前的药篓,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筐牛蹄子棵了。


    我很开心地伸手翻了翻那些牛蹄子棵,问父亲说:“爸,这些够了吧?”


    父亲思量了一下,说:“能用两三天。”


    我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山顶,说:“还往上走么?”


   “嗯,装满篓子。”父亲说话间站起身子,把药篓背在肩上,说:“你在这里等我吧。”


     可是还没等我回答,父亲又改变了主意,说:“还是跟着我吧,你一人在这里也好。”


    太阳即将绕过山顶之时,我们终于装满药篓,满怀欢喜地开始下山。我们上山的时候,为了采草药,走的都是荒无人迹的野路,十分难走。如今不用再采草药,父亲带着我斜刺里穿过那些灌木丛,想走回熟悉好走的山道。


    当山道出现在不远处之时,父亲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随即又痛苦地倒在地上,药篓里的草药一下子倒出来很多。


    跟在父亲身后的我,紧跑两步,惊恐地来到父亲身边,站在父亲身后,使劲扶住父亲颤抖的肩膀,恐慌地说:“爸,怎么啦?”


   “我踩上……野猪夹子!”父亲痛苦地说着,拿过镰刀,对我说:”快找一根差不多粗的木棍,我好撬开夹子。”


    我这才看见父亲的右脚踝处夹着一个老式野猪夹子,殷红的鲜血瞬间浸满了裤腿,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泪眼朦胧地哭着,焦急地转身寻找合适的木棍。


   俗话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山里的孩子对这些小玩意儿也不陌生,我也曾经跟着父亲下过黄鼠狼夹子,这个野猪夹子只是比黄鼠狼夹子大几号,使用原理是一样的,我也知道如何使用这种玩意儿。


   找到木棍,我和父亲很快把父亲脚踝上的夹子取了下来,父亲飞快地从他褂子的前襟上撕下来一条巴掌宽的布带子,飞快地用布缠好伤口,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倚靠在背后的药篓上,说:“幸亏你跟来。”


    我的眼泪一直没有中断,伸出双手握住爸爸的手,说:“爸,我背你走。”


   “傻瓜,你连一条腿也背不动。”父亲咧咧嘴,思忖了一下,说:“孩子,你得赶紧回家,找人来帮忙……先回家找你妈,让她去喊人……”


    我的心抖索成一团,忽然一种永别的恐惧挤上心头,更加惊恐地望着父亲,泣不成声地说:“爸,你没事吧?”


    “哭啥呀?没出息的家伙。”父亲强笑一下,说:“我没大事,只是暂时不能走。你要快去快回,好孩子,快去……啊……前面就是下山的路,你也认识的,顺着往下走就行……乖……快去……”


     我顺着山道往下跑了几十米之后就忘记了哭泣,只是感到心中充满恐惧,我虽然不知道父亲伤势到底如何,但只要见到血了,我觉得那会是很严重,弄不好会死人的,只有赶紧找到妈妈,似乎才能消除我心中的恐惧。


    幸亏这座山不是很高,山道也不是很陡峭,让我下山之时也不至于很艰难。可是再好走的山道,也不如柏油路那样好走,所以我一不留神就会摔倒在地上,可是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摔倒之后马上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继续往山下跑。


    当我跑出一片小树林的时候,终于看到熟悉的山坡,终于看见即将赶着牛羊回家的小伙伴们。更幸运的是,在一群伙伴中间,我还看见六安叔——六安叔家的虎子第一天来放牛,六安叔不放心,特意赶来瞧瞧的。


     我看见六安叔的时候,六安叔也看见了我,大声喊道:“广寒,你小子跑那么快,干啥呢?”


     我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打开阀门,嚎啕大哭地说:“叔,六安叔,我爸腿断了,你赶紧去救他吧。”


     “你说啥?”六安叔吃惊地说:“说清楚,咋回事?”


     “我爸踩上野猪夹子了。”


    “哎哟!真要命。”六安叔也慌了,急切地说:“在哪儿呢?你爸现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看看。”


     我急忙回身就往山上跑,六安叔跟着我跑了两步,忽然回身对虎子说:“虎子,把牛拴树上,赶紧跑回家找你妈,让她喊上几个人来迎我们,顺着山道走……


      五                      


    六安叔顺着山道往上跑了几步,回头问我:“顺着山道能看见你爸吗?”


   “能。”


    六安叔顾不得等我,急匆匆地往山顶上跑去。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和他们跑对头之时,六安叔背着父亲已经下来半山腰。 


    父亲一动不动地趴在六安叔背上似乎睡着了,六安叔对我说:“广寒,你不用着急,天还不算晚,你在后边跟着慢慢下山,小心脚底下,我带你爸赶紧去医院。


    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累得浑身瘫软地坐在山道上。忽然,我想起爸爸的药篓子没有拿下来,赶紧冲着六安叔的背影喊道:“叔,我家药篓子还在山上呢。”


  “不要了。”六安叔头也不回地说:“明天让你妈来拿,少不了的。”


   看着六安叔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山下走,我只好跟着往山下走。可是我跑了十几步,猛地站住身子,急忙转身又往山上跑去。


   我跑到父亲受伤的地方,找到歪倒在草丛里的药篓,把那些掉出来的草药一一捡回药篓,吃力地把药篓背在肩上,脚步蹒跚地匆匆往山下走去。


   六安叔背着沉重的父亲,走的并不快。我背着药篓赶到山坡上的时候,已经看见他们的背影。躲到树梢后边的太阳,把一缕殷红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背上,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漫天橘红的夕照中,六安婶和我妈领着两个强壮的邻居拉着一辆地排车急慌慌地朝我们奔跑过来。


   六安叔看见他们跑过来,一步也不再往前走了,直立立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们来到面前,一边把我父亲往地排车上放,一边抱怨地说:“怎么才来啊?累死我了。”


   一个邻居赶紧帮着六安叔把父亲在车厢里放好,六安叔浑身放松下来,“扑通”一下坐在地上直喘气。


    母亲惊慌失措地站在车厢旁,弯腰轻轻地喊着父亲:“他爸,没事吧?”说话间,母亲的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哭啥?没大事。”父亲轻声说:“最多就是夹断腿,死不了的。”  


     六安叔喘过气来,站起身来说:“啥也别说了,抓紧去医院。操他妈的,不知哪个龟孙下的夹子?也他娘的不做记号,回头我要查出来,让他包工养伤都不能饶他……”


     另外两个邻居一听父亲被野猪夹子夹得,也七嘴八舌地叫骂着,拉着父亲顺着山坡前弯弯曲曲的山道往前走去,似乎没有看见背着药篓累得坐倒在地上的我一样,把我留在山坡上。


     好在那些放牛的伙伴们知道变故之后,没有早早回家,看到我傻愣愣地坐在地上,纷纷聚集到我身边,在我身边围成一圈,关切地问这问那——只是,我已经累得啥也不想说了。


     伙伴们帮我把一篓子牛蹄子棵抬回家之后,纷纷离开了。当他们陆续离开,我才发现家中依旧空无一人。原来六安叔和母亲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回家,直接把我父亲送到镇医院去了。


     望着孤零零的草药篓子,望着趴在枣树下的笨笨,望着悠闲的好像不知道笨笨得病更不知道家里一团糟的大牛,我悲从心起,默默地哭泣起来……


     天色渐渐黑了,无边恐惧随着夜色弥漫过来,我忽然意识到我应该去插上大门,我刚到大门口,六安婶让虎子来喊我去他家吃饭。


     在六安婶家吃过饭,六婶让我跟着虎子在他家先睡下,可是我想起无人照看笨笨,执拗地回到家中。母亲依然没有回来,朦胧的月光下,笨笨像死了一样在枣树下缩成一团,不争气的泪水又流到腮边。


    大牛“哞哞”地叫了两声,我才想起大牛应该还没有吃草。于是端起草筐子,从草棚里装了一些干草,给大牛倒在牛槽里,看了一会儿大牛默默地吃草,我又来到笨笨身边。


    笨笨肯定知道我来到它身边,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尾巴稍微微动了一下。我把手轻轻地放在笨笨的脑袋上,笨笨无力地动了一下,让我紧缩的心一下子放松很多——原来笨笨还没死。


    我从头往下地轻轻抚摸笨笨,我觉得在抚摸笨笨的时候,既像我安慰笨笨,又像从笨笨身上获得一些安慰。我的小手心敏感地感觉到笨笨的身体还是很热,尤其笨笨的鼻子还是又干燥又发烫。


    记得兽医表叔曾经对父亲说过:一般家畜的鼻子都是湿漉漉凉丝丝的,那叫做“鼻须”,那些生灵有了“鼻须”才是健康的,若是鼻子变的干燥,甚至发热,那就一定生病了。


    忽然间,我看见近在咫尺的药篓,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我要给笨笨熬药喝。


    我飞快地站起身,来到药篓旁边。记得表叔说一次喂一斤正好,可是,不要说家里没有称,就是有称我也不会用,我索性不管那些了,估摸着从药篓里取出一把牛蹄子棵,放到盆里清洗起来。


    洗了两遍之后,用菜刀把牛蹄子棵像剁水饺馅一样剁得粉碎,放进平时熬药的砂锅里熬了起来。等到水开锅之后,我担心熬药的时间不够长,又看着翻滚的药汤从一数到一百,才把锅底下的火停了下来。


    等到砂锅凉的差不多,我用手试了试水温,把砂锅里的药汤倒进一个洗脸盆里,拿起我家盛饭的勺子,开始给笨笨灌药。


    可是,笨笨像个死牛一样,别说灌药了,我连它的嘴巴都掰不开。无奈之下,我开始央求笨笨,开始给笨笨讲道理,我祈求着说:“笨笨,张开嘴好么……笨笨,吃药就不会死了……听话好么?笨笨……我爸因为你……腿都断了,妈妈也不在家,你做个乖孩子好么?笨笨,你病好了也能陪我玩……我一个人很害怕……”


    我喃喃地说着说着,不知哪一句话触动我的心弦,情不自禁地又开始哭泣,可是笨笨依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我让笨笨气得怒从心起,索性站起身来,用一只脚丫子踩住笨笨的下巴颏,用右手抓住笨笨的上嘴巴,使上全身力气,终于把笨笨的嘴掰开一条缝隙。我赶紧用左手抓起勺子,舀了一点汤药放到笨笨嘴边,可是笨笨不高兴地一晃脑袋,我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了一个屁股墩,手里的勺子也远远地扔到一边,我终于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束雪白的手电亮光从大门里照射进来——我回家之时慌慌张张地忘记关上大门。我惊慌地止住哭声刚刚站起身来,表叔骑着车子轻快地驶进院中。


    原来父亲身在医院,心中依然挂念着家中的笨笨,让妈妈去镇上兽医站,拜托表叔下班后来给笨笨灌药。


    俗话说:偏方治大病。或许李时珍老先生的《本草纲目》里面没有牛蹄子棵这味中药,但是对笨笨来说,这玩意却是非常有效。笨笨连汤加水的只喝了四次,就能示威似地站起身来向我抵头了。


    父亲在医院呆了三天,拖着厚厚的石膏回来了。进家之后,望着在院子里撒欢的笨笨,父亲的笑容并不是那么灿烂。父亲至少该在医院住上一星期的,但是父亲不仅挂念有病的笨笨,更心疼在医院里花钱。


    母亲搬了张椅子放在枣树底下,父亲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我和笨笨在院中嬉戏,过了一会儿,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拄着母亲给他准备好的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向屋里走去。 



    笨笨终于康复了,我又开心地开始了放牛的工作。鲜嫩的青草,让笨笨像充气的玩具一样疯长。到了秋风送爽的时候,笨笨已经长成一头像模像样的大黑牛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野兽活跃的季节。为了度过即将来临的严冬,山里的那些野兽,时不时地出来捣乱。


    所以,当那天黄昏,我们看到树林里蹿出来一头野猪的时候,尽管有些慌乱,但也不是很害怕。因为老人们曾经说过,只要人们不去攻击野猪,野猪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可是,有几个小伙伴带来的狗一点也不懂这个道理,它们护主心切狂吠着向野猪冲了上去。狂乱的狗叫声,让野猪对我们这边起了兴趣,尤其野猪看见好几个小羊羔,似乎对小羊羔们很感兴趣,不屑地扫视了那些狗一眼,兴冲冲地朝着小羊羔扑了过去。


    这下子,伙伴们都傻眼了——别说我们手里没有武器,就是拿着弓箭长矛的,我们也不敢去招惹强悍的野猪啊。


    就在我们哇哇乱叫之时,有两个勇敢的小伙伴抄起手中的木棍冲着野猪喊叫着奔了过去——尽管那些木棍最多有擀面杖粗细,他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因为那些小羊羔是他们家的。放牧的孩子们对待自家生灵和大人看待自家孩子没有多少分别——谁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野猪伤害。


    野猪或许本来没有伤害人的心意,只是想抓一两只小羊羔充充饥。可是当野猪看见这两个小家伙手持棍棒冲过来,似乎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嗷”的一声怪叫,扬起两只长长的獠牙迎着他们冲了过来。


    朋友有难,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尽管我们吓得腿肚子都在颤抖,可是我们也没用谁做什么动员,也没有人发起什么号召,大家不约而同地抄起木棍,高声呐喊着一窝蜂似地冲了过去。


    那头野猪的第一波攻击,被那两个伙伴敏捷地躲闪开了,野猪转过身来寻找敌人之时,看到了目标更大的我们这群人,更加暴躁地往我们这伙人冲了过来。


    说实话我们本来也没有打倒野猪的雄伟目标,只是想呐喊着把野猪赶走,不让它伤害牛羊什么的就行了。谁也没想到这头恼羞成怒的野猪居然敢以少敌多的对我们这么多人发动攻击。看到野猪像一辆坦克车似地冲了过来,我们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叫,孬种一样四散乱跑着拼命躲避。


   可是,就在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躲闪之时,敏锐地感觉到野猪在四散躲避的伙伴中选中我作为攻击目标,并且毫不迟疑地冲我扑了过来——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第六感觉吧。当我下意识地回头想证实一下自己的第六感觉之时,这家伙已经闪电一样扑到我近前。


    好在我经常爬山上树的练就一副灵活身子骨,“哧溜”一个驴打滚,躲开野猪重重的一击。


    按道理来说,野猪这次扑空之后,应该向着他看见的别的目标冲击才对。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不按规矩出牌,好像和我有深仇大恨一样,掉过头来还是冲着我狂扑过来。


    野猪从扑空到转过身来回扑,这之间的速度快得惊人,尽管我那时候没有秒表来计算它的速度,可是它重新扑过来之时,我使出那招驴打滚之后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呢——因为我以为野猪越过我之后一定会去攻击别人。当我发现野猪还是来攻击我之时,野猪已经赫然近在眼前——我只好干嚎着紧紧闭上了眼睛。


   只听得“咕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砸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刷”地一下睁开眼睛,看见惊人的一幕——倒在地上的居然是那头硕大的野猪!而离着野猪不远的地方,笨笨四蹄蹬地,脑袋低垂,鼻子里粗重的喘着气,两只硕大的牛眼正狠狠地瞪着野猪呢。


   我又惊又喜地几乎忘记站起身来,呆呆地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看威武雄壮的笨笨,又扭脸看, , , 看倒在地上的野猪,心中那份震惊真不是用语言能表达出来的。而我那些小伙伴们,也一个个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居然没有一个给笨笨鼓掌助威的。


    野猪倒在地上,刚要站起身来,笨笨象一头黑色导弹一样冲着野猪的右肚子又顶了上去,顶得野猪一下子翻了几个滚,滚出七八米开外。


    都说野猪皮糙肉厚的像穿着铠甲,看起来还是没有导弹的威力大,野猪的肚子上居然被笨笨又长又尖的大角顶出来两个血窟窿,暗红的血液不断地从血窟窿里冒了出来。整个草地上一片寂静,我觉得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我站起身来想为笨笨欢呼,可是我没敢发出任何一丝声响,我的小伙伴们也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动静——我们担心野猪会更加残暴的和笨笨拼命. 可是,就在我们战战兢兢地屏住呼吸等待野猪攻击之时,那头野猪居然比我们还孬种,它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之后,居然灰溜溜地逃进树林!


    笨笨救了我的命!笨笨居然打得过野猪!世上居然有打得过野猪的牛!甚至当我们回家之后,兴高采烈地说与大人们听的时候,大人们无不一脸后怕,连呼侥幸。


    笨笨一战成名,成了我们的大英雄。这件事过去足有一个月,我们还是意犹未尽地议论着这件事,甚至经常奉若神明似地围着笨笨嬉戏打闹,还给笨笨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牛王。


    我们觉得那些没用的大牛小牛都是笨笨的小兵,我们还给笨笨举行了加冕仪式,在笨笨粗壮的脖子上足足套上十几个大花环和树枝圈,以示庆贺。


    难能可贵的是笨笨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依旧淡定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舔我的脸,顺便毫不在乎地把那些象征荣誉的花环拽进大大的嘴巴里。 


     七                       


    伤筋动骨一百天。当金灿灿的玉米挂上树枝的时候,父亲的腿也完全康复了。


    这天早晨,我正像往常一样去牛棚里牵牛,父亲从屋里走出来,说:“广寒,上午别去放牛了。”


    尽管有些诧异,我还是顺从地应了一声。父亲说:“窗台上有把刷子,给小牛刷刷毛吧。”


     “噢。”我答应着去窗台上拿起那把铁刷子,开始给笨笨刷毛,这也是我喜欢做的工作之一。


    笨笨是个爱干净的家伙,每次给它刷牛毛的时候,总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甚至刷到它脑袋附近,它还会惬意地伸出舌头来舔舔我以示感谢。 


    今天也是一样,当我给笨笨从头至尾刷洗一遍,这小子还闭着眼睛仰着头陶醉在被人伺候的享受之中。我忍不住使劲地拍了它一巴掌,它才醒过神似地低下头看着我,然后把硕大的脑袋冲我探了过来,伸出长长的舌头来舔我的头发。


     六安叔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走进院子。喜笑着对父亲说:“栓哥,这就是前村的老马哥。老马哥,这是我栓哥,周大栓。”


    父亲从兜里摸出半包香烟,抽出两支递了过去,老马和六安叔一人接过一支,六安叔划着火柴给先给老马点燃,又点上自己的,回头说父亲:“你不抽一根?”


    父亲摇摇头,指着笨笨对老马说:“老马哥,就是这个。你给个价吧。”


    老马一进院子,我心里就有点不踏实的感觉,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老马的两只眼睛也一直盯在笨笨身上。听到父亲的话,老马脸上现出抑制不住的高兴,说:“好,好,哎呀呀,这就是那个顶跑野猪的小家伙?啧啧啧,真是好苗子。”


    “那可不?”六安笑着说:“咱哥俩这多年交情,我能糊弄你吗?我说那价钱不高吧?”


    “成交,就冲咱们这交情,我也不讲价了。”老马哈哈一乐,忽然惊讶地说:“咦?这么大个牤牛犊子,居然还没带鼻圈,看起来这家伙性格够温顺的,可不像打过野猪的样子啊!”


    父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这儿没有枣核锥子……其实,有那玩意儿我也不会用。”


    “没事没事。”老马爽快地说:“我那啥都有,这不算什么。哎呀,真不赖……行,老六,哥哥今天请你喝两杯。”


    老马说话间从兜里取出厚厚一叠大团结递给父亲。父亲慢慢地数了一边,思量一下,从那一叠钞票里面抽出一张递给老马。


   老马微微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老弟真江湖,还给我闪个面子啊!”


    父亲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说:“老马哥,这十块钱,不是冲咱们哥俩的交情,也不是冲着六安兄弟。我只想给小家伙找个好人家,老哥您以后耕耕耙耙的时候,手下轻着点。”


    老马止住脸上的笑,轻轻推开爸爸的手,说:“周老弟,你这话可就说远了。我也是使了二十多年的牲口了,就冲你这话,没说的,哥哥我把它当做儿子使唤,行不?”


    父亲脸上挤出一丝难得一见的笑容,感动地说:“哎,哎,那就好,那就好……”说话间,父亲还是把那十元钱掖进老马褂子的布兜里,老马半推半就地又推迟了几下,也就顺势收下了。


    父亲来到一直流泪的我面前,使劲掰开我的手,把拴着笨笨的那根缰绳递给老马,把老马和六安叔还有老马牵着的笨笨送到大门外。


    我泪水滂沱,一直追着他们来到门口,扶着破旧的门框再也不想迈出去,我的五脏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一样,浑身没有一点支撑地挨着门框坐在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父亲站在门外久久不动,远远地看着老马和六安叔渐渐走远。母亲躲在屋子里不知忙着什么,我无意间回头之时,泪眼朦胧中看见牛棚里的大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子,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盯着笨笨走去的方向……


    父亲看着笨笨走的看不见踪影,回身几步来到我面前,默默地看着哭个不停的我,轻轻叹口气,似乎不想搭理我似地迈步走回家里。


    我忽然想起笨笨出生之时,父亲说过的话,到秋后卖了小牛让我上学。我不由得冲口而出,对父亲说:“爸……我不想上学……”


    父亲微微一愣,低头看看我,默默地弯下腰,把我抱了起来,一直抱回屋子里……


    静静的深夜,一阵轻微的响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心中霍然一动——这正是笨笨平时闹出的动静,啊!我赶紧翻身下床,光着身子走出门外。


    清凉的月光下,几颗寂寞的星星冷冷地盯着我。我匆匆绕着院子转了一圈,没看见笨笨的身影,又来到牛棚门前,牛棚里依然只有大牛一个。大牛安静地趴在牛槽前反刍,听到动静,诧异的抬头看看我,毫不在意地又低下头,它的神情还是那么淡然,还是那么冷漠。


    我轻轻蹲在大牛面前,抱住大牛的脑袋,在大牛耳边小声说:“大笨牛,你不想笨笨么……”话音未落,泪水又夺眶而出。


    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我警觉地一回头,父亲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柔声说:“天凉了,回屋去吧。”


    爸爸给我盖上被子,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广寒,你还小,爸爸不能给你说很多大人的事……你知道六安叔家的大花狗吧?”


    我鼻音很重地应了一声。


    父亲说:“那花狗一年生两窝狗崽子,一窝都生四五个吧?”


    我不知道父亲说这话是啥意思,可父亲说的都是实话,于是又应了一声。


    父亲说:“每一次小狗满月,都会把小狗送人吧?去年你也抱回家一只,喂了三个月,病死了,对吧?”


    想起那只可怜的小狗狗,又勾起我对笨笨的思念,泪水情不自禁地又涌了出来。


    父亲说:“你说,要是六安叔家的小狗,谁家都不给,全部都养着,一直养到今天,他家成什么样了呢?”


    父亲等了一会儿,看我还是不明白,于是继续说:“你看,大花狗一年生下十个,生下来的小狗有一半是母的,小狗一年之后又会生更小的狗,这几年下来,你说六安叔家现会有多少小狗了呢?” 


    我“嗤”一下笑出声来,说:“他家会满院子都是狗的。”随即,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想到可怜的笨笨,尽管心中还是那么酸痛,可是我朦朦胧胧地明白了父亲心思,于是对父亲说:“爸,我知道了。”


    父亲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这就对了,孩子。你想啊,你小的时候,我和妈妈把你抱在怀里,等你会跑了,就让你满院里撒欢,现在你能去山坡放牛,还能跟爸爸上山采药,就说这回,要不是你跟着,说不定爸爸就出大事了呢。”


    我猜不透父亲说这些话的意思,只好随着“嗯”了一声。听着父亲继续说:“以后你上了学,要是用功读书,说不定会考上大学,去北京,去上海,去那些大地方,那就离我们更远了,对吧?笨笨也是一样,它也长大了,它和它妈妈差不多高了,也该自己下地干活了。”


    我听到笨笨要下地干活,又有点悲从心来,伤心地说:“他们会打笨笨的。”


    “不会的。”父亲说:“你也看见了,那个老马,对笨笨很好的。再说了,明年这时候,大牛还会再生小牛犊,你又能和小牛犊一块玩了。睡吧,孩子……”


    八               


   随着笨笨的离去,我也没心思去山坡玩耍了。正好这时候大牛也不用我再放牧,而是由父亲在家里好吃好喝地照顾它。因为地里的粮食收获干净了,艰苦的农耕也开始了。


   农耕时刻,也是那些牛马骡子一年之中最辛苦的时刻,不能让这些牛马之类的牲口光吃青草,还要给他们加点粮食,干起活来好有力气。


    我牵着劳累一天的大牛刚走进家门,大牛忽然“哞”地叫了一声,震得我耳朵都有点发颤,气得我使劲拍了它脑袋一下。可是,拍在大牛脑门儿上的手还没有拿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了我的眼睑——笨笨正在院子里转圈呢!


   听到大牛的叫声,笨笨“唰”地抬头看了过来,看见我和大牛,高兴得“哞“的一声欢呼,小跑着向我们扑了过来。


   它长得比大牛还高出几分,还是像小时候似地把脑袋伸到大牛的脖子根处蹭啊蹭的,大牛伸出粗糙的舌头,亲昵地舔舐着自己的儿子。


    我又惊又喜地看着两头牛互相挤靠着、亲热着,有些吃醋地冲着笨笨大声喊:“笨笨,笨笨……”


    笨笨听到我的喊声,似乎才看见我一样,飞快地回过身来,冲我伸出长长的舌头。我这才看见,笨笨的鼻子上戴上了鼻圈,两只角上还套上两只闪亮的钢圈,长长的缰绳在地上拖着。


    我心疼地抚摸着笨笨脑袋,忽然看见笨笨左耳朵上被撇绳(控制牛拐弯用的绳子)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我赶紧把大牛栓进牛棚,回过身来细细查看笨笨的伤情。只见笨笨不仅耳朵处磨得血肉模糊,乌黑油亮的身上,一道道鞭痕历历在目……我心疼地抱住笨笨的脖子,狠狠地谩骂起来:“王八蛋老马,龟孙子老马……”


    父亲和母亲走进家门,他们看见院里的这一幕,都是一愣。父亲靠近笨笨,看见笨笨身上的鞭痕,不由皱了皱眉头,母亲很生气地骂了句什么,说:“怎么能卖给这种人呢?下手太狠了。”


    母亲话音未落,老马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他进门之后便惊喜地大喊道:“真的在这里!这家伙,我还以为跑回家了呢,到底还是回这里来。周兄弟,给你添麻烦了。”


    老马说着话就来我手里抓缰绳,我紧紧地抓住笨笨的缰绳,死活都不给他,两只眼睛气呼呼地瞪着他,弄得老马只好放开缰绳,略显尴尬地看着父亲。


    我父亲看着我和老马争执,没有出面来制止我,让老马十分不悦,他一脸不高兴地望着父亲,说:“周兄弟,你看这孩子……”


    父亲呆呆地愣了半晌,忽然扭身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父亲拿着一叠钱来到老马面前,说:“老马哥,这是你的钱。前些天我还账用了一些,先给你这些,不够的那些,赶明一早我送你家去,真是对不住了。”


    老马的脸一下拉得老长,说:“你这是啥意思?染缸里哪有倒白布的?这不叫人笑话吗?”


    父亲理也没理老马,回头径直往屋里走去。母亲接过我手里的缰绳,说:“广寒,送马大爷走吧。”


   老马气得一跺脚,说:“这算什么,我去找老六。”


   六安叔终究没有来,让我那颗悬得老高的心终于安然落回肚里。


   黄昏降临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让播下麦种的庄稼人欣喜若狂。都说春雨贵如油,其实深秋时节的及时雨,一点也不比春雨便宜。风调雨顺了一整年,没想到秋收之后的老天爷还是那么锦上添花。


   当第一滴雨落在我家院子里之时,父亲和母亲正在给笨笨处理伤口。说是处理伤口,其实就是在村卫生室里买了一瓶紫兰水,用棉球蘸着给笨笨抹上。笨笨似乎知道在给它疗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地还伸出舌头想去舔一下父亲,却被父亲轻轻地给了一巴掌。


   六安叔顶着一个斗笠跑进院里,大声喊道:“栓哥,咋回事?老马半下午在我那里骂骂咧咧的。”


   “还说呢。”没等父亲说话,母亲不高兴地说:“老六,你看他把笨笨打的。”


    六安叔看见笨笨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不由勃然大怒,高声骂道:“这老王八蛋,小牛犊哪有这样训的?他还想要剩下的钱呢,不给他了。”


    父亲笑了,说:“一码归一码,老六,你来得正好,你家里有一百二么?借给我先用用,我明天一早给人家送去。”


   “好吧,便宜那老小子了。我家里没那么多,估计有五六十块,我明天一早给你送来……”六安叔骂骂咧咧地又钻进了雨帘中。


   九               


    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只有播种上最后一粒小麦种子,劳累十个月的庄稼人才能好好地喘口气。该收了收了,该种的种了,地里再也没有能往家里搬的东西了,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有些荒凉,在这荒凉土地上,庄稼人又播下明年的希望。


    父亲在牛棚里给笨笨抹完药水,飞快地跑着插上大门的门闩,等回到屋里,身上褂子已经湿透了。


    两明一暗的三间土坯房,东边暗间是父母的卧室,明间最西边靠墙是我的小床。屋子正中间放着一张破旧八仙桌,桌子两边还各有一把椅子,椅子旁边散乱地放着几个小板凳,还有一个小板凳不知道啥时候歪倒在地上。


    桌上的那盏煤油灯跳动着花生仁大小的火苗,火苗上空腾起的浓浓黑烟比昏暗的灯光还粗壮许多。其实,这盏煤油灯本来有个玻璃罩子的,在分队之前,这可是会计桌子上的一盏灯呢。


    当初来到我家里的时候还是完好无缺的,只是那个玻璃罩子被我打碎之后,这盏煤油灯就成了现在这个光秃秃的模样了。煤油灯的一侧有一个能调节火焰大小的小铁圈——这地方是严禁我触摸的。


    煤油灯的火焰应该调到了最小,那渺小的火头吓得我靠近它之时都要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喘口气都会弄灭它,我觉得要是在晴朗的夜空里,东边最亮的那颗启明星也比这盏油灯亮得多。


    八仙桌前面是一个四条腿的案板,柳木面,槐木腿,母亲切菜用它、擀面条用它,我们一家人吃饭也用它。不用的时候,就把它推进八仙桌底下,还不占用空间。


    但是现在案板有了另一个作用——上面放了几个大瓷碗,屋顶上不时滴下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进那些碗里。


    西边的墙上,几块土坯,三块木板,搭成我的小床。往常时候,我的被褥总是散乱的铺在床上,活像一个狗窝。但是今天,所有被褥都卷起来堆在墙根处,三块裸露出来的床板上,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瓷盆。 


     这里的房顶也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欢快地打在盆底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我像个猴子似地蜷缩在被褥团上边,听着并不是很悦耳的滴答声,出神地望着瓷盆里的水面一点点升高——这是母亲安排给我的任务——水满的时候要赶紧端出去倒掉。


     父亲走进屋来,看看我,我也看看他,谁都没说话。半晌,父亲说:“你妈呢?”


    “在这儿呢。”母亲在里屋应声了:“烦死了,里屋也满漏!”


    “去年热天,房顶上不是盖了一层塑料纸么?”父亲说着话往里屋走,只听母亲在里面说:“谁说不是?怎么还是漏雨呢?”


    父亲从侧门里伸进脑袋看了看,又缩了回来,顺手拉过一张椅子,抬头看看屋顶,找了一个不漏水的地方,安心地坐了下来。从兜里摸出那半包香烟,看了看又装进兜里,说:“漏就漏吧,总比不下雨好得多……下大点才好。”


    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那个……他爸,你说明天给人家送钱去,哪儿去弄钱呢?”


    “六安那里有五十,明天一早送来。”父亲思量一会儿,好像很渴似地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等一会儿,雨小点了,我出去借借。一家借个三十二十的,借上两三家,应该没问题……”


    “呀,这里也漏了,他爸,再给我拿个家什来。”随着母亲的喊声,父亲站起身,左右看了一下,除了碗盘,就门口还放着一个熬药的砂锅,于是弯腰拿了起来,走进里屋。


    因为他们谈到钱的问题,而钱,似乎和笨笨关系密切,所以,我竖起耳朵听着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父亲说:“哪儿漏?”


    “这儿,这儿……”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也不知弄得什么,过了一小会儿,就听父亲说:“这样一直漏,也不是个, , , , , , , , , , 办法,弄不好把檩条都沤烂了,更麻烦。” 


    母亲不知道在干什么,没有回话。


    父亲又说:“要不,明年开春,把屋顶翻新一下,怎么样?”


    母亲终于说话了:“翻新也不少麻烦,还不如盖几间新屋呢。”


    父亲静了一下,说:“我也这么想过,可是……”


    屋里又是一阵沉静,过了一会儿,母亲说:“等晴开天,找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把笨笨卖了,就够材料钱。你们哥几个都会垒墙,还有六安他们,年前年后的,闲着也是闲着,都来帮帮忙,也省了工钱。”


    “唉。”父亲叹了口气,说:“吃喝拉撒的,笨笨才卖几个钱?还有这一百多的荒。”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不知疲倦的水滴声,高低起伏地演奏着打击乐。又, 过了一会儿,母亲说:“实在不行,我去他姥姥家借借吧,他们哥仨,怎么着也能凑个三百五百的吧?”


    父亲长叹一声,没再说话。


    只听母亲说:“顺便也给他们打个招呼,盖房子的时候来给帮帮忙。”


    父亲说:“也行……到时候再说吧……草帽在哪里? 我出去转转……”


    “喏,在厨子顶上呢,我怕漏雨的时候看不见,先用草帽盖上了厨子……快去快回啊,天黑路滑的……”


    父亲提着一顶草帽从里屋走了出来,看了看蜷缩在小床头被褥上的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戴上草帽踏进茫茫雨夜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是坐在我的小床头上,不同的是我蜷缩在父亲的怀里。父亲刚才也睡着了,我一活动身子,他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望着我:“睡醒了?撒尿吗?”我摇摇头,扭脸看着昏暗的油灯,估计要经常查看漏雨的情况,油灯还没有熄灭。我出神地望了一会灯光,猛然间想起父亲和母亲的对话,想到笨笨的归宿,满心地不想笨笨被卖掉,但是父亲那天对我说的话,我已经深深地理解了。


    我直盯盯地看着父亲,说:“爸,千万给笨笨找个好人家。”


    “嗯。”父亲心不在焉地说:“怎么说起这个呢?”


    我期待的望着父亲,说:“爸,卖笨笨的时候,我想跟着去那家看看。”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鼻子里应了一声:“嗯。”


      十         


    秋雨连绵,总有放晴的时候。尽管父亲的条件很苛刻,价格也不低,还是有人买下笨笨,因为笨笨站在集市上那些牛群之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那人姓海,父亲称他海叔,让我喊他海爷爷,但是我恼恨他买我家笨笨,心里一直还是把他叫做老海。我跟着老海和父亲牵着笨笨来到他家。


   老海家院子很大,最明显的是他家牛棚,比我家大很多不说,牛棚里居然还拴着两头大黄牛,更奇怪的是老海家里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


   老海热情地想从我手中接过缰绳,我看看父亲,死死地抓住缰绳,没有给他。老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这小家伙,一定是你养大这头牛吧?舍不得是不是?没关系,咱们两村离这么近,想它的时候,随时来看。”


    父亲说:“海叔,您家里人呢?”


    老海笑着说:“今儿个巧了,亲家那边办喜事,儿子、儿媳妇,还有我那口子,都去凑热闹。要不是因为这个家伙啊(老海指了指笨笨),我今天也会去凑热闹的……来来来,周老弟,先来屋里喝口水。”


    父亲摇摇头,缓缓地走进老海家牛棚。我虽然紧紧地抓住笨笨的缰绳,眼睛也一直盯着父亲看,看到父亲走进牛棚,我也跟了过去。


    老海家的牛棚比我家的牛棚干净多了,两头大黄牛身上也看不出鞭打的痕迹,就连左耳朵上都应该有的撇绳痕迹也不是很明显。


    老海有点纳闷地看着我们爷俩,也走跟着进牛棚,两头牛看到老海过来,十分亲昵地把脑袋伸过来给海叔打招呼。


    父亲似乎松了口气,脸上也现出一丝微笑,说:“海叔,看得出,您老是个爱牲的。”


    老海哈哈一笑,说:“嗨,这还用说啊?我从小就是放牛娃,给地主家放牛,到了生产队,我是村里的牛倌,给这些家伙们在一块的时间比和我老婆在一起的时间都长。”


    父亲说:“不瞒您说,我们一定要跟着您来,就是怕遇上一个……一个不疼惜牲的。”


    “这下放心了吧?”老海又是一阵大笑,说:“哈哈,老弟,用牲口,哥哥不是自夸,你们都不行。牲口有牲口的脾气,俗话说,打马抚摸牛。这骡子、马之类的牲口,要想训出好活,你得显露出比他们强悍的一面,让他们佩服你,不过那也不能照死里打,哈哈哈。”


    老海说着接过我手里的缰绳,一边栓在牛棚里早就准备好的牛槽上,一边说:“这牛啊,和骡子马的脾气不一样,牛的脾气,就像小孩子一样,要靠哄,要让它心甘情愿地给你帮忙,牛脾气,牛脾气,越打越犟。”


    父亲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对对,您老说的是。”


    老海指着牛棚,说:“看见了吧?这俩货,很强的一具子吧?(具子:两头牛拉一套犁子,叫做一具子)”


    “嗯,这俩家伙够强壮的。”父亲心悦诚服地说。


    老海不无得意地说:“这俩家伙每人拉一套犁子都没问题啊,还有你家这个大黑蛋,自己拉一套犁子绝对没问题。”


    “是啊。”父亲忽然一愣,说:“那……海叔,您?”


    老海说:“这不是爱惜牲口吗?你不知道我吗?我在我们村里耕地赚钱的。”


    父亲连连点头,说:“噢……我听说过,听说过呢,您可真有本事。”


    老海说:“这算啥本事?就这两头牛和我,我们爷几个混点辛苦钱。今年活有点多,我寻思这两个家伙一直干活有点累,再给它俩找个合适的帮手,让它们三个轮流休息。这不,寻来寻去,就看上你家这个大黑蛋,哈哈,这也是咱们爷几个的缘份啊……”


    尽管有些失落,可是看到笨笨终于找到个好归宿,我心里似乎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但是,终归很不舒服,一路之上默默地跟在父亲后边。


    快到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爸,那个老海,是个好人吧?”


    “嗯,好人。”


    “他会不会像上次那个王八蛋老马……”


    “不能骂人。不会的。”


    “那,我以后能去他家看看笨笨吗?”


    “想去就去呗,又没人拴住你。”


    十一              


    人在忙碌的时候,时间过的最快。往年显得很漫长的寒冬,对我家来说,今年过的特别快。


    卖了笨笨之后,父亲就着手准备盖新房。春节前把必须的材料都备齐了,过了大年初六,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家开始盖新房了。


    三间瓦房,那么多人帮忙,三天时间就开始上梁大吉。那天,我正在南墙根下的大锅前烧水,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牛叫声。


    我顺声望去,笨笨正在西边的大路上转悠着呢。也许因为我家的破大门烂院墙被拆干净了,笨笨来到这里,找不到记忆中的环境,只好大声呼喊起来。


    牛棚里的大牛,也听见了笨笨的呼声,亮开嗓门回应了一声。我早就把烧水的事情抛之脑后,一个冲刺跑到笨笨面前。


    笨笨看到我,缓缓地谨慎地往我这边走了过来。我上前抱住笨笨,好好地亲热了一会,才后退一步,细细地打量起笨笨来。


    笨笨的缰绳换成一根崭新的麻绳,松松的盘在脑袋顶上的两只大角上。现在不是耕地的时节,耳朵上自然没有伤痕。可是我把笨笨浑身上下都检查一遍,也没有发现丝毫被打的痕迹。


    我也顾不得那些事情了,因为在我眼里,笨笨回来就是最好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与我无关。


    我把笨笨栓到牛棚里,父亲也来到牛棚前。父亲和我一样围着笨笨转了几圈,疑惑地走出牛棚,抬眼望着笨笨跑来的方向看去。看了一会儿,也没看见有人来追赶,父亲紧锁着眉头把笨笨牵了出来,拴在南墙根下躺着的一截圆木上,大声对我说:“大牛肚里有小牛了,不能和笨笨住在一块,知道么?”


   我虽然不懂这是啥意思,也知道父亲是为了它们好,于是趁着父亲栓笨笨的时候,我飞快地给笨笨掐过来一些干草,放在笨笨嘴边。可是看到笨笨懒洋洋地吃草,看得出笨笨并不是很饿的样子。 


   父亲自然没有时间再管这些事情,转身去盖屋的那边忙活了。我又给笨笨端过来半盆凉水,笨笨把嘴巴插进水里伸出舌头舔了舔,又把脑袋抬起来,似乎觉得我的脑袋更好吃似的,伸出舌头想舔我的脑袋。


    这时,我才想起妈妈交给我的任务,于是赶紧去烧水。我一边烧着水,一边不时地抬头望望笨笨回来的方向。果然,在我烧开第二锅开水之时,老海心急火燎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老海看上去累得不轻,想必也是心中着急,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的。


    老海远远地看见拴在墙根下的笨笨,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紧走几步来到近前,一屁股坐在拆下来的土坯上,望着满院子忙碌的人们,寻找到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看见老海,赶紧走了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对老海说:“海叔,又给您添麻烦了。”


   老海站起身来,微笑着说:“瞧你说的,我给你添麻烦了才是。这家伙,我看这两天天气好,带它们几个去山坡遛遛。谁知这家伙在山坡上玩够了,撒欢似地就跑了。哎呀我的娘哎!这一路跑来,可累死我了……好在我琢磨着,这小子恋旧,可能又回到你家来了,果不其然。”


    父亲陪着笑说:“就是就是,这小子恋旧。没事,海叔,以后再跑回来也没事,你赶过来,就牵回去,赶不回来的时候,我就替你养两天。看您老人家饲养它这么好,我比啥都高兴。”


    老海哈哈大笑,说:“老弟,够意思。你这么忙,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帮不上什么,那个……我先牵回去吧,咱们日后见面再聊。”


    我蹲在锅前面,默默地往锅底下添着木柴,眼睛一直盯着笨笨和老海的一举一动。尽管我满心里舍不得,但是,我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什么。何况老海对笨笨也确实不错,何况我家里也没了笨笨的栖息之所了。


    老海解开笨笨的缰绳,牵着笨笨往外走了几步,刚到出门的地方,笨笨不走了。任凭老海生拉硬拽,任凭父亲在笨笨后边使劲地拍着笨笨的屁股,任凭老海把笨笨的鼻圈处都拽破了,渗出来一缕鲜红鲜红的血丝,可是笨笨像钉在地上一样,死活不动一下。


     所有干活的人们都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人们停下手中的活,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老海急得满头是汗,看着笨笨露出鲜血的鼻子,心疼地松了松缰绳,无奈地望着父亲,说:“老周,唉,这……”


    连日的忙碌,早就让父亲心焦如火,如今又赶上这件烦心事,不由急火攻心,紧走几步来到牛棚,伸手抄起那根皮鞭,快步奔了过来,右手高高抡起,冲着笨笨的屁股狠狠抽打下去。


    皮鞭抽打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啪”声,好像抽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情不自禁地浑身一颤,眼睛里的泪珠早就滚滚落下。


    老海看着父亲抽打笨笨,于心不忍地背过身去,蓦地又回过头来,轻轻地往前拉动着笨笨的缰绳,想拉着笨笨往前走。但是,笨笨低着头,使劲喘着粗气,还是一步都不活动。


    父亲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更加用力地抽打起来,可是笨笨忽然间四条腿一软,“哞”的叫了一声,“噗通”一声趴在地上。


    父亲更加愤怒,扔了手中的皮鞭,顺手抄起墙根的一根木棍,冲着笨笨的屁股砸了过去。


    我一下惊呆了,但是我马上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紧紧地趴在笨笨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已经打红了眼,上前来用左手一把拎起我扔在一边,右手举起棍子冲着笨笨的屁股就是一下,我从地上爬了两步紧紧地抱住父亲的双腿,声嘶竭力地哭着哀求父亲:“爸,别打了……爸……求你了……别打了……”


    老海长叹一声,扔下缰绳,疾步上前抓住父亲又要落下来的棍子,长叹一声,说:“唉,算了,老弟,算了吧,看来俺们爷俩没有缘分,不要欺负一个哑巴了……唉!”


    父亲连气带累,脸色变得异常惨白,被老海抓住手之后,好像浑身虚脱一样,瘫软地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海叔,这可怎么说呢……”


    老海轻轻地拍拍笨笨的脑袋,说:“它也是一条命,这样忠心的牲口,我这辈子头次见,我看你还是留下它吧……这个……咱爷们儿算交个朋友,全算我给你帮忙养了两个月。不就是点草料吗?无所谓,你还给我原来的钱,咱们两清……怎么样?”


    父亲长出一口气,十分为难地说:“海叔,您真是……我实在无话可说,可是我……您也看见了,这钱盖房子用了……一时半会的,我实在拿不出来。”


    老海看看刚稳上梁的半个新房子,很为难地叹口气,说:“唉!你没钱,我也不能把你扛到井里去啊……这样吧,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仨月之内,你给我送去,不要耽误麦收前买头牲口。你看如何?”


    父亲激动地站起身来,感激万分地说:“瞧这事弄得,可说啥好呢?海叔,真是对不住您了,仨月之内,我一定给您送家去。”


       十二                    


    数着米粒过日子,日子总是很难熬;算着时间还账,日子却过得飞快。


    我家的新房还没有垒好院墙,已经是风筝漫天飞的阳春三月。


    三月三,桃花会。大人孩子都去凑热闹,母亲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和一个三角风筝。


     跟着妈妈兴高采烈地往家走,远远看见我家新房,我怀抱风筝喜气洋洋地问母亲“妈,明天放牛的时候,我能带着风筝去么?”


    “行啊。”母亲心不在焉地说:“不要只顾着放风筝,要看好牛才行。”


    “放心吧,我会的。”我的嘴巴笑得都咧到耳朵根子上去了,母亲看我欢乐的样子,也笑了,看着一边走路一边鼓捣风筝的我,缓缓地走进院子。


    白花花的太阳已经来到正顶上,一路奔走,让我身上早已汗水淋淋。我拿着风筝,兴奋地来到牛棚,想给笨笨炫耀一下,可是,只看见大牛孤零零地趴在地上。


    我十分纳闷,自从笨笨回来,父亲趁着盖屋的人多,顺便把牛棚扩大一些,让笨笨有了一个栖息之所。这段时间以来,笨笨一直跟着大牛住在牛棚的。可是,怎么不见了呢?


    我一下子恐慌起来,急匆匆地冲着屋里喊:“妈,妈!”


    “哎,哎,干吗啊?”母亲在屋里回应着我。


    “笨笨不见了?”


    “你爸牵走了。”


    “噢。”我顿时放心了,毕竟笨笨没被人偷走。但是,仅仅放心了三秒钟,我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扯着嗓子又喊了起来:“妈,我爸去哪儿了?”


    “山那边,我也不知道。”


   “啥时候回来?” 


   “说不准,今天应该不回来了吧!”


     我一下呆住了,急忙扔下手中的风筝,往屋里跑去。


    新房子宽敞了许多,干净了许多,明亮了许多,但是摆设还是那些摆设,倒显得更加寒酸。


    母亲正在案板上切着大白菜,给我们准备午饭。看见我风风火火地进来,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头,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你以后是大孩子了,不要做啥事都慌慌忙忙的。”


    “妈,我爸……带着笨笨去干啥啊?”我对母亲的唠叨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下牵挂着笨笨,自然无暇理会她说的什么了。


    母亲看看我,低下头继续切菜,随口说:“还能干啥,给笨笨找个好人家呗。”


    “去哪村呢?我去看看。”


    “给你说了啊,山那边,很远的地方。你爸都说不准去哪里呢,我怎么知道?你放心吧,你爸说肯定给它找个好人家,只是要走得远远的,省得它再跑回来……可能是山那边……还有可能去河东边……”


    母亲又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进去,眼泪不争气地又落了下来。我怨恨地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不买不卖地带我去赶会,给我买冰糖葫芦,给我买风筝。他们是怕我在家里给父亲添乱,才让母亲带我去赶会的,害得我没能最后看一眼我的小笨笨。


    我无声地抹着眼泪,步履沉重地来到院子里,一眼看见我扔在牛棚前的三角风筝,顿时找到发泄的对象,紧跑几步来到风筝面前,使劲地用脚丫子在风筝上踩啊踩啊……


     踩了一会儿,我忽然又停了下来,慢慢地蹲下身子,伸出双手轻轻地捧起踩坏的风筝,心疼地抱在怀里,终于哭出声来……


    父亲一去七八天,我一直巴望着父亲找不到买家,垂头丧气地牵着笨笨回家来。


    到了第八天夜里,睡意朦胧之中,我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睁眼一看,油灯还亮着。父亲和母亲正坐在案板前说着话,父亲一边和母亲说话,一边还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我“咕噜“一下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问爸爸:“笨笨呢?”


    父亲回头看看我,说:“赶紧钻窝,盖好被子。爸给笨笨找了个好人家,比老海家还好。”


    “哪个村子的?”


    “谁知道?忘记问村子名了。山那边一百多里地呢,要不是为了给它找个好人家,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母亲轻轻叹口气,说:“唉,这次它不会再回来了吧?”


    “怎么会呢?”父亲嘴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那么远的路,七扭八拐的,我现在再去,都不一定摸到那个庄子呢。”


  十三


    大牛的肚子明显的大了很多,母亲的肚子也大了很多。


    父亲说这几个月不用去放牛了,怕好多牛在一块会伤到大牛肚里的宝宝,我也暂时下岗了。


    又是一个粽叶飘香的端午节,父亲和母亲去镇上不知干啥去,为了不让我跟着,提前煮好了粽子。我惬意地坐在屋门口剥着粽子,身边的小碗里还盛着两三个。


    我剥开粽子,慢慢地品尝着,忽然间想起去年端午节——我剥粽子之时,笨笨伸着长舌头来我手里抢粽子皮吃。今年的粽子皮,没人给我抢了。


    我有些伤感地回想着往事,并没有影响到我的食欲。很快,一个粽子下肚了,随手扔下粽子皮,我又拿起第二个粽子。刚把粽子外面的白线扯掉,忽然听见有人在击打大门,赶紧放下手中的粽子,站起身往大门口走去。


    父亲和母亲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特意交代过,一人在家的时候要插上大门,有人敲门要先问清楚是谁,不认识的不能开门。可是他们说的是夜里,现在青天白日的,肯定没有坏人,说不定是我那些狐朋狗友见我几天没去放牛,来找我了呢。


    我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大声地向门外问:“谁啊?”


    等我走到门前,足足问了四五声,不仅没人回答,似乎还更有兴致地加大力气来砸门。我有些不高兴了,骂骂咧咧地刚刚拉开门闩,门一下就被撞开了——笨笨昂着硕大的脑袋瞪着我站在大门口!


    我顿时惊呆了,但是我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不是去招呼笨笨,而是紧张地往笨笨身后的大路上看过去,看看后边有没有人跟过来。


   我匆匆一瞥,空旷的路上没有一个人,我赶紧扯过笨笨的缰绳,把笨笨拉进院里,“哐当”一声关上大门,“唰”的一下插上了门闩。


    我转过身来找笨笨,笨笨已经不在我身边。抬眼一看,笨笨居然匆匆跑到厨房墙根下的大水缸附近。水缸下边放着一个洗脸盆,盆里还有一点用过的洗脸水,笨笨低下头去,两口喝干了那点脏水。


    我赶紧跑过来,掀开缸盖,拿起水瓢飞快地从缸里往盆里舀水。我一边舀水,笨笨低着头猛喝,一直到笨笨喝足了水,抬起头来盯着我,我才停止了舀水。


    笨笨瞪着两只巨大的牛眼紧紧盯着我,我伸出手,轻轻地从它的脑门儿中间一直抚摸到鼻尖,再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笨笨的脸上——它的两腮,姑且也叫做脸吧。


    笨笨终于高兴地伸出粗糙的长舌头,在我脑袋肮脏的头发上使劲地舔了起来,把我乱糟糟的头发很快梳理得像俄罗斯小绵羊一样打着旋地贴在脑袋上。


    我们两个亲热了一小会儿,我才想起查看笨笨是不是有受伤的地方。围着笨笨转了几圈,除了腿上有些刮伤的痕迹,没有看出明显的伤痕,只是比原来明显的瘦了很多。


    我飞快地扯起笨笨的缰绳,像老海那样给笨笨盘在两只大角上,笨笨和我在一块,根本用不着缰绳。笨笨听话地微微低下头,他已经比我高很多,它要不低头,我还真够不到他的脑袋顶呢。


    笨笨顺从地让我给它盘好缰绳,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虎子妈妈给虎子妹妹梳辫子的一幕,我觉得我现在给笨笨盘缰绳,就好像我自己给自家女儿梳辫子一样。


    给笨笨盘好缰绳,我轻轻地拍了拍笨笨的脑门儿,嗔怪地说:“你没看见你妈妈在牛棚里吗?不孝顺的家伙。”


    我说着话往牛棚看去的时候,大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远远地望着我和笨笨呢。笨笨也看到大牛,缓缓地,一步一步的走向牛棚,它已经比它妈妈高出一大截了。


    我站在牛槽前,满心欢喜地望着它们娘俩互相舔舐,父亲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广寒,开门。”


    我悚然一惊,猛然想起我刚才应该找个地方把笨笨藏起来才对,只是现在已经晚了。笨笨这么大家伙,家里没有一个地方能藏得住。


   父亲喊了两声,没听见我回话,使劲地拍打两下门环,提高嗓门喊道:“广寒,广寒?睡觉了吗?”


    我只好无奈地给他们打开门。父亲和母亲走进院里,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着牛棚看了一眼,因为他一直惦记肚里怀着小宝宝的大牛。


    父亲赫然看到笨笨和大牛在亲热,不由也呆了,喃喃地说:“天啊,又回来了,怎么可能呢?”


    母亲也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说:“那……是笨笨吧?”


    父亲来不及回话,抬腿就往牛棚走去。我急忙后退一大步,伸开双臂挡在父亲面前,把父亲惊得愕然一愣,诧异地说:“你干吗?”


    我两眼毫不畏惧地紧紧盯着父亲,对视片刻,我又觉得有些心虚,双膝一软,默默地跪了下去。母亲吓坏了,赶紧来到我们爷俩跟前,急切地说:“怎么了?你这孩子,怎么啦?这是?”


    我鼓足勇气,仰面看着父亲,鼓起所有的勇气,乞求地说:“爸,留下笨笨吧……我不上学……我永远不上学,也不花你的钱,我和笨笨用力帮你干活……给你赚钱……求求你……留下它吧……”


    强忍半天的泪水,还是没能没能忍住,我任凭泪水顺着面颊流到腮边,顺着下巴溜进脖子,依旧泪眼朦胧地长跪在父亲面前。望着父亲茫然的双眼,我忽然想起笨笨顶跑野猪,忽然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恩将仇报”四个字,于是说:“爸,笨笨还救过我的命,爸……你不能恩将仇报的……”


    父亲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在我面前一动也没动,母亲轻轻地拉住我的手,说:“傻孩子,笨笨再好,也是牲口……”


    母亲话没说完就停住了,院子里一下子寂静了很多。除了我的哭泣声,我们一家三口周围的寂静之中忽然多了一份粗重的喘气声——一条长长的舌头轻轻地掠过我的脸庞——笨笨“扑踏扑踏“地来到我身边,舔着我脸上的泪水。


    父亲好像才回过神来一样,从心底发出一声长叹,伸出有力的双手,把我从地上扯起来。声音哑然地说:“放心吧,以后再也不会让笨笨走了。”


 十四


     父亲在远远离开大牛的地方摞上六块土坯,拍着手上的泥土说:“把洗衣裳的大铁盆给它当牛槽,赶明我再去借个牛槽。”


     如果说方才父亲的许诺还令我心怀疑虑的话,如今看到父亲所做的一切,我彻底相信父亲确定留下笨笨了,不由喜出望外,赶紧去水缸边拿大铁盆。


    就在这时,大门口急匆匆的走进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支书老根爷爷,他后边紧跟着一个身穿绿警服的公安,公安身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老根爷爷一眼看见拴在枣树上的笨笨,不由一怔,大声说:“栓子,哎?栓子,昨个我来的时候,没见着这个大黑牛啊?”


     父亲还在聚精会神地合计着土坯和大牛之间的距离,听到老根爷爷的问话,才发现家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惊讶之余,顺口回答老根爷爷的话说:“可不是么?老根叔,刚刚到家……咦!这不是山那边的大哥吗?我正想着忙完到您那里去呢?”


     原来,那个我不认识的人正是山那边买笨笨的那个买家。他听到父亲的话,不耐烦地说:“少来这一套。公安同志,这人明显是骗子吧?咱们找到他了,他说要给我还回去,要是咱们找不到他呢?他不是又骗了一个牛钱吗?”


    父亲有些不高兴了,说:“大哥,你这是怎么说话?”


    “怎么说话?你说怎么说话?”买家火冒三丈:“这牛丢了半个月了,你怎么不去找我们?我就不信今天刚到家?”


    “好了好了,都别乱说话。”公安喝住两人的争吵,对父亲说:“他这边情况,我们都了解了,你再说说,怎么回事?”


     于是父亲把笨笨这几回发生的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最后说:“这不,我刚从镇上回来,看见这家伙,你看那牛槽还没支好呢。”


    老根爷爷在一边接话说:“小宋,栓子说的都是实话,我能给他证明,我也担保栓子不是那种人。”


    买家一看老根爷爷替我父亲开脱,插话说:“好狗还护三村呢,你当然偏向他说话。”


    老根爷爷勃然大怒,厉声呵斥买家说:“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


    公安也觉得买家说这话不是很中听,不过买家说的也有道理,公安毕竟是我们镇上派出所的,和老根爷爷十分熟识,对买家这个外来人自然不用很客气,于是呵斥买家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你先别说话。”


    买家一看公安发火,只好不作声了。公安对老根爷爷说:“钱书记,我是相信你的话,老栓同志看上去也不像骗子,既然是个误会,事情就好办了。”


    “公安同志,”父亲插话说:“前村的老马和东村的海叔,也都能证明的,这头牛跑回来两次了,所以我才把它卖到山那边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公安冲着父亲摆摆手,止住父亲的话,对买家说:“你把牛牵走就行了吧?”


    “不。”父亲和买家几乎同时说出一个“不”字,让在场的几个人都愣住了,父亲有点不好意思的望着买家,说:“您先说吧!”


     买家看看父亲,说:“先说就先说,这玩儿意我是不要了,今天牵回去了,保不准哪天又回来了呢!光跟着它折腾吧。”


    “这样啊。”公安皱皱眉头,问父亲:“你啥意思呢?”


    父亲无可奈何地说:“这牛卖了三次,都出现这样的事,我也不愿意再折腾了。我退给他钱好了。”


    公安哈哈一笑,说:“这样正好,他不愿意买,你也不愿意卖,哈哈,那就退钱完事吧。”


    买家不满地插话说:“那哪行啊?我还给它养了一个多月,草料钱不说,它跑回来之后,我这十来天光找牛,花的钱就有上百块呢!”


    公安不高兴地说:“好了好了,不要得理不饶人,何况你也没有理。你要是拴好牛,它能跑回来么?再说了,这半个多月了,万一这牛被别人逮住或者有别的意外,你去找谁啊?还不都是你自己的责任吗?甚至万一刚才人家老栓牵到一边藏起来,你能找得到么?真是的。”


    买家一看公安这样说,尽管心里很不满意,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满腹委屈地说“唉,算我倒霉。拿钱来吧。”


    “这个……”父亲为难地“吭哧”一下,说:“老根叔,您也知道,卖牛之后的钱,这不都盖屋了么?眼下实在拿不出来。”


    老根爷爷点点头,说:“哎呀,这也真是个难事儿。”


    “这样吧。”公安说:“这个同志是外乡镇的,人家就是怕来到咱们这边受欺负,才先找的派出所。既然他这样相信我们,我们也不能让他再跑一趟。这个,我回去给领导请示一下,这钱,我们所里先垫上,钱书记呢,你做个保人,让周大栓同志三天内还给派出所,你看如何?”


    老根爷爷喜出望外,赶紧对公安说:“哎呀呀,这可真是感谢您了。小宋,您回去之后也给李所长他们问好,我给栓子做个保人。”老根爷爷说到这里,对父亲说:“栓子,还不谢谢宋队长!” 


    “是,谢谢宋队长。”父亲脸上没有洋溢出多少笑容,犹豫了一下,说:“老根叔,宋队长,能不能等到秋后呢?我卖了粮食就还钱。”


     宋队长的脸一下拉长了,说:“大栓同志,我说的这个主意,还不知领导应不应允,我想着领导要是不答应,我自己先给你垫上。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只有公事公办了啊。”


    “别介,小宋,栓子这小子不会说话,您不用往心里去。”老根爷爷赶紧打圆场,说:“我替他应下,三天,他还不上,我替他送到所里。”


    父亲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老根爷爷,说:“老根叔……”


    话没说完,老根爷爷瞪了父亲一眼,呵斥说:“行了,别那么多废话了。”


    宋队长冲着老根爷爷伸出一根大拇指,说:“不愧老书记,风高亮节。”


    老根爷爷呵呵一笑,说:“哎呀呀,咱们之间,别说那么多没意思的话了,走走走,我跟你们去镇里办手续。那个,还用栓子去么?”


    宋队长看着无精打采的父亲,说:“无所谓了,就这么点事。钱书记辛苦一趟就得了。”


    “那行,我去推车子。”老根爷爷对父亲说:“那什么,栓子,你在家里安置牛吧,我替你去镇里打欠条。”


    父亲还能再说什么呢?只好感激地把他们往门外送。可是他们还没走到大门口,表叔骑着自行车忽的一下闯了进来,一眼看见院中这么多人,“吱”的一下刹住闸,急匆匆地对父亲说:“栓哥,赶紧去医院,你岳父从山上摔下来了,我正好在医院门口遇见他们,我看伤的不轻……”


    母亲一直远远地站在屋门口看着这边的动静,清清楚楚地听到表叔的话,一下就哭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走过来,对父亲说:“还愣着干啥,咱们赶紧去吧……”


    父亲也懵了,似乎忘记院子里还有几个外人,急慌慌地跟着母亲就往门外走。老根爷爷一把扯住父亲,没好气地说:“光顾着走,你身上有钱吗?”


    父亲又羞又愧地怔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老根爷爷伸手在腰里摸了摸,摸出来两张大团结,表叔也从兜里掏出来三十,递到父亲手里。


    老根爷爷不再理会父亲,跟着公安他们叹息着出去了,表叔把车子递给父亲,说:“你骑着去吧,我走着回家就行。”


    父亲木然地接过表叔的自行车,连声谢谢都没说,招呼妈妈走出大门。


    表叔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回身环视了一下院子,看见在一边默默流泪的我,缓缓走到我面前,轻轻拍拍我的脑袋,说:“你这孩子,哭啥哭啊?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人活在世上,谁还不遇些波折呢?好了好了,跟我回家玩去吗?”


    “我要看家。”我哽咽着说。


    表叔很高兴,说:“嗯,不错,好孩子。乖乖在家,赶明儿叔叔给你买个好玩具。”


    望着表叔走出大门,我跑过去插上大门。方才噪杂的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起来,我孤零零地站在笨笨身边呆了一会儿,忽然悲从心起,抱着笨笨的脖子哭了起来。我敏感的心理,忽然感到一些不祥的预兆。


     十五               


    父亲和母亲回来的时候,太阳还露着半个脑袋。他们喊门的时候,我依着院中的老枣树睡的正香。

 

    父亲推着自行车在前,母亲挺着大肚子跟在后边缓缓地走进大门。父亲神色木然,看不出是悲是喜。母亲看上去很劳累,还没走到屋门口,在院子里放着的板凳上坐下了。


    我依偎着妈妈蹲下身子,轻轻地问:“妈,姥爷没事吧?”


    “没事,孩子,没事。”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就是摔断几根骨头,过几天就好。”


    父亲默默、地给大牛添了草料,又去给笨笨抱草的时候,大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只见虎子哭爹喊娘地冲了进来,嚎叫着对父亲说:“栓大爷,栓大爷,我爹让牛抵死了!你快去看看吧!”


   “啥?”父亲惊恐地颤声说:“虎子,你说啥?”


    母亲也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对父亲说:“快去看看,赶紧去。


    父亲一把扯过虎子的手,大声问道:“你爹现在哪儿呢?”


    虎子似乎被父亲紧张的样子吓住了,抹了一把泪水,说:“在山坡呢,二豆家的牛和我家的牛打架,我爸去劝架,二豆家的牛急红眼,把我爹抵死了……”


    父亲脸像被抽干鲜血一样,煞白的吓人,推起车子往外就走,母亲跟在后边说:“别骑车子,找辆地排车……”


   “不用拉地排车了。”虎子说:“我妈拉着地排车去了,是我妈让我来喊你去帮忙的。”


    父亲“哐当”一声扔下自行车,飞快地夺门而出,出门走了两步,猛然回头对母亲说:“你在家里看着两个孩子,哪儿都不准去。”


    望着父亲匆匆远去的背影,母亲软软地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到母亲在哭泣,我不由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漆黑,母亲和父亲正在他们的卧室里说话。尽管住进新房子,可是还没来得及做门窗,所以他们在对面屋子里说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母亲说:“……我真舍不得呢……刚刚一岁多……下地干活累点还没什么,可是……”


    母亲说到这里,似乎说不下去了,却没听见父亲的回话。我虽然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是凭感觉就知道不是好事,谁家有好事会哭泣呢?只是我真想听听到底啥事。


   “这样给钱最多吧。”父亲声音嘶哑地说:“岳父躺在床上,咱就算不能帮什么,盖屋那会儿,借的那些钱,总要还上才好……看病花钱的,日子都不是很宽裕……”


   “我知道。”母亲哭泣的声音又响了一些。


    父亲继续说:“六安伤成那样,十天半月出不了院。尽管人家没说什么,他媳妇一个妇道人家,去哪里筹钱?再说了,咱盖屋的时候,还欠他一百二呢。”


    “嗯……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就是不舍得……”


     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谁舍得呢?我也不舍得。可是,人,更重要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肚里的娃,胎位不正,十有八九也要动手术……更重要的,老根叔担保的钱,也不能超过三天,总不能让人家老根叔替咱出这钱吧?”


   “嗯……”母亲一直抽泣着没再说话。


    静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先去睡觉吧,当心你的身子。我明天一早带它去镇上看看,集上人多,说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家呢。”


    父亲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吃惊地打住话头,回过头来看见我赤条条的站在门口,惊讶的说:“你!怎么醒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小声说:“爸……明天我跟着去好么?”


    父亲一怔,说:“干啥去?”


    我强忍泪水,低下头,小声说:“卖……笨笨……”


    屋子里一片寂静,父亲从床沿上紧走两步来到我面前,轻轻地把我拉进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儿子,对不起……”


十六


    我在前面黯然走着,笨笨的缰绳盘在两只大角上,在后边悠闲地跟着。我看看路边上哪一丛青草鲜嫩,随手薅起来往身后一晃,笨笨就会紧跟两小步来到我近前,伸出肥大的舌头灵活地把草卷进嘴里。


    笨笨后边是同样沉默的父亲,他一声不响地跟在我和笨笨后面。眼看快到集头了,我实在忍不住了,说:“爸,还是给它找个好人家吧?"


    “是。”爸爸随口应着。


    “海爷爷那样的就行。”


    “嗯,行。”


    “要是笨笨再跑回来呢?”


    “……不会了。”


    “为啥呢?”


    “……它……长大了,跟你一样懂事了。”


    我和爸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很快来到集市上。也许我们来得早了些,集市上的人比往常来的时候少很多。


    到了人多的地方,父亲自己抓过笨笨的缰绳在前面走,我惶惶然跟在笨笨右边,东张西望地看着,好像安慰笨笨似地,不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笨笨的脖子。


    一路走来,也没有人问价,直到穿过牛马市场,穿过整个集市,一直无人问价,我心中七上八下,说不出是悲还是喜。爸爸一声不吭地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出人来人往的集市,来到一处很阔气的院子旁。 


    我以前跟着妈妈赶集,从来没走过这么远,没想到集头上还有这么好一处宅院。这院子坐北朝南,光墙头就比我家院墙长出一倍有余。大门头斗拱斜梁的还镶着瓷砖,门口挂着一个红底金字的大木牌子,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虽然很气派,但是我一个也不认识。


    木牌子右边长着一棵大梧桐树,梧桐树的树冠大得出奇,遮出来很大很大一片阴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躺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悠然自得地听着收音机。


    父亲把笨笨的缰绳交到我手里,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满面堆笑地走上前去,对那老汉说:“沙叔,您老好啊!”


    沙叔看见有人给他打招呼,从躺椅上坐直身子,眯着眼看了父亲片刻,才缓缓接过那支香烟,父亲赶紧划着火柴给他点上,赔笑说:“沙叔,我跟着六安兄弟来给您帮过忙呢。”


    “唔?”沙叔似乎在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沙叔恍然大悟似地说:“哦……噢,想起来了,你姓周吧?周……


    或许父亲知道沙叔不会记得他的名字,赶紧接上话茬,说:“周大栓。”


   “啊对。”沙叔轻轻拍拍脑门,笑着说:“周大栓,哎呀呀,周老弟,我听说六安这小子出点事啊?”


    “是啊,沙叔。”父亲说:“这不,我就是想给他弄点钱,才来找您老人家的。”


    沙叔听着父亲的话,眼睛已经瞄上了笨笨,我忽然觉得沙叔看上去像个很慈爱的小老头,但是他的眼睛却像狼一样闪着绿幽幽的冷光。


    沙叔瞄了笨笨一会儿,冲着笨笨扬扬下巴,对父亲说:“这个黑家伙?”


    父亲点点头,说:“是,沙叔,刚一岁多点,要不是急用钱,真不舍得。”


    沙叔点点头,说:“可不是?有点可惜了。这个……大侄子,咱们和六安都很熟,我也不叫你大兄弟了。啥也别说,看在六安面上,我给你个整数,如何?”


    沙叔说着话,冲着父亲竖起了右手一根食指,轻轻晃了晃。这是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但是看上去父亲很惊喜,连声给沙叔道谢。连忙把兜里的那包烟递给沙叔,再三感谢地说:“谢谢沙叔,谢谢沙叔,我也没啥好谢您的,这包孬烟,您凑合着解闷……”


    沙叔哈哈一乐,说:“哈哈,你这小子,很会来事啊。行,我收下你的烟,我也没亏着你,回头给六安带个好。”沙叔说话间,回头冲着大门里面高喊了一嗓子:“三子,接货。”


    过了片刻,一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像一辆坦克车一样脚步通通地跨出大门,也没用沙叔多说话,径直来到我面前。我有些害怕地看了看这个大汉,双手紧紧地抓住笨笨的缰绳,眼睛紧张地看向父亲。


    父亲冲我点点头,说:“广寒,把缰绳给叔叔。”


    望着那人牵着笨笨走进大门,父亲接过沙叔递过来的钱装进衣兜又对沙叔道谢之后,牵着我的手往回走。


    跟着爸爸走了两步,我有些迟疑地说:“爸,不进去看看吗?”


    父亲一愣:“看什么?”


    “上回去海爷爷家,咱们不是进家去看看吗?”


    “这回不用看了,走吧……”


十七


     我心中空荡荡的,不时地回头看着,一直跟着父亲来到集市的十字路口。父亲站住脚,温柔地对我说:“想吃什么?爸给你买。”


    我摇摇头,一直想哭,又强忍着不哭,心想这沙叔家的院子这么好,一定很有钱,笨笨在这里一定不会吃苦的。我心里胡乱想着,对父亲的问话也没心情搭理。


    父亲看到我这样子,也没心事在集上呆了,扯着我的手加快脚步往前走。忽然,我远远看见老海从对面匆匆地走了过来。他看见我们爷俩,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高声打着招呼:“老周,周老弟,可找到你了。”


    老海急匆匆跑到我们跟前,看见我们两手空空,有些惊愕地说:“牛呢?出手了?这么快?”


    父亲纳闷地望着老海,说:“海叔,您这是?”


   “嗨。”老海说:“我闺女不是嫁到外地了吗!前几天亲家捎信儿,想买头好牲口,我一下就想到大黑牛了。我琢磨着,你跟着辛苦一趟,把牛送过去,山高路远的,这牛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多给你俩钱……” 


    老海话未说完,父亲脸色一变,回过身来,飞一样地往回就跑,到把老海吓了一大跳,远远地在后边喊:“嗨嗨,你干吗呢?老周,你跑什么?”


    父亲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喊着:“海叔,你跟我来……”


    老海看见父亲头也不回地往前跑,更着急地大喊:“老周,你老婆出事了!你快停下来,听我说!”


   父亲马上停下来,转过身来等着老海和我跟了过来,焦急地问老海:“你说什么?”


    老海说:“我到你家的时候,你老婆肚子疼,我一看她是重身子,赶紧出门给她喊了个邻居,估计现在应该快到医院了,也是她告诉我你来集上了,你赶紧去医院吧!”


    父亲脸色一阵苍白,忽然一把抓住我,扯到老海面前,急切地说:“海叔,我把牛卖给老沙家了,你赶紧去,还来得及,让孩子跟着你作证,不要说你买,就说我有急事,又不能卖了。海叔,拜托了……”


    父亲匆匆交待两声,头也不回地往远处跑去……


    老海和我一边快速往老沙家里赶着,一边抱怨父亲:“这么好的牛,怎么能卖给他呢?真是的,真是的……”


    我不解地问:“海爷爷,那个沙爷爷对牛不好吗?”


    “唔?你不知道?”


    “我看他家很有钱呢,应该很疼牛的吧?”


    “傻孩子,那老家伙杀了一辈子牛,你说他能多疼牛?”


    我的心猛地抖索一下,忽然觉得一股子凉气穿上了脊梁骨,牙齿都有点不听话了,颤声说:“杀……牛?”


   “可不是,这老东西,别人不知道他,我还能不不知道他吗?”


    我再也顾不得老海了,撒开脚丫子拼命地往前跑去,老海在后边一边追着我一边大喊:“不用跑那么快,孩子,我和他很熟,会给我面子的……”


    其实他老人家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敢相信,我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找到沙叔,告诉他我们不卖了……


十八


    沙叔依旧悠闲自得地躺在椅子上,抽着父亲送给他的那包烟。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面前,脚步微微一缓,想打招呼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得连招呼也没打就往大门里面冲了进去,只听沙叔在后边大喊:“闲人免进,小孩子更不能进,给我出来,站住……”


    我刚冲进大门,看见三四个人正站在笨笨身边。我暗自庆幸来得及时,赶紧大声喊道:“别动,别动,我家不卖啦……”


    一个瘦高个子不屑地瞄了我一眼,说:“这谁家小猴子?”


    另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看都没看我一眼,对同伴说:“别闲操心了,赶紧干活。”


    这时,沙叔从门外追了进来,在我身后暴跳如雷地咆哮着:“给我滚出去,谁家野孩子?”


    我一看事情紧急,不管不顾地紧跑两步,扑倒笨笨跟前,一把抱住笨笨的脖子,望着几个凶神恶煞似的屠夫,结结巴巴地说:“先别杀,我家不卖了,我爹说的……”


    几个人对视几眼,忽然哈哈大笑,一个人一把拎住我的衣领,轻轻一扔,把我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好落在沙叔的脚底下……

 

    在我落地的瞬间,笨笨也轰然倒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 一把锃亮的匕首插进笨笨的喉咙, ...... 鲜红的血顺着刀子流进下边的大盆,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刺眼……


    笨笨的嘴一张一翕,我却听不见丝毫声音,泪眼模糊之中,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笨笨的双眼,笨笨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那双大大眼睛里,充满绝望和痛楚,一串大大的泪珠顺着笨笨的眼角滚落下......


    我看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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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篇小说开头先交代了“牛王”的来历,再着重地叙述了“我”与“牛王”所结下的深情厚谊。“笨笨”病重的时候,全家人为之揪心不已,“我”与父亲 毅然上山去摘采草药来挽救“笨笨”的生命,在采药返回途中,父亲不慎踩上了野猪夹子,腿被夹伤,所幸小牛的生命终于被挽救回来。在小牛康复以后,“我”和小伙伴们在树林边放牧的时候遇到一头凶悍无比的野猪,就在野猪向我扑来的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还在稚嫩中的小牛“笨笨”闪亮登场,威武地救下了被野猪攻击的小主人,从而被冠以“牛王”美誉,盛名不胫而走。可是由于家境贫困,再加上“我”将要上学读书,父亲被逼无奈只好忍痛卖掉小牛,但是由于小牛与“我们”已成患难之交,恋家心切,卖出去没多久,它就一次再次地逃回来……可惜命运多舛,如果“我”的外公不是病危住院;如果“我们”家没有欠那么多的债;如果“我”的母亲不是危险待产;如果去阻止屠杀的“我”足够高大——“我”那可怜的“笨笨”也不会惨死在无情的屠刀下!此篇小说人和牛都赋予浓重的感情色彩,情节曲折,读来感人至深!从牛的命运,影射出社会底层劳动者的命运。小说清晰地把底层劳动人民的无奈和辛酸一一展现了出来,让人看到了作者的呐喊,也仿佛听到了弱势人民渴望富有和强大的心声。倾情推荐共赏!感谢赐稿新长城,期待精彩继续!【编辑:盘古斩】新长城编辑部精品推荐160831第86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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