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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空空斋夜话】系列之《 贼 星 》

作者:天中子   创建时间:2016-09-08 00:00   阅读量:10734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0658

 

 

          【空空斋夜话】系列之《 贼  星 》       


          文/天中子        

 

第三章


长树村再一次名扬百里,其貌不扬的大郎也再次成了名震闾里的大孝子。


妙莲法师感于大郎之孝,消灾普佛法事之后,专门作了一场“中峰三时系念”大型佛事,昼夜诵经,直到为陆老夫人发丧前夜,又作了“大蒙山施食”,村中父老人人称颂:陆家出了个大孝子,祖宗几代都得超升。


大郎成了长树村的荣耀,自然也飘飘然起来,没想到三天打醮念佛竟然比两台大戏还要轰动,便又放出话来,等陆老夫人归西满百之日,再请妙莲大法师来长树村操办“水陆大法会”,超荐长树村百家百姓历代先人统统魂归“西方极乐”。


陆老夫人“五七”刚过,陆宅便如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归了买家,大郎由瘸子腿作伴进城租屋。瘸子腿是腿瘸心不瘸,把大郎领到了火车站,火车站是城里再繁华不过的地方,有达官贵人出没,有帮会势力涉足,有富商大贾来往,更有纨绔子弟寻欢……。瘸子腿张罗着租下了一处独家小院,又陪着大郎小住了几日,就开始领着大郎进了牌场子,认准了烟馆子,过足了烟瘾,逛窑子相准了几个风流窑姐儿,直到逍遥的冒虚汗、眼发黑、骶脑发胀、腿肚子转筋,吃了春药还是站立不稳,这才歇了窝,窝在烟馆子里抱着大烟枪吹大蛋:咋样?老哥的码子高吧?这叫“小乱进城、大乱下乡”,这早晚世事乱如牛毛,土匪、刀客、青红帮,在咱们长树村你还算不上首户,就有人瞅视着捞你的肉票,进城里就不一样了,那是“屎壳郎爬到煤堆上——哪显咱这一点黑”?!没人瞅视你的事,你只管逍遥吧,玩玩牌、嫖嫖风再抽上几口,那不就是活神仙嘛!听说小日本在东北三省祸害人,咱这儿早晚也是不消停,有一天果真天下“大乱”了,反正你是啥也享受过了,到那时,你就再到乡下去避风头,老哥招呼你。


其实,瘸子腿是真的“享受”过了,大郎却有苦难言,头一回嫖风,瘸子腿“借着海水洗船”,化大价钱给他包下了“天香院”的头牌“白海棠”,那窑姐儿十五、六岁年纪,又细又白,嫩的直流水儿,吓得大郎碰都不敢碰,唯恐碰破了“白海棠”的肉皮儿,“姐儿”伸手替他解衣宽带,他死死捂住特意穿着的洋制服扣子,“姐儿”笑的差点儿岔了气:都四十的人了,还是个生瓜蛋儿!她不知道大郎那东西是个半干的枯搐“茄子”——不中用,大郎怕在“女人”面前丢人现眼,就捂紧了裤腰带,那“姐儿”乐得个收了钢洋又清闲逍遥。瘸子腿的本意是想让大郎先尝一口“新鲜货”,往后就再也离不开“野腥”味儿了,不想反倒加重了大郎的病根儿,再后来,瘸子腿精心安排的“黑牡丹”、“筱飞燕”还有“赛玉环”……个儿顶个儿的尤物,白的瓷实、黑的滋腻、娇小的玲珑、肥美的风流,亚赛“满汉全席”,瘸子腿自个都舍不得“品嚐”,殊不料竟成了大郎的“戒淫药”:“赛玉环”与此前的几个“姐儿”们都不一样,那些个“姐儿”们你不做也就罢了,钢洋拿过来就乐的逍遥,“赛玉环”是个“耐不住”的尤物,她的“那种事儿忒旺”,人又长得高高大大、肥美白嫩,真个是长腿、细腰、丰乳、肥臀,高的如山,肥的如原,沟壑错落,起伏跌宕,再看那柳叶眉下一双杏子眼,黑晶珠子勾魂儿,嫣然一笑,唇红齿白,大郎在戏台上看过,叫甚么“唐明皇……”什么“秋夜”……对,《梧桐雨》,戏里的贵妃娘娘化了妆也比不过胖“姐儿”的俏模样,眼前有个一丝不挂的大美人,经不住美人销魂蚀骨一般的抚摸,大郎还真就有一些想“动”的意思了,不承想胖“姐儿”忒“猛”,大郎听说过“河东狮吼”,也见过“狮舞”的威猛,却没有领略过“母狮子”的威猛,一进入状态,胖“姐儿”仿佛疯了一般把大郎揉搓成一团,越是揪他的那件子东西,他不光是惊惧的人往后“搐”,那东西受了惊吓更是枯搐的可怜,竟像“干枣”一般,胖“姐儿”急红了眼,拧他、掐他、抠他,他本来就瘦弱的人皮上像涂了颜色,青一块、红一块、紫一块,大郎吓得闭了眼,一任胖“姐儿”折腾,胖“姐儿”压在大郎身上,像是“胖婆娘骑瘦驴”一样,大郎感觉着胖“姐儿”要把他挤成“肉饼”,搓成“肉丸子”,胖“姐儿”挤着、压着、拧着,香唇啃着大郎的肩头,玉齿咬进肉里大郎也不觉的疼,突然,胖“姐儿”身子颤抖着尖叫一声,滚鞍下驴,四脚八叉,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就像晾在沙河滩上一条快死的鱼。这一惊非同小可,大郎翻身爬起,全然不管不顾胖“姐儿”,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洋制服系错了扣子,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就像是被打瘸了腿的野狗,夹着尾巴溜出了“天香院”。


自打那天溜出“天香院”,大郎发誓再也不沾“女人气儿”了——宁肯真的断了种、绝了后——从此便不离牌场子了,看看身子骨要熬“日塌”了,就住进烟馆子里过足烟瘾,提提精神,再从头收拾旧山河。


牌场子里连轴转,他没家没小、没牵没挂,赢了,吃了喝了,都算在别人的账上——不亏,反正是赢来的嘛;输了,吃了喝了,总比输给别人强——更不亏,吃到肚里总算便宜。反正是只管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天天大鱼大肉胡吃海喝,虽不见长膘,倒也油光满面,就落了个“美猴王”的雅号。


俗话说坐吃山空,陆家几辈人挣下的家业不二年就挥霍殆尽,再加上时局动荡,小日本的小钢炮到处狂轰滥炸,有钱人早卷了细软“赴国难”去了,老百姓人心惶惶,城里边窑子铺、牌场儿、烟馆子的生意也萧条了许多,大郎倒是一身轻松,没了家底,拍屁股走人,到哪儿都是家嘛,他想起来瘸子腿说过的话:小乱进城、大乱下乡。


回到乡下,他青天白日还真的没脸面进长树村,磨蹭到昏苍苍夜黑时分,才遮遮掩掩溜进瘸子腿的破窑洞里,瘸子腿见来了“贵客”,趁着昏黄朦胧去地里刨了几窝鲜红薯,又掰了几颗从老蜀黍地里挑出来的“嫩蜀黍穗”,笼起一堆柴火,烤完了蜀黍穗又埋到火烬里烧红薯,一对难兄难弟直到深更夜半才填饱肚皮,抹去嘴上的黑灰,便窝蜷在土炕上“吹大蛋”,吹着吹着,瘸子腿问:你咋就不瞌睡啊,轱蛹啥哩。大郎道:不是我轱蛹的,你这炕上是啥毬东西乱轱蛹,轱蛹的我都睡不成了。说着,翻身爬起来,浑身上下挠起痒痒来:点灯、快点灯,啥家伙,咬死我了。瘸子腿:想挠你就挠几下,点啥灯啊,有油点灯我还不吃了它。大郎:好你个瘸子腿……。瘸子腿说:咋,我养活的虼蚤才咬你几口,邪唬啥哩,你没听说“虱子多了不咬人”,谁叫你在城里吃香喝辣的光养膘,虼蚤是专拣有油水的吃。大郎:少放个臭狗屁,把洋火拿来。瘸子腿不理他,自顾呼呼大睡,大郎睡不着,就爬起来在灰烬上又笼个火照着明,捉住了虼蚤就用牙咬、指甲挤,然后丢进火堆里烧,折腾到天色微明,瘸子腿也睡醒了,大郎道:你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像个狗窝——连狗窝也不如,趁着清早起来人稀少,我得赶紧走。瘸子腿:你连个狗窝也没有了,还是将就几天再说吧。大郎:再将就几天?虼蚤吃了我,连尸首都没有了。瘸子腿:你说咋弄,活人能叫尿憋死?大郎:树挪死、人挪活,我得挪挪窝。瘸子腿:挪窝也得投亲靠友,你投哪个?


    有句话叫“箭穿雁嘴、钩搭鱼腮”,瘸子腿问大郎能去哪儿投亲靠友,大郎愣了,张着的嘴巴就像雁嘴、鱼腮,半晌吐不出话来,除了赌场子和烟馆子,别的什么地方他还就真不好找个亲朋好友。咋弄?瘸子腿问他。活人还愣是叫尿憋死哩。大郎一甩手:走,哪里黄土不埋人,只要走出长树村,哪儿黑了哪住店、哪儿饥了哪吃饭。瘸子腿慌了:真走哇。大郎说:我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红口白牙的承诺过,要给长树村百家百姓的先人打“水陆”,做“道场”,超升他们到“西方极乐”,我这不是放了个大狗屁么,还有脸见乡邻父老?瘸子腿嘟囔道:谁叫你瞎求冒撂,怨你自个把后路给断毬了。大郎说:走,我这就走。说罢,头也不回,顺着寨壕轱辘沟避开村人的视线,逃也似地离开长树村。


瘸子腿头一回有了一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感觉,颠着瘸腿目送大郎消失在旷野中……。


大郎急匆匆逃离长树村,毕竟是生养之地,故土难舍,回过头来,尤其是影影绰绰看到老陆家青堂瓦舍的老宅,禁不住心中一阵酸楚,趴在地上朝着老宅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小声嘟囔着:后辈不肖,败了家业,如今成了丧家狗,大郎不死,还会回来……。


到底是经历了一番变故,大郎又聪明了几分,往后能否重振家业,他没有也不敢说出口来。


    长树村向东南三十五里,绵绵延延都是丘陵山包,山里头多见石头少见人,即使有人知道长树村的“大孝子”,也不见得就认识他的面目,反正如今是死狗不怕滚水烫,少皮没脸的瞎混吧,再说了,一路奔东南而来,走的是“神道”——东南成神嘛——大郎这几年虽说走的点儿“悖”,却也学会了不少神神道道的东西,眼下落脚的地方就是有名的“洞天福地”:一座山不算山、岭不算岭的凸孤峰据说就是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中的“福地”之一,当地的老百姓给他取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叫“连天峰”。大郎算计着,“连天峰”不用说就是连接天庭的意思,既是天下七十二“福地”之一,兴许就是他时来运转的地方,咬住牙关,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权当是又托生了一回。


不一日,大郎就寻到了一份差事,跟着“南蛮子”掏茅缸、削马丁刺。


    大郎天生的五短身材,“南蛮子”尤其赏识他,给他好吃好喝,吃好喝好的目的是利用他的天生优势,看他尖嘴猴腮的样子,就想到他爬树一准像猴子,“南蛮子”还时不时给他一些小恩小惠,殊不知大郎何许人也,不为恩惠所动,照样爬上皂角树挥起镰刀削马丁刺,大郎个儿小人利落,半天光景就做出三个人的活路。坐在树杈上削马丁刺,身上皮肉被树枝四周的“刺”划拉的遍体鳞伤,大凡马丁刺划拉过的口子,疼过之后,会发出阵阵奇痒,多日不能痊愈。这日偶得空闲,大郎登上“连天峰”消遣,原来顶上还有一座“人根庙”,庙里坐着一个年约半百的老道姑,那老道姑正在撩起道袍露着白刮刮的肚皮捉虱子,猛抬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跟前,慌忙放下道袍,盖了肚皮,问:施主从何处来?大郎:从山下来。老道姑下意识地朝山下看看,大郎不由自主也扭头朝山下看看,看过了,不由笑了,问了一句多余的话:仙姑从哪里来?老道姑白了他一眼,说:贫道从来处来。大郎闹了个大红脸,接下来竟又问了一句更不该问的话:仙姑高寿哇?老道姑面带不悦:开天辟地,有人至今,贫道如何记得年岁?!大郎自知失言,解嘲道:啊,不愧是老神仙。说着话,忍不住浑身奇痒,便顾不得再假装矜持,大把大把抓起痒来,一边抓痒一边向老道姑讨教起仙方。老道姑说:邪病何用仙方,邪术可除邪病。大郎:我一向见庙烧香、见神磕头,祖上三代都是吃斋念佛,不沾邪事,咋会染上邪病?老道姑:染不染邪病由不得你,说老实话,近日你都做了些甚么勾当?大郎道:帮“南蛮子”削马丁刺。老道姑:照哇,这不活该你中邪吗?哪棵皂角树上住得没有仙家?马丁刺可是仙家的护法神哩,惹了仙家的护法大神有你的好吗?大郎说:要说“惹住仙家护法大神”的该是那“南蛮子”才对,我听他的。老道姑道:“南蛮子”罪业更大,把仙家的护法神拿去熬膏药给人治病,药倒是“神药”,神又能饶了他吗?大郎打了一个激灵,忙说:俺们削的都是没有住仙家的皂角树,凡是树上挂幔子,树下供香烟的俺不干。老道姑:那更坏事,还没修成正果的“野半仙”就住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皂角树上,更是“惹不起的东西”,对付“野半仙”得以正压邪、以邪治邪,幸亏你今天遇上贫道,换了别个,怕还真治不了那“野半仙”哩。说罢,老道姑双脚一盘,趺坐在蒲团上,半闭了眼睛,打起哈欠来,忽然,老道姑一指冲天,大喝一声“哎呀嗨”,口中哼哼唧唧就唱了起来:天灵灵、地灵灵,观音老母下天庭,四大天将排开阵,托塔天王率天兵,忽听銮铃一阵响,手提金刀在云中,真神来了哪一位——呀呀嗨——关二爷姓张叫李自成……。大郎听得一头雾水,只管趴在地上磕头,大约磕了有百把十个,老道姑开言道:起来吧,关二爷收了“野半仙”,剩下马丁刺这个护法邪神,贫道自有法术治它。大郎爬起来,拍打拍打裤腿上的土,又开始抓痒:啥法术能治得了护法邪神?老道姑:神比仙“能”、仙比神“灵”,贫道以邪治邪,自然手到擒来。


“以邪治邪”?乍一听,还真有点“邪乎”,大郎心里直发毛,他自小就胆怯白胡子老头儿讲说“鬼故典儿”,往往在听了“鬼故典儿”后,夜里唬的尿尿都不敢下床,偏偏老道姑又神神秘秘的,说是“机不可泄,附耳上来”。他怀里像揣了兔子似地突突直跳,硬着头皮凑过去,不过,听完之后却哑然失笑,从怀里摸出一张一万圆的关金票子供养了老道姑,正是大郎这种阔绰的“少爷之风”震撼了老道姑,老道姑一愣神的功夫,大郎把票子往她打坐的蒲团上一放,飘然而去。


下了连天峰,大郎思忖着老道姑的术数,老道姑实属得道高人,真“仙姑”也,她居然未卜先知我是掏茅缸的,如其不然,她怎能想到用茅粪(即大粪)污秽镇术去制服“护法邪神”?不管怎么说,大郎当即就与“南蛮子”交涉,此后专掏茅缸,就不削马丁刺了。


    当地人的风俗,茅厕(读si不读ce)里盛大粪的家什都是一种叫“大青花缸”的粗瓷器,缸体中蹲个半大的孩童不成问题,茅缸里日积月累,在缸体内滋生一种结晶体的屎尿漬,“南蛮子”雇人掏尽茅缸里的屎尿粪水,再用家什敲击削刮,采集结晶体的屎尿漬,转手卖给药商,制成神奇的灵丹妙药。大郎的体格,掏茅粪、钻茅缸、采尿漬,比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更胜一筹,以他娇小玲珑的优势轻松地讨得了“南蛮子”的欢心。论起大郎的出身门第,他居然还有一个洁癖,最难得的是他能大能小,无怪乎城里的神算子鬼八卦说他是“龙种”,他带着一身臭气跳出茅缸,收工后的第一件事,先去连天峰下的洪江河里泡澡,也日怪的很,洪江河水不但泡掉了他身上的骚臭气,也冲走“护法邪神”的邪毒,两天光景,马丁刺划拉的伤痕便平复如初,粗糙的肌肤似乎也显得光亮细腻了几分,老道姑仙术显灵,大郎便抽空上了连天峰还愿。


    俗话说:仙家一天,凡间一年。大郎上连天峰还愿,连去带回也不过半天光景,下得山来,世事大变,他刚刚脱了衣服正自得其乐的在洪江河水里泡澡,山民百姓们像野狼惊吓的羊群,说是要“跑反”——小日本鬼来了,年轻的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儿都拖家带口、蚂蚁搬家似地躲进深山,留下的都是一些跑不动的老头儿老婆婆们,大郎慌忙出水,再寻那个“南蛮子”,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大郎的工钱还没有来得及结算呢。他在山沟里失魂落魄的走了几遭,只好六神无主的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如果说离开长树村就像是丧家犬,这一回更像是落水狗。


过了三天,除了偶尔听到远处飘来几声冷枪,连小日本鬼子的一根鬼毛儿也没看到,人们惶惶然从山里到山外到处打探消息,地里的庄稼也无心伺候,小孩子的哭声也少了,连鸡鸣狗叫声都稀疏的很,最常听到的是大人们嚇唬小孩儿的话:哭吧,要是叫红眼绿鼻子的小日本鬼子听见了,看不撕吃你!小孩儿吓得瞪着惊恐的眼睛,真的就不敢哭闹了。大郎也像一个吓得不敢哭出声的小孩儿,恨不得回过头钻进他娘的大襟袄底下吃奶去。


这天,大郎大着胆子随着人群下山到集镇上买东西,集镇也不像以前的人多,稀稀拉拉冷冷清清的,货郎摊子少的可怜,他自顾左顾右盼,冷不丁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一哆嗦差点没有坐地上,惊回头,忍不住狠狠地噘了一句:好你个瘸子腿,也不怕吓死恁亲爹!瘸子腿哈哈一笑:狗眼看人低,我才是爹,睁开狗眼看看,我像爹不?大郎这才瞅视瘸子腿几眼,说:狗都戴上帽子充人了,你从哪儿弄了一身“黄鼠狼皮”披着,愣充啥毬人物。瘸子腿伸手捂住大郎的嘴,四下看看,说:要叫皇军的人听见,不活剥了你的皮。大郎:皇军?瘸子腿左右看看,说:就是小日本鬼,从今儿开始,我是正式给皇军当差了。大郎:当差?……我可听说,那叫……叫啥……汉奸?瘸子腿慌忙又堵大郎的嘴:你作死呀……,走,寻个饭铺说话。


俩人进了一家小饭铺,吩咐堂倌去烩两碗牛肉杂骼,便头抵头咕哝起来。


瘸子腿:如今世道,有钱就是爹,有奶便是娘,管毬他黑猫狸猫,斗住老鼠就是好猫。


大郎:你说小日本鬼子是老鼠还是猫?


瘸子腿:你管毬他是老鼠还是猫,只要给钱。南山里不是有皮定钧皮司令的抗日……啥毬“先遣支队”,专打小日本鬼子,可、可是打日本鬼子他不给你钱,吃的、穿的也都不如小日本鬼子这边的好……。


大郎:小日本鬼子给你多少钱?


瘸子腿:不多,我才入行,今儿才刚穿上这身制服,梅协太君还亲自给我了一沓日本东洋票子,又发了五十万圆小日本鬼子印的“关金”票子,连小日本鬼子都印“关金”,民归明摆着不是要完蛋了嘛。


大郎:那……,有人噘咱是“汉奸”,岂不是丢八辈子祖宗的人?


瘸子腿:哎——,只说你干不干,干,老哥给你引荐引荐,不干,喝了杂骼走人滚蛋。


大郎:你总得叫我好好想想。


瘸子腿:你还有个毬想头,仨媳妇死的死、跑的跑,卖屁股给你换钱的人都没有了,你还想喝着西北风愣充阔少爷?这年头虽说是乱世,啥毬汉奸不汉奸,有钱有势就是二大爷,没钱没势,毬——三孙子一个。


大郎想了想,压低声音说:好,我干,不过……,最好不能叫长树村的乡亲们知道,乡亲们知道了,明里噘俺是汉奸,背后捣断脊梁筋。


瘸子腿:我看你是养汉子作精、吃了肉撇腥,家业都踢腾光了还死要面子,又想当窑姐,还想立牌坊。一句话,到底干不干!


大郎低头一想,咬咬牙:干,先混个肚儿圆再说。


大郎跟着一瘸一趔的瘸子腿去见小日本太君,小日本人的个子实在是小,大太君的个子也不比大郎高,不过他一看见日本太君手里攥着把东洋刀,心中害怕,膝盖一软,差一点就跪倒在地上,瘸子腿奴颜婢膝、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人不人、鬼不鬼的话,翻译官又叽里咕噜了几句鬼子话,日本太君上下打量着大郎,大郎的心里像吃进去了几只小老鼠崽子,肚子里吱吱哇哇的,嗓子眼儿里都冒寒气,大太君朝翻译官摆摆手,翻译官又与瘸子腿说了几句大郎根本就听不明白的鬼话,瘸子腿转身问大郎:太君说叫你干联络官,你干不干?大郎问:联络官是啥?官有多大?瘸子腿两手一摊,说:问我?干脆,你还是去问太君吧。大郎说:不用问了,只求太君给我寻个僻静的地方,最好甭叫咱长树村的人看见。瘸子腿:我和太君说说看。就与翻译官说了,翻译官与大太君一咕噜,对大郎道:太君命令你住在南坡上的连天峰,回头叫人领你去学打旗语,以后你就是“共荣一区”的联络官了。日本太君拍拍大郎的肩膀,伸出大拇指,笑着夸奖道:你的,大大的良民,联络官地好好干。说罢,拿出一沓东洋票子,瘸子腿见大郎两眼发直,傻愣愣站在那里,便上前点头哈腰,接过东洋票子,递到大郎手里,说:还不赶紧给太君鞠躬。大郎居然吓得忘记了咋着鞠躬,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日本太君哈哈大笑,嘴里还叫着:幺西幺西。太君挥挥手,翻译官从皮夹子里掏出一沓“关金”票子,交给大郎,大郎接了票子,弓着腰,笑的比哭还难看。日本太君哈哈笑着,再一次拍拍大郎,与翻译官扬长而去。


大郎在日本人的兵营里接受了三天训练,学会了打旗语联络暗号,换上一身“皇协军”的“黄鼠狼皮”,腰里又挎了一把“八响枪”,他还偷偷到日本兵的军容处照照穿衣镜,真想不到还有他娘几分威风。


时来运转,明天大郎就是连天峰的“山大王”了,不论这个“共荣一区”联络官的“官位”有多大,反正连天峰四周的村庄都得听他调遣,供给他“给养”,如有不服从调遣或者抗日份子统统“格杀勿论”。


大郎当然没有想过怎样“杀人”,却首先想到一定要酬谢瘸子腿的兄弟情分。


集镇上没有赌场子烟馆子窑子铺,好在大郎知道瘸子腿最好哪几口,先把他弄进饭铺里,二两烧酒,加上无论什么死猫驴狗肉,吃饱喝足了,又弄来个大烟泡,点上大烟灯,陪着瘸子腿过透了大烟瘾,又去寻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半老寡妇,他也就忘了赌钱,大郎把瘸子腿引进半老寡妇的小房里,算是报答了情分,余下的事情他就不管了,他得上任去做“联络官”。


再上连天峰,是由山下几个村的维持会长们伺候着,颇有一点新官上任的味道,官虽不大,也是前呼后拥,到了山顶,连天峰属地的维持会长唤出来人根庙里的老道姑,说是伺候长官的事就暂且交给你了,暂时在庙里腾出一间好房子,拾掇利落了,请长官住进去,一日三餐由四乡轮流供应,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但是,庙里必须保证长官住的干净、过的舒坦。老道姑不敢得罪地主,又见是一位腰里挎着盒子炮的“长官”,惶惶然头不敢抬,慌忙连声说“好好好”,把众人让进她平日修行的“净室”,沏好了茶,这才慌忙去拾掇房子住处。


住进优雅清净、似乎还飘着一缕女人清香的雅室里,大郎躺在精雕着老子骑青牛、老君炼丹还有八洞神仙图案的顶子床上,目光穿过顶子床透雕花棂内的纱幔,审视着屋里的摆设,与卧床相对的,是一张雕刻精美的红木条几,条几一侧,一只四方马札子上摆放着香樟木衣箱,淡淡的香樟木清香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家具虽说简单了点儿,却擦的锃亮,大郎睡觉的地方是内室,他躺在床上试了试,又翻身下床,踩着顶子床前放置的精致脚踏,这才注意到红木条几前还有一只蒲团。出了内室,外间是“客堂”,客堂里窗明几净,正墙上供着三清宫祖师像,供奉祖师的红木香案上,摆放着铜炉、香薰,香案上方、祖师像两侧,一边悬挂着桃木剑,一边悬挂着拂尘,大郎顺手摘下那柄桃木剑,坐在客堂当央的一把太师椅上把玩着,不留神失手把剑鞘掉落地上,弯腰去拣剑鞘时才骤然发现,地上的四方砖竟然磨的和镜面一样透着碧幽幽铮亮的青光,放好桃木剑,他伸手在客堂当央的八仙桌上抹了一把,试试桌面干净不干净,又试了试桌子四周的四把椅子,禁不住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这老道姑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持家好手。


大郎背了手在屋子里欣赏着他这个联络官的“官邸”, 自顾瞎转悠,冷不丁背后有人说话,心中一惊,不由伸手握住八响枪,回过身来一看,原来是老道姑送茶。


老道姑捧着托盘,托盘里盛着一套紫砂泥壶,大郎眼前一亮:这可是件好东西,当年进城,在专员的行辕里见过一套泥壶,远不如眼前这套滋润细腻。老道姑眼不敢抬,低着头重复了一句道:长官,给您送茶。大郎松了口气,慌忙去接,忽然想起自己如今已是“长官”,便定定神,干咳两声清清嗓子,冷冷地说:就放在八仙桌上吧。老道姑放下托盘,知趣地退了下去。大郎望着老道姑的背影,心里想,之前来人根庙求她施法治病,吓得我还得给你磕头下跪,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她了,吓得头也不敢抬,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想罢,心里好笑,看看托盘,想不到在这山巅古庙还有来自云南的普洱名茶,便温了泥壶,投茶、覆、闷,而后把玩着紫砂茶具自斟自饮,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地独自品茗嚐茶。


三餐吃饭时分,山下四乡的“维持会”轮流着往山上送餐,每每打开食饹,虽不能说是皇宫御宴,反正总有鸡、鸭、鱼、鹅,牛、羊、猪肉,木耳、山珍之类,一个人吃不完,糟蹋的还真不少,天天大鱼大肉,自然有腻胃的时候,大郎就在想,人来了好运,扁担也会开花,生姜吃了不辣,人说山高皇帝远,我他妈不是和“皇帝”差不了多少?


一天,正啃了一块猪肘子难以下咽,却闻到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淡淡的菜味儿清香,放下筷子循着气味寻去,原来是老道姑正在调制刚刚揭开笼箅的蒸野菜,大郎望着色、香、味俱佳的清蒸野菜,不觉流下馋涎,便邀请老道姑与他同桌合伙用膳,其实那老道姑早已闻到了肉香,正是求之不得啊,哪还顾什么戒律不戒律,半推半就依了“长官”,开始与大郎同席吃饭,你吃我的大鱼大肉,我吃你的山野青菜,从此,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开端。一来二去,熟不忌礼,大郎在老道姑眼里已不再是什么“长官”,老道姑也不是什么“仙姑”,再不提“从来处来”和“如何记得年岁”的事,渐渐地相互自报家门。大郎在老道姑眼里,因为他个子小,就当他还是个二十郎当岁的毛嫩娃子,老道姑在大郎眼中,也许是出家人没经过风刮日晒,吃的是吸纳了日精月华的野味仙草,喝的是山中仙泉,高高大大的块头,保养的白白胖胖、鲜鲜嫩嫩,就像一个三十来岁的贵妇,老道姑对大郎也宠爱有加,变着法儿给大郎做野菜餐,什么“枸杞子白果龙眼汤”、“野菊花枸杞苗清蒸菜”等等,哄得大郎天天开心,食欲大振,大郎一高兴,就说要认“仙姑”做个“干娘”。


大郎这个“联络官”做的十二分清闲,每天来送饭的“维持会”都得给他做个口头汇报,不过大都是“平安无事”,谁都知道,“维持会”的人是“豆腐刀子——两面光”,既不得罪八路军皮司令的抗日力量,又要讨好小日本鬼子,一旦小日本鬼子的飞机从头顶飞过,或是太君询问,赶紧打旗语发个联络信号:平安无事。大郎虽有十二分的清闲,但他始终不敢离开山头半步,这是接受训练时宣布的命令,闲来无事,就与“干娘”聊大天,反正是乱世,人人惶恐不安,除了初一、十五,偶尔有个香客,平时哪还有人上山求神,老道姑也是闲得发“闷”,母子二人自然是聊的热火朝天,大郎问起,这庙的名字好怪,咋叫个“人根”?老道姑好几回都是岔开了话头,不愿正面回答,这一天大郎再四追问,老道姑思忖了半晌,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这里……原先并不叫“人根庙”,听师父说,早先这连天峰上有座“二郎庙”,后来,就来了一个道士,挨着“二郎庙”又建了一座庙,却起名叫“盘古洞”,从此,两座庙就较上了劲,后来的道士很有道术,自称是开天辟地的“巨神”,二郎神在开天巨神面前就成了小神,渐渐地,二郎庙就断了香火,没了香火,那道人也只好下山另寻道场去了。再后来,打西域过来一个年轻道人,是不是二郎庙道士请过来的没人知道,有人猜想是二郎庙道人请来的高人,专门报复盘古洞道士的,年轻道人上山就住进二郎庙,把殿堂粉饰一新,连二郎庙的匾额都换了,改成了“人根庙”。年轻道人从西域带过来的法术十分神秘,又十倍十的有效,病人来了他会看病,没命要死的人求他,他会像诸葛亮釀灾一样,祭起北斗七星君为人消灾续命,尤其是缺儿少女的人家,到庙里祈子,那是一求一个灵,人们传言,虽说盘古是开天巨神,“人根”老祖肯定比盘古还要老,少说也要大上几辈儿,没有“人根”,何来盘古?盘古洞自然也就断了香火,那道人也就趁黑夜偷偷溜走了,年轻的西域道人把两院合一,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大郎听说“人根庙”里祈子百求百应,不免有些心动,问道:干娘,这么多天了,我咋就没见你给人送过孩子哩。老道姑叹口气,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摇了摇头。大郎问:我师爷就没把法术传给你?老道姑听了,脸色骤变,大郎是个聪明人,不当问的就不再追问了,老道姑便心事重重,悠悠然回了净室。


自打知道“人根庙”祈子百求百应以后,不免勾起来大郎心底里一丝渴求,毕竟他并不想真的从他这里断了后,更何况如今正是兴旺发达、时来运转。


老道姑回了净室,便有些精神恍惚,坐在蒲团上,照样锁不住意马心猿,索性闭了房门,一直到大郎邪唬着:干娘,吃饭了。她只是少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我肚里撑的慌,不饿,你自个吃吧。


两天里,老道姑居然像断了人间烟火的“神仙”,不吃不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净室里。


大郎见干娘不出房门,喊了几回也不见回应,他扒着门缝朝里瞅视,见老道姑安祥地趺坐在蒲团上闭目静修,虽说他尚不知“辟谷”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想着“反正是在修行”,也便不以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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