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的老家在大山的一个折褶里。大山,在连绵不断的凝望中。
阿春在一个叫石槽沟的地方读完了小学,然后到镇子上上学了。每次到了礼拜五,她骑着车子风风火火地回家,路的拐弯处,就停靠了好多的自行车,那些高年级的学生,吹着口哨,嬉皮笑脸地凑上来,问她是哪条沟的人,要不要保镖。
阿春说:“保你个头啊!姐从小打过狼,吃过野猪肉,你们有吗?”
“吆,你还是个厉害的主,好姐姐,那你保护我吧。”一个男生朝前凑,阿春躲开了。
“得啦,免费送你,还不愿意。那你自己走好了。”
趁说话的档口,有个男生偷偷地放了她的车胎气。
阿春只好推着自行车回家了。
阿春,就像春天最耀眼的山丹丹花一样开放在了山岗。她的胸脯鼓起来了,随着风儿扭动了杨柳的身子,说话也细声细语的了。她走到哪儿,一些目光就跟到了那儿。她能感受到含情脉脉,也把梦的衣裳,编织了一件又一件。
有一个远远守望着她的人,叫山子。山子文化不高,整天放着羊。放羊的间隙,他就是看那条阿春经过的路。一到阿春放假,自己就紧张不已。无奈,阿春从来不正眼看山子 。
阿春初中毕业回家的时候,好多的人踏上了门,要给她最好的嫁妆,最红火的婚礼。阿春摇摇头,说自己渴望走出这座大山,不想一辈子让山包围。山子也在阿春19岁那年,提了四水礼上门了。阿春说:“你能回答上我三个问题,我就嫁给你。”
山子说:“你说吧。只要问题真的有答案。”
“一头牛的梦想是什么?一棵树一辈子能开几次花?一朵云,一生有几次行走?”
山子挠了挠头说:“牛没有大的梦想,吃草,犁地,挤奶,或者住进窝棚,享受阳光的普照。树可以开三次花,少年,青年,直到老年。每一次开花,都是一场艰难的选择。云呢,一生只有一次行走,那就是它爱上远方的时候,它会有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你说我说得对不?”
阿春无语了。那夜,她翻来覆去地想着山子的回答。
第二天,阿春起来了,面容有点憔悴。她找到了山子。
“山子,经过我慎重考虑,咱们还是无缘今生的。我上学时就有个梦想,就是走出这个山沟,嫁给大城市去。”
山子一听,急了,说:“那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啊。勤劳致富,攒够了钱,我们在城市安窝!”
阿春笑了笑,她不忍心对大山说绝望的话。她拉着大山的手,温柔地说:“好吧,但愿那一天早点到来。”
89年夏天的时候,小镇有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水。那晚,雨水下个不停,瓢泼一般,泥石流一路横冲直撞,包抄了扇子坡,又推倒了鹰嘴崖,轻而易举的冲锋到阿春的家门口。牛头大的石头,破命地砸向她的木门,院墙,然后,袭击了无处可逃的阿春。阿春想要去抢救那个写满了日记的小木箱子,一个大浪打来,她掉进了洪水中。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山子坐在身边,弄了一些疙瘩柴火,在烘烤她的衣服。
“你是怎样救了我的?”她捂着单薄的衣裳,回想起昨晚,心里还如小鹿般惊跳不已。
“那晚,我一路追,呛了好多口水,终于把你拉出水面了。”
阿春回过头去看他的膝盖,烂了好大一片子。她的一颗柔软的心,猛地心疼了起来。就这样,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山子。
八十年代的小镇,处于三县交界处,百废俱兴,千船争渡,集贸市场非常火爆。阿春只要把山里的野鸡,鸡蛋,草绳,地毯,还有柿饼,猕猴桃,五味子,罗汉果等等农特产(药)带到集市上去,总是被人抢个精光。有的人,把她打的地毯,当做了样本,挂在了商店门口。她每次回家去,裤兜都被钱塞的饱饱的。然后吃喝,寻门户(人情),到了年跟一算账,又所剩无几了。阿春对山子说:"你看我们这样的劳累,时间久了,人的身体,肯定也吃不消的。”
“嗯。得想个另外的办法。”
阿春就去一个亲戚家讨寻主意。她的这个亲戚在街面有三间门面房,做服装生意。听了她的意思后,说:“人常说隔行如隔山。你做这个服装生意不?我给你引路子,凭你的人才和知识,不出三年,就让你吃的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阿春当下脸红了,却听了建议,租了亲戚隔壁家的门面房,做起服装生意来。
她到河南贾宋去进货,硬是死缠烂打,讲价钱,住小店。看啥流行就进啥,看啥新特就放开了胆子批发回来。雪球般竟然越滚越大,有了好几万元的积蓄。三年后,她成了小镇的传奇。不但进了个体协会,还入选上了“三八红旗手”,四处开会做报告。”
有年春天,阿春再到进货点去批发服装的时候,那个河南的胖婆娘说,她自己想到北京发展,看着阿春人实在,想把自己的批发店低价转让了。
阿春回家和山子一商量,都认为应当冒这个险。就掏出了全部积蓄,又向亲戚借了好多,盘点下了这个服装批发店。
三个月后,柳丝低垂着手臂,没一点摆动。蝉也懒得叫唱了。这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有个光头找上门来,大大咧咧地坐在店里的椅子上,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啊?你叫阿春吧?生意不错嘛。”
阿春倒了一杯茶递去,笑吟吟地说:"老板,想买啥品牌衣裳?我给你优惠的。”
那个光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来:“这么的给你说吧。你这个摊点,是前任老板抵押给我的。她的丈夫欠了一屁股赌债。这里有合同证明。你仔细看看,不服的话,可以去上告我。”
阿春接过那张纸,仔细地瞅,如雷击顶。她关了门,急匆匆地去咨询了法律事务所。确实,人家有公证处的证明。
她将钥匙给了光头,成了背着一屁股债的女人。
阿春,像一株青青河边草,被肆虐的寒风,一下子击倒在了病床上。一连多日,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木木地望着白色的顶棚。那里,有一只蜗牛在爬。
当她再次站立起来,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时,瘦削的身材,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
有个以前追求过她的人知道了她的故事,对她说:"你现在一无所有了,我重新追求你,还来得及吧?”
“是你有病了,还是我?我很想知道。”阿春冷冷地说,来人灰溜溜地走了。
她和山子又一次回到了大山里,回到了故乡石槽沟。贷款买了一百只羊,当起了牧羊女。白净的手有了裂纹,脸上有了炭黑色,她的辫子剪短了,成了齐耳短发。她的歌声又洒满了村村寨寨,没有人知道她是真的,还是假的快乐。她躺在青石板上休憩的时候,她老是在想,也许自己是大山的女儿,这里有自己的根。
快到腊月时,她羊的数量也增加到了130多只。一个黄昏,来了一个西安人要收购她的羊。来客一把提起一只小尾寒羊山羊,羊在空中不停地蹦跳,他说:"你看,你的羊,有点太肥了,弹跳力不够。适合做羊肉泡馍。我们关中道的人爱吃廋点的羊。”
阿春笑了笑,“每一个买羊的,都会弹闲这,弹闲那的,这样,就可以压低价钱。“她指着一只小羊说:“要叫羊瘦下来,还不容易吗?”
阿春将手指放在嘴边,猛地吹了一声口哨,那些羊仿佛听到了命令,纷纷地聚拢到她的身边了。
“让羊运动起来。时间久了,羊肉就自然地细腻,油腻少了。”
客人说:"一般人是舍不得让羊瘦下来的。你要是敢试验,我们现在就签订合同,怎样?”
阿春说:“这个可以有。你要是先给我预付十万,我就百分之百的供货。
一年后,阿春将另一条沟——枇杷沟承包了下来,四处扎上了铁丝网,通上了水电,安装上了青草粉碎机。一棵大核桃树下是她的简易房子。旁边有个标志性的木板,上面写着几行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快乐无边。”
烈日下,她和山子扎着头巾,戴着帽子,喝几口水,就开始割草了。在歇息的时候,她手搭凉棚,数着远方的羊群。一只,两只,一百只,一百八十九,三百,四百三......
羊群白云一般散落在山沟,梁上,半山腰,她的手更加麻利了,镰刀似乎也似乎锋利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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