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作者:唐柳
这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大事件,我想。
那天我们约好去开房。
老旧的电脑在聊天结束后,出了故障。那个女人最后的聊天记录不断复制、扩大在屏幕上:我要和你相约,在花之蕊、在草之茎、在午后慵懒的时光深处。这文字一出来,电脑细密的风叶声即时停顿了,接着是堵心的堵、堵、堵……一直匀速地毫无感情地堵下去,关机功能也突然丧失,即使关掉电源,那黑色屏幕仍不断刷动字幕,瞬间投影一个未来的世界,不禁让人屏息。但这天的事件吞噬了我对电脑的记忆。
那天我们约好去开房。
她和我说到偷情问题的时候,语言简练,那些文字却有些飘忽,看起来很遥远。她讲的都是伟大的爱是灵魂与肉体的完美结合,性是上帝最慷慨的赐予等等。这些在她的讲述中奇异而富有激情,但这显然不是爱情。仿佛我就是一捏茶叶,不管我是普洱、金骏眉还是西湖龙井,看起来只要我是树叶子,她就泡定我了。她的表述,简约而干爽。虽然我不知道它的最终是什么,但我向往遥远而陌生的东西,向往我未曾抵达的向往。
要到达约定好的酒店,需要经过一个广场。这广场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它奇怪的大,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潮水漫空而来,由躯体漫过四肢,让她们像水母缓缓张开。我看见广场上的树奋力地指天而立,像男人剑拔弩张的雄性器官,太阳光照在树的顶端,迸射着更加锋利的光芒。
此刻的太阳。远甚于平日,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象征物,不仅先于我们,而且是先于世界存在的,它是生存的依据、是至高的信仰,超越一切并统领一切,万神之上的唯一的神。这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它控制我、压迫我,甚至快要将妻子和孩子从我混乱的头脑中挤压出去。我感到胆怯中的愤怒,这情状太懦弱、太卑琐,想起来难堪。
快中午了,很晒。我站在广场上晒着,头发像火热的铁丝,然后是额、耳根、颈背,鞋子也烫了。远处的灌木丛有一些稀疏的影子,很不确定。而我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我觉得我是在期盼着。更明白而坦率地说:惊惧中我期盼发生,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午后阳光下灼热的激情,在我微尘一样的生命里,还没有一个足够香艳的事件发生。
晒得久了,我会眩晕,但这天晕得更加厉害,脚下的地都漂移了,一片片塌陷。四周没有人说话,没有一个可以抓住的物体,没有支点挽救我。
我想用我的眼睛抓住一个支点,但我的眼睛出了毛病。突然发现我一直紧盯的世界退远并缩小了——剑拔弩张的树、斑驳的灌木丛……这情景使我感到恐惧。我用手遮住眼睛,闭上,在一片紫斑中呆了好一会儿,紫斑慢慢化开,一点墨兰从眼睛深处慢慢浮染上来,濡湿了我的指缝。我试着睁眼再看。还好,世界还在。刚要伸手抓住它,倏忽之间,他又退远缩小了。这样远而且小的世界是非现实的,或者我是非现实的。它和我之间有一个荒谬的距离。它是不能进入的,与我分离的,我被抛在外面。而外面——外面是空无,我甚至看不见我自己。而另一双眼睛清湛,凌空俯视。
我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现在又是什么?
存在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存在一个没有世界的我。这一发现使我震惊。我、世界、现在,并列着,又分隔着,构成另一种现实,与惯常的现实对峙。我感觉一个光箍罩住我,磁力强大,像碎铁屑在磁场力被拨弄一阵,就丢失了来处,轻如微尘,在一束阳光中直线飞行。
是俘获么?又像是被抛掷。
一个老女人在讲故事,几个旁听的织毛衣的、看孩子的女人啧啧倾听。老女人意味深长地尖笑着,用令人心惊肉跳的神经质的声音说:我家男人家伙事儿好着哪,那个狐狸精离不开,你们要不要试试?别的女人呵呵笑着,快乐地低俗地喧嚷、咒骂,一道道同情的、讥讽的、淫邪的目光让我惴惴不安、战战兢兢。我像是明白了,嘈杂混乱的人们不是为了倾听,是为了拯救自己。我看到现实世界,正在把我剜出来,冷冷嘲笑我。张皇失措中,我无凭无据地哭泣,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流体,涌浪似的,推撞我、排开我,隔离我,也回护我。
手机响了。一个安静的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说:快到了吗?
我没有回答,打开手机后盖,抠开电池,抽出卡片,轻轻一甩。阳光下,一道惊艳的弧线。
而整座城市,对我的自我救赎,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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