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走出阴霾

走出阴霾    作 者：田承友   把离婚协议书放在丈夫面前的那一刻，她觉察到了丈夫的温怒。可是这一次她是下定了决心的，协议书是他亲自写的，内容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几番修改后完成的。这是她第三次向丈夫提出离婚，和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亲手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穿戴好外衣、口罩、围脖和手套，她拎起昨天就已经准备好的东西出了门。临出门时她再次提醒丈夫：“协议书是我写的，内容也是我的真实心意。你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意见就把名字签了吧。” 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如果儿子还活着的话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儿子的骨灰就葬在县城西南“仙山陵园”的山坡上。三年了，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一个人来，她会一整天坐在儿子的墓碑前，看着儿子的照片和他慢慢地聊。 天空阴沉沉的，雪花零星地飘洒着。风不大，把一片片刚刚落地的雪花都吹到了路旁的边沟里。也许是天气的原因，村口公交站点处等车的人一个也没有，偌大的一个候车亭矗立在那里显得孤零零、凄凉凉的。公交车是今年夏天才开通的，“仙山陵园”就在这趟线上，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墓群第一排最醒目的那个墓碑就是儿子的。说醒目，是指它的与众不同。那是用灰白相间的天然大理石雕刻成的一台打开90度角的笔记本电脑。电脑的键盘上刻着儿子的生卒年月，竖起的宽大的显示屏上镶嵌着儿子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照的半身照片。儿子是计算机软件工程专业的高材生，毕业后即被北京一家著名的软件开发公司聘为程序员。可以说，儿子短暂的一生都是陪伴着计算机度过的。为此，她请人专门设计并精心打造了这个特殊的墓碑。 轻轻拂去墓碑上的浮雪，儿子的名字和那张洋溢着阳光般的大男孩儿的笑脸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打开兜子，把昨天准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墓碑前。 “儿子，妈妈来了。”话一出口，声音就哽咽了，“今天是你二十八岁的生日，妈妈带来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核桃、榛子、松仁……对了，妈妈还特意给你买了生日蛋糕呢。” 凝视着儿子的照片，仿佛又看到了儿子小时候蹲在院儿里手握小铁锤砸榛子的可爱的模样。儿子从小就喜欢吃这些坚果类的食品，所以她经常去集市上买来或亲自上山采摘回来。有时担心儿子砸伤了自己的小手，她就把果仁一个个剥出来装在盒子里放置到冰箱中留给儿子慢慢享用。儿子离世后她仍旧坚持着自己的习惯，她会把剥好的果仁分类包起来放在一个干爽的地方，想儿子的时候就来到这里，把一包包果仁摆在儿子的墓碑前。 “儿子，我们来唱祝你生日快乐吧。”她搓了搓手，轻轻地打起了拍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凄厉哀怨、断断续续回荡在山谷中。渐渐地歌声走了调变成了肝肠寸断的低吟和哭泣，“儿子，回来吧！妈妈温暖的怀抱天天为你敞开着，你为什么不回来啊？快回家吧，妈妈给你剥好了核桃、松仁和榛子，就等着你回来吃了。可是你怎么就不回来啊！” 风停了，雪却大了起来。漫天雪花飘飘洒洒，整座墓园被笼罩在了白皑皑的世界里。看着这大朵大朵晶莹剔透的雪花，她的心里翻江倒海、感慨万千：苍天啊，难道你也知道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特意用如此的方式送来这份洁白的礼物吗？ 三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儿子年轻的生命。那时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就在那场车祸前，儿子还给她打来电话，他在电话中信心满满地说：“妈，公司又给我加薪了。等我攒够首付的钱就在这里买个房，等爸爸退休了，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接到北京来。”她是多么希望这一天能早日到来，可是这一天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来了。 雪仍在不停地下着，丝毫没有减弱的阵势。她也不想过早的回去，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她要陪儿子多呆一会儿。还有一点，今天是周天，丈夫休息在家，她觉得应该给丈夫一个单独思考的空间，也许现在丈夫已经在那张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说心里话这不是她所希望的，但是她必须这么去做，而且要下定决心，决不能有丝毫的杂念和臆想。 儿子离世的第二年，丈夫在一次喝醉了酒的状态下试探着对她说：“我们再生一个吧。”看着满脸通红的丈夫，她愣了一下，片刻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你找别人生去吧，愿和谁和谁，我不拦你。” 那天夜里，她瞪着眼睛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一宿。丈夫家是几代单传，现在儿子没了，丈夫有这个想法也算是合情合理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在村子里这种传宗接代的传统思想本身就是根深蒂固的。可是自己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两年前就绝经了，不可能再怀孕了。即使靠辅助手段怀上了，这么大的年龄，怎么保证生出来的孩子会是健健康康的。更不要说几年后两个人都到了爷爷奶奶的岁数，哪还有能力和精力去抚养和照管一个孙子般年龄大的孩子。思前想后，她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婚。离了婚，丈夫就可以天经地义地找一个年轻的女人为他延续香火了。 “我们离婚吧。”她心平气和、郑重其事地对丈夫说，“我想好了，我不能耽误你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否则我将成为你们家千古唾骂的罪人。” 丈夫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惊，半晌缓过神来：“你这是说的什么鬼话？我什么时候说你耽误我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了？” “你的记性也真是太差了。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忘了？” “我说什么了？昨天喝多了，不记得了。” “你不是想让我再生一个吗。实话告诉你，我生不出来了。你还是趁早找个能生的给你生吧。” “我说这话了吗？”丈夫一脸狐疑，“如果我说了，那我现在就收回。你若觉得这话不妥，那我保证以后绝不再说这样的话了。” 果真，从那以后丈夫再也没有提及任何类似于这样的话题。虽然丈夫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但是她的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剧烈的煎熬和折磨。丈夫才五十刚出头，还不算老，应该享有再次做父亲的权利。在这件事上自己如此任性，一意孤行容不得别人半句商讨的善言，是不是有点儿太自私太不近人情太专横跋扈了。还是离了算了 ，离了就一切都解脱了；离了所有的事情就都迎刃而解了。 很快她就又找到了离婚的借口。 那是一个周日的午后，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丈夫提议两个人去镇里的集市上逛一逛，因为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她翻看了一下日历，犹犹豫豫没有说话。以前她是一个很开朗又爱热闹的人，可自从儿子不在了以后，她的性格就被彻底的颠覆了。她不再跟外界有任何的联系，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因为她害怕见村里的人，尤其是和儿子年龄相仿的那些个年轻人。看见他们她就会想到儿子，想到儿子他就会心痛。所以，与其走出家门自寻烦恼还不如待在家里压抑地憋屈着。 丈夫说：“出去走走吧。以前都是你张罗着去赶集，几乎每一个大集你都不肯落下。” 她说：“我不想去。我害怕看见熟人。” “我们躲着他们走就是了。再说了，怕他们干啥？他们还能吃了你啊？” “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真的不想出去。” “现在的集市变化可大了，卖什么东西的都有，价钱还非常的便宜。核桃、松果和榛子都是现炒现卖的，而且质量相当的好。” 经不住丈夫的唠叨和诱惑，最终她被丈夫牵着胳膊走出了家门。 在集市上，丈夫流连于各个摊位前挑选商品，她则低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媳妇紧紧地跟在丈夫的身后。就在他们买够了所需用品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同时一个女人爽朗的笑声跟了过来：“哈哈，是张嫂吧，大老远我就认出你了。大概有七八年没见面了吧，你咋还这么年轻漂亮呢。” 眼前的女人胖胖的，怀里抱着个孩子，圆嘟嘟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大菊花。看着她紧皱眉头迷惑的样子，胖女人朝着她的丈夫又开口了：“不认识我啦？这不是张老师吗。我儿子叫范强，和你儿子是初中同学，你当了他们三年的班主任呢。我儿子初二那年犯错误，我还去过你们家呢。” “哦，想起来了。范强的妈妈。对，你曾经来过我家。我记得，记得……”丈夫恍然大悟，一时语塞又不知说什么好。 “唉，我那儿子没出息，高中没考上就出去打工了。”胖女人叹了口气，“这不，两口子都在外面忙，孩子就扔给我了。” “啊！这是范强的儿子啊？”丈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都三岁了。” 胖女人颠了一下怀中的孩子，“快，叫爷爷、奶奶。”  孩子倒也听话，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句：“爷爷好，奶奶好。” “哎呦，这孩子可真乖啊。”丈夫伸手摸一下孩子红润的小脸，夸赞道，“你瞧这双大眼睛，就像是从他爸爸的眼睛上复制下来的一样。太可爱了。” …… 她就一直站在丈夫的身后，低着头局促地搓着手。听着丈夫没完没了絮絮叨叨地和胖女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她终于不耐烦了，拽了拽丈夫的衣角，说：“回家吧，时间不早了。” 丈夫似乎没有觉察到她背后的动作，不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居然还从兜子里摸出一把核桃塞到了孩子的怀中，说：“核桃是补脑的，多给孩子吃有好处。” 她终于控制不住了，疯了一样从丈夫的手中夺下兜子，一只手捂住将要哭出声音的嘴巴冲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离婚吧。”晚饭后，她一脸严肃地对丈夫说。 “发什么神经？”丈夫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又是哪根弦不对了。” “你不是喜欢孩子吗。我的天，看你那稀罕的眼神，恨不得把那个孩子给吃了。”她喋喋不休地发起了牢骚，“你喜欢也就罢了，干嘛拿给我儿子买的核桃送人情。” “人家跟咱们打招呼，咱也不能不搭理人家吧。这是礼节，尊重别人是做人最起码的本分。” “本分？我看你是被那个女人怀里的孩子给迷住了。拽你的衣服你都没反应，你可有多专注。”她的声音提了八度，变得高亢起来，“你不就想要个孩子吗？我成全你，明天一早就去离婚。” “简直是不可理喻。”他愤愤道：“你讲点道理行不行？做人可不能这样。” “那你说得咋样？我已经提出离婚了，你不当一回事。难道非得让我死了才行吗？”她激动得浑身打颤，声音里夹带着哭腔。 “不说了。我看你的脑子是坏掉了，明天赶紧去医院看医生吧。”他站起身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其实在儿子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的那一刻起，她的生活就没有了滋味。日子过与不过对于她来说早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她觉得自己已经追随儿子而去了，活着的只是那具没有了灵魂的驱壳。 丈夫走了，一定是去她姐姐家了。丈夫的姐姐家就住在村子的西南角上，离她家不算很远。每次她和丈夫发脾气，丈夫都会去他姐姐家躲上一会儿，等到她差不多消气了，丈夫再回来暖心地安慰她。 她知道丈夫是个好人，生活中对她体贴入微，关心备至，这些她都是能够感受得到的。可是她却做不到这一点，很多事情一意孤行不去顾及丈夫的感受，有时所作所为甚至让丈夫痛彻心扉悔恨终生。 儿子三岁的时候她意外怀孕了。丈夫知道后挺高兴的，幽默地说：“不让他来他却来了，既然这么想来那没有理由不让他留下。”她说：“计划生育这么严，不要说罚款了，如果影响到你的工作怎么办？”丈夫说：“不要想那么多，大不了被辞退。咱们年纪轻轻的，有的是力气。这年头，只要肯出力，在哪儿挣不到钱。” 五个月后她的肚子遮掩不住了。这时村里的妇女主任找上门来，动员她把孩子拿掉。说，不要因为她小家的事情影响了村里这个大家的荣誉。她把妇女主任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了丈夫，丈夫说：“听见狼叫还不养孩子了。现在已然这样了，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六个月的时候，村妇女主任、村长、中心校校长和乡妇联助理组团来到她家。大到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小到家庭负担和压力，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她头昏脑涨。倒是中心校校长的几句话似一针强心剂让她清醒了许多。校长说：“大家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我给你总结一下，你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以，但一要缴纳高额的社会抚养费，二就是你丈夫张老师的工作有可能不保。张老师可是个人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因为一个孩子毁掉大好人生不值得啊！何况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儿子。” 她犹豫了。摸着肚子，能够感觉到孩子在撒欢儿地蹬着小脚丫。怎么办，难道真的就舍出丈夫这一头让他丢掉深深热爱着的工作吗？丈夫可是正宗师范院校毕业的科班生，这在当地学校里并不多见。丈夫说，当年为了供他上大学，身体多病的父母不得不忍心让学习更好的姐姐辍学外出打工来养家，为此姐姐还一直耿耿于怀。可是这个孩子，丈夫说不管怎样都要留下来，哪怕是丢掉了工作也没有怨言。她蒙了，一边是大家和丈夫的前程，一边是小家和一个尚未足月的孩子，取舍在毫厘之间，她一个弱女子该如何抉择。 几个晚上彻夜难眠，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她背着丈夫一个人偷偷来到医院。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她的心也和身下的手术台一样冰凉冰凉的。当看到护士手端装着血淋淋的孩子的托盘在她眼前走过的一刹那，她一下子晕厥了过去。她分明看见托盘里孩子的小腿在动，那是一个男孩，乌黑的头发都已经长全了。 失掉这个孩子，丈夫并没有责怪她。她之所以狠心痛下杀手，完全是为了丈夫的前途。丈夫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心却是痛的。那种痛不是用肉眼能看得见的，只有心灵相惜的人才能用心感受得到。儿子车祸发生后，那种痛彻心扉深入骨髓的痛在丈夫的身上再一次明显地显现出来。那是对她当初不计后果擅做决定的一种怨怼，也是对自己处事优柔寡断关键时刻没能当断则断的悔恨。 下了几个小时的大雪暂缓了急匆匆的脚步，也许老天爷感到疲惫了。而她仍然坐在儿子的墓前，丝毫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她在想，如果丈夫今天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了，明天一早她就和丈夫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女人的痛表现在脸上，男人的痛表现在心里。长痛不如短痛，两个人明里暗里都在痛苦的纠结，还不如让自己一个人来承受。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给他幸福，现在是需要自己做出牺牲的时候了。 她没有按照丈夫的旨意去医院看脑子，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神经有点衰弱而已，这不是什么大的问题。丈夫又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她生气了，说：“你认为我有抑郁症吗？如果有的话我早就找一棵歪脖树吊死了。” 多疑、暴躁、爱发脾气，不是抑郁症难道是更年期。丈夫觉得应该找点事情让她做，那样也许能缓解她的症状。既然她不愿意出去，现在通讯这么发达，坐在家里不一样可以和外界沟通吗。丈夫给他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为她注册了微信号，开始教她上网。她是聪明的，很快掌握了微信的操作，但不久她就把手机里的微信删除了。 自从开通微信后，很多人邀请她加入了不同的群。同学群、朋友群、亲属群……在亲属群里，大家不是聊家庭的趣事就是晒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照片；而在同学群和朋友群里，大家聊的也大多是自己退休后闲赋在家的日常琐事，并且大晒自己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的照片。这极大地刺激了她早已脆弱了的神经，让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你是故意的吗？”她质问丈夫，“你这是冷暴力，是不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变相地折磨死我？” “狗咬吕洞宾。”丈夫生气了，“我是那样的人吗？二十多年了，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 也许丈夫真的是在帮助自己，可这种帮助不但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反而在她受伤的心灵上又撒了一把盐，让她的痛愈加的强烈了。 “她们是有意晒那种照片气我的。”她对丈夫说，“我只想找一些知心的人说说心里话，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心。” 丈夫忽略了这一点。微信朋友圈就是这个样子，妻子属于另类，她不适合玩这种东西。 很快丈夫为她注册了QQ号，并加入了一个名字叫做“星星知我心”的QQ群。丈夫告诉她，这是一个失独家庭父母专聊群，群员来自于全国各地，所有的人都有着一样的伤痛和共同的心声。 她终于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可以倾述心声的地方。原来生活中竟然有这么多人像她一样每天被失去孩子的伤痛折磨着。她细心地倾听着每一个家庭的故事，谈到孩子小时候的趣事她陪着他们一起欢笑，说到孩子长大后的功成名就她陪着他们一块自豪，讲到孩子的不幸离去她就陪着他们一同流泪。渐渐地她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随时随地都把手机攥在手里，生怕错过了每一位挚友发出的信息。 群里有一位“惠星的妈妈”，她们两人聊的最投缘，因为她们的经历太相似了。所以有时候她们会离群私下聊，一聊就是几个小时。 “惠星的妈妈”是一位教师。她的女儿叫小惠，二十五岁那年被一场车祸夺去了生命。女儿走后的第二年她就选择了病退。也是在这一年，她的丈夫向她提出离婚，她什么也没说就爽快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现在丈夫已经另组家庭，并且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她没有怨恨丈夫，丈夫那么做有他的苦衷和权利。她只是感到苍天不公，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男人能够很快地从阴霾中走出来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而女人却只能沦落为一个甘愿忍受所有苦难的弱者。 “惠星的妈妈”说，她的女儿没有死，只是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她的女儿，每天她都会站在窗前望着那颗星星和女儿说话。她还开导她：“好好的珍惜自己吧，儿子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不快乐不幸福，儿子在天堂里也不会开心的。” 湛蓝的天空繁星璀璨，哪一颗是我的儿子啊。她站在窗前仰望星空，可怎么也找不到儿子的影子。 “儿子，看见妈妈了吗？和妈妈说说话吧，我知道你就在上面，可是我找不到你。你在哪里啊？看见妈妈了就眨一下眼睛吧。”她双手合十，低声呢喃，“现在妈妈放心了，原来你并不孤独，那满天的星星都是你的朋友。妈妈真高兴，你有那么多的朋友陪伴，也一定很开心吧？” 几个月来在“惠星的妈妈”的开导和鼓励下，她的精神状态一点一点好转。可就在这个时候，“惠星的妈妈”在群里发了一个再见的表情后，就再也和她联系不上了。随后，她的头像就一直处于离线的状态。几天后，群里有人发布消息：“惠星的妈妈”自杀了。是抱着女儿的照片看着天上的星星从自家楼上的窗口跳下去的。 很快有人公布了“惠星的妈妈”遗书中的部分内容:我不是不能忍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而是实在无法忍受。我的心早已死了，就在女儿离开我的那一刻。现在这种行尸走肉酒囊饭袋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白天面对邻里亲朋我强颜欢笑，晚上站在窗前看着满天的星星我努力地去寻找那颗最亮的，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女儿，可是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欺骗自己来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安慰。我可以有许多理由去开导劝慰每一个人，可是我却不能用我的钥匙打开我心头的这把锁。我太累了，我该陪我的女儿去了…… 看了这段遗书，仿佛万箭穿心。她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地哭喊着：“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还口口声声劝我要珍惜生命呢，可你呢？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啊！ 虽然没有和“惠星的妈妈”见过一次面，但是每一次听到她语重心长的话语，她都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性格开朗心态稳重的女人。可是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却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来终结自己的人生呢？她能够想象到“惠星的妈妈”站在窗口看着天空的星星跳下去那一刹那时的复杂心理，她无法理解的是真的这一跳所有的事情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解脱了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行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有人说，外表刚强的人其实内心是最脆弱的，尤其是女人。也许她真的太累了。 “惠星的妈妈”之死给了她沉重的打击。她关闭了QQ，虽然在这里她找到了温暖，找到了慰藉，可一想到“惠星的妈妈”她就会不寒而栗。她开始失眠，做恶梦，头发一绺一绺的往下掉。她害怕哪一天自己一时冲动也会步了“惠星的妈妈”的后尘，那样丈夫就要为此背上一辈子的黑锅。她开始起草离婚协议书，口头提出离婚丈夫不当成一回事，这一次她要拿着离婚协议书逼迫丈夫在上面签字。 雪终于停了，雾气却慢慢四起。放眼望去，目之所及都成了白颜色的。墓园四周的树木、山峦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尽显着各自独有的轮廓。也许是坐的太久了，她感觉到腰一阵阵的酸痛。她站起身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此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同时他注意到手机上有多个未接来电，那是丈夫的号码。是不是出来的时间太久丈夫担心了，亦或是丈夫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完字了特意打来电话通知自己一声。就在她胡思乱想中，墓园进口处一个男人的身影在薄雾中走进她的视野中，这个男人大踏步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径直向她走来。她看清楚了，那正是他的丈夫。 “该回去了。”看着雪人一样的妻子丈夫有些心疼，他伸出手轻轻地拍掉她头上和身上的雪花，说：“再晚就赶不上最后一趟班车了。” “在协议书上签字了吗？”对于丈夫的贴心举动她丝毫没有反应，现在她只关心离婚的事情。 “我签了，要不要拿给你看一下。” 她的心一紧，一股酸酸的东西涌上喉咙。看着丈夫淡定的样子，她把脸转向一边，她怕丈夫看到她已噙满泪水的双眼。她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这泪水是为丈夫终于做出了这重大的决定而流的，为什么不敢面对他呢。可是她欺骗不了自己，眼泪已经出卖了她，这不是喜悦的泪水，泪水中饱含着的分明是苦涩的滋味。 丈夫把那份离婚协议书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她。她颤抖着双手惴惴不安地把那一页纸片接过来，慢慢地展开，落款处几行苍劲有力的大字映入她的眼帘：你可以放弃所有的财产净身出户，但是你必须把你的私有财产带走，那就是我。我就是你的影子，今生今世别想把我抛开。只要你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 “我可怎么办啊？”她瘫坐在儿子的墓前，紧紧地搂住儿子的墓碑，声泪俱下，“儿子，我该怎么办？你帮帮妈妈吧。” 丈夫把她搀扶起来，伫立在儿子的墓前。 “儿子，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来晚了。爸爸祝你生日快乐。”丈夫声音低沉厚重，她听得出来，那是强忍着悲痛发出的，“现在妈妈也站在这里，爸爸要对你说，我和妈妈都很好，你不要挂念。” 她紧紧依偎在丈夫的身旁，倾听着他与儿子的对话。 “爸爸已经想好了，如果你妈妈同意的话今年我就办理病退。然后我打算去一个陌生的城市买个房子，和你妈妈共度余生。我和你妈还不算老，余下的时间我可以带着你妈妈四处走走。世界这么大，我们得出去看一看。” “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丈夫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做出反应下意识地往丈夫的怀里靠去。在丈夫的搀扶下他们一步一步走出陵园。 在陵园门口，她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身后是两行深深的脚印。儿子的墓葬渐渐地消失在了薄薄的雾气中。而此时雾气仍在弥漫、在升腾，整个天际乌腾腾灰蒙蒙的，让人感到压抑甚至有些恐惧。不过有丈夫在自己的身边，她什么都不怕。她知道，这场雾气很快就会散去 。她也深信，萦绕在她心头的那一片阴霾在不久的将来也将会烟消云散。   【编者按】小说描写了一对恩爱夫妻在经历了老来丧子的人生大悲之后，精神濒临崩溃边缘。在不能再生育的情况下，出于对传宗接代的考虑，妻子决定离婚成全丈夫再娶。而丈夫承受离婚和失去爱子的双重压力，依然带着妻子走出痛苦的阴霾，重新步入正常社会。作者用悲情的笔调，刻画了失独者内心的痛苦挣扎，不失为一篇当下关注的社会问题小说佳作。【编辑：梦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