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柳家湾果园生产、管理的一切一如既往地按部就班地运转着。在这同时,陶、柳两家人不仅在富水河北岸柳家四家那三十多亩地里栽上了苹果树苗,而且在桃花溪也把陶家的土地串换在一起,又把周边土地承包了二十多亩,签了二十年的承包合同,也全部栽上了苹果树苗,这样,陶、柳两家在柳家湾和桃花溪两地儿就新建六十多亩的新果园。
陶、柳两家在新建的两处果园里栽植的苹果树全是人家果树苗圃里嫁接好的成品树苗,而且是清一色的“红富士” 新品种,据说这新品种是从小日本鬼子那儿弄来的。陶渊平告诉陶、柳两家人,不准在新果园里种值高杆作物,即便是种植低矮农作物,每棵苹果树幼苗两平方米内也不准种,这样就不会影响苹果树的生长了。他们按时给幼树追肥、浇水、洒药、松土培土,幼树茁壮成长,一天一个成色,让人们啧啧称赞。柳家湾也好,桃花溪也罢,有些精明的人也学着陶、柳两家人的做法,悄悄地栽植起苹果树,或一亩或三亩地建起了自己的小果园,几年后他们都挣到了不少钱,才不得不佩服人家陶、柳两家人的远大目光,当然这都是些后话了。
夏天珊珊地来了。
夏天的果园里景色美如一幅浓重的油彩画啊!远看,宛如一片绿海,岭上岭下满眼的绿,绿海之中偶尔闪出几个人劳动的身影,给人一种“人在画中动” 的感觉;近看,苹果树叶儿绿得发亮,油光光的,小孩子拳头般大的苹果挂满了枝头,个别的都羞红了脸蛋儿呢,让你憧憬秋来丰收的美好景象。你去听吧,整个果园里一派欢天喜地!地堰里,草丛中,机灵的促织们,蹦蹦哒哒的蚂蚱们,挺着大肚子像个孕妇的蝈蝈们,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生灵们,不知疲倦地日日夜夜地举办着音乐会,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台,豪情万种地尽情歌唱;树桠间,树枝尖上,知了们在起劲地唱着原生态的歌儿,各种鸟儿都来安家生活了,生儿育女,呼朋引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更有那傲然不群的立于枝尖上向天高歌;果园深处,或是哪一角儿,冷不丁儿飘出一嗓子“十八岁的哥哥我坐在那小河边”, 引得哈哈哈一片笑声远远飞来,歌声笑声飘在果园上空,飘在蓝天丽日下,悠悠飞向远方。
夏天果园里的劳动是愉悦的。除去半个月喷洒一次农药有点忙,其他劳动都是比较悠闲的,也就是划锄一下树畔,给果树松松土,或者三三两两一组儿,去刮刮树皮儿剪剪“知了枝”儿了等等。“知了枝”,是某一苹果树小嫩枝儿被知了下上了籽儿,也就是下上了知了卵,被下过了这种知了卵的果树小嫩枝儿在几天之内就会枯死掉了,因而必须要及时剪掉它。为啥要及时剪掉“知了枝”呢?首先,是因为它碍眼,你想在一片绿中高挑着这么几枝枯死的树枝儿,那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的;其次,是因为“知了枝”儿易患病,尤其易患腐烂病,而腐烂病的传染速度又不亚于鸡瘟;再次,是因为如果不及时剪掉,在风吹、日晒、雨淋等自然条件下,特别是在暴雨冲击下,枯枝上的知了卵就会被弄到地上进入土中,三年后的夏天里新的知了猴在某个夜晚又钻出地面爬到果树上成长为知了,而知了趴在苹果树上不仅仅在无休止地歌唱,还在吸着果树皮上的养分与水分的。
说到这知了与知了猴,还必须说道说道了。知了,学名叫蝉,在胶东的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叫知了,它分为马知了、哇呦哇、福得乐、丝知了四种。马知了,个头大,叫声是一个调门,全是直着嗓子只唱一个音儿,趴在树枝上一叫便是半天,不经常换阵地;哇呦哇,个头仅次于马知了,叫声有曲折,它是这样叫的:“哇呦哇,哇呦哇,哇呦哇……哇呦——哇!”最后拖腔拉气地喊了一声“哇” 后便带着余音儿飞走了,最起码飞出二三十米,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又重新开始歌唱起来,就跟那些走穴的歌星似的,今天上午在哈尔滨演唱,下午到了成都,晚上又飞到三亚去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福得乐,个头次于哇呦哇,它是永不知疲倦地唱着,老是唱:“福得乐—福得乐……”这家伙又懒又馋,趴在哪根树枝上就不动了,一个劲儿唱上半天,唯恐人家不知它福得到了就乐了;丝知了,个头最小,跟虾哈蜢(牛虻)差不多大,又叫山知了,它一般都趴在山里的树上,叫声也老是一个直音儿,比蚊子的声音大十倍八倍的。这些蝉,有的会叫,有的不会叫,会叫的是响巴,不会叫的是哑巴,会叫不会叫是看它胸前有沒有一对发声的器官。蝉们是可以捉来吃的,可用油炸着吃,香喷喷的,但有人吃了会过敏的,就跟吃油炸蚂蚱一样,呵呵,一盘油炸知了是一种很棒的下酒菜的。夏天捉蝉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用铁丝儿做个圈儿绑在长杆子的一头上,铁圈儿缠粘上蜘蛛网儿,或是在铁丝圈上系一透明的塑料袋儿,看到蝉趴在树上,便将其粘住或罩住了,这很费劲儿,往往半天里还捉不到三五十个,这是孩子们常用的手段儿;另一种方法是在晚上用火照,蝉在晚上不叫了趴在树枝上睡大觉,再加上它还是个夜盲,在树底下点燃一堆麦秸秆儿,几个人抱着树干使劲摇晃几下子,呵呵,这些家伙们全部就掉到或飞到火堆旁边来了,一下子就能弄到几斤,这是成年人惯用的技俩,这种方法就叫“照知了”。
知了猴,在高山镇、富水河两岸叫着知了狗儿,它是蝉的幼虫吧。蝉的卵在树枝、树叶上经风雨落到地面上,阴差阳错地被埋进地下去了,三年后卵发育成了蝉的幼虫儿。仲夏到了,一场大雨过后,夜里就会有成千上万的蝉的幼虫儿钻出地面,爬到树干上,这就是知了猴儿,不出一上午,它就会脱下一张皮变成成年蝉了,翅膀也硬起来了,就会飞到更高的树枝上开始生活与歌唱了。知了猴脫下的皮,叫着知了猴皮,学名蝉蜕,是一味中药。知了猴更是一种美味佳肴,全是高蛋白,因为它还沒发育成蝉,肉嘟嘟的,炒着吃、炸着吃、煮着吃都可以,胶东与全国其他许多地方一样,自古以来就有喜欢吃知了猴的习惯,经久不衰。夏天雨后的早晨或晚上,人们有的在树下、树干上寻找知了猴,也有的拿上提灯手电等照明工具,再拿上铲子之类的家什,晚上在树下仔细寻觅着知了猴洞儿,知了猴儿沒钻出地面前在地面上会顶起一小堆土,你用铲子就会铲出一只知了猴,一个洞儿只能有一只知了猴儿。更有聪明者,他们竟能专养知了猴儿,来享用或卖钱!他们把从苹果树或别的树上的知了枝儿剪下来,埋到地下一尺多的深处,三年后的夏天里,用铁锨翻出来,知了猴儿一堆一堆的多得是,一斤卖价高达几十元钱。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夏天里刮树皮、剪“知了枝”的日子,正是果园里劳动着的人们的黄金季节,因为不仅活儿轻松,毒花花的太阳晒不着,而且相对松散自由,可以自由结伙儿,一边干着活儿,一边闲聊着。聊什么呢?有的是话题啊!沒结婚的青年人凑在一起你瞅着我、我瞧着你,三瞅两瞧的就弄出感情来了,谈恋爱,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结婚了有孩子有家庭的年轻人,相互诉说着自己的那一口子和孩子的那些破事儿,既让人笑又让人气;上了年岁的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了粮食又说烧草,尽是些住家过日子的话题。
枝儿和叶儿总是在一起的,叶儿总是叨叨着自家那些事儿,不仅咬着耳朵议论柳书和花儿啥啥的,也议论着柳画跟花儿的事儿到底是能不能有个啥结果。毎毎说到柳书与花儿,枝儿总会扯住叶儿的衣服使劲儿拽两下子,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不让叶儿说,枝儿说不能望风捕影更不能家丑外扬,千万得注意着点儿,以防隔墙有耳啊。
大杰总是去围着花儿转,花儿心善,从不去斥责赶大杰走,她知道大杰虽然痴迷自己的美貌,却从未在自己面前说半句耍流氓的脏话,更沒有啥子不轨行为,人啊,谁不喜欢漂亮的人儿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花儿总是这样去想。柳书的眼最尖,他心里放不下花儿,总装着她,就像花儿永远放不下他总装着他一样,因而他始终关注着花儿的一切,于是大杰一跟上花儿,柳书自然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花儿心里明白柳书的心,也特喜欢跟柳书在一起,虽然不说太多的话儿,绝大多数时间是在听大杰与柳书说话儿,但花儿脸上是愉快的,总是笑美美的,有时儿也会偷愉瞅上一眼柳书,心里总会幸福地咚咚地跳着;大杰不是个傻子,虽然他的言行有些搞笑不是常人能做出来的,但是凭他的生活经验他早就觉察出柳书与花儿之间有着啥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关系,因而他就装着啥也不懂的样子,时不时地在柳书与花儿面前扔出一句煽忽他们感情的话儿,让他们两人心中掀起波澜,就像两湾平静的水面被人突然投进一块大石头一样波纹荡漾;柳书喜欢与花儿待在一起,这是十多年来养成的一种习惯,晚上不见花儿知道她在做啥就行了,白天必须与花儿在一起,习以为常了,而大杰有时的调侃更让柳书心里受用,能让他自己心里更对花儿向往不已啊!骨朵在家里带孩子,不能来果园干活儿,这更给了柳书心理和现实上更大的空间,让他在行动上更有机会和勇气去与花儿待在一起,然而他却忽视了另一双更毒更尖的眼睛,这双眼睛是陶叶儿的。
一次偶然说到桃花溪的陶芳芳与陶翠杰的恋爱故事,大杰很是悲伤,他说真是太可惜了,他如果是陶翠杰的话,他一定会去好好珍惜芳芳的,他还说他如果是陶芳芳是决不会去做傻事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的。说完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花儿和柳书问道:“花花花儿,柳柳柳书,你你你……你们咋咋咋看这这这事儿?千千千万不能学学学……学习他他他们俩做做……做傻事啊!”说罢,大杰便走开小便去了,只留下花儿和柳书两个人待在那儿。
大杰的几句话把花儿內心的伤疤揭开了,她自己仿佛听见了流血的声音,汩汩地,霎时花儿的脸苍白起来。柳书也伤心起来,心里犹如突然间被压进一块巨石沉重起来,还用说十多年前的陶芳芳与柳翠杰吗,自己与花儿不就是让人心焦吗?
柳书看见花儿脸色苍白起来,知道花儿心中的伤疤被揭,他喃喃地说:“花儿,花儿,你没事吧?”
花儿摇摇头,两行泪水无声地爬下她那好看的脸庞。
大杰小便回来,看到这场面,呆了会儿,仿佛明白似地说:“呵呵,你看看,这这这又又……又不不不是你你们俩……俩的事儿,这不不不是猫猫猫哭哭哭老老老鼠吗?”
花儿抹一下流到嘴边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地叹了声气儿。柳书沒吭声儿,只是痴痴地望着花儿,仿佛痴呆了一般。
大杰说:“花花花儿,哭哭哭起来,也也也好看啊!”
大杰这句话把柳书和花儿从那种状态中拉了回来,三人又干起手中的活儿来,心中各想着自己的心思,一时间沉默起来。
陶芳芳与陶翠杰的故事,在高山镇、在富水河两岸人人皆知,人人扼腕叹息。他们两人都是桃花溪村人,两个人都在当时的“桃花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里,陶芳芳是宣传队里的一个女主角,陶翠杰是宣传队里乐器组的主要成员。陶芳芳长得很漂亮,丰满的身材,一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就像两汪湖水清纯得照人影儿,是十里八村出名的俊俏姑娘。她爹在过去被胶东“二十四个土匪司令”头子赵保元抓了丁当过几天兵,因而在开批斗会时不仅要去当陪斗,逢年过节时还要去跟着那帮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们去扫大街,也就因为这个原因陶芳芳沒能到镇上高中读书,因为她长相俊、嗓音甜才被破格叫来到宣传队的。宣传队乐器组里最年轻的是陶翠杰,二胡、京胡、坠琴都能拉,而且拉得很好,他是乐队里的主弦。这陶翠杰,比陶芳芳大两岁,他家里兄弟五人,他是老二,他哥没成家,他也没说上媳妇儿,他对芳芳挺有意思的,芳芳对他也不跟别人一样,他们是在偷着处对象呢。陶翠杰,家里是富农,可是他爹却是个只剩下一条腿的一等甲的残废军人,立过二等功,所以他们家在村子里是很特殊的,他爹摇着公家发的三轮自行车当看山的巡逻员,他们家的人也不被批斗,也不必扫大街,也没人敢欺负,因为都怕他爹拿着上面给的拐抡人,但是村上专政队的训话是要去参加的。因而陶翠杰家虽是富农,但他却能捞着上高中读书,他的琴艺就是跟着镇上高中的音乐老师陈斌学的。这陶翠杰寡言少语,说句话脸就红,胆小怕事儿,但他拉起琴来却懂得如何去配合演员,在乐队里他是真正的台柱子。
陈斌老师原是文革前青岛市共青团少年部的部长,分管全市少年宫之类的工作,他不光歌唱得好,标准的男高音,而且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啥子民乐西洋乐,啥子弦乐管乐,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儿、演奏得如诉如泣,悠扬宛转,令人着迷。陈老师不知是啥原因被贬到高山镇高中教音乐来了,为高山镇培养了不少的文艺骨干。他的外甥女黄晓丹是青岛下放来的知识青年,不光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而且同桃花溪贫下中农的代表人物——革委会主任陶吉勇完全地融为一体了。当时三十六七岁的陶吉勇文革初坐上了桃花溪第一把交椅,没有人能撼动或敢撼动他的宝座。他的前任老婆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孩子也死在肚子里。黄晓丹作为下放知识青年来到桃花溪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被陶吉勇改造到自己的被窝里来了,成了桃花溪名符其实的第一夫人。黄晓丹高高的个儿,俊美的身材,白白的皮肤,端庄的脸盘,一双大眼睛叽里咕噜的,一看就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味儿。只因她喜欢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又俊俏,村里好事的人就给她起了一外号叫着“黑牡丹”。她喜好唱歌唱戏,是个文艺活跃分子,村里的“桃花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是她坚决提议成立的,她也自然就是队长。这个宣传队是高山镇当年唯一一个常年坚持排练、演出的宣传队,宣传队所有的事儿都是由“黑牡丹”说了算,用啥人排演啥节目,给谁每晚上记几个工分,哪天白天排节目,她一概说了算,别人是没有发言权的,因为她是桃花溪的第一夫人。听说她有个姐姐在省吕剧团哩,她受她姐影响大哩。村里人叫不惯那些新名堂,就把宣传队仍然叫着“小戏班”,小戏班从前是村里的草台班子,而只有县里省里的正经剧团才是大戏班哩。陶芳芳、陶翠杰等人都是“黑牡丹” 弄进这小戏班的。
陶芳芳与陶翠杰恋爱后,她请人去陶翠杰家里去提亲,遭到老残废军人的一口回绝:“咱村里姑娘提谁都行,只有陶芳芳不行,俺儿子就是打光棍也不能要她啊!”媒人询问原因,老残废说,俺儿子是富农子弟,芳芳是坏分子之女,这两个成亲是坏上加坏啊,有俺这口气在没人敢欺负,俺哪天不在了,他们还有一天好日子过吗?陶翠杰听到他爹说一不二的狠话,伏在炕上嚎啕大哭,鼻一把泪一把的,哭得昏天黑地的。当媒人回去说给陶芳芳听时,芳芳眼泪儿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个劲儿往下趟。之后,陶芳芳擦擦满脸的泪水,顿了顿,幽幽地说道:“像俺这种情况去找谁去?找着个知根知底的人儿,他也保护不了俺啊,还要受人欺负!只有跟着翠杰,有他爹仗着,别人才不敢欺负啊,再说翠杰也是个好人啊!”她说先这么停着吧,兴许老残废军人能回心转意,不再做棒打鸳鸯的事儿。后来,陶芳芳被村革委会主任陶吉勇和公社那个革委会主任多次奸污致其怀孕,她投到桃花溪下游的大水库而死。那天,陶翠杰在被打捞上来的芳芳尸体前拉了一宿二胡后远走他乡,后来有人发现他流落半岛都市的街头,已经痴傻得不认识任何人了。
这在古老的高山镇、富水河两岸也是一出悲剧,让人震憾,也让人惋惜!如今柳大杰提起这出悲剧,花儿和柳书能不触景生情地联系到自己的实际情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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