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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长篇教育纪实小说《藏马山下》第一章

作者:徐立钧    创建时间:2016-12-26 00:00   阅读量:11225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8400


长篇教育纪实小说《藏马山下》第一章

作 者:徐立钧

第一章 分配工作

一九八零年七月八日,上午,海滨城市青岛还是初夏气候。青岛市胶南县师范学校校园里,蓝天白云下,阳光灿烂,和风拂煦,鸟语花香,杨柳依依,呈现一派祥和宁静的气氛。

在学校里堂内,正在庄严进行着七八级毕业典礼。胶南县教育局局长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学校礼堂回荡:“同学们,你们参加工作的时代,是一个历史转折的时代,是充满希望的时代!在你们身上,寄托着全县人民的希望,你们肩负着振兴胶南教育的重任!希望你们积极投身教育事业,努力工作,无私奉献,为胶南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最后,教育局人事科长逐一宣布了我们九十四位毕业生的分配去向,大家都伸着脖子听自己要去的地方。我和我同一个公社的高放、李伟、丁波、李克、陈文远六位同学被分到藏南公社。

下午联欢后,我和高放去家属院拜访老师,在教音乐的李燕华老师家里我们看到李老师年轻时的照片,她一袭雪白连衣裙漂亮极了。李老师说,那是她随丈夫出访苏联时照的。李老师说,那种衣服叫“布拉吉”,五十年代末,中国与苏联关系恶化,就再没有人穿了。

晚上,大家都很兴奋,没有睡觉的。我们文班四十个男同学,在一个大通铺宿舍,同吃同睡同劳动,一起生活了两年。现在要分手了,大家都有些伤感,恋恋不舍,相互说了一夜的话。黎明时,我们去藏南的六人集合,与大家告别,骑上自行车,悄悄离开母校,奔向目的地。

藏南公社因在藏马山南面而得名。据地理专家考证:青岛崂山山系北抵即墨、莱西,西到胶州艾山,转向至胶南,一直往西延伸,依次是小珠山、大珠山、铁橛山、灵山、藏马山,形成胶南五座最大的山峰。

藏马山位于胶南中部,海拔三百九十五点二米,虽是胶南五大山峰中海拔最低的一座,但山峦跌宕俊秀,湖光山色,田园牧歌,生态植被丰实,自然资源优势明显,加之气候宜人,区位适中,素有“东崂山,西藏马”之说。藏马山被称为“黄海八岫”之一,自古有“山藏天马出,蛰古远龙飞”的美誉。在藏马山西面流淌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河,叫白马河。

传说白马河畔的丁家大村,有一个大财主家里养着很多马。牧马人早上出去放马,点数九十九匹,白天在河畔数数却是一百匹,傍晚回家又是九十九匹。牧马人告诉了财主,财主派人暗中察看,见早上马群出村时,有一匹白马从东山飞出,加入马群,傍晚回家时,那白马又从马群出来,腾云驾雾,飞回山中。后来神马见被人发现,即化龙飞天而去,财主说那是天马下凡,从此那山叫“藏马山”,河就叫“白马河”了。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日子。上午我们赶到藏南驻地横河大队,顺着人们的指引,我们走向村南边岭坡,经过一片庄稼地,在岭顶上,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大院子,门口朝西。说是门口,其实并无大门,只是一个大口子,用砖砌了两个门垜,两边挂着木牌子,油漆黑字,一边是“藏南公社文教组”,一边是“横河联办中学”。进院观察,只见院子占地大约有二十亩,整个院子,一分为二:南边是操场,靠近南墙,是学生厕所。操场东边靠东墙有一片菜园,菜园北面,是教师厕所。北边分为东西两半,西边是两排教室,每排九间,挂着三个班级的牌子,有师生在里面上课;东边三排,每排十几间,前排西头几间,挂着文教组的牌子。我们进去报到,各自向领导报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文教助理(现称教委主任)简单给我们介绍了当地情况,说:“我叫王振武,是文教助理。咱藏南公社共有五十多个行政村,分成六个片。分别是横河片、高戈庄片、于家官庄片、韩家溜片、封家庄片和唐家庄片,全公社共设七个中学。胶南十七中设在驻地,是国办中学,不归咱管。其余六个中学都是联办中学,每片一个,每个联中都是六个教学班……”他面黑,体壮,个不高,四十多岁的样子,五官内聚,眼球突出,声音洪亮,如果不看那一身中山装,活脱脱一个农村汉子。听说他是六十年代胶州师范毕业的,在校是红卫兵头头儿,叱咤风云的人物,要不全县二十多个公社,一百多个联办中学,三十多个国办中学,他怎么把我们九十四个毕业生一下要来六个,并且全是大场的。——谁都知道大场公社在胶南的名气,能人多,生源好。看来此人能量不小。

中午,王助理安排我们在学校伙房吃了午饭后,告诉我们下午参加民办教师考试,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八月十六号,再回来与各校校长见面,分到每个学校。

“民办教师考试,为什么要我们参加?”我打小就有好问的毛病,这会儿又发作了。

“我这里没有为什么,谁不愿意参加,就回教育局重新分配。”助理沉下脸,好像很不高兴。

我赶紧闭了嘴——回教育局,首先会背上一个不服从分配的罪名,再分到哪里就难说了,还有好果子吃?班里有个海青公社的同学被分到铁山公社,离家一百三四十里不说,那个地方还是山区,极为贫穷落后,那同学愁得哭了,我们全班安慰他。

什么都别说了,我们赶紧按自己的学科,找考场,我和高放是学文史的,就找到语文考场——胶南师范虽是中师,可因为教师奇缺,县里为了首先充实中学教师队伍,就让学校分了文理科,使用的是潍坊师专的教材,我们实际上学的是专科,所以与这些都是初高中毕业的民办教师一块考试,我有点受侮辱的感觉。

进了考场,我看见有三十多个男女民办教师已坐在里面了,讲台上一个像领导的给我俩找了座位。发下卷子,我一看主要是些基础知识题,题量很大,很费时,就赶紧做了起来。

考场里乱哄哄的,像开讨论会,监场的也不管。大家没人理我们,我们也就只顾埋头答题,他们讨论的声音不断灌进我的耳朵,比如:“人”和“入”有何区别?有的说“人”撇长,“入”撇短;有的说“人”捺短,“入”捺长。我听了内心禁不住冷笑——这是撇捺关系的问题,也就是谁在上的问题;又比如:“冒”上面是不是“曰”?为什么?我一看,这题难度较大。不是“曰”,因为下面两横不能顶在左边,它是瓜皮帽的象形,答完后我听听他们怎么说。果然讨论更热烈了,有的说是“日”,有的说是“曰”,至于为什么,他们经过一番讨论后一致确定答案为:“不知道”!

我忍不住“嘿嘿嘿嘿”地笑了,他们齐刷刷地朝我看过来。把我吓得赶紧捂住嘴,埋下头继续答题。不知为什么,我用余光看见监场的竟朝我微微一笑,我想他大概和我同感吧。他是校长,还是文教组的领导?

看看太阳快落山了,答题时间还有半小时,后面是些阅读题,更费时间,想想这样的考试也没意思,就交了卷。出了考场,发现我的同学都没出来,心想:真是些老实孩子。

同学中我家离这最远,就干脆跟领导说了声,骑车往家奔去。

路上,我那崭新的“永久”牌平把自行车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眼光。要知道那时自行车很少,像这样的名牌在胶南更是没几辆,不亚于现在的“宝马”,还是我父亲求在上海当高级干部的表叔买的。上师范时,我们文史班四十人,仅有的两个女生在我的前桌,我正前面的王小玥父亲是县委干部,她戴一块“上海”牌手表。有一次,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她回头微笑着跟我说:“徐健,跟你商量个事儿。”

“葱花,你笑起来真好看。”平时前面两位“公主”从不大搭理我,忽然见她主动回头跟我说话,我一下来了精神,赶紧讨好地说。

“你叫谁‘葱花’?”王小玥有点不高兴。

“咱们班四十个同学,只有你们两位女士,还不是调味的葱花吗?你俩还不知道班里男同学背地里早这么叫了吗?”我故意放大声音说。

周围的男同学都捂着嘴,“嗤嗤”地笑。

“别闹!”她半嗔半笑,低声说,“我用我的上海手表换你的自行车行不行?”

“行!”看我这样爽快,她的眼更是笑成了一对月牙。

“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故意慢吞吞地逗诱她。

“你说!什么条件?”

看她猴急的样子,我降低了声音伏在她耳边故作认真地说:“你得答应嫁给我。”

“你想什么!”她“叭”地一拍我的桌子,迅速转回头去,长发甩在我的脸上,抽得我的心在疼。

我心想: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你也太骄傲了吧。就小声嘟囔起来:“哼,本人一米七五,算高个儿了吧?学校的中长跑冠军,篮球后卫,模样英俊,身体棒,吃饭香,琴棋书画,诗歌、散文、小说哪样差?就这些,唐伯虎能比得了?何况,本人品性淳朴,就像秋天田野里的一株红高粱;更何况,我听说送一辆大金鹿就能改行当干部,我这名车还不换个股长当当?……”我像中了魔似的喋喋不休。

“哎,哎—— ”我的同桌李军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兄半夜五更怎么自我表扬起来了,王小玥刚才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后排唐宏伟伸手摸摸我的前额,阴阳怪气地说:“啊呀,好烫啊!烧迷糊了吧?怪不得拿我的本家说事儿。”

他俩的话引来周围一片嘻嘻的笑声。

我恼羞交加,低沉地怒吼一声:“闭嘴!”

王小玥突然站起来,大喊:“班长,李卫国!这边这么闹,你也不管管!”

……

想着过去两年的生活,心头泛起别样滋味:那是集中了胶南的一批精英啊,虽然学习很累,可我们团结向上,精神生活非常丰富,那段时光成为我有生以来最浪漫的回忆。拿过去美好的学校生活,对比今天的情景,我感慨万千,唉!以后我就要跟这等水平的民办教师同事了。

一个多月很快过去,八月十六号上午,我们六个同学早早赶到了学校,校园里贴出大红纸,公布了那天的考试成绩,我跑到公布语文成绩那张纸的前面查看,全是民办教师的,最高六十二分,第二名十八分,其余全都十分以下,这情况不出意料。我们刚分来的同学的成绩,单独公布在一张纸上,我得了八十八分,其余同学全在九十分以上。

看完成绩后,有人把我们六人叫到文教组,屋里除了王助理又多了七八个男女长者,其中一个就是给我监过场的。虽然领导们都面带微笑,我们却有些紧张,我感觉校长们审视我们的眼神,就像在鉴赏六个小嫚儿。

“开会了——”王助理露出一排白牙笑了笑,给领导们介绍了我们六人的姓名,之后说,“各位校长,今年春天七七级毕业生,基本被国办中学瓜分了,国办国办,全部是公办教师嘛。七月七八级毕业时,我豁出半条命,磨破了嘴皮,争来了六个,并且大部分是很优秀的,他们的考试成绩就是明证……”

一听这话我心里开始嘀咕:“啊呀,我该不是那少部分不优秀的吧?别是拿我的语文成绩和他们的理科成绩比吧?”

“咱一下就争来了别的公社的几倍!有的公社才弄到一两个!”听到这话,校长们像打了鸡血,一下群情激奋,热烈鼓起掌来。

王助理挥了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继续说:“咱全县这两届大中专毕业生,每届才一百二十二人,严格说是这两届二百四十四人是一届,去掉非师范专业的,总共不到二百人。他们从参加高考到毕业只差半年,这是我国恢复高考制度后的首届毕业生,这一百多人是我们胶南教育战线的宝贝啊。在座的都知道,五十年代,咱胶南因为是新成立的县,胶南师范一直没有列入国家招生计划,所以咱县基本靠高密、胶州、莱西、即墨等县支援公办教师,六六年教师归队,外县公办教师一走,咱初中小学就基本没有公办教师了。恢复高考后,咱胶南师范首次列入国家计划招生,可一届就九十四人,庙多僧少啊。大家知道,十年文革之后,突然恢复高考,有几个敢报专科本科?报中专的也是高手,比如说小徐吧,”助理突然指着我说,“我看了他的档案,六六年上小学,七六年高中毕业,正好十年文革,他能学什么?上小学游行,上初中给老师写大字报,上高中出了农场进工厂,高中毕业后回村干了两年农活,他学什么来?可是,他照样能考上师范,这照样是我们的宝贝,比民办教师强得多。”

听了这些话,我的头胀,越胀越大——这是表扬我,还是损我?

“大家谁也不要争,咱们正好每个联中一个,公平。下面我分配,李伟!”

“到!”我那同学笔挺地站起来。

“你到横河联中,王校长接走。”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跟他握手,领走了。

横河联中是驻地联中,王校长是助理的妻子,这我知道。

随着助理的点名,大家一个个走了,我想,我在最后,肯定不是好学校。

“徐健!”

“到!”我故意学同学的样子,身体笔挺地、目光灼灼地、神态严肃地站好。

“这是逄校长。”

我赶紧伸出双手:“校长,你好。”

“逄峰——徐老师,欢迎你。”逄校长一边握着我的手,频频地点着头,一边自报姓名。

这老头我早就注意了。开会时,他蜷缩在角落里,脸比助理还黑,除了一对小眼睛闪闪发光,那样子比农村老大爷还老大爷。

“跟我走吧。”逄校长说完,转身就走。

校长在前,骑着一辆破的,旧的,吱吱响的“海燕”自行车领着我出发了。他自行车后座上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我跟着校长那吱吱嘎嘎的破车,翻过了几道岭,一直向西北走,爬上一道岭,前面赫然出现了一片宽阔的水面。

校长减缓了速度,跟我并排骑行,介绍说:“小徐,咱胶南有四座大水库:吉利河水库、小珠山水库、铁山水库,还有一个陡崖子水库——这就是了。”说话时,他的一对小眼睛闪着亮光——一种自豪的光。

骑行在向北的水库大坝上,前面是连绵的山峰,右面是浩浩的秋水,我一下子有了豪气冲天的感觉。

过了大坝,又向西翻过一道岭,眼前出现了一个大村子。校长说,那就是这片最大的村庄——于家官庄。放眼望去,西面山坡上,绵延座落着四五百座房屋。村东有一条沟,沟的东面往北靠近山前怀里,有一片平地,平地上有两排房子。校长指了指说:“那就是咱们学校。”

我们从学校南面爬上沟崖,眼前一块约五六百平米的平地,像是操场,北面两排大房子,大房东面一条南北通道隔开,东面两排小房。操场西面有一棵老槐树,歪的。树干弯处绑着一个大铁圈(算是篮圈),树的西面立着一块半朽的棺材板(开坟掘墓挖出来的),上面黑漆竖书几个大字:于家官庄联办中学。

西面两排大房子,是六个教室,东边两排前边四间分开文理两个办公室;后面四间西头一间是伙房,其余三间是宿舍。校长领我径直走向后面的一排小房子。

抬眼望去,房后便是莽莽苍苍的连山,眼前的小房子在巍巍山峰地逼衬下,形如土狗。太阳渐渐要坠下去了,空气中弥漫着山林、庄稼和土地的味道,风,一丝也没有,校园很静,静得连只麻雀也没有。不知为什么,在这炎热的夏末秋初的傍晚,我竟感到了丝丝的寒意。

“好了。”校长掏出钥匙打开西首第二间的门说,“这是你的宿舍。”随手把钥匙给了我。

我走进房间,一股潮气和晦气(比霉气重)扑鼻而来,定神一看,房内大概十三四平米,地面是用扒坟扒出来的砖铺的,青砖上有残留的白石灰。墙面斑驳杂色,南面靠窗有一张三抽桌,一把椅子。西北角支着一个铸铁火炉,火炉边立着一口小水缸。东北角是一张木制单人床,床上有些白石灰水。“校长,这——”

“唉,上学期一位教化学的公办教师,得出血热死了,这是他的床,昨天我弄了点石灰水洒上,消消毒。另外,这房子三个多月没住人,湿气重,今晚睡前你生生火,去去潮气。你的隔壁是我的宿舍兼办公室,不过我家在前面村子,一般不住在这里,你得照顾好自己。”

“谢谢。”看着校长出去,我赶紧解下自己的行李,找些旧报纸铺在床上,然后铺上我的褥子和床单。铺好床,又在床底下找些木棍生上火,又找了些干草点上,驱驱蚊虫。

“逄校长,我来了!你吩咐我干什么?”门外忽然来了一个粗声大嗓的农村妇女。我赶紧出去,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校长早已从自行车座上解下蛇皮袋,倒出一些猪下货,说:“于大嫂,就这些东西,还需要什么,你就让这位刚分来的徐老师帮你拔点菜,麻烦你今晚给做一桌,知道大嫂手艺好,有劳了!”校长冲她抱抱拳,又转脸对我说,“你帮帮大嫂,我去买点酒,今晚给你搞个欢迎晚宴。”说着,不等我们回话,就骑上他的破“海燕”向南去了。

按大嫂的吩咐,我到两排教室中间的小菜园弄了些菜来。于大嫂一边麻利地洗着猪耳朵、猪肚、猪肝什么的,一边笑吟吟地问我:“你是刚分来的新老师?”

“是啊,大嫂是西边于家官庄村的?”

“啊,是……”过了一会儿,她忽而声音低下来,叹口气说,“你这样年纪轻轻,到这穷山沟里来,家里爹娘该多么牵挂啊。这里的公办老师一般待不下,都往驻地调,咱这学校除了校长,就俺村的于敬一老师是公办老师,剩下的全是土包子。”

“没事的,大嫂。俺从小皮惯了,胆又大,高中毕业在家还干过两年活,哪里都能待得下。”

听完我的话,她马上满脸笑意:“好,好啊!你们这些大学生有学问,孩子们知道了还不知会有多高兴呢。哎,我女儿开学上初三了,不知能不能摊上你教她。”

“刚才路上逄校长跟我说了,让我当初三2班班主任,教2班语文。”

“哈!太好了!”她带着两手油腻,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太好了,俺闺女在初二2班,明天开学不就是初三2班了吗?”

“应该是吧。”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好,好啊!上午有老师捎信说,校长叫我帮忙来做顿晚饭,我那老东西还咕噜家里没人做,这不,俺闺女的福气来了。老师,咱可说好了,我那闺女叫于倩,你可得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管教。”

“大嫂说啥哩,我才二十岁。”

“啪!”她一拍大腿:“那有什么,老人们不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

听了这话,我想:听说于家官庄是个有名的大村,村里有大地主,有能人,现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

“唉——”她突然又长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看着她深沉的脸,我不知所以,也不敢吱声。过了一会,她又幽幽地说:“咱这里有个封老师是前年分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化学教得好,他的孩子刚出生,他就得出血热走了。仨月前封老师走的时候,初三两个班的学生都哭成一堆,可怜啊……”

在她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的心像被什么压住了,很沉,想透透气,就起了身走出伙房。望望北面黑魆魆的山峰,正犯愁照明问题的时候,南面传来说话声。

逄校长一手推车,一手提个纸箱,领着两个人走来。他呵呵笑着,对其中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说:“领导,这就是小徐。”

我赶紧上前握手:“领导好。”

“什么领导,”他大手一挥,“我姓马,是公社里的芝麻官,到这里来蹲片的,叫我老马就行了。”马片长声音洪亮,五短身材,鼻直口阔,大手皮糙肉厚。没等我说话,他就转脸给我介绍说,“这位是于老师,五十年代毕业于胶州师范,是咱们这片的老学究。”

“于敬一”那人微笑着伸出一只大手,声音平正温和。

于老师一米八几的个头,身体健硕,满脸皱纹,皮肤略黑,看上去有五十七八岁年纪,头发花白齐整,中山装在他身上与他神定气闲的风度浑然一体。

我惊讶在这样偏僻的地方竟有这样学者气质的人,禁不住对他肃然起敬,赶紧向前握住他的手说:“老前辈,今后请多指教。”

“徐老师客气,还是你们后生可畏。”他谦逊地说。

说话间,校长从他房间拿出两个玻璃罩子灯,一个放在伙房前面的水泥乒乓球台上,一个拿到伙房里,又拎出一个矮脚饭桌,四个马扎,呵呵笑着说:“今晚咱就在这上面吃饭吧,高高在上,还干净。”

我早已发现逄校长办事不声不响、迅捷条理,统筹得当、计算精准,几句话的功夫,茶叶、茶壶、茶碗、酒杯、暖瓶一应俱全。于大嫂也把做好的四个菜端上了桌。

校长把带回来的纸箱打开,拿出四瓶青岛栈桥白酒、两瓶山楂红酒,隆重地说:“领导,已经四个菜,咱们开席了。”说着“嘭”地一声打开了一瓶白酒,倒进了四个茶碗,“正好,二一添作五。我先说几句吧,今天一来为新来的徐老师接风,二来欢迎领导光临指导工作,咱们可说好了,三口一杯,谁也不许耍赖!”

“好!”马片长大手一挥,很豪放地说,“咱这里难得分来一个公办教师,确是喜事,今晚唯校长马首是瞻。”大家举杯一碰,只听“嗞!嗞!嗞——”的三声,他们三人杯中之物果然没了三分之一。

我举着酒杯犹豫:平生第一次跟这么大两位领导喝酒,该怎么喝呢?

“啪!”校长大手拍在我背上说:“哈(胶南方言:喝)吧,咱山里的人直爽,明天才开学,今晚多哈点也不碍事。”

听了校长的话,我也照他们的样子一仰脖,近一两白酒进了肚,忽地一下,食道像着了火,差点呛出了眼泪。

看着我的窘态,马片长却哈哈大笑,竖起拇指说:“好,好样的!”

那一晚大家说了许多话。于大嫂一手炒菜,一手烧火,动作麻利,菜越上越多,酒越喝越高,话越说越暖心,到了浓处,他们竟也称我“老弟”。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不知他们是不是知己,只看见他们喝到最后那话越说越热乎,你拍拍他的肩,他摸摸你的背,一会儿语重心长,一会儿纵情大笑。我虽然头有些晕,但还明白。

马片长脸越来越红,眼睛也红了。“老弟,”他拍拍校长的背说,“今天又让你破费了。你不易啊,弟妹自己一人在家拉撒两个孩子,还要干活挣那点工分,你这四大毛工资,难哪。还有,我听说王助理为应酬上级、同学,两口子八十块工资,却拉下了一千多元饥荒(胶南方言:债),媳妇王淑芬经常和他闹矛盾?”

“是。”校长头垂下去,轻轻点了点,“老王都愁出头痛病来了,经常犯。”

马片长红红的眼里闪着泪光,“你们教育上的领导不易啊!……”忽而,他又打破沉默,冲着我说,“来!老弟,你年轻有为,面包会有的。”

于老师一直不大说话,多数时间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久,四瓶白酒见了底,红酒也没了。

大家一块吃了晚饭,送走于老师和住在于老师村里的马片长以及那位于大嫂,收拾完桌碗后,逄校长说:“我家里事多,今晚就不住在这里了,你自己一个人晚上注意安全,把门插好,明天早饭你自己把今晚的剩饭在锅里温一温,水到西山沟里去挑,那里有一口井。咱们上午七点半开会,八点正式上课,我走了。”说完校长骑上他的破“海燕”,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校长慢走!”我冲着南边渐渐远去的黑影吼了一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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