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醉人生
作者:夫酣微醉
杨忠柱死了。
时间是一九八一年的初夏。我一度与人说是一九八零年,我是八零年深秋到温溪口开诊所的,所以依时间推断应该是一九八一年。
在这里我不能不说明一下我来温溪口开诊所的目的。我的一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被我自己弄砸后,重新恋爱的人又远离了我。当然这场不能叫着恋爱的恋爱恋人的离开问题不出在我和女孩的身上,归根结底是我不该是木溪人,便是木溪人就不应该姓舒。偏偏我姓舒偏偏我是木溪人,这场恋爱只能以分手解决。既然一对恋人走不到一起,我当然得重新选择。早就听人说过温溪口的女孩子人人漂亮,于是我去了。
寻找租房我就特别留意。
我随熟人一路问去,其实很多房子装修客气,主人也热情,但都因达不到我的目的被我一一否定。大家可以猜得出,我的眼睛对房子所在地的地理环境是不怎么注意的。后来有个姑娘说她家有房出租,我的眼睛一亮,就这家了。
熟人绕房子转了一圈,进到屋里一看,大摇脑壳:“这房子矮小不说,偏僻得根本不宜开铺坐店!”而我一见到人,早已心花怒放——这才是我的目的。
姑娘——我未来的房东姓谢,十九岁,这正是我希望的年龄。但她的名字是我有点儿惆怅:谢池春。其实当时我对姓名学不清楚,认为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我的书看得多,又聆听了几年颜水龄的各种奇淡怪论。联想便容易产生。当她一报姓名,我立刻想到了陆游的一首词: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烽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戌。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漫悲歌,伤怀吊古。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
其实我的联想就是一种感应,谢池春只是让我虚度了两年年华而已。虽然我和她在租她房子的当晚就同居,但毕竟不是爱情。
感应和预兆我认为是存在的。谢池春在与我同居一年后又去相亲,当然是瞒了我的。幸亏一个女孩告诉了我真相,也是这个女孩的出现让我的人生发生了更大的变化,这是我料想不到的。如果按故事顺序来说,她应该出现在杨忠柱死了一年之后。
杨忠柱死前也有预兆,他家一条大狗下了一只狗崽。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种说法,我现在住在常德市鼎城区西洞庭管理区望洲办事处。我说:“双猪独狗,不死离祖。”这里的人说纯粹是无稽之谈,而在我的故乡溆浦则深信不疑。如果谁家母猪下两猪崽,母狗下一狗崽。这一家人便颤颤惊惊,担心随时会死亡或是流离颠沛。谢青玉当天就将一双狗打死,并且用桐油焚烧了。据说桐油避邪,灾难不会降临。
杨忠柱还是死了。他是喝下足以能致全村人生命的半瓶1059(剧毒的有机磷农药)。知道他喝了农药,他的堂兄一路飞跑到温溪口要我去抢救。走到半路上,有人来报:“不用去了,人已经死了。”我一听,腿肚子转筋,差点儿栽倒在地。
学校的口舌之祸让杨忠柱不再理我,我想道歉,几次碰到他他都扭身走了,我知道是因为我的轻浮给他造成了伤害。也是从那时起,我在人前的话少了许多。如今他死了,我再没有机会向他道歉,我只能在他的灵前求得他的原谅。
杨忠柱已经入殓,棺椁停在堂屋。
他家住在半山坡上,我赶到那里但见屋里屋外屋左屋右及山坡上都是人在说话。他的屋下是一片竹林,很多小孩子在里面穿梭。当时竹林的竹笋已长得比这些细伢儿的人头还高。有调皮的细伢仔就攀折下来当赶牛鞭,轻轻鞭打老实伢,嘴里还学做大人耕地的吆喝声。我挤进堂屋,同班同学向英华在为杨忠柱烧香。他比我先到一步。
杨忠柱的父亲坐在棺材前,神情呆滞。谢青玉披头散发——她在学校总是梳着两条大辫子,手拍棺木,大声嚎哭。弄得满脸的鼻涕眼泪。我上前去牵老人的手,老人犹如竖立的孤木,一遇碰触,立刻往我身上倒下来,我扶着昏厥的老人。一旁的人立刻手脚忙乱,有人掐人中,有人拍胸脯,有人拍脊背。估计谢青玉也发觉了堂屋混乱,她停了嚎哭,转过身来。看到我,声音嘶哑问了声:“你来了?”这是她将近四年来第一次和我说话。自我在学校说她和杨忠柱恋爱的话后,她一直躲避着我。
我没来得及答应,老人醒了过来。他大叫一声:“我的儿呀……”眼泪如泉。我陪着老人落泪,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九年后,谢青玉的大姐说,她特别不理解杨忠柱父亲的行为。谢青玉的大姐嫁到我妻子娘家隔壁,我第一次上妻子家,她来看热闹,闲话中说到了她妹妹。我就是从她嘴里得知杨忠柱的父亲被人从油坊叫回,看到死去的儿子竟出奇的平静。他缓缓蹲下身,从从容容用自己汗渍的衣袖揩去儿子嘴角四周的污浊物,然后用汗巾将儿子的脸盖上。他没有理会一旁哭泣的儿媳,转身到别处去喊人帮忙。
“怪就怪在,你一来他就昏倒了。”我估计这些细节是谢青玉告诉她的,因为我到杨忠柱的灵堂时,她还在来杨忠柱家的路上。
对老人的行为我能理解,当周围的人除了帮忙的就是议论的,谁都不去关心一个失去儿子的老人。向英华虽然先我一步赶到,却只顾忙着烧香。我不理解的是杨忠柱为何丢下老人和儿女去喝农药自杀?他的儿子两岁,女儿才三个月啊。
在人们的议论中,我渐渐听明白了。
原因很简单,简单得完全不必自杀。后来与同议论到杨忠柱的死,我会摇头说换着是我,将妻子痛打一顿了事!我这么说并不说明我存在家暴行为。我只是容不得他妻子的横蛮无礼。“换了我,除了屙屎的地方不打!”当我们将花圈插在杨忠柱的坟上,鞠躬一辑后,向英华说。其实他后来的命运并不比杨忠柱好多少,只是他没行短路,而地球上多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生命而已。
当日,谢青玉收拾碗筷的时候吩咐杨忠柱将家里的油菜籽挑去油坊榨油,杨忠柱挑了菜籽出门,发现被骨质增生折磨的父亲已挑着菜籽艰难地下到半坡。他便放下自己的担子,下坡将父亲的菜籽先挑去油坊。不难理解,这是做儿子的义务。不过杨忠柱要尽义务却是很艰难的,不是力不能行,而是身不由已。他去为父亲送菜籽是做了估算的,按妻子收拾完碗筷的速度,应该不会发现。正应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的话。谢青玉手一滑,几只碗全掉在地上摔得稀烂(应该也属预兆)。她心烦气躁走出屋外,刚好看到杨忠柱挑着菜籽在前面走,他父亲空手在后面跟着。而自家的两筐菜籽还安安稳稳摆放在门外。
杨忠柱气喘吁吁赶回家,发现妻子铁青着脸站在装有菜籽的箩筐旁。要在平时,谢青玉会背时剁脑壳骂一通了事。然而这天她将一箩筐菜籽往屋下竹林一推:“我叫你为别人挑!我叫你为别人挑!”杨忠柱知道自己为父亲挑菜籽己被妻子发现,他满脸堆笑希望降下谢青玉的怒火,但没有用,谢青玉又飞起一脚将另一筐菜籽也踢下山坡。
凭杨忠柱的性格,事情到此还不至于引起悲剧。问题是,谢青玉那时已处于疯狂状态。她倒完菜籽又跑到屋里,将屋里的油、盐、酱、醋、米统统往屋下竹林里倒。当然等她冷静下来也心疼不已,她想去找丈夫忏悔。但屋前屋后找了一遍,竟没有丈夫的踪影。
要不是女儿的哭声从后山传来,谢青玉恐怕见丈夫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当然这时候的见与不见已经毫无意义。杨忠柱除了口吐白沬,已经不能说话。谢青玉搂着丈夫放声大哭,附近地里薅草的人闻声赶了过来。
杨忠柱被人抬回家中,这时已经来了很多人。他的堂兄吩咐谢青玉用手伸进杨忠柱嘴里催吐,自己则去叫医生。
催吐无法进行,杨忠柱牙关紧闭,谢青玉掰了好几次也没掰开。到后来杨忠柱的眼角忽然流出了眼泪,然后两脚一蹬就咽了气。
对于杨忠柱临死前的流泪,大多的人认为可能是他喝农药痛苦所致。而我的理解是:他肯定是后悔喝了农药。谢青玉更后悔。她明知道丈夫每遇烦心事就会去后山他母亲的坟前呆坐――杨忠柱的母亲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啊,我早该想到啊,那样或许有救啊!”说完又捶打胸口大哭。
葬完杨忠柱,丧夫回家了。我们几个同学在杨忠柱的坟前一揖后,也准备各自回去。杨忠柱的堂兄却叫住我们:“你们都回柱头家去,我伯伯有话要说。”
我们不知老人有什么话说,当然一致认为老人的话一定很重要。谁知到了家里老人却说他没有其他的话说,只是要我们在他吃一餐饭再走。当老人说出了吃饭的原因让我目瞪口呆:“还有十天是柱头(杨忠柱的父亲一直叫儿子柱头)的生日,我原准备了腊猪脚要庆他生日。现在他走了,我……”老人说着又哭了起来……
杨忠柱的死让我想起颜水龄的话,果然二十一岁没满。其实对于人的生死,我能坦然面对。的确,人总归是要死的,哪怕你再高寿,最终也不免一死。但我对杨忠柱的死法非常的不理解。我认为人来一趟世界不容易,活着更不容易。只有得了绝症那才是无法抗拒的命里该绝。你杨忠柱何以要行短路?你不行短路,不就活着吗?你活着多好!
杨忠柱的死也让他父亲的精神失去了依靠,加重了他父亲的生活压力。每逢观音阁赶集,你可以看到一个满脸沧桑满脸无奈的老人挑着竹扫把一路喊着:“要竹扫把么,便宜卖……”每听到这声音,我的眼睛就会湿润,心里对杨忠柱的死由悲痛转为埋怨:“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一年后,我就离开了温溪口,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老人和谢青玉以及杨忠柱的儿子女儿。只是听说谢青玉已经再嫁。杨忠柱死时她二十岁。理所当然。
后来又听说谢青玉离了婚。而且又回到了杨忠柱的家里。我想,她的性格不改,这种结局也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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