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老坟冒青烟(小说)
作 者:梦外人
年罢节罢,冷空气才来。正月底间,纷纷扬扬飘落一场瑞雪。
穰西村近年来日渐没落,这年头,没本事的一个个高挂犁耙外出打工,正月十五刚过,整个村子便走得冰凉冰凉。
一条千疮百孔的的茱萸河从村东环绕而过。
河堤西岸,有一小块礓石凸显的荒岗薄地,传说是过去有钱人家捐的义地,用于掩埋荒乱年代流落在此的外乡人死尸,穰西村很多人把这块地叫它“乱葬岗”。这乱葬岗荒冢座座,刺荆丛生,一年四季鸟不拉屎,就连阴气很重的猫头鹰晚上都不到这里来,白天一个人走到这里,总感到有种阴森夹杂着一股不干净的凉气向脸上扑来,让人头发一怔。村里人传说,那地常闹鬼打墙,流浪鬼缠住走夜路的人讨盘缠,说有人路过此地,一黑夜围着坟茔打转转,鸡叫三遍方才清醒,醒来后三魂便走了两魂,过了好些日子还是迷迷瞪瞪。
也有老辈子反驳,这里不是坟地。有一年茱萸河涨大水,两岸的秋庄稼全淹了,这块地地处三岔河口,洪水不停地打漩涡,冲走了肥沃的浮土,水消了,淤积了一堆堆料姜石。
坚持第三种说法的,是会看阴阳宅的二宅先儿,他听爷爷传下来一段有鼻子有眼的瞎话,说这里是当年村寨里为防土匪,按照诸葛孔明的奇门遁甲在村东摆成的九宫八卦阵,八卦阵是按照八卦方位图设计的,包括群英、长蛇、卧龙、十面埋伏等玄机,其方法就是用土包堆成迷宫,按奇门遁甲分成“秀、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多端,可迷魂土匪进攻。其实因为无法移动,只能当鬼打墙吓唬敌人。
不管咋说,新旧社会,穰西村方圆左近没人看好这几亩薄地,就是土地金贵那几年,也没人到这里刨坟开荒。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二月二龙抬头,半晌午,村长仓英非从镇上开会回来,土豪金颜色的小轿车直接开到了乱葬岗。他掏出手机,接连打了几个电话。不大一会儿,五六个肩扛铁锹的村民从村上陆续赶来,他们围着仓英非,哥兄老弟一阵称呼。村长摆摆手,郑重其事说道:“咱们仓家堂兄弟七个,虽说树大分枝,但一拃没有四指近,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现在有个进钱门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事弄成了,过几天就有人送钱来。别声张,赶紧干活,把这块坟地上长的刺荆砍了,每个坟头再添几锨新土。记住,往后不管谁问,都一口咬定是咱几家往上几代的老祖坟。” 几个人不再细问,埋着头只管干活。打虎靠的亲兄弟,上阵还是父子兵,老五吩咐的话,在家族里就是圣旨,不管上面有啥好事,老五从来没亏待过自家兄弟。
锄草添坟接近尾声,忽然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
几兄弟抬头看时,几辆小车越过石桥,也在乱葬岗周围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来一群壮汉,个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排头那位,大哥头,八字胡,刀疤脸上神情肃穆,不怒而威。 仓村长心里咯噔一声:这魔头,鼻子够灵的!他装出十分镇定的样子,慌忙伸手迎上去,笑着说:“哎呀,八哥,多日不见!哪阵风把您吹回来了。”
八哥鼻子哼哼,皮笑肉不笑说:“行啊,土地爷当的不错,党员干部,学习三个代表,就应该处处为百姓着想嘛。谢谢你亲自带人给我家扫墓,回头见了郑镇长,我会替你多多美言几句。”
这八哥,论起来也算穰西村人,姓甄,早年在地方上拉帮结伙打架斗殴,被人们称作“镇穰西”,更兼吃喝嫖赌偷盗抢劫,父母被他双双气死。那年镇上起庙会,他敲诈不成下死手把人打残,坐了十年劳改,回来后见家里房倒屋塌,一咬牙,到镇上找他出狱的难兄难弟混生活。小混混在战斗中成长,凭着一股见血不要命的狠劲儿,没几年就蹚成了黑老大。他带领一帮地痞,给开发商看场,为放账的***,替镇政府截访,帮街道办收费。八哥跺跺脚,镇子颤三颤,这话人们都信。
仓英非明白,镇穰西为分吃一杯羹而来,但到嘴边的肥肉岂能让人?他立时寒下脸来,一字一句地说:“八哥一向挣大钱,几个占地补偿费,小菜一碟,哪能看在你的法眼!”
仓家几个弟兄停了手中活计,围上来七嘴八舌吵闹:“人有祖,树有根,人所共知,这坟里埋的是我们仓家几代老祖宗。”
八哥只是冷笑,也不跟他们争论,摆一下手,手下从车里搬出一堆火纸冥币和烟花爆竹,在四周分散开来,点着火,噼里啪啦放响,一时间,乱葬岗香烟缭绕,火龙腾空,正月十五闹元宵也没有这般浓烈的火药味。
附近几个自然村的留守村民听到音响和礼炮,纷纷跑来看热闹。
仓英非铁青着脸,气得浑身发颤:“甄老八,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简直欺人太甚!”
八哥阴森森地笑:“怕你不惹你,惹你不怕你!咋的了?想跟老子玩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个坟头一万三,你仗着门户大家族广就想独吞?”
村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在心里暗骂,巴不得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仓家兄弟掂着铁锹,八哥手下掣出钢管砍刀,两下里剑拔弩张,狗咬狼两头怕,但谁也不肯让一步。
正吵闹,又见从远处开过来一行车队。
十几个派头十足的大块头,走下清一色的奥迪轿车。一色的黑衣着装,双手雪白的手套,眼上都戴着一幅宽边墨镜,让人想起了香港电视剧里的马仔。 两个跟班上前,打开正中那辆车门,从车上慢慢腾腾走下一位身材矮胖的大老板。
胖子一身名牌,光鲜照人,他嘴角含笑,一步三摇。左右两人亦步亦趋,一人替他拿手机,一人替他拿皮包,十几个人前呼后拥,村民们纷纷给他让开一条道。
仓英非和甄老八一见此人,好像见到财神爷下凡,他俩不敢继续放肆,各自收兵卷旗,一齐上前欢迎来人。 来人眼皮往天上翻翻,又朝坟地看看,呵呵一笑说道:“乱葬岗存在上百年,这些无主坟从来无人问津,现在我穰盛房产要开发利用,倒有人争着认祖归宗了?”
此人来头不小啊,赫赫有名的穰盛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他在国土局和司法系统有直系亲属罩着,据说穰城三分之一的楼盘都归他旗下。
仓英非陪着笑脸,“刘总看中这地建粮仓,是我们穰西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是我仓家老坟上冒出了青烟。粮仓建成,既解决了群众卖粮难,又让农民获取适当补偿,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没二话,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你让人统计一下坟头,我明天一准迁坟腾地。”
仓英非话刚落音,甄老八也痞着脸说:“刘爷盘过来这块地,今后照看场子的事情,您老大可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坟里埋的是甄家祖先,仓村长冒认祖宗,这是仗势欺人啊!”
刘总说:“我不管牛抵死马马踢死牛,一座坟头一万三的迁坟标准,公司早和镇政府签订了有效合同。要闹,找你们郑镇长闹去。”
说曹操曹操到,话说不及,郑镇长带着两辆警车赶来了。
镇长紧紧握住刘总的手,连声感谢他给龙潭镇带来了规模巨大的招商引资项目。
紧接着,镇长回过头,立即变脸失色,对着仓英非和甄老八好一顿臭骂。“一对活宝,丢人现眼!你们这是火并王伦啊?舞刀弄枪,视法律为儿戏,派出所可不是拴牲口的地方!”
镇长围着乱葬岗转一圈,高高低低满共数清十三个坟头。他当机立断,二一添作五,每家分六个半祖坟,三天之内双方自费完成迁坟任务,届时房地产开发公司会派专人跟踪监督,当场拍照取证,交付审核签字之后,才能发放拆迁补偿。 刘总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龙潭镇无愧于维稳和谐标兵称号,郑镇长不愧是年轻有为的基层干部,轻描淡写几句,便解决了一场争执纠纷。”
仓家甄家都无话可说,当场在乱葬岗划分疆域,至于中间公用的那个祖坟,一家一半,王八四十鳖四十,一个不偏一个不向。
迁坟计划在紧锣密鼓中开始进行。
既然认了祖宗,就不能让人戳脊梁骨。拾的麦子捡的柴,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横竖都是外赚,所以一家比一家办得隆重热闹。
仓家七兄弟每家兑钱三千,请来一辆大型流动舞台车,五彩斑斓的锣鼓队、火辣劲爆的歌舞女,绘声绘色的哭灵人,场面搞的风风光光。
甄老八不甘落后,从城里高价请来豫鄂边闻名遐迩的豫剧三团,在乱葬岗上“兴坟祭祖”,大戏唱了三天三夜,喜坏了方圆左近的老头老太太,场地上万头簇动,人山人海。
根据风俗,迁坟有许多禁忌,比如装殓骨殖,必须聘请专业师傅,选在凌晨或者没有阳光的阴天进行;起棺套棺也有讲究,一路上吹吹打打,鞭炮齐鸣;子孙们还要披麻戴孝,引幡招魂。挖掘机要钱,抬棺人要钱,摆酒场要钱……
今天正好,多云转阴天。崭新的棺材码放两排,烟花爆竹震天介响,两家在迁坟仪式中暗自较劲。
两台挖掘机同时下挖,围观的村民瞪大眼珠,三层外三层都是看客。
挖开凸起的土堆,到处是淤积的礓石;铲平礓石层,裸露出一层黄土,再往下挖,原始黄土,瓷瓷实实的原始生黄土!
房地产公司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照个不停,这边那边的主人家都傻了眼。
“再挖,往深处狠挖!”仓英非鼻子上沁出了急汗。
“挖,骨头肯定沤朽了,把口子再扩大一点!”那边,甄老八已经暴跳如雷。
挖掘机努力工作,这座土堆里没有骨殖,换一个土堆,底下仍然是厚厚的原始黄土!
乱葬岗被翻了一个底朝天,然而,这地方确实是一块没有开垦过的处女地……
仓家七兄弟圪蹴在刚刚深翻过的新土上捶胸顿足,身后几个女人哭着骂着:“死鬼,我省吃俭用兑的钱啊,全让老五拿去打水漂了!”仓英非此时丢了夫人又折兵,恨不得找个地裂缝钻进去。
镇穰西呢?人们喜笑颜开往对面看,甄老八头插裤裆早溜了……
三天好戏唱连台,冒认祖宗最精彩。“哈哈哈哈!”乱葬岗响起一片开心的笑声。
【编者按】这是一篇反映社会现实的,关于社会低层小人物故事的力作。这是一个富有生活容量的小说,作者截取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横断面,人物个性鲜明,情节跌宕起伏、有吸引人人们深思的寓意,令人深思的一篇讽刺小说,描写了在拆迁过程中,一些唯利是图的人,利用冒认祖坟,想发横财的仓英非的丑恶嘴脸。也无情的对社会基层一些不公正的现象予以鞭策,是一篇非常不错的好文章。小说人物刻画丰满细致,鲜活有个性,对话符合人物性格,非常简洁。小说结构严谨,叙述简练,能以小见大,借一斑而窥全貌,给读者留下思考的空间!一篇颇具有社会性的小说,编者倾情推荐!【编辑: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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