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 八 突降初恋
作 者：春之旷野
谷越春突然看到他的“三论”大字报下出现了这么一段批语：“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一生下来就对这个世界充满怀疑……”这个阴阳怪气的批语使谷越春怒不可遏，拿起笔就批上“你怀疑你是父母生下的吗？你是男人怀疑你是男人、女人怀疑你是女人吗？你怀疑是吃大米白面长大的吗……”
正酣畅淋漓地批写着，突然一笔长长的箭头线画过来，直指谷越春刚刚批写的这段话。箭头线那一端圈了个大圈，内有这样一段文字： “说得多好啊，革命的同志们！请看那些跛足的‘政治家’们是怎样把革命的视听搅混、把轰轰烈烈的运动引向歧途的！那些挂着羊头却分明卖着狗肉的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那肯定就是政治上的糊涂虫……”
不用说，这是个“观点”和谷越春完全相同的人。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仍在写字的人，不禁大吃一惊：竟是几年不见的那个红绒衣女学生！朝思暮想的女学生终于找到了！他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了……
虽然几年不见，女学生依然到车站来看大字报，签批语，说明她还记着车站、甚至是记着自己……谷越春心潮起伏，看她如海棠娇柔可爱，像幽兰暗香浮动……
大庭广众之下，一个匹马单枪的女孩子竟敢冒着围攻甚至武斗的危险“亮观点”、签意见，谷越春深感佩服。他久久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女学生，完全忘了夜班的疲劳挪不动脚，也不言语，突然发现更喜欢她了……
女学生也发现了是谷越春。两个曾经的熟人，两颗曾经碰撞过的心，此时又连在了一起……她从谷越春的眼神和表情看得出他内心的世界：那是曾经思念的海洋与渴望的灾害……
很快，他俩热烈地谈论起来。从“文革”到“三字兵”，从“怀疑一切”到“打倒一切”，从“省、市委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到“张体学是革命领导干部”……
“要说‘观点’，我们完全一致！”她闪着那双让人心血来潮的凤眼兴奋地嚷道。
“是啊，是‘完全一致’。”谷越春暗想，“可‘完全一致’的岂止是“观点”，更有‘心情’……”这年头，因“观点”不同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打架、姐妹纠葛者比比皆是。如今突然碰见一个和自己“观点”完全一致的人，那是比亲人还亲哪！更何况，那是曾经绽放过情感的人。就这样，“爱情”之神突然降临到了谷越春身边……
女学生叫王静，18岁，原幸福路、现改延安路中学学生。她能歌善舞，是学校文体委员，会唱豫剧，还会唱一口纯正的“苏州评弹”。也真是心灵手巧，一见面没量身，就凭眼睛一瞅，就给谷越春织了件毛衣，也不知就怎么那么合体！
“你将来肯定找个会唱会跳的女朋友……”谷越春想起了车站服务员说过的话，他抑制不住奔腾在内心的汹涌，把王静带到家里见父母亲……
谷越春穿着当便衣的往日白警服，王静特地穿一件白衬衣，他俩左臂都戴着鲜艳的“红卫兵”袖标。俩人踩一辆高大的《飞鸽》自行车，后座板夹着王静编结的绿胶丝兜，里面装一大兜点心食品。
王静把胶丝兜从后座板夹取下递到谷越春手中：“你坐后座。”
“么事啊？我坐后座？”谷越春睁大眼睛惊奇地嚷道：“你叫我一个大男人坐后座？这天底下哪有女人带男人的！”
“我偏要女人带男人！”王静头发一甩，眼一飘，不容质疑地说。
一路自行车蹬得飞快，谷越春只感到两耳呼呼生风……”
“谷妈妈，您老扎实啊！”王静荡漾着满脸的笑，一双白嫩的小手紧紧握着谷妈妈粗糙的老手。
谷妈妈的嘴笑得怎么也合不上。都说“媳妇进了门就成了婆婆……”这个没过门的媳妇怎么就这样讨人喜欢哪！
王静甜蜜笑容经久不退。她将一盒鸡蛋糕彬彬有礼地双手递给老人：“谷妈妈，我的一点小心意……”接着递给大妹谷荷莲一条紫纱巾，给小弟一把自行车锁……每人都有不同的礼品。
“多谢姐姐！”没人教，弟弟妹妹们都自动众口一词喊“姐姐”……
看到这样“听唤人”（听唤人，湖北俗语：听话、懂事）的姑娘伢，谷妈妈激动得热泪盈眶。她抹了抹泪说：“静伢呀，你要想好啊：我家人多……”她不知怎么说才好：不说人多不好、那是欺骗人家；说人多也不好、那怕人家看不起啊……
不料王静却格外高兴地嚷道：“哎呀，人多好啊谷妈妈！我家就是人太少，就我和爸爸，哥哥姐姐都分开了，冷浸得很！这里多好哇，这多人！我怎么也冇想到会到这么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里来！谷妈妈，您老真是好福气啊，我也跟着享福……”一家人都被王静天真烂漫地笑容和贴人心窝的话语感染了。
谷妈妈用心地做了一餐丰盛的午饭：韭菜炒鸡蛋，豆腐烧油渣，还有螺丝蚌蚌肉，那是谷越春弟弟在菜地远处的河沟里捞的，可没花钱买，谷妈妈很过意不去：“第一次来就叫你看破了哇，伢！”
“来！吃螺丝蚌蚌肉……”谷荷莲挨着王静坐，夹了一块放到王静碗里。王静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叫道：“哎呀！这是么菜品啊？味道怎么这鲜啊……”住在市中心、平时连见都没见到过螺丝蚌蚌的王静，第一次尝到鲜嫩的野味，赞不绝口……
滔滔的长江波浪滚滚，《江滨公园》万道绿柳拂摇。谷越春和王静各人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江边一棵半人高的棕榈树旁，眺望江面穿梭不停的轮船木舟絮絮而谈。
“你说，张体学是不是‘革命’干部？”王静问谷越春。
“我昨天在百货公司门口看到一张大字报上抄录张体学这样一段话：‘毛主席著作我没学好，理解不深，在革命道路上免不了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我愿意改，我要永远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如果跟不上，跑步我也要跟上……’看到这里我都流泪了！他17岁入党，18岁军，打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你说他是不是革命干部？”谷越春心事重重地说。
江边高音喇叭里不断传来女声的喊叫：“一.八声明……”紧接着是一大群听众喝叫：“大香花！”“一.八声明……”“大香花！”……
“那‘一.八声明’呢？”王静又问谷越春。
“‘一.八声明’大搞‘怀疑一切’‘大乱特乱’‘乱深乱透’，把矛头对准革命领导干部和广大革命群众……是不折不扣的大毒草！”谷越春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义愤填膺地说。边说边起身：“走吧，这里烦死人！”
他俩沿着江边荡着，荡到滨江游泳池，王静说去游泳。谷越春却很为难：他完全不会。派出所曾要求警察必须学会游泳适应战备。他也练习了：把头浸在脸盆的水里，指导员给他看憋气时间……可到了游泳池就是浮不起来……
“我托着你，”王静说，“你要大胆往水里扑……别怕，有我！”
游泳池里男男女女、大人小孩一片欢腾，很是热闹。租好游泳衣裤，王静拉着谷越春的手下了水。
“来，扑……”王静平行地伸开一双手臂在水里鼓励谷越春。谷越春吸足一口气，朝着王静摊开的手臂扑去，她的一双手正好托住谷越春的肚皮。
“划、两只手划水；脚蹬、脚用劲蹬水！对……对！好……继续划……”王静紧跟着水中的谷越春向前划，边托边说：“就这样划，很快就会的……学会了我们一起横渡长江！”
可当没有王静托他时，谷越春的两只脚还是沉到水底、身子也自动站立起来了……使他哭笑不得……
“我们明天到童湖吧，”谷越春说，“那里也有游泳池。”
从江滨公园过江翻天桥、上小路，王静踩着自行车带着谷越春跑了一个多小时来到童湖。
童湖湖光山色、碧水浩淼，几只小舟往来穿行……一幅天然美景。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心旷神怡的谷越春情不自禁吟起苏轼的诗。刚吟两句，王静紧接吟后：“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可惜没有吟诵童湖的诗，只得西湖一以代……”她说。
谷越春带着派出所的那部“120照相机”，在《听涛轩》一棵松树下，谷越春让王静给自己照了一张背影。当王静在湖边蹲下将两只玉手伸到水中，水面立刻泛起几道渐渐扩散的圆形水纹时，谷越春朝王静大声喊道：“别动！我要给你照一张水中倒影……”
照相机不停地“咔嚓咔嚓”地响，两个年轻热恋的心不断“咚咚咚咚”地跳……不是已经跳过了吗？怎么还在跳哇！谷越春奇寻思道。
“怎么不说话了？累了吗？那我们去吃点儿什么吧。”王静问一言不发的谷越春。
他俩走到一棵大槐树下，坐在裸露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上。谷越春用两手轻轻托着王静的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怎么也看不厌的笑脸柔和地说：“你看着我，我的王静听我说……小时候，我家很穷，和荷莲一边读书一边捡菜、捡炭……在学校人家是买的帆布书包，我的是妈母亲用土布自己做的书包，连小学毕业照都是穿着婆婆自己织的土布衫……”
谷越春一边回忆一边讲：“在中学我是‘红领巾歌舞团’团长，经常排练、演出……看到歌舞团团员们都穿着漂亮的白衬衫，我也想有一件啊，就对妈妈说……”
王静目不转睛地看着谷越春听他讲少年故事……
“妈妈不动声色地说：‘天上的星斗你要不要？……’从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世界上最办不到的事就是‘天上的星斗你要不要……’谁能摘下天上的星斗呢？可现在我要说：我摘下来了……”
紧紧抱住谷越春的王静，头靠在他的肩头泪流不止……他俩就这样拥抱着，互相享受着对方的体温，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从小，母亲就说：我们家人多，哪个姑娘伢看得起啊！是你，赶走了我的自卑，只有你这个‘苕姑娘’才不嫌弃我……我们去吃点什么吧，让我请一回客表达一点心意……”谷越春说。
他们来到一家餐馆。“吃什么，说。”谷越春问王静。
“同志，下两碗牛肉面……”王静道。给钱时，王静把谷越春的手“啪”地一拍：“我最不喜欢你献殷勤……”
文化大革命步步深入不断传来骇人听闻的武斗消息。谷越春突然接到母亲电话，焦急万分地叫他赶快回家……原来妹妹谷荷莲一个多月没回家，听她一起贴标语的造反派说，被“老保”们抓走了……
谷越春父母都是旧社会的受苦人，运动中肯定都相信当警察的他，因而都是“保皇派”。但读师范的谷荷莲“观点”却截然不同，父母容不得“造反”的她，使她在家里没有存身之地，她也不想回这个家。
虽然“观点”不同，毕竟同胞骨肉！他要立刻去找寻妹妹。
三步桥下，一个被打死的男人曝尸10多天，头部胀成西瓜……风急火燎赶到她学校，也没音讯……谷越春完全没主意。
还是王静急中生智：“到他们造反司令部去找！现在形势这紧张，妹妹还在‘活动’，说明她是个头头’，只有到他们的司令部去找才有消息。”
“造反司令部就是武斗指挥部，搞不好就有武斗。”谷越春犹豫不决。“再说进司令部要介绍信，我们到哪儿去找？”
“不是有我吗？”王静说。
第二天，她还真弄来了学校“造反派”的介绍信。
“她真是神通广大啊……”谷越春想，伸手去接介绍信，不料王静不给他：“我和你一起去，万一有个什么情况，连个报信的人也没有，叫人怎么放心！”她说。
二人都收起了醒目的“红卫兵”袖标，踩了两个小时自行车，找到了设在一所大学内的《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司令部”大门是一道由沙袋、石块儿、土方构筑的“工事”，“工事”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战壕，上面布满了一道道铁丝网。铁丝网有的地方挂着破军帽、红袖标……
几个手持红缨枪的学生见谷越春、王静走过来，连忙拦住他俩。王静拿出介绍信，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他们看介绍信说是寻找被“保匪”追杀的造反派妹妹，连忙将他俩带到“司令部”。一个矮个儿、不像是学生的青年热情地对谷越春说：“哦，是谷大哥。”说着他喊着谷荷莲新改的名说：“谷捍卫在楼上办公室，我去喊……”
谷荷莲出来了，谷越春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妹妹！他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心想：“你再怎么造反，也得有个家啊！你这个不懂事的妹妹啊……”
看到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哥哥和王静，谷荷莲非常惊讶，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个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快两个多月没回家了，她也想家，想父母弟妹啊。可是在家里，父母什么都听哥哥的，哥哥说的什么都是对的。
“你不要拖连了一家人！”母亲对没日没夜一心在外“造反”的谷荷莲说。父亲更是怒不可遏：“再去‘造反’你就滚！滚得远远的……”
感到十分孤立谷荷莲邀了几个坚定造反的同学少年，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缀上五角星，挂着军挂包，徒步向北京串联。过城市、走山庄，饿了，刨地里的红薯，学当年红军包上两角钱埋在那里；渴了，喝山上的泉水……实在走不动了，见往北的铁路货车就扒。扒上去被赶下来，赶下来又扒……历时一个多月，终于走到了“中国和世界革命的中心”――北京！
“啊！这里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占统治地位！总有一天，这个路线一定会在全国、会在江汉以及在我们家里占统治地位……” 谷荷莲在寄给父母的信中这样说。“我很快就会杀回江汉的！一定要把把北京的‘红色恐怖’带回江汉、带回我家……”
看到这个和自己一样热血沸腾的少年妹妹、一个忠心耿耿的造反妹妹，在家里受到排挤离家两个月未归的妹妹，谷越春百感交集，两行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谷荷莲也何尝不是无时不刻想念自己的家人呢！只因为“观点”不同而水火不容，“有家不能回”……此时相见，三个人都痛哭失声……
“好了好了，到楼上去坐坐吧！还冇吃饭吧？我去买吃的……”那个矮个青年说。
“呵，我来介绍一下，”谷荷莲指着他说：“他叫邹致风，是我们‘司令部’的武装部长。”
谷越春挂记父母还不知找到没找到妹妹，于是对王静说：“你把荷莲带回去吧，让妈放心，我随后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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