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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雅兰香】仰望,才是最好的还乡——访儋州东坡书院 (散文)

作者:黑人阿明   创建时间:2020-12-02 16:26   阅读量:21507   推荐数:1   总鲜花数:1赠送列表   字数:4676

    从雪地冰天的东北飞到山青水碧的海南,转眼之间暖阳融融于身于心,宛若来到人间仙境。岂止仙境,更有仙人,这便是在许多中国文人眼中不止是“天才”,而且是“天仙”,确切地说是“地仙”的苏东坡。于是,在三亚没住几日,我便坐动车前往儋州,那里是苏东坡在人间“仙居”的最后一个“福地”,十五年前我曾与它擦肩而过,如今到海南,多半理由是为它而来。儋州,东坡书院,一个梦绕魂牵的地方,好像很陌生,好像很熟悉,好像很神奇,好像很亲切——我的心灵始终在远方仰望。

 

    文化之旅幸有文友相伴,她的名字叫梦海,刚从北京学习归来,与我在美兰机场会合,风尘仆仆,直奔儋州。一路上她边走边说,于是在进入儋州之前,我已经对于这个在海南拥有最多人口、最大面积、最久文化史、最长海岸线的地方有了大概的了解,当然,我最想了解的还是苏东坡之儋州。当年,读罢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我就生发了从眉州开始追寻东坡足迹的念头,这些年已经陆陆续续走过一些地方,但是最想来的,也是最不容易来的,还是天涯海角之儋州。真好,坐在梦海的车上,离梦中儋州越来越近。

 

    次日一早,梦海暂且放下多日积累于案头手头的大事小情,带车陪我前往东坡书院所在的中和古镇,先走快速干道,下道后便是一段坎坷不平的乡间土路,就在这条时穷时达的蜿蜒小路上,我不禁想起九百一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堪比“古道西风瘦马”的苏氏父子颠颠簸簸,马车上还驮着着一口棺材,仕途第二次遭贬,人生第三次谪居的苏东坡似乎有些精疲力竭且心灰意冷:“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或把儋州之行视为不归之路。难道儋州真是苏东坡的棺椁和坟墓吗?起码有人是这么想的。

 

    显然好多人都错了。当我们的车开过一座长桥拐进了中和镇继而看到一片波光粼粼的时候,眼前柳暗花明。负责接待我们的是东坡书院、儋州故城管理处的朱主任,他是中国苏轼学术研究会和海南诗词学会的会员,历史知识和文学修养都非常了得,能给我们做导游显然是让客人享受到最高的接待规格,当然,这些都是借了梦海的光。头天晚上我和儋州的朋友杯盏交错的时候,她就躲在一旁精心安排今日的行程,把许多细节都落实的那么周到妥帖。

 

    朱主任学识丰厚,气质文雅,谈吐幽默,一路谈笑风生,引导我们从东园到西园:明代至今无数文人墨客前来谒拜的钦帅堂,东坡身后托梦赐福于儋州百姓的钦帅泉,出自“载酒问字”典故的载酒堂,镶有“鱼鸟亲人”横匾的载酒亭,还有雕塑如生的“坡翁讲学”和“坡仙笠屐”的东坡祠、东坡像,还有望京阁、迎宾堂、名人碑刻、春牛石雕等等。这一路走下来,听朱主任讲了许多苏东坡在儋州的逸闻趣事,随行的万科长还给我买了《东坡海外集》和《东坡居儋故事》,另有梦海送我的专刊《人文儋州》《载酒堂》,一篇篇阅读,一段段历史,一步步引导我走进九百年前的儋州。

 

    应该说苏东坡的名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不无自嘲的成分,其中会有许多无奈和不甘。窃以为,就生平而言,苏东坡的“要塞”应当是眉州汴州常州;就仕途而言,苏东坡的“功业”应当在杭州颍州扬州。然而,就文学成就、思想成就和民生成就而言,的确是在黄州惠州儋州登峰造极。特别是在儋州,那副最为经典的“东坡笠屐图”不仅从形象上,而且从灵魂上完成了苏东坡从“天才”到“天仙”再到“地仙”的根本性转变——蓑笠坡翁,儋州独有。

 

    应当说苏东坡在来儋州之前是比较悲观的——亲人在远方,爱人在天堂,友人变路人,垂老亦投荒。难怪他面对大海,仰天长叹:“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当作墓……死既葬于海外”,“魑魅逢迎于海上”,“无复生还之望”。闻此哀叹,那些必欲将苏东坡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小人应当称心如意了,可是他们再次想错。没过多久,儋州那边便传来消息,苏东坡不仅没死,而且活得很好,越来越好,好到不想回来了,“墓地”变成了故乡:“他年谁做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此间乐,不思归,你说气人不气人。

 

    应当说九百年前的儋州的确是一片蛮荒之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就物质生活而言,苏东坡于儋州不啻于苦行僧,然而,苏东坡就是苏东坡,既是大儒,更是大释大道,非凡夫俗子所能理解。就精神生活而言,他一如既往的苦中作乐,苦中修行,“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心灵的安放和滋养无需居室和酒肉,也无需故土和乐园,“吾心安处是故乡”。这种随遇而安的境界明显高于“人生处处是青山”——前者四海为家走哪活哪,后者桑梓为冢随死随埋。苏东坡的全部人生哲学都在于一个“活”字!

 

    苏东坡不仅是养心的高人,也是养生的专家。在有肉不好吃的黄州,苏东坡烹饪了色香味俱全的东坡肉;在有酒不好喝的惠州,苏东坡酿造了果香味浓郁的东坡酒;在无肉也无酒的儋州,苏东坡创造了早午晚三遍的“东坡适”:一适“旦起理发”,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梳头万窍通;二适“午窗坐睡”,脚盘蒲团肘靠几,梦中重游无何有;三适“夜卧濯足”,从脚到膝泡热汤,缺米少药也健康。当然,这“三适”只适合无官一身轻的逍遥之人——谪居者安居也,因祸得福。

 

    苏东坡在儋州修心养性、修身养生,而真正养护他的是儋州的土地,儋州的人民。如果说他在黄州因赤壁而接通了千古,在惠州因朝云而接通了天堂,那么,在儋州则因黎民而接通了地气。由此不禁想起俄国的十二月党人以及甘愿陪伴他们流放西伯利亚的亲朋好友。是儋州的宦友给他耕地,是儋州的百姓帮他建房,是儋州的乡绅助他办学,是儋州的邻居送他食物,更重要的是,在儋州,在民间,在苦难的谪居生活和自由的流放状态中,在这片远皇权近人性的真山真水中,苏东坡不仅激发了文学创作的灵感,而且找到了丢失已久的野趣童真。无论做人作文,都少不了这样的赤子之心——东坡失之中原,收之海南。

 

    苏东坡理当感谢儋州,儋州也应当感谢苏东坡。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东坡不幸儋州幸,九百年前的蛮荒儋州因为一个“罪臣”的到来,最大的幸运就是由他带来并且热情传播了中原的文明、文化和文心。如今,海南最大的城市是海口,最美的风光是三亚,但是,最有文化底蕴和历史积淀的地方仍是儋州,看到正在投巨资修建的东坡书院,读到黄州、惠州、儋州联办东坡节的专刊《载酒堂》,听到朱主任和梦海侃侃而谈东坡开荒造福于儋州,我深知儋州人的领情与感恩。

 

    在载酒堂的亭檐下,朱主任绘声绘色的为我介绍苏东坡为儋州人民办的第一件大好事,这就是兴教育,建学堂,主讲中原文化,教化儋州文明:“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从此,儋州有了自己的第一所学校,后来,儋州又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进士,现在的儋州及海南,可能有人不熟悉李白杜甫,却很少有人不知道苏东坡,因为这已经成为一张文化名片,一种历史情结,一份地域骄傲。除了教育,还有文学艺术、医疗卫生、饮食文化、风俗习惯等等,都开始了文明的进步,苏东坡不愧为教化儋州的拓荒者。

 

    在春牛石雕前,我们一边合影留念,一边谈论到苏东坡为儋州人民所做的另一件大好事,这就是保护耕牛,发展农业。在苏东坡到来之前,儋州几乎还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农业生产非常落后,因为愚昧,许多耕牛被宰杀祭神,说是可以驱邪除病。于是,苏东坡一方面将中原带来的药品分送百姓,另一方面力主保护耕牛,发展农业。为此,他抄写柳子厚的《牛赋》送给大家,后来还专门赋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朱主任笑谈这首词是苏东坡在儋州解决“三农”问题的“一号文件”)。渐渐地,人们接受了苏东坡的重农思想,当地的牛越来越多,地越种越好——拓荒者亦是垦荒牛。

 

    在历代文人墨客的题词碑刻前,我的灵魂与诸位圣贤对话,豁然悟出,苏东坡留给海南乃至儋州的文化遗产和精神财富实在是博大精深,这才是他为儋州人民做的最大的一件好事。过去有种缪传,说苏东坡在儋州的功绩主要是学业和实业,其实不然,东坡谪居儋州三年,各种诗词文赋不下三百篇,是他一生文学成就和精神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介绍海南风土的、抒发心中甘苦的、记录乡野生活的、传播农业文明的、和诗于陶渊明的、书信于众亲友的......满目琳琅,一片翠光。如此,沈阳人中国人地球人都会羡慕儋州。

 

    在刚刚摘下准备重新涂漆描金的“东坡书院”横匾前,我觉得突然拉近了与苏东坡的距离。在灿若繁星的中国古代文豪中,让我最为仰慕却也倍感亲切的唯有东坡!相形之下,陶渊明过于淡泊清冷,李白过于浪漫飘逸,杜甫过于敦厚沉重,欧阳修过于华丽高贵......更不要说唯有文学成就可以传世的关汉卿、王实甫、蒲松龄、曹雪芹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像苏东坡这样最具匡世才、更有人情味。他不仅仅是个诗人,还是个能人,更是个好人:“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何人能有此大好?

 

    这样的好人,这样的人生,分明是一阵清风从天上而来,向天上而去,坦坦荡荡,清清爽爽,从从容容,快快乐乐——达时“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穷时“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如此东坡,留于后世的更多更珍贵的是人格魅力和人生能量:他的政治气节,启发我们在混沌世界中坚持追求理想;他的真情善意,帮助我们在世态炎凉中寻找人性真谛;他的精致生活,提醒我们留意名利场之外的生活乐趣;他的融儒释道,培养我们钟情于民族的思想宝藏和古典精华。如是说来,儋州真是一块宝地、圣地、福地。

 

    儋州有幸有福,切莫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如我在杭州的亲戚,或司空见惯,或审美疲劳,竟然不知道苏堤上的苏东坡纪念馆和“苏市长”在杭州的功绩。梦海也曾和我说:至今还没去过五公祠,就因为近在咫尺。显然,儋州各界都把东坡文化作为得天独厚的重要人文资源加以开发利用,但是这种开发利用最为主要的还是文化传承和精神孕育。苏东坡一生为仕留给现代官员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便是求真求实的态度和亲民亲为的作风,特别是他的亲民思想,在儋州体现的淋漓尽致,为儋州创造了千秋功业。

 

    倘若苏东坡在天有灵,一定会继续关注:如今儋州的教育有没有“失学”的问题,儋州的农业有没有“宰牛”的问题,儋州的环境有没有“瘴气”的问题,儋州的住房有没有“无室”的问题。或许他还会以儋州市人大代表的身份提议:“黄惠儋”三市联办东坡节的影响应当扩大到全国乃至国际;儋州要努力打好人文旅游这张牌;由儋州通往中和镇最后一段路况比较破旧;东坡书院的修缮工程一定要坚持修旧如旧的原则。

 

    苏东坡就是这样一位既能豪迈入世又能潇洒出世的贤人且仙人,人家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而他却是“达则普惠六和,穷则造福一方”——儋州留下了他的福,却没留下他的寿。在官场上屡遭重创的苏东坡虽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可是一听到朝廷的召唤,又来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之豪情壮志,这次他错了。我一直认为,苏东坡离开儋州一如大树拔根于沃土,否则绝不会离岛一年便病逝常州。依我看,东坡于儋州,起码还有二十年的寿缘,二十年啊,中华文明的莫大损失!

 

    握别朱主任,告别中和镇,东坡书院的修竹古树和红墙绿瓦渐渐远离了我们的视线,可是我的心却离着九百年前生活在这里的那位伟大的政治家、文学家、思想家、佛学家、书画家、教育家、实业家、军事家、医学家、美食家越来越近,越来越亲。当然,对于海南,对于儋州的感情也日益深厚,其实,一个人的故乡未必只是他出生的地方,也应当包括那些因为安放高尚而圣洁的灵魂足以吸引他的地方,仰望,才是最好的还乡。于是对身旁的梦海说,帮我在儋州买间小屋吧;于是对开车的万科长说,送我去海口再访五公祠里的东坡旧居吧。

 


【编者按】儋州,东坡书院,一个梦绕魂牵的地方。作者与友人梦海一起去造访这个,当年苏东坡流放过的地方儋州,儋州故城管理处的朱主任接待了他们一行,引导着作者走进九百年前的儋州。苏东坡在儋州修心养性、修身养生,活出了自我,不仅激发了文学创作的灵感,而且找到了丢失已久的野趣童真。苏东坡不愧为教化儋州的拓荒者。儋州成为人们敬仰的地方。仰望,才是最好的还乡。作者文笔细腻,结构严谨,层次清晰,夹叙夹议,环环相扣,逻辑合理,且一字一句极富章法,用生动语言流淌出感人故事,运用今古对接,历史人文与典故穿插其中,作品就有了厚重感,作者细节描写与设计颇见功力,体现出作者深厚的写作功底。精彩的散文,文字的盛宴,倾情推荐阅读。【编辑:闲妹】【推荐号:20201202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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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 闲妹发表了评论

    感谢支持社团,期待精彩继续。

    2020-12-02 06:09

    七年前,第二次来海南,在当地文友的引导下,终于圆了黑人的东坡书院梦,之后写下这篇《仰望,才是最好的还乡》。好像刊登在《儋州日报》上,以致后来再去儋州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再次感谢梦海,还要感谢闲妹——我们都是苏粉。

    2020-12-02 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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