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家的时候,鸡鸭都已进了笼,天也麻眼睛了。堂屋中,偶尔传出几声嬉闹声。父亲也没在意,只是下了车,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车停在了外面,甩着臂膀,走进了屋。
这时,从屋中传来两道惊喜的喊叫声,爹爹,爹爹。跟着,有两道身影朝父亲扑来。
这两道身影,是自家的孙子孙女。
其实,父母不光有孙子孙女,还有外孙子外孙女。有两家隔得远些,来往蛮不方便;有家隔得近些,就在隔壁村。虽说是外村,可几步路走到了。
有回,二妹跑来,笑着跟母亲说,把那两个也搞来?热闹些!
母亲却一皱眉,挥着手说,别家的伢,别家去养!
二妹一听,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这时,正好隔壁的黄婆经过,听到了这话,黄婆笑着解围道,你姆妈就这个性,我都说她几回哒,你姆妈半点弯都转不过来。
二妹听了,脸色才好了些。
黄婆见二妹的脸色好转了些,这才又道,你自己想想,打你出嫁到现在,你姆妈到你屋里端过几回碗?
二妹一想,也是,这才彻底释怀!
母亲在一旁听了,却一点都不恼,反而笑着说,你郎没听别个说,家母养外孙,总也养不家嘚!
众人一听,都大笑了起来。
二妹也笑着走了。
此后,也不再提这话了。
父亲倒没这多讲究。都是自家枝杈上发下的芽(伢),还分它个什么里外?但碍于母亲的固执,也就没有坚持。再说,少来两个,也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烦哩!
母亲虽然固执,但对亲朋好友,还是蛮亲热的。只要有人来家,母亲总是好菜好饭地招待别个。别个走时,母亲总是笑着送出老远,且还一再嘱咐别个,有空来家玩。虽然都是粗茶淡饭,管饱还是没得问题的!感激得别个千恩万谢,说了几箩筐好话。母亲却只是淡淡一笑,打着哈哈说,都是亲人嘚!
其实,母亲在对这些亲朋好友好时,似乎对舅爷家特别偏爱了些。
有回,母亲抽空去了趟舅爷家,说是去看家家。家家那时还硬朗,自己一人单家另过。看完家家,母亲又去了舅爷家。回到家家家时,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家家看见了,诧异地问母亲,么啦?
母亲笑着摇头回道,舅爷家么这穷哒?
家家笑着说,伢多哒嘚!说着,家家像找到了知音,笑着又道,所以我就单过嘚!
舅爷家还真是伢多。可按母亲的说法,却叫出了个奇。母亲为何要这样说呢?因为从家家老爹那辈开始,到舅爷这代,都是单传。到了舅爷这代,生了三个儿子伢,大儿子叫桃春,小儿子叫报春,三儿子叫又春;另两个是姑娘。加起来一共五个伢。家中又只舅爷舅娘赚工分,工分又不值钱,分得的东西自然就少。伢们饥一餐,饱一餐,个个长得像黄鼠狼吸了血,黄毛滴肿,没得个人样。至于身上的衣服,只比那叫花子强那么一篾片。伢们是这样,两个大人呢?舅爷舅娘这时都只才三十大几,四十才毛点边,可看上去,都说是六十大几的老人了。
母亲擦去眼角的残泪,笑着对家家说,你郎把那私房钱拿出来贴补点他们嘚!
家家有私房钱,是因为家家有四个姑娘。春夏秋冬,一个姑娘家过几天,走时,姑娘们也不空过家家,十几二十地把的家家。家家也不乱用,都一一攒起来。
其实,家家开始说要单过,另开伙,舅爷一百个不同意。舅爷的说法也蛮简单,说你郎就我这一个儿子,说出去,好说不好听。尤其几个姐姐妹妹们晓得哒,还说我这个做儿子的连个自己的老娘都安不得,我这脸往那放?家家却不听,依然单家另过。后来,舅爷看自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也就不再说这话了。
家家叹口气,说道,经得不贴?你们给的几个钱,我都贴补他们哒,现在,我手上才只十几块哒!说完,掏出了仅剩的十几块钱!
母亲一见,留下几块钱的渡船钱,其它,都把与了家家。
回来后,母亲长吁短叹地对父亲说了这个情况。说完,母亲依然看着父亲,几乎哀求地说道,帮帮他们吧!见父亲没有说话,母亲又道,何况你现在有这个能力哒嘚!
父亲这时已在乡渔场当会计,说出的话,也还管点用!
父亲淡然一笑,说道,舅爷他又没来说,我这贸然一搞,舅爷还说我轻视他的哟!
母亲一想,觉得有理,也就没再提这话了。
父亲扫了一眼,没好气地哼了声,见二人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父亲又冷冷地说道,滚!说完,一屁股塌坐在了板凳上。愣了会儿神,又伸手从兜里摸出支烟来,点燃,狠命地抽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烟雾淹没了父亲。
两个小伢听到父亲那声冷喝,惊得一下子刹住了脚步,相互对视一眼,刚想继续扑过去,见父亲已坐下,又抽起了烟,且还一言不发,全不像以往,又对视一眼,吐吐舌头,赶紧退回去,躲在一旁,继续嬉闹去了。
两双小眼睛,却还时不时地朝这边瞅。
眼中看到的,却尽是一团烟雾。
没过一会儿,屋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又是一阵喊叫声,你两个,长夜眼睛哒?话未落下,“咔哒”一声脆响,堂屋顿时亮如白昼。
两个小伢雀跃着连声欢叫,婆婆,婆婆。却没有像以往样,燕子样扑过去!
母亲一愣,刚想开口询问,斜眼瞥见一旁坐着抽闷烟的父亲,转头又扫了眼两个小伢,心中了然,走过去,老母鸡样护着两个小伢,埋怨道,跟个伢们置个么鬼气?说完,牵着两个小伢往后走。
走了几步,感觉身后没得动静,好奇地转过头,见父亲还坐在那儿没动,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问道,又哪个得罪哒你?
不问,倒还平风息浪;这一问,犹如火山爆发,惊艳四方!
只见父亲忽地跳起,猛地扔下烟头,大声吼道,你家亲人嘚!说完,鼻息渐粗,犹如牛喘。
初听这话,母亲一时竟也愣怔住了。亲人?这说的,不就是自己的舅侄儿子桃春吗?
原来,舅爷见桃春在家无事,且还四处惹事,搅得日子过不安生,才厚着脸皮,来求母亲,说要桃春来喂鱼。母亲初也不肯,却又经不住舅爷的一再哀求,才动了心,才好说歹说,说动哒父亲。父亲才去求场长。场长听完,笑着说道,你郎会计的舅侄儿子,不同意,还不要同意呀!
从此,桃春开始了喂鱼。
都两三年了!
自从父亲去了渔场,家中只留下几亩口粮田。母亲每天打发走两个小伢上学,临走,又各自把了一块钱,还一再叮嘱二人,莫瞎搞,这是把与你们中午买粑粑吃的。饿哒个子长不高的。待听到两个小伢肯定的回答,母亲才赶三赶四地赶去渔场。去后,母亲也不与人闲话,只是走到田头,拿出早已放置好的镰刀,开始割起渔草来。
此时,父亲才刚吃早饭。
割完渔草,歇息一会儿,母亲又跑去桃春那儿,见桃春也听话,也没闲着,也在忙着割渔草,母亲也笑着帮忙割几把,又叮嘱几句,这才赶回渔棚,替父亲做午饭。
吃过午饭,歇息一会儿,太阳也要下山了。
母亲又上鱼塘转上一圈,这才笑吟吟,往家赶。
等到母亲赶回家,两个小伢早已放学回了家。母亲又叮嘱几句,脚不沾地地走去厨房,做晚饭去了。
父亲没事,一般是不回家的。因为鱼塘一刻也断不得人。稍有闪失,一年的指望全泡汤了。
一天下来,来去十多里。可母亲,并不觉得累。有的只是开心。且笑容满面!
是呀,有什么比亲人们平安更开心呢?
这几日,家中有事,母亲才没去,谁知,竟……唉——
见父亲吼累了,正在那儿喘息,母亲这才拉着两个小伢,转过身来,看着父亲,尽量放缓语气,笑着询问道,他哪得罪你郎姑爷哒嘚?聊你郎发这大的火?
父亲顿了下,又抽出一支烟,点燃,抽了口,才道,昨天,场里公布哒摊派任务,都说不合理,我和场长一再解释,才压下来哒……
母亲长舒口气,笑道,好啊!
父亲瞪了眼母亲,又道,今天中午,桃春他拿哒把镰刀,堵在我屋门口,说要,说要……我一拦,你看,伸出手腕,手腕上用布包着,布上,还印着猩红的血渍。父亲摸了下,没好气地道,都流哒几碗血呃!停了下,又道,要不是老田他们拉住,说不定,说不定……说到这儿,父亲再也说不下去了,一屁股又坐回了原处。
母亲一听,脸已吓得煞白,身子也颤抖个不止。刚想说出“他是受哒别个的唆使”的话来,望一眼父亲的手腕,咽下了已到唇边的话,过了会儿,才道,亲人,亲人。边说,眼雨已如断线的珠子,扑籁籁往下直掉。
两个小伢见了,一边一个抱着母亲的一条腿,口中只一个劲地喊道,婆,婆……
母亲一把抱住两个小伢,顺势坐在了地上,哭喊道,亲人,亲人!
父亲愣了会神,嗐了一声,跳起来,恼怒地一踢板凳,板凳“咣当”一声,倒在地上,委屈地直抽搐。
望着走出大门的父亲,母亲带着哭腔喊道,吃饭嘚!
父亲掉头哼了声,推上自行车,甩下一句,吃个鬼呀!一蹬地面,骑上车子,踏着夜色,走了。
望着黑魆魆的门外,母亲更加搂紧了两个小伢,口中仍在一个劲地呼喊,亲人,亲人……
心内,已如刀子样,正一点一点,割着母亲的肉。
眼前,似有两道身影在不停地晃动:一道,是舅侄儿子桃春;一道,是自己的老伴,儿子姑娘们的父亲。
2019年2月17日作于东西湖新烟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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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