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雅兰香】感谢流浪（散文）

感谢流浪

作者：曹济南

我的父亲因为被抽壮丁，曾经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2013年被确认为抗战老兵，参加过长沙三次大会战，2015年9月获得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1969年，在那场特殊运动的“三查一清”中，一夜之间变成了“21种人”中的一种，于是我在一夜之间成了“21种人”的子女——候补批斗对象。我害怕了，在一个北风呼啸雪花飘飘的黑夜里，没有告别父母告别弟妹告别乡亲，消失在无边无际刮风飘雪的黑夜里……

我变成了“拉兹”（印度电影《流浪之歌》中的主角），可我依然天真依然赤诚依然热情依然富于幻想和追求，于是怀着希冀怀着美好激情开始了流浪生涯……

那个时期，我们大队有几个人流浪在江西打工，说江西到处有事做，有很多湖南人都在那边。于是我流浪到了江西，先后到过萍乡市、抚州市、赣州市、宜春县、峡江县、安福县、吉安县、清江县、永新县、白水县、泰安县等地流浪打工。

人生的第一次总是难以忘怀的。我第一次在江西打工，是在一个叫龙坑的崇山峻岭中放松油。何谓放松油呢？就是把生长在大山里的大松树的油脂放出来。放松油是有季节的，要选择在松树的生长旺季进行，一般在四至八月进行。这段时间里，松树生机蓬勃，它所含的油脂多。但正是酷暑炎夏时节，树林里不仅蚊虫猖狂，见人就叮咬，咬后皮肤上就是一朵红花，而且有大毒蛇潜伏在树木草丛中，伺机咬人。放松油要有技术。选那些生长旺盛的参天大松树，人站在树身边，大概在树干的一米半高处，用专用的削松树皮的凹口刀，削一个“V”字形的口子，在“V”字的尖底处钉一个“U”形的竹槽，从“V”形口子流出来的松油就都会流到“U”形的竹槽里，再在竹槽下面挂一个大竹筒，那松油就会源源不断地、一滴一滴地滴到竹筒里。每天都要挑着一担白铁皮桶去收集那些竹筒里的松油，一棵树一棵树地去收。收完一棵树的松油后，要立刻用削刀在“v”口上削去一层松树皮，这样才有新的松油冒出来。收松油的活儿必须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赶到大山里，趁着太阳还没出来就把松油收走，这样可以防止太阳把松油晒干、凝固。这同趁晚上割橡胶油是一个道理。

那时我刚好二十来岁，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死，还怕什么蚊虫毒蛇？师傅教给我放松油的方法后，就交一座大山峰给我，让负责那个山峰的放松油、收松油。师傅说，你把每天收的松油送到松油收购站去，得了多少钱师傅一分不要。我当然对师傅感恩不已。于是我在清晨四五点就起床，头上带着一盏照明的矿灯，到大山峰上去收放松油。山峰陡峭，树木丛生，因为要放松油，我用柴刀披荆斩棘，开辟一条条毛路通向一棵棵松树。有些大松树生长在悬岩峭壁上，但我也要冒险去收放松油。悬岩峭壁在我眼里也是不足挂齿的坦途。

我收放松油的技术越来越高，我夜晚进深山峻岭的勇气越来越大，我忍受炎天酷暑、蚊叮虫咬的耐受力越来越强，当然我得到的血汗钱也渐渐地多，可以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了。正在我高兴之时，师傅告诉我，今天晚上赶快跟我走，江西老表今晚要来抓我们，他们说湖南来的人都是流窜犯，要抓起来批斗、毒打，然后驱逐回原籍。原来江西的那些大山沟里也正在如火如荼地搞那场大运动。

于是我和师傅在夜色掩护下逃走。我们不知哪来的力量和勇气，我们翻越没有人烟的大高山，穿过鬼哭狼嚎的大峡谷，一个晚上竟然走了一百四十里！

从此我没有固定的地方打工了，只能打游击战了，只能找一地方放一枪后，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因此我干过的事情，你会无法想象。我在参天入云的大松林里，举起一把大斧头砍倒巨大的松树，拉动一把又长又宽的锯子，将一棵棵巨大的松树锯成一根根枕木，将一根根重200多斤的枕木从高山峡谷之中背到滔滔奔腾的江边码头，装上货轮；我在遮天蔽日的竹海之中砍楠竹、背楠竹；我在暗无天日、深不可测、随时被埋的山洞里挖煤炭、运煤炭；我在深涧峭壁之上放石炮、修公路；我在凄风苦雨中建房屋、修桥梁；我在临时搭成的茅棚内炼砖泥、做砖瓦……

1970年的秋天，我流浪了大半个江西省之后，东奔西走左寻右访来到了距家数千里的崇山峻岭之中的东峰铁厂。这里有一支来自湖南江西河南安徽福建广东贵州四川湖北的“拉兹”们组成的板车运输队，承担着一个拥有几百职工的铁厂的铁矿石的运输任务。也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熏陶，也许是“渴时一滴如甘露，济人须济急时无”的教化，一些素昧平生天各一方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拉兹”们收留了我。从此，我成了“脸挨黄土背朝天”的板车夫……

这是怎样的板车夫啊！这里叫山门洪，它是罗霄山脉中的一条险沟。这里原来没有路，后来发现了铁矿石之后，为了把铁矿石运出去，“拉兹”们沿着溪沟开辟了一条板车道。这条板车道又陡又窄又凸又凹，险象环生。在这里拉板车，团队精神是绝对第一的。因为没有谁能够一个人把一车矿石拉到铁厂去。有一个叫“阎王坡”的长下坡，在那坡上把车放下去，必须要有四个人。前面两个人倒着走，用肩膀拼尽死力扛住两根车杠手，后面两个人，两手死死抓住车厢，两脚死死地踩住在地上磨擦的梢棍（这种梢棍，你绝对没看见过，是一种可申请专利的发明，用10——12根坚忍耐磨的桎木棍固定排列在车尾），四个人齐心合力，让板车从那陡坡上一步一步往下挪，挪，挪过悬崖挪过急弯挪到了木桥头。那是怎样的木桥啊！那是用三根杉木横在河沟上，再用碗口粗的五尺来长的杉木逢中劈开，把它们排在杉木上。一个空人走在桥上，桥身也会随你的脚步摇晃，活动的桥板也会被踩得“咔嚓咔嚓”地响。桥下几米、十几米或几十米深便是蹲石粼粼的河床，奔腾的溪流轰轰作响。每到这样的桥前，我提心吊胆两腿发抖，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这时头脑里没有生命的概念了，只知道对准桥梁眼望前方，用尽平生力气冲上桥去。于是摇摇晃晃一起一伏咔嚓咔嚓，像表演杂技般地通过去了。这样的木头桥要过13座啊！这是一条峰谷相间的板车山道，有几处陡坡，我们要8个人合伙，推的推，拉的拉，拼死力才能将一车矿石抬上去！每当这些时候，一根寸多宽的背鞭死死地咬着我的肩膀，深深地咬进了肩胛骨里……

我就是这样用板车在这与世隔绝的崇山峻岭中求得生存，就是这样用板车在崎岖危险的山道上碾过了春夏秋冬，碾过了酷暑严寒，碾过了雨雪冰霜，碾过了百多个岁月……

感谢流浪生活，你让我品尝了苦难的滋味，锻炼了筋骨的坚韧，磨练了意志的顽强，开拓了人生的眼界，感受了人间的真情。

感谢流浪，你使我深深懂得我的教师身份来之不易，使我发奋工作，努力笔耕，在出色完成教学任务的同时，在报刊上留下文字的芳香，在出版社出版芳香的文字。无论是谁，都选择不了命运，但是，但是每个人都有权利生存，都有求取生存的独特方式。我们活着肩上就会有一份责任，小而言之，为家庭，为父母，为儿女，大而言之，为国家，为社会，甚至为人类，必须去承担自己应有的责任。只要你自己内心真正强大，撑得住厄运，别人无论如何是压不垮你的，因为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笑容、自信、奋斗、创造，是最大的精神财富，拥有了他们，你就拥有了有意义的人生。

感谢流浪，你使我懂得了什么叫人生，该怎样对待人生。

感谢流浪，你成了我人生经历中最丰富最生动最宝贵的财富。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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