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儿
作者:古城布衣
三婶儿走了,走得那么突然。
冬月的二十五日晚间,天黑得早,夜幕早早就裹住了大地。远山近岭以及横七竖八的村庄,都淹没在夜色里。天上飘着雪花,衰草在朔风中瑟瑟发抖,山村的冬夜,就像熟睡中的婴儿,恬静安然。村东头在寒风中矗立的两间水泥小屋,发黄的灯光一直亮着,九旬的三婶儿静静地躺在小土炕上,右手紧握着剪刀,左手里的花布已经攥成了布团,一动不动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等待?是期盼?还是哀怨?等到第二天上午大家闻讯来到这个小屋,为三婶料理后事,看着三婶儿那不闭的眼睛,谁也猜不出,谁也不知道,大家本来也就不想知道。
三婶儿(大爷家堂婶儿)是一九四二年春天嫁到我们老田家的,她的到来,成为了田氏家族的一道靓丽的风景。高挑的个头,乌黑的头发扎两条羊角辫,白皙的瓜子脸面带微笑,笑时旋起两个小小的酒窝。薄薄的嘴唇嘴角微微翘起,走起路来嗖嗖嗖脚底生风。
很快,三婶儿进了村里青年抗日先锋队,成为青抗先宣传队的主角。唱歌、打霸王鞭、扭秧歌、跑旱船、演话剧样样在行。到邻村、到部队驻地、到军分区演出,赢得了很多掌声和好评,不久三婶儿就成了村里的大名人。三叔老实木衲,干庄稼活是一把好手。只是头脑简单,任何事情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一坐下来就鼾声如雷。老人们开始担心了。担心归担心,三婶儿一如既往,洗衣做饭、侍奉公婆、开会演出,小两口依然亲密无间。老人也就慢慢把心放回肚里,不再心存芥蒂。
三婶儿脑瓜儿灵透,能看风使舵。母亲和大娘人都很实在,舌尖上的功夫很差,什么巧言令色、口若悬河、天花乱坠、能言善辩,天生和她们不沾边儿,没有一点儿缘分。在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里,三婶儿占主导地位。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生活困难,过年能杀上一头六七十斤的小猪就很不错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里的当家人当然是老太爷,老太爷在家中很专权,甚至有点儿霸道,每当杀完猪煮好肉,就端到自己房里,独自享用,唯有三婶儿能到他的房间,和他一起分享。大娘和母亲理所当然被拒之门外,只能在煮肉时闻闻荤腥味儿。在这个大家庭里,大娘和母亲不仅要看老人们的脸色, 还要看她的脸色行事。
三婶儿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在家里呼风唤雨,而到了外边像换了一个人。那是六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的一天,大伙在田里锄地。天近晌午,火辣辣的日头挂在当空,人们的头上就像顶了一个火盆,炙烤得实在难受。大家都锄到了地头上,准备下班,母亲刚刚锄到地中间,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裤,额头上的汗水顺着头发往下淌。大姐和七婶赶忙跑过去给母亲搭把帮手,帮她锄完。三婶儿站在地头,手拄锄把,左脚不安分地点着地,正在与外号母夜叉的五婶窃窃私语,“你看二嫂(我母亲)那个熊样,一天干多少活儿?和我们挣一样的工分,不公平!一会儿咱俩找队长去!”说话间三婶儿脸上往日那几分庄重早已荡然无存,呈现出来的全是讨好和谄媚的微笑。“对,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一个碌碡压不出个屁来,还想和咱们挣一样的工分儿?没门!”五婶的一双大眼露出了几分凶光,长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起来。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们俩的身上是屡见不鲜的。五婶刺儿头,蛮不讲理;三婶儿的欺软怕硬,助纣为虐,两个人一拍即合,常常搅得田氏家族乃至整个生产队鸡犬不宁。那年的冬天,狼牙山林区开山(在规定的时间内对上山打柴的人放行,不再禁止),生产队规定,每人每天必须打一担,打的柴一律交生产队记工分。父亲、七叔、堂哥几个人天一放亮就赶到了山上,每人打了两担,计划一天交一担,第二天就不用上山了。谁知三婶儿知道了这个消息,一阵风似地去五婶家,马上告诉了五婶,五婶得到消息也不怠慢,风风火火来到队长家,唱了出大闹金銮殿,把几个人隐瞒的几担柴全部抠了出来。
三婶不仅脑瓜儿灵透,手儿也巧,灶上灶下、缝补浆洗、针头线脑、锄地扬场无一不精。只是命运不济,三叔下世的早,膝下又无有一儿半女,孓然一身,孤独无依。一九七一年的深冬,生产队里的羊身上长了疥疮,要用大山上的崖柏烧出来的油才能治好。崖柏崖柏,生长在高山的悬崖峭壁上,要搞到崖柏,必须要胆大心细手脚灵活善于攀登的人,队长首先想到了三叔,认为他是砍伐崖柏的不二人选。三叔极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三婶儿心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薄薄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把话又咽了回去。默默地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一点儿白面,烙了两张白面饼,掰了半块递给三叔,让他趁热吃了,把其余剩下的全部装在一个帆布挎兜里递给三叔,三叔收拾好要上山了,三婶再三叮嘱:“千万要注意安全!”说着话眼里滚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 。三婶儿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是永久的生死诀别。那天傍晚,西风呼啸,残阳如血。当大家把三叔的尸体从山上抬下来的时候,三婶猛扑过去,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她哭丈夫竟然狠心离她而去,再不会有人嘘寒问暖、为她遮风挡雨;她哭自己膝下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到头来谁来为她养老送终?从晚上一直哭到天亮,又从早上一直哭到天黑,只哭得昏天黑地,两眼目光呆滞,嗓音嘶哑,脸色蜡黄,丰盈的身体像是缩了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从此,三婶儿没有了笑声,腿脚也没有了往日的勤快。那白皙姣好的脸上早早就留下了岁月的沧桑,刻下了一道道皱纹。人前总是唉声叹气,“像我这样活着,不如早早死了的好啊。”一句口头禅,常常挂在嘴边。只是那双灵巧的手更加勤快了。不管是哪家添了孩子,忙不过来,三婶儿一定会主动去帮忙的。她娘家弟弟孩子多,身上的衣服该换季了总赶不上,三婶儿拿来布料,夜间在昏黄的灯光下裁剪缝制,常常是通宵达旦。小叔子家儿女们多,三婶儿对孩子们一个个视如己出,喂水喂饭,擦屎擦尿做衣裳。当她抱着孩子玩耍的时候,你总会看到她在孩子的小脸上啧啧亲上几口。
小叔子的孩子们长大了,女儿出嫁了,儿子们又都娶妻生子。三婶儿周而复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忙啊忙啊,孩子们渐渐长大,三婶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腿脚也不那么灵活了。但她却依然如故,忙里忙外,她那不足三平米的小土炕上,经常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布和裁剪好的小孩子衣裤。有时,在树林或公路旁也会看到三婶儿肩挎背筐拾柴的身影。
一年冬日的一个星期天,我回家休假,进门就把棉大衣甩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下就倒在沙发上。我还没把屁股坐稳当,三婶儿来串门了。三婶住村子东头,我家住村子西边,相隔有半里路,三婶儿是很少到我家来的。说实在话,我是很瞧不起三婶儿,也懒得理她的。又一想“好汉不打上门客”。三婶儿毕竟是稀客,又是长辈,我和妻子赶紧站起身来,打招呼让座。寒暄一番,三婶儿在我的对面沙发上落座。问我:“今天没上课?”“星期天,休假了。”我回答说。“那、、、、你家里活、、、、忙不?”看三婶说话怯怯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尽量把调门放低,轻声问道:“三婶儿,家里没有要紧的活,您有啥事吗?”这时,妻子把一杯茶水递到三婶手里。三婶儿喝了口茶水,抬起头来缓缓地说:“我想让你给北京的你老姨写封信,我们老姐俩有十多年没见面了。”说话间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信纸和信封。我接过信纸信封说:“那就现在写吧,您说我写。”不一会儿,信写好了,我一边把信装在信封里一边说:“三婶儿,明天我去上班,顺便把信放到邮局里,您就不用跑路了。”“那感情好,就麻烦你了。”三婶嘴里说着感激的话,脸上绽出了久违的笑容。
随后,我们又拉起了家常。说着话,三婶儿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大衣上,我那棉大衣是我刚调到镇中学时买的,已经有年头了。大衣的外表沾满了油渍,脏兮兮的,已经看不出大衣的颜色。“这件大衣我拿去吧,拆洗拆洗。”三婶儿站起身来,把大衣抱在怀里。“哪能呢?您都多大年纪了,我们怎么能麻烦您呢!”妻子实在是感到不好意思。我也婉言谢绝。“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做我心里空落得慌。”说着三婶儿迈出了房门,“你们忙,星期日休一天假不容易,赶紧把家里的活干完,回去上班心里也就踏实了。”三婶儿说完已经走出老远。我们站在大门口,挥手和她道别。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回到家里,看到一件深蓝色的大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这就是我的旧大衣,经过三婶儿的一双巧手,和新买来的大衣一般无二。那细密的针脚,洁净如初的衣面,里面暖暖而松软富有弹性的棉花,无不浸润着三婶儿对晚辈的浓浓爱意。婶娘婶娘,三婶儿就是娘啊!她和千万个母亲一样,把所有的爱,都奉献给了晚辈,奉献给了孩子们。三婶儿若在眼前,我真想扑到三婶儿的怀里,亲亲地喊一声“娘!”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对我的大衣又多了一份感情,对三婶儿多了一份牵挂。路过三婶儿居住的小屋,总要驻足看望三婶儿,有时把妻子做的好吃的给三婶儿带去。每当冬季来临,我总是小心翼翼拿出大衣,穿在身上,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脱下,从不让大衣沾染一点儿尘土。
三婶儿走了,带着遗憾,带着疼爱,带着期冀和万分的不舍,永远地走了。而我那件经过三婶儿一双巧手拆洗的大衣,依然保存得完好无损。每当我看到它,睹物思人,更加怀念我的三婶儿。愿三婶儿在那边儿幸福安康!
共 5 条评论
本篇散文情感细腻充盈,描述了"三婶儿"坎坷的一生。原本她虽然精明能干,但是却令人讨厌,自从丈夫不幸遇难后,就脱胎换骨,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因为膝下无儿无女,她对晚辈充满了慈爱之情,帮着各家做了很多让人感激的事情,她那巧手缝补拆洗的大衣注满了浓浓的母爱。对她的离去,"我"总是睹物思人,倍加怀念.通过作者深情的文字,"三婶儿"那慈爱圣洁的形象被烘托了出来。倾情推荐共赏此篇感人肺腑的佳作。
作者用质朴的语言,精雕细刻出一位无限怀念的长辈——三婶儿,她尽管搬弄是非有缺点,尽管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不完美,但仍然掩盖不了自身散出的光芒。由于生活的多样性,复杂化,客观性,作者用细腻的笔触,立体地饱满地再现了她的过往,犹如简述了她的一生,由于历历在目,所以让三婶儿活灵活现地站在读者面前,似乎能见其行能闻其声,她,真的走远了吗?
感谢盘古斩站长辛苦编按和留评!敬茶问好,遥祝冬祺!
2018-12-15 1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