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凼

龙凼

作者：静莲

一

　　 我出生在一座偏远安静的小山村，那里四季繁花盛开，山风习习，鸡犬之声相闻，淳朴的农人亲切热情。那时村上没有自来水，我们淘米洗衣就在村东或村西的水塘，但做饭及平时喝的水则源于龙凼。龙凼解决了全村三四十户人家的吃水问题。

　　 为何取名“龙凼”，谁取名？我问过外公外婆及村上的年长者，皆不得知。我只能天马行空地放飞想象的翅膀：也许在久远的古代，龙王曾四海巡游，恰巧路过我的家乡，在此歇歇龙脚，离开时温润的仙气化作一方水塘，成了风水宝地，于是美其名曰“龙凼”。

　　 从我家到龙凼，往南经过三个蜿蜒的田埂即到，约四百米。走在田埂上从不寂寞，春天，一眼望去，处处芳草碧连天；夏季，农田里的秧苗碧绿油亮；秋天，稻田灿黄，金海翻浪；冬天，白雪皑皑，素色铺锦。这些，都被龙凼收归在她的玉鉴里。

　　 春天的龙凼最美，长椭圆形的水面清澈如镜，蓝汪汪的，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影子，不时有紫燕惊鸿照影般掠过，如此清凌凌的水，我常看得陶醉，弄不清蓝天究竟是在空中，还是在水里。也弄不清紫燕在天上飞，还是入了水。直到白鹭拍打着翅膀，从芦苇深处一飞冲天，才将我唤醒。

　　 岸边芳草丛生，不知名的野花散落一地，色彩纷繁，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俏生生地摇曳在风中，婀娜多姿，惹得蝴蝶、蜻蜓、各种昆虫或飞或爬，徜徉于花蕊间，流连忘返，忙碌不已，好一番热闹。岸边的棵棵垂柳，枝条曼生风情，以风为梳，以水为镜，打理着长长的秀发，不时用发丝撩拨着水面，水面立刻漾开层层涟漪，怕是柳条与水面正传达着绵绵的情意吧。我兀自欣赏，蓦地发现自己的倒影也映在水中，微笑怡然，周围花草环绕，时光染了缤纷。

　　 若逢漫雾，龙凼水面雾气缭绕，朦朦胧胧，像月光宝盒，藏着无尽的神秘；又像是美丽的少女蒙上了一层面纱，亦真亦幻，想起“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句诗，很符合此时水的娇羞之态，欲语还休之状呼之欲出。

　　 二

　　 龙凼的水是方圆百里最清冽的，“为有源头活水来”，其实她的源头是附近大山上的一眼甘泉，流出的溪水淙淙汇聚到了龙凼，龙凼自然有了山涧水的幽深清美，她源源不断地给我们村带来最洁净的水源。我们一帮孩子正值疯闹的年龄，但都不敢去龙凼游泳戏水，因家家大人都会统一口径：那塘里有水鬼，不能下水洗澡，否则水鬼会用力将人拖于水中溺死，然后借尸还魂。听了惊悚不已，无人敢冒险下水。后来长大了才得知，村里人容不得任何人亵渎污染那塘圣洁的水，当然包括我们这些淘气包，所以才编出善意的谎言。可见，龙凼的水是受村民敬畏呵护至深的，敬畏龙凼水，即是呵护全村人的健康啊。

　　 不过，当时还真有人看到“水鬼”出没于龙凼，说是体如猫似猴，在水中疾如闪电。有人描摹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我们这帮孩子被唬得不敢吱声，连大气都不敢出，仿若看见“水鬼”正伸着长毛爪子向我们扑来，带着一股阴森之气，胆小如鼠者直接闪电般地钻进了妈妈的怀里。后来才得知那是一种叫水獭的动物，并不是“水鬼”。也好，一个歪打正着的说辞，让龙凼水免遭破坏，始终净纯如初。

　　 村上家家都到龙凼挑水吃。平时外公起得最早，他每天从龙凼挑回三担水，有时爸爸休假归来，挑水的事就由爸爸承担。我每天起来看水缸都是满满的，一股甘冽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用龙凼水做的饭总是香喷喷的，烧的水甘甜可口。外公和爸爸用勤劳的汗水给全家带来规律而快乐的生活。

　　 每逢夏天，水草长得最是丰美，外公外婆还有其他村民便去龙凼打捞水藻类植物回来喂猪。话说龙凼水清，水下有机肥厚，水藻也长势旺盛，那些浮萍如浓缩的荷叶，片片青翠欲滴，还有一种叫“水花生”的，从水底蔓生开来，很长的茎，飘摇于水面，不停地生长，簇簇叶片密密匝匝。这些都是很好的猪食啊，他们辛苦地打捞，喂的猪儿肥肥胖胖，那些年靠养猪才能过个像样的年。每每想起这些，我对外公外婆的思念便愈发深切，当然对龙凼也别具一番深情。

　　 初夏时节，龙凼里的芦苇已长成一道道青纱帐般的风景，枝枝芦苇体态窈窕，青葱至极。正是风含情水含笑的午后时光，外婆带着我来这儿采撷最宽大最漂亮的芦苇叶回去包粽子。我跟在外婆后面，乐颠乐颠的，不用我割芦苇叶，我只管在岸边摘下那一朵朵五颜六色的小花带回，用一个瓷瓶装大半瓶水，将花儿错落有致地插入瓶中，摆放在我的房间小桌子上，立刻香息缭绕，仿若把春天留在了家中。龙凼水滋养的野花比别处开得更绚烂，更芬芳。看着小花，闻着香味，真是醉了。外婆用割回的芦苇叶包粽子，糯米、红枣、红豆被包裹在苇叶里，苇叶的清香，混合着食材的醇香浓香，让我觉得吃粽子真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啊。

　　 一种食物的香气经久不散，只因染了亲情和乡愁，粽子的味道里藏着外婆给我的温暖。

　　 三

　　 紧靠龙凼的是我家的菜园，不大，出产的菜蔬足够一家人食用，平时主要由外公负责打理。外公真是智慧得很，当初他走走看看寻一处种菜的地方，发觉龙凼旁的这片荒草地值得开垦。于是外公和爸爸花了好多天时间砍、割荆棘、杂草，挖掉杂树，再平整好土地，然后种下各种蔬菜。这里靠着最好的水源，菜园土壤肥沃而滋润，长出的菜肥硕又好吃。

　　 我上小学的时候，外公种菜总喜欢带着我，我跟在后面乐滋滋的，因为我可以边欣赏龙凼的美景边听外公讲故事呢。外公总是种会儿菜，再休息片刻。他休息时，喜欢靠着龙凼与菜园交接处的一块大石头坐下，燃起一支旱烟，便开讲啦。我站在外公身边，水里倒映着我们的身影，外公吐出的烟圈一缕缕，晃动着迷离的光晕，在风中渐渐飘散。外公不止一次讲到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历经饥寒交迫种种苦难，但依然顽强乐观地生活。他说他的故乡在河南，迫于无奈来到江南谋生，他的故乡门前也有一方塘，跟龙凼的面积差不多、形状也很像，他边说边深情地凝视着龙凼的水面，眼里闪烁着泪花，眼光顺着水面飘向远方，极目处是外公的故乡吗？外公定然是思念故乡太深切，借龙凼来安放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吧。        

　　 外公讲故事总是趣味横生，他特别擅长讲历史类故事和民间传说等。他的记忆力很强，能将《隋唐演义》从头至尾讲下去，有声有色，特别讲到唐明皇与杨玉环的传奇故事，真是荡气回肠，我听得如痴如醉，忘了“今夕何夕”。他讲《岳飞传》，将岳飞的精忠报国、正义凛然的形象推到我的眼前，让我如见其人、如闻其声，敬仰不已；同时对奸臣秦桧的奸诈恶毒恨之入骨，对岳飞的冤死，内心愤愤不平。外公在龙凼边将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故事似乎裹挟了温润的水气，浸染了我的心田，也明媚了我的记忆。

　　 外公种的菜长势茁壮，青菜绿得发亮；丝瓜垂挂如加长版的翡翠；黄瓜胖乎乎的圆润可爱，那黄皮的甜瓜甜中透着香，我总是连籽一起吃掉；有一种酥瓜，长椭圆形，约五十厘米左右，外皮花纹像西瓜，生吃酥软可口，炒熟吃甘甜入味。这些菜离不开外公种菜的技艺，也离不开龙凼水的浇灌。“近水楼台先得月”，每次浇水，外公总是虔诚地舀起龙凼水，像呵护自己的孩子般，一瓢又一瓢地滋润他种下的每棵菜苗，那菜也从不辜负外公的辛劳，长得一片润泽喜人，让我们全家在清苦时期也能享受到生活的好滋味。

　　 时光易逝，外公、外婆、爸爸都已离我远去，但记忆依然清晰，往事历历，在时光的沙砾上泛着不朽的光芒。想起他们，想起龙凼，我又回到了过去。我现在回老家，常拉着妈妈去龙凼边走走，看看，菜园葱茏依旧，岸边柳绿依然，凼水清澈如初。我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一袭混合着阳光水藻气息的水送入嘴里，真甜，虽然村上好多年前已安装自来水，早已不用来这儿挑水吃，但龙凼水的沁人心脾早已融入血液，尝一尝，仍是小时候的味道。我痴痴地望着水面，恍惚中外公外婆正从水中缓缓向我走来，微笑着，一起唤着我的乳名“香儿”，我兴奋地答应着，激动地喊“外公外婆”，可是他们的身影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顿时陷入失落和茫然。妈妈看着我神思游离的样子，轻轻拍了拍我，说：“又想外公外婆了？”我点点头，眼里涌着泪，妈妈的眼睛也湿润了。怎奈，故人乘鹤归天际，此岸空余柳依依。满腹话语无从诉，碧波涟涟漾泪滴。旧地重游，物是人非，一些心酸，交织着慨叹，多想时空能让我们自由穿梭，让我再次贴近已故的亲人们，拥抱曾经的温暖，演绎永恒的相聚，不再有伤感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