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吃过晚饭,知青们在生产队的安排下,都住进了老乡家里。可是天才黑就让他们睡在陌生的屋子里,睡在那不知原先是谁睡过的床上,他们怎么也睡不着。吕堡没通电,一到晚上漆黑一片,没什么乐趣,什么事也做不成,只能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他们想熟悉的城市,熟悉的生活,想父母亲人,想学校、老师和同学。
对于这些从小到大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们,因为每天晚上都要做作业和预习或复习功课,他们早就养成了不到晚上十点后不睡觉的习惯。如今刚刚天黑就让他们躺在床上,这无疑让他们感到是活受罪,是折磨。睡不着只好爬起来,三三俩俩地相邀着,在寨子里的狗吠中来到他们刚到时就到过的晒坝上。
此时的吕堡已沉静在夜色中。秋天的夜晚,秋高气爽,月亮星星好像都离得更远、更远,连那仲夏夜晚热闹的蛙鸣虫叫都变得单薄清冷,单调无序;只有不远的树林的阴影,山岚的魅黑告诉他们这是远离城市的小山村,是他们一点不熟悉的世界。
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都有早睡的习惯,不是他们瞌睡多,而是天一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点上油灯他们感觉没必要,感觉是浪费钱财。所以没有绝对的理由,家家户户是不会天黑不睡觉的。这里的夜里没有走家串户,也看不到城市中那种夜间的繁华。唯有的是那乡村中独有的寂静和从各处传来的,声音大小不一的狗们的叫唤,不时也夹杂着牛们一声两声的“嗷嗷”和鸡鸭入窝后的叽叽咋咋。
没有城市里那一排排的耀眼的路灯,吕堡的轮廓都深深地掩映在暗淡的月色中。夜空是深蓝的,感觉好高好高,除了稀疏的几点星星,那半弯的明月时明时暗地穿梭在那朵朵漂浮的云间,用它那微弱的月光抚摸着这沉睡的大地。大地好清凉,夜好像也已经好深好深。
来到晒坝上,知青们三个五个地散坐在学校门前的石坎上,有的则窝在依着老槐树而垛起的草垛跟脚。经过一年的使用,那许多的草垛子都没多高一点了,不少的知青也就爬上了草垛,遥看那远处公路上不时晃过的汽车灯光,遥听着那发动机的轰鸣。
他们感觉着那汽车好远好远,远到不可企及,远到那世界好像已经再不属于自己。送他们来的汽车早已走了,带队干部也离开了他们,他们突然地感觉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感觉好孤独、好害怕、好迷茫,一种被抛弃的情绪悄悄地开始弥漫在这群孩子中间。也不知是谁轻轻地唱起:“抬头望见北斗星,知青想念毛主席,”这歌声马上得到了应和,知青们全都唱了起来:“迷路时想你有方向,黑夜里想你照路程……”他们唱着唱着,很多人热泪直下,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他们开时反思并审视自己的选择,有的人后悔了,有的人则在想今后的出路在何处?
许林是最稳不住最喜欢热闹的人,对于这种忧伤的场面,他受不了,开口大声地说:“都别唱了,唱得人好难受。我倒想问问大家,广阔天地大家都看到了,可这大有作为是什么呢?”
许林一提出这问题,不少人都应和道:是啊,这大有作为到底是什么?我们该怎么做呢?
其实这群学生们选择当知青,选择下乡插队各有各的原因,但大多数的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因为家庭的关系而没奈何,更深的,埋在心里一角的则是不服气,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刻意想改变命运的急迫要求。董稼耕、邢燕子的事迹感动着他们,激励着他们走上了上山下乡的路。
虽然下乡前老师和带队干部也常说:你们下去后要和那里的老乡们打成一片,要学会吃苦耐劳。可具体内容是什么,该怎么做,他们却没又深入地探讨过,思考过。大有作为到底是些什么,谁也不清楚,心里有的,看到过的,就是那书本中电影里理想化的田园生活:是电灯电话,是果实累累,是牛羊满山,是花草遍地,是设备齐全的实验室。可现下的环境什么都没有,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距,让他们茫然,不知举措。
没人能回答许林的问题,有的人沉重地低下头,有的人哀声叹气,前途到底在何处?许林想着想着却突然笑起来,一旁的海琼不知何故,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许林答到:“没什么。”
“没什么,那你怎么突然笑起来,”海琼一旁不依不饶的追问着。
许林只顾笑,说:“不说!”
这一来倒激起在一旁的知青们的好奇,齐声说:“说说啊。”
许林说:“你们真想听吗?”
他这样说着,还瞄了一眼身旁的海琼,站起身来做着准备躲开的样子。
大家都想知道许林笑的原因,齐口说:“是啊。”
许林说:“那我可就真说了,先说好不准生气哦。”
海琼一旁不耐烦地说:“哪有这样多的啰唆,快说。”
许林这才拖声慢气地说:“你们不都想知道大有作为是什么啊,我告诉你们,大有作为就是像这里的老乡们,在这而一辈子过农家人的生活,在这而劳动,养猪养牛,养鸡喂鸭,再在这儿娶个老婆,生一大堆孩子,这就是大有作为。”
许林说到这里,立马就跳到一边去,气得海琼站起来就追着他打,一边追还一边的大声嚷嚷道:“你找死啊,乱说些什么。”
听了许林的话,一旁的男生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女生们则害羞地低下头。不过细细想想,很多人又都觉得以后就是这样了。这和原先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大家感觉思想上有些受不了,于是又陷入深深地苦闷。
斗转星移,深空中的月亮已经慢慢地移向西边的天空。夜真的很深了,露水也开始起来,可是晒坝上的知青们全没有回到老乡家睡觉的意思。他们困惑着,苦恼着。男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夜空想心事,女孩儿们则三个五个地一起低声哭泣。
也不知什么时候,一束手电筒的光亮从晒坝旁边的巷子里照了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是民兵连长杨连群,他带着两个荷枪的民兵查巡着走过来。当他们看到知青们都还在晒坝上后,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奇怪。
杨连群闷声问道:“娃儿些,怎么还不去睡觉啊,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知青中没有人吭声,也没有谁想站起来离去,杨连群见了接着说;“想家了吧。”
民兵连长的话深深地触碰了知青们的心事,女孩儿原本低声的哭泣逐渐的大声起来。这让杨连群一下慌了神,赶忙安慰说:“别哭,别哭啊,都回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是知青们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这让杨连群好生为难。对于这批知青,公社和队里都打过招呼,要好生对待,细心苛护,不准为难。按照他的个性,要是其他人,是本村的人,他早就让民兵们出手了,不是驱赶就是扣押。可是对这些知青,他却一点办法没有,深也不是浅也不行,他只好耐下性子细细想了一会后说:“都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他说着就转身离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一会我们还会回来的,要再看到你们还没去睡觉,就别怪我不客气哦。”
话说到这份上,知青们也不好再坚持,一个个精神不振地怏怏离去。
对于这群孩子,过去的岁月全都是在父母,老师的苛护下长大的。父母和老师就都是他们的依靠,因此也让他们养成了依赖的习惯。如今父母、老师都大撒手,连直接管他们的知青办也离去了,他们从心理上一下失去了依靠,恐惧和不知道该如何的想法的产生,是必然的。
他们哭,他们情绪低落都是这些想法的实质表现,本也无可厚非。可农村有一套农村的管理办法,公社和生产队不能无序,不能无组织无纪律,所以民兵连长杨连群临走丢下的话虽然有威胁的成份,但也是他的职责所在,是使命的所然。想让这些孩子独立起来,坚强起来,得又一个过程,一个自我完善和融入当地老百姓生活中去的时间。
这都要当地干部们的不懈努力和加倍地关心,但现实是必须让他们去睡觉,其他的才是过后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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