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小城南门街快到尽头的一个两开的大门,原来朱红的颜色,经过风雨日照长久浸蚀,以经变成暗褐色,有的漆面还斑驳地翘起,尽显着沧桑面目。大门敞开着,门脚全是一层薄薄的泥水痕迹,一看就是长年不用的摆设,提醒着人们它的里面是一个院子,是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地方。
院子很宽敞,两进的院落格局,后边是主家女眷的住所,前面的院子既是男人住宿的场所,也是男人们开展社交的场地。这样的格局,说明院内的主人解放前是很风光的。在小城,这家的主人有自己的贸易公司,也有自己顾用的工人。在那个年代,他家虽然也常常受着国民党党棍和军、中统特务的盘剥,却因为有军、中统这块吓人的牌子,却免去了土匪的骚扰盘剥。又因为主家精于心计,生意仍然做得风生水起,日子也过得风风光光。因为这些,这住所的主人在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这家主人就是海琼的父母。
工商业改造中,绝大多数的民族资产者都拥护政府的政策,积极地投入工商业改造的运动中,这部分人都得到了政府和人民的谅解。但是海琼的父亲却想不通,总认为自己的家产都是自己辛苦挣来的。在运动中,他抱着抵触情绪,甚至还发牢骚说怪话。结果和军、中统往来的事情被挖出来,海琼父亲又被被定为反动资本家,公司被没收,一家人还被辇到后院的一间过去海琼家用来堆杂物的阴暗小屋内居住,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公司被没收,剩余的住房被分配给没有住房的穷苦人,这对海琼的父亲来说,犹如灭顶之灾,他虽然心中极为不满,却不敢再抵触,从此变得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从那时开始在他的心中就只求一家人平安无事,其他的他再不敢去奢望。而原来的单家独户的院落,从此也变成了大杂院。
因为不同阶级的关系,也因为海琼父亲的过错,海琼父母一直与院内的其他人家不能融洽,虽然解放十多年,这院内的所有人家都仍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引下,对海琼一家冷眼相看,互不来往,还时时地保持着高度警惕,对海琼家长年监视着,盯防着。这让海琼一家总是提醒吊胆,总是轻言细语,不敢高声大气。唯恐哪一天稍有不慎而引来不快,引来灾祸,引来批斗游街。
海琼小的时候对这些政治压力是一概不懂的,所以常常地任意、随性,常常地哭闹撒泼。也因为政治压力,碰到海琼哭闹,爹妈、哥哥、姐姐都只有好言诓哄,从不敢高声大气,这就给了海琼一个错觉,总觉得只要自己哭闹,自己要求的就一定能得到。八岁那年,海琼上二年级,那年的“反右风暴”不断地扩大范围,连带着也把地富反坏囊括其中。作为带着反动资本家帽子的海琼父亲,自然是逃不过被批斗被游街示众的。这一来海琼家的历史背景被重新翻了出来,原本不被人知道的历史,重新又回到人们的视野。院里那些人家就更高兴,他们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还认为对阶级敌人不够狠,于是过去的冷眼相看,上升为时不时地就会无事找事地对海琼家辱骂,就连八岁的海琼他们也不放过,进进出出总是冷言冷语,个别调皮的男孩还对海琼动手动脚,大人一边也只是冷眼看着,不予制止。遇到这种情况,海琼也只能哭着回到家里,然而大人们,哥哥姐姐们也只能小声劝慰,无能为力。
原本读了二年级的海琼,以为到了学校就没事了,可从父亲被揪斗开始,海琼家过去的一切,全被同学和老师们知道了,他们的眼光变了,觉得与海琼为伍是一种耻辱。划清阶级界线对老师们来说,无比重要。他们虽然不会直接对海琼怎样,但,突然地冷淡,突然地不过问,同样让海琼能强烈地感觉得到。同学中有人直呼她是狗崽子,绝大多数的则对她视而不见,不予理睬。学校中所有的活动,海琼都被排斥,被孤立。这些变化让海琼小小的心灵受到莫大打击,她除了回家哭诉,别无他法。她找不到原因,就感觉自己与所有人都不同,感觉自己生来就是该受气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审视自己周边的环境,虽然她心里不服,也曾经和同学吵架,可到了老师那里,她总是被批评,被警告,即便自认为是有理的,可后果仍然是她的不是。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她感觉到了社会的不公平,即便她做怎样的挣斗,带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被嘲弄。弱小的心灵被如此残酷地蹂躏,她开始变得少言少语,变得自闭,不愿以人来往,不愿上学。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让父母更加担心。
好容易挨到初中毕业,却又正值学校动员高成分家的毕业生下乡插队。面对这些,她不能理解,自问我们为什么非得下乡插队去当农民,而成分好的为什么不去?同样是毛主席的号召,为什么我们非得积极响应,别人就可以不用呢?
的确,对于海琼,一个才十五岁的女孩,她怎能理解“阶级斗争”的残酷,有怎能懂得专政意味着什么,在她单纯的心里,人都该是平等的。她虽然知道自己父母的一些过错,虽然也怨恨自己的父母,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她又能怎么样呢。
出于心中的不满,海琼对下乡插队当农民,是非常抵触的。怕苦,怕农村环境不好是一个原因,但从小刁蛮任性,总觉得社会对自己不公平,则是她不愿下去的主因。她不像许林、玥红、晓峰他们受着家庭的良好教育,对任何事情都看得开,想得透。她只沉陷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不能自拔。海琼的父母却不这样想,,看着海琼一天天的沉沦,他们也心焦,他们知道这样地与政府对着干,必定永远都没好日子,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教育孩子。他们一心想要海琼改变一下生活环境,改变她从小任性的个性和脆弱的心灵;另一方面也是想向政府表明他们家是拥护毛主席的号召的,是积极改造的。那段时间,学校里的政治风越刮越大,甚至还放出风来说:高成分家庭的学生不下乡,政府不会安排工作!这一来,海琼面对的是无升学机会,也无工作机会。
一九五二年以来,全国开展了多次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在这些运动中,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方针是一直不变的。到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这样的“社会主义思想教育运动”提高到了更高的层次。在学校中,高成分的子女失去升学的机会,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下乡插队。虽然毛主席给这些高成分家庭的子女指出了一条出路,但,面对农村环境的艰苦,这些高成分子女当中,也不是人人都愿意下去的。海琼就是比较典型的一个。
海琼最后无奈地选择了下乡插队,其决定因素主要还是不能升学和不能安排工作。总之,面对她的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她无奈地加入了知识青年的队伍,心中却是万般地抵触。然而当她踏上去吕堡的征程时,她却在瞬间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等的感觉,都是知识青年,都是高成分家庭的子女,大家都不谈家庭的过往,却都和和气气,互相体谅,互相照顾,这让海琼突然觉得轻松,觉得平等。到了吕堡,海琼又认识了性格相投的许林和玥红他们,这让她觉得自己也有了朋友,有了伴侣。更主要的是大队、生产队把他们的政治地位抬得很高,眼中只有响应毛主席号召的知识青年,没有其他,这让海琼不但在知青的小圈子中感觉到了平等,在整个公社,在大队和生产队她也感觉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友善,再加上许林对她的爱,她开始感觉到了社会的美好,感觉到了生活的希望。她开始释放自己,也逐步地找到了欢乐!
那天下车后,海琼的心情仍然很愉快,回家过年,她和所有的知青一样,是欢乐的,也是久盼的。她希望和父母哥姐分享她在农村的快乐,也希望有一个快乐的节日。可当许林把她送到家门口离去后,当她刚踏入院门的那一刹那,一声“反动资本家的大小姐回来了”的嘲讽,让她一下又意识到小城中的一切依旧。但她仍旧高傲而不屈地回答说:“搞清楚点,我现在是下乡知识青年!”
她原本以为一句“知识青年”可以吓唬到别人,可在别人眼中,屁都不是,那人回答说:“那又怎样,你家还不是反动资本家!”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海琼却感觉如遭重锤,重新坠入深渊。她一下又体会到了那过去的痛苦,不再与那人争辩,低下头躲避着满院子人们嘲弄的眼光,默默地,匆匆地走过庭院,推门进了自己那阴暗潮湿的家里。
几个月不见,本来回家见父母兄妹应该是喜庆的事,海琼去因为那一句“反动资本家的大小姐”而无比委屈,扔下行旅包她就倒在床上大哭起来,搞得父母措手不及,搞得兄姐不知该怎么才好。一番安慰,一番劝解,海琼才勉强地制止了哭泣,问起原因,母亲只能默默地流泪叹息,父亲则死劲地搧自己的耳光,痛骂自己害了一家人。看到这场景,海琼更委屈了,她歇斯底里的吼道:“难道我们只能一辈子这样受人欺负?!”她这一声呐喊,是对自己命运不公的仇视,也是对社会的抗议,可却吓坏了父母。
母亲使劲捂住她的嘴巴说:“小祖宗,回来就回来呗,你惹什么祸啊?”
父亲也使劲锤着桌面说:“你回来干啥?回来给我们惹祸!不如不回来!”
听得父亲的回答,海琼感觉一阵陌生,她泪眼地看看父亲,这还是我的父亲?她在心中问自己。再看看所有的人,除了哥哥有一些愤瞒,其他人都是那种逆来顺受的表情。
她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居然你们觉得我多余,我走就是!”她说着就冲向房门,想夺门而去。
一旁的姐姐一把拉住她说:“你在乡下你不知道,过完年,又要搞运动了,到时候我们家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什么?过完年又要搞运动?海琼一下如泄了气的皮球,恐惧地软瘫在床上。
这一刻的海琼,脑海中翻滚着的是过去父亲被揪斗,母亲和哥姐被陪斗的情景。“飞机式”的批斗,挂着几十斤重的牌子游街,膝盖跪破,口鼻中流血。如今听说又要搞运动,自己也已经十六岁,会不会被拉去一道陪斗?她感到惶恐,抱着头呜呜地痛哭起来。
共 0 条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