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城戏子
长白琴声
一九八五年七月的泉城,长白山主峰山脉蜿蜒至此的峡谷平原,形成宽阔的盆地,骄阳洒在绿葱怱的乔叶灌木丛林与玉米水稻田野片片砖瓦房屋条条街道与工厂车间之上,空中犹如地热温泉般涌动着热浪,令人汗水津津头昏脑胀。
泉城纸厂厂部是座二层小楼,虽然远离生产车间,但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蒸煮釜散发的恶臭。如火的阳光下,门窗敞开着,没有一些凉意。
厂办秘书贾和平坐在向窗的办公桌前,拧着眉头在赶一份上报工业主管局的材料,汗珠子时不时从额头滴哒下来,案头的烟灰缸已经摁满了烟蒂,沉思一会,纹丝不动,他又点燃一棵香烟,又写了两页稿纸,才放下钢笔,
长长抒了口气,说算啦,今个不写了。贾和平操起洗手架上的搪瓷面盆,去走廊尽头自来水铁笼头处接回满满一盆凉水,褪了上衣,将脑袋扎进水里,头皮凉爽下来,又用白毛巾擦试前胸后背,感觉轻松了。
他站在两扇窗户的荫凉后,用毛巾扇着,向外张望。
厂办小楼西侧是党办综合楼,一二层是倒班宿舍。两座楼之间曲尺状的水泥地面是通往各个车间的道路,靠近西侧竖着三四米高的宣传廊,彩色粉笔绘满了板报。斜斜的阳光下,西侧小楼与板报投下一道阴影。
贾和平看到黑板报荫影里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件粉红色连衣裙,两条雪白的手臂举着,踮起紫色的半高跟鞋,正在更换当天新来的报纸。他认出是工会的宣传干事鲍丽。
鲍丽过去在二车间做化验员,会说,会笑,个高,腰细,臀圆,肤色雪白。学历只是高中毕业,既不会绘画,也不会吟诗,在泉城文化馆组织的曲艺班子里,连跑龙套的角色都没干过,不知怎么突然提拔到了工会,后来闲谈中才知道鲍丽的亲戚是县计经委工业党委书记,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透过一片粉红色薄纱,似乎就能看到纤细婀娜的后腰,两爿丰腴隆起的臀部,两只雪白皓腕在半空游移,侧露出高高凸起的文胸,贾和平浑身突然躁热起来,短裤下面陡然挺立起来。
他觉得眼珠子有些飞的太累,想去抽屉里取军用望远镜,放大了细看。
这时走廊外面响起高跟鞋的脆声,受到惊扰他赶紧快步走到洗手架前,装做洗涮毛巾。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厂办文书小李站在门口,说:贾秘书,在吗?
哦,哦哦哦,请进。
贾和平急急忙忙去系白短袖衬衫的钮扣,还没扣好,一股淡淡雪花膏混杂汗水味的体香已经飘来,他正襟危坐的瞄了一眼,用公事公办的语调问:黄正菽厂长回来没有?
小李左腕抱着一打报纸杂志信函,她翻找着,头也没抬说:黄厂长下午去县政府找张县长,我看他带小朱坐吉普走的。
贾和平知道她说的张县长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是黄正菽的大学同学,嗯了一声,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小李,我这有份材料明天上午能整完,你打出来,看看跟杨主任说一下,是邮去还是送去。
文书小李答应着将工人日报江河日报还有一本厚厚的当代杂志放在桌上。然后有下意识往后闪了几步,与贾和平保持着两米多的距离,说:咱厂又上报啦。
是吗?贾和平抽出江河日报,从头版到四版瞄了一遍果然在二版头条看到了一行铅字标题:泉城纸厂黄正菽厂长推行浮动工资有效激发企业生产效率。
小李笑笑说:我还以为你写的呢。这个叫吕四明的是咱厂的吗?
贾和平点点头说:是三车间的小吕,小伙子挺有才呀。
贾和平认认真真读了一遍,三百多字的消息,有导语,有具体事例,写的中规中矩,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写得不错。一抬头才发觉小李早已走了。
这个吕四明是三车间青工,爱好写作,属于文学青年,言语不多,神情有些木讷,经常带着习作拜师学艺。大约是在上个星期,吕四明带着初稿找到厂办,请贾和平斧正,还请求帮着核实企业生产经营的几个数据,贾和平当时既没多想,也没客套,提笔删改了好几处谬误,吕四明给他留下一盒人参牌香烟,一再称谢的走了。
贾和平曾经想找厂办主任老杨说说,将吕四明从车间调到厂办哪个科室,让小伙子历练历练,可是话到嘴边,自己就把这个幼稚想法否定了。寻思道,自个儿都在秘书位置历练快三年了,连个厂办副主任的虚职都没混上,还能轮到吕四明?
厂里坐科室的,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掰着手指盘点,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之辈,貌似无名小辈,哪个后面都有这样那样的七大姑八大姨后台。
想到文书小李的亲爹是重工局李局长,贾和平不禁心里苦笑了一下,嘴角动了动,长吁了口气。
汗水簌簌的又淌下来,窗外吹进几丝热风,浑身沉闷得窒息,恨不能立刻跳进一个凉水池子,当头浇下一桶雪花凉水。
他抬头看了一眼横挂在门框上的电子挂钟,三点四十了,恨不得下班的电铃声立刻在工厂大院响起,快步逃离闷热的厂区。
拿起刚到的文学月刊当代,泛着一股油墨清香,心不在焉翻翻,看了看目录的标题与作者。
突然铃声响了,可不是清脆急促的电铃声,而是电话机的低频铃声。贾和平犹豫一下,没接。可是铃声响个不停,只好拾起话筒,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和平呀,有空没有?
竟是厂党委书记侯景田通过厂总机打过来的内线电话,贾和平一下挺直身子,说道:嗳嗳,侯书记,有事吗?
对方沉吟了一下:这样吧,你过来一趟。
放下电话,贾和平满脑子一头雾水,快下班了,到底会是啥事呢?
侯景田可非寻常人物,三十二年前降生泉城就来似风雨,生得眉清目秀,骨格清奇,过满月时抓周儿,家人在桌上排满毛笔曲尺算盘布头竹笛筷子草药公章一干物件,此厮伸出肥胖小手,游移半天,先取过那只短笛爱抚片刻,家人都哄笑了,说这小子不爱吃,不爱枪炮,却是爱乐器,难道将来要去文工团么。正说笑间此厮丢下了笛子,左翻右拣,最后眼珠一亮,牢牢抓住那枚从废品收购站搞来的废弃泉城人民委员会大红印章。
侯母在街坊邻居纳鞋底时闲聊时讲了出去,家庭妇女以为笑谈,一笑了之。却不知怎么三传两传,惊动了泉城一个会周易摆卦解卦的隐士,老先生寻上门来,仔细端祥一番,要了生日时辰掐指算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说,向侯母索要一张白纸,写下四句断语,然后飘然而去。
四句话是:吹吹拍拍,弹弹唱唱,左左右右,下下上上。
时逢破四旧树新风移风易俗,侯家也没当真,一张写着偈语的白纸,没有几日就做了揩腚纸,这事很快就被忘了。
侯景田按部就班上学,参加红卫兵,高中毕业后下乡,住进生产队集体户,与一帮浮浪子弟既不出工也不下地,整天打扑克,下象棋,偷瓜摸梨,捉喇蛄,捞冷水鱼,偷遍了附近生产队社员家的鸡鸭鹅狗,搞得社员鸡犬不宁敢怒不敢言。口粮不够吃就回家背粮,每日吃饱喝足之后,一群男女躺在火炕之上,鬼哭狼嚎的高唱世上人嘲笑我精神病患者等知青歌曲,侯景田吹笛,别人拉二胡,还有人吹口琴,日日笙歌燕舞的,晚上跑到供销社搞些散装白酒狂饮烂醉了,男的就钻女的被窝,在被窝里搞对象,如此折腾两年,赶上泉城纸厂招工,回城做了青年工人,有眼力架,会说好话,当上一个班组组长的芝麻小官。也是合该发迹,一九七五年毛主席发动评水浒批宋江运动,工厂每天拿出一段时间组织具体政治学习,每个车间都必须安排一名宣传员宣讲水浒,车间劳动模范主任为此头痛之时,忽然想起侯景田在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做过队员,就将这项政治任务安排给侯景田。突然出现的舞台,给了侯景田施展特长的机会,他竟日夜苦诵练就了说讲评书的本事,每天早晨七点半到八点,全车间停了轰鸣的机器,百十号人围坐在机台上下,听侯景田绘声绘色宣讲加了水的水浒传,讲到精彩章节,职工一片哗笑喝彩。恰巧某天县委一位革委会副主任到厂检查工作,站在车间门口聚精会神听了半天,颇为赏识口才,对陪同的厂革委会主任打听出姓名,当场指示,对待反投降派运动中发现的人才要大胆启用。厂里接到指令,宣讲活动一结束,立刻将侯景田从班组长提拔为车间副主任。从此侯景田一路破竹,不断扶摇上升。
1984年国家提出在国营企业推行厂长负责制后,泉城纸厂班子经历了一场权力角逐。年底时原任的党委书记与厂长同时被免职,县一轻局技术科长黄正菽调任厂长,原副厂长侯景田接任党委书记。两座小楼两个山头,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党委开会黄正菽不出席,厂部议事不请侯景田参加,唱对台戏是公开的秘密,只有一线三班倒的工人蒙在鼓里。
党委下面设有党办,车间配有专职脱产书记,平白无故的,书记突然遥控厂办秘书,能是啥事呢?贾和平脑子里反复划魂儿,眼看到四点钟了,他抓起杂志,耷拉着脑袋,下了二楼,穿过水泥路面,慢腾腾的向党委楼走去。
贾和平与侯景田虽然都是从二车间出来的,但是私下交往不多,贾和平只是在县文化馆举办的全县文艺调演大会上,看过侯景田表演的长笛独奏骏马奔驰保边疆,才知道这小子原来也算半个文艺新秀。在贾和平被调到厂办做秘书时,侯景田发迹做上了副厂长的位置。一夜之间,俩人成了上下级关系。贾和平每天见到侯副厂长,毕恭毕竟。侯副厂长也是点头回应,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两幢小楼的出口就是纸厂大门,西侧是门卫室,没到下班时间,大门与小门都还紧闭着,有十几个车间工人出来的早,其中几个推着自行车,在等着打铃开大门。
通往四楼的楼梯又狭又陡,几个人正在下楼,有人打招呼,贾和平只机械的点点头。
走廊里十分安静,每间办公室门口挂着门牌,玻璃板,红漆字,党委书记。贾和平一抬头才发现走过了两步。门是虚掩的。出于礼节,贾和平轻轻叩了三声。
请进,进字故意拉了一个京剧道白长韵。侯景田放下手中影印版的《金瓶梅》,从办公桌椅子上站起来,一米七八的细高个头,略有削瘦的苍白脸型,两条气宇轩昂的剑眉下闪射着冷静的目光,天气闷热但雪白的短袖衬衫却系着风纪扣,颇有几分现代革命京剧里参谋长角色的样子。他伸出手握了一下,说:和平,坐,这阵挺忙吧。从我离开厂部,咋不朝面了呢。
贾和平讪笑着知趣的在叙对面的钢管沙发上半欠着屁股坐下来,说道:是呀,那边每天杂事不断的,到书记这汇报的不够咧。
今天报纸你看啦?侯景田神色一变,笑意无影无踪,像独孤九剑一样疾速莫测。
贾和平似乎楞怔一下,观察到对方的目光咄咄逼人,就沉吟说:刚刚看到了。
这个小吕邮稿之前到厂办审批没有?
这个……贾和平真被问楞了,想了一下说:是来核对过生产效益数字,其它么,通讯员投稿,没听说有盖章审批要求,我们也不好多问,这篇稿子总体……总体应该算正面报道吧……
侯景田眉毛一挑,双眼望着半空说:这个吕四明同志,业余时间爱好写作,精神可嘉,不过组织纪律观念太淡薄喽。你看,中央早有明文规定要强化集体领导,少宣传个人,他把黄正菽同志个人写得那么突出,显然是违背党的宣传纪律么。
贾和平表情艰涩起来:啊,啊,是啊,是啊,书记批评的对,我疏忽了,我没想那么多……
侯景田摆动了一下右手,脸上的微笑忽然像潜望镜浮现出来,口气放轻松了:当然,责任不在厂办,是我们这边失察疏忽了。以后小吕再投稿子,你们那边也得好好把关,守土有责呀,你说是不是。
贾和平没有料到书记找他竟是一顿训饬,心底有些沮丧,表态就变成了单音节的是嗯是的。
侯景田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缓的说:和平啊,这是小事,你不必多虑。今个请你来,是有事情要办啊!
贾和平立刻警醒,脸上努力挤出笑,说:书记有何吩咐,只要我能办的,请指示。
侯景田右手灵活的翻弄起一支圆珠笔,一面观察一面说:嗯,是这样,接到县委办通知,县委张副书记过一阵子要到咱厂调研,黄正菽厂长也得参与陪同,嗯,这边得出一份抓党建促生产经营增经济效益的材料,嗯,你知道,咱厂班子同心同德齐抓共管,解决党建与生产两层皮方面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嗯,我的想法呢,是要突出一下实行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突出一下党委在企业生产经营管理方面的核心地位与作用,争取成为这方面的典范吧……
贾和平开始冒汗了,吱吱唔唔说:书记,你看我现在人在厂办,这个事儿,直接掺和似乎似乎不妥吧。
侯景田呵呵笑了起来,说:和平啊,你事情多,我理解。材料初稿呢,这边叫宣传干事小崔先整出来,可是生产那块小崔不熟,你帮着缕缕,最后综合一下,这事非你莫属啊,你是咱厂的大笔杆子。
贾和平感到血压上升,有些语无伦次的说:那……好吧,书记信任我就试试……
出了党委综合楼,工厂两扇大门四开,白班的下班职工早已走光了,贾和平几乎一溜烟快步出了小门,一头钻进泥土路面的胡同。
宝石蓝的穹宇净得没有一丝白云,圆圆胖胖的夕阳映射下来,泉城县区,热气蒸腾,空气干躁,强烈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没有一丝傍晚时分烟气氤氲的样子。
纸厂是1958年大跃进时建设的老厂,厂址选在满洲国时的商埠路旁,当年修筑的泥土砂石混合路面,能并排跑两台卡车。沿路两侧残存着青砖青瓦的店铺商行客栈烟馆平房,圆拱形的窗户,兽纹的瓦当,依稀可见。路面随着四十多年的修补越垫越高,两侧房屋显得越来越矮。
工厂生产厂区大墙之外是职工家属住宅,一座座简易红砖板房与泥土草屋鳞次栉比,盘根错节,房屋之间穿行着若干条蛇径小路。
贾和平走在这片熟悉的破败的棚户区里,一路向西,每天下班回家都很茫然。
他与媳妇住的房子是租赁的一栋红砖水泥结构小楼一楼的筒子间,一个月房租二十多元,水电费得自己单交,做饭取暖搭了锅灶的那种。
从打结婚,贾和平就与媳妇生活在不断找房不断租房不断搬家的颠簸状态,这已经是他小两口租的第四个房了。
厂里上次在南片盖了四幢职工楼,分配房子时实行打分,贾和平的入厂工作年限等等条件是够的,可是媳妇邢燕子在知青厂里上班,知青厂算厂办服务公司大集体,再一打分,跟家庭妇女一个待遇,不能算双职工,眼睁睁的只能看着别人欢天喜地的搬家。
偪仄的卧室兼方厅里,邢燕子已经下班回家,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小衫,腰间系着围裙,正在拾掇准备晚饭。
她原是县文化馆职工业余京剧团的台柱,排演白毛女时饰演喜儿A角儿,天生长了一副阿袅多娇的好身段,浑如羊脂玉的白肌肤,硕长手臂,纤纤细指,姣好的瓜子脸,两只丹凤眼眉目传情,天生就是美人胚子梨园弟子的材料。
看见贾和平脸色沉郁,便说:今儿咋回来晚了呢?
贾和平哦了一声,懒得言语,把杂志放好,说:新来的,你先看吧。
女儿在爷爷奶奶家,晚上也不必接。
邢燕子见有心事,没有再问,支开了靠边站式桌子,布上了一盘凉拌海带丝,一盘水煮花生米,还有一碟熟食猪耳朵儿,双睛直视的说:这天儿真闷呵,我冰了散装啤酒,喝一杯不?
贾和平心情舒展了许多,就说喝一杯。
邢燕子便去冰箱端出冰镇好的酒具,摆上两只塑料口杯,筛了两杯,二人相对,慢慢斟酌起来。
俩人默默喝了一阵,邢燕子左右端详,倏尔噗哧一下笑了说:你单位有是非了对不?
贾和平见瞒不过媳妇眼睛,便笑道:嗯呢,侯景田找我茬儿,还给我装了一次爷儿,硬叫我帮他们党委整材料,真是一阔就翻脸啊!
是么,邢燕子睫毛一挑,也不乐意起来,说:那党委不有党办吗,叫你去整,这事不合情理呀。
哪咋整咧,一个厂长,一个书记,都是爷,哪个都得罪不起。贾和平说着一仰脖子把余下半杯啤酒一古脑灌了下去。
邢燕子续上一杯酒,沉吟了半晌,说:这侯景田也是的,他真器重你,咋不给你整党办去提个党办主任呢。
是呀,媳妇,房咱可以不要,提拔一下总是可以吧。说罢长叹了一声。
邢燕子目光游移片刻说:这活呵,真不该接。你在黄正菽这边,侍候书记,黄正菽知道了会怎么想,都说大厂班子争斗得你死我活的。
贾和平苦笑了,说:是啊,可是俩边都得罪不起,不干又怎么办呢。
然后沉浸在一筹莫展之中。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敞着门,开着纱窗,没有点灯,俩人喝着闷酒,听得见不时过路的自行车铃声,还有路人的笑语声。
还是邢燕子打破了沉默,说:要不,你去找找文化局郭局长,厂里不好干,咱挪挪地方呗。
这话句提醒了贾和平,幽暗的微光中眼睛一闪亮了起来。
每天清早七点半,泉城纸厂大门口一千多个上下班职工就排起了推着自行车的长长队伍。职工的身子进了工厂,可心思却不是安稳的。贾和平这个刀笔小吏现在连写诗的情致都没有了,哪有心思替侯景田当吹鼓手。
自打一九八五年一月国家放开工业品生产资料超产自销价格,计划外生产资料可以突破国家牌价20%限额,明里暗里搞起价格双轨制,从此倒卖计划外钢材、木材、有色金属,就跟倒卖进口录音机、进口彩电、进口汽车一样名正言顺了。
这一年,泉城也随变成了倒爷的花花世界,有钱有权有物资的,往外倒腾木材、铝锭、化纤浆、新闻纸等紧俏产品,没权没物有关系的,往里倒腾电视机、冰箱、自行车等紧俏商品,没有任何关系的也在搜罗七大姑八大姨,看看能否在通钢包钢找出一门亲戚倒卖一点线材。
这股倒买倒卖的改革东风吹得乱花迷眼,人心浮荡。贾和平消息灵通,周末便对邢燕子说起传闻,某某人去内蒙古包头搞来一批计划外出厂的盘条,一吨出厂价550元,拉到泉城建筑工地一吨卖到680元,轻易就赚了三四千块钱。后来又说某某人从深圳搞来一批走私录像播放机,一转手净挣了五千。说的人都是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说的多了,贾和平不由生出了几份羡慕嫉妒。
邢燕子也从街坊邻居工厂姐妹之间听到不少倒买倒卖的致富故事,绘声绘色对贾和平描述了,然后目光如幻盯着一个遥不可知的远方,深情的说:这叫对缝,要说呵,真挺形象呵,一个有,一个没有,互相勾兑一下就抹平了。啥时候咱们也兑一下缝,捞笔外快钱呢?
贾和平被她如此一问,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心中郁闷,书读不入眼,歌曲听不进耳,索性起身抓起毛巾香皂离开了家,到厂里浴池洗澡。
厂里职工浴池是与托儿所幼儿园卫生所类似的福利单位,周末对职工家属开放。将近男浴门口,遇到了洗完澡正在向外走的二车间林师傅父子,是贾和平在班组时的老伙计,一脸络腮胡子,为人特别老实忠厚,见面就说:小贾,还在厂办写材料啊。今儿人太多,水都混了,别进去了。
贾和平犹豫一下,想起动力车间楼上有一间小浴池,就折身往沸腾锅炉慢慢走去。
在轰鸣的鼓风机水泵噪音中转进二楼操作平台,只见三二个司炉工正在布满仪表的控制台里值班,班长老刘师傅手执钢通条笑咪咪的迎上来说:咦,领导,少见呀,欢迎欢迎!大秘书你来的正好,我还正准备找你呢。
贾和平觉得炉门有些灼热,往后退了两步说:有事吗?
还真有事,那个手抄本还有没有新的了……嗯呢,先说正事吧,我一个亲戚手上有辆解放,他报价两万六,你在厂办接触人多,看看有没有人想买,要是有人提货,你可以加到两万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贾和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听错了话,正在惊讶之际,就听脑后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原来是动力车间副主任潘国庆从车间主任室走出来,他拍拍贾和平肩膀,冲刘班长挥挥手,不屑的说:老弟,别听老刘扯鸡巴蛋!我家亲戚就在一汽铸造分厂,解放有CA10、CA10B、CA10C。你问他那车是啥型号的?
老刘师傅一下被潘副主任说无语了
潘国庆说:老解放牌现在卖不出去,积压两万多台,大操场都堆满了,知道不?!老刘啊,不是我说你,让你投机倒把,你都分不清啥玩意是长线产品啥玩意是短线紧俏产品,你就是烧锅炉看看小黄书喝点二锅头的命……
*……老刘师傅被潘国庆奚落一番,也不羞恼,而是摸摸脖子笑出了声,扬起通条拍了潘国庆屁股一下。
洗澡来的吧?潘国庆拉着贾和平手说:走,走,我去给你放水,你是咱厂大笔杆子,得经常下来跟我们群众联系联系……
离开操作台后潘国庆回头看看左右没人,压低嗓子说:别听他们瞎扯,要想倒腾东西,得找紧缺的,我告诉你一个准信吧,现在咱们县好多单位都上云南收松茸去啦,哪玩意小日本子需要……
车间的水泥浴池放满清亮亮的温水,贾和平将四肢舒展了浸泡着,一时间,满脑子也没了诗情画意,想的都是我能倒腾点啥,胡思乱想,最后觉得还是要找明白人咨询一下。
周一上班,贾和平就到中心仓库去找一同招工进厂的中学同学张志勇。
厂里供应科下面设有草料场、原木场、化工原料场等货场,张志勇子承父业,在金属材料外购配套件工具件装备件总库当保管员,贾和平为张志勇写过全县工业仓储系统标兵的事迹材料,彼此非常熟稔。
库房区的铁丝网上挂着大幅红色醒目标语:仓库重地,闲人莫入,严禁烟火。
张志勇开着叉车正在归集钢铁板材,码齐放好之后才熄了火,抓起一堆钥匙串跳下车打招呼:和平,是领劳保用品吗?把单据给我。
张志勇在厂里大大小小的仓库里被人骂作狗屄,贾和平写材料时称之为把家虎。经管的几千种材料配件备件,闭眼都能单独找出摆放位置。没有正式单据,谁也别想拿白条领出一个螺丝。见到这股冒傻气的认真劲,贾和平忍不住笑了。
说道:不领东西。上面要汇报工作,领导叫我转悠转悠,摸摸供应销售具体情况,光报几个数字,材料没法写。
张志勇留的是平头发型,脑门冒着汗珠,他笑着一抹额头说:这你得找我们科长啊,我这一个保管员,哪知道那么多呢。
这不碰到你了,你就当一回科长呗。你就说吧,今年哪几种原材料涨的厉害。
这个……张志勇挠着平头发梢,认真想了一会儿,说道:钢材,盘元,角钢,薄板,中厚板,进价都呼呼的涨。纯碱火碱也都涨价了,我听老张头说,一吨铁筒烧碱出厂价就是五百五十了,一级纯碱出厂价是三百九十多了。
不过现在最难整的是进口浆板,老张头说,从外贸公司都整不到货。现在厂里吃的浆板是黄厂长从天池化纤制浆搞回来的,这你都知道……
贾和平口中嗯嗯称是,心中寻思,钢材,两碱,浆板,这些东西没有关系可整呀。
离开中心仓库,他就直奔厂销售科。
销售科是座满洲国遗留下的英式青砖铁皮屋顶平房,窗户敞着,屋顶吊扇旋着,科长孟似愚与一个叫宫必胜的销售员躲在屋里纳凉。
贾和平如法炮制将自己编的由头重述一遍。
孟似愚是个常年跑销售的老江湖,圆头大耳,脸上似笑非笑,透着商人的精明与油滑,他张开大腿端坐着,敞着衬衫坦露着肥厚的肚腩,不紧不慢的说:你在销售副厂长身边,这事还不门清?咱们厂老客户过去是一级计划调拨,这两年在广东江苏找了一些新用户,多半都是社办企业小厂。这些南方人太他妈鬼,北方人斗不过人家。主要还是咱们价格政策死板,产品结构不行,凸版纸牛皮纸都是大路货,价格没有优势。胶版纸白版纸还算可以。新闻纸全国紧张,可咱们不生产啊,手上没有打人的硬货,得低三下四求人家……你看天池化纤制浆,人家那销售处多他妈牛逼,在家坐着就行,客户住在招待所排队等着提货,得好烟好酒侍候着,销售都像大爷似的……
贾和平没套取到任何信息,只听到一堆抱怨,就转问宫必胜:你不常去深圳吗,听说那边走私的东西便宜,那边什么玩意比较抢手?
这个宫必胜三十多岁,生得老成稳重,城府心机极深,从贾和平进来就一直在侧旁笑咪咪的听着,察言观色已经揣摩出贾和平真实来意,不禁咧嘴无声的笑了,旋即又收敛起来,起身给贾和平倒了杯水,又摸出一盒未启封的良友香烟递将过去,掏出一个印有裸体女人像的打火机点上,说道:来,领导,先抽棵烟。
然后坐下,绝口不谈自己在外见过的世面,其实他是早就喝过洋酒泡过小姐去过香港的。
贾和平吸着良友又追问了一遍,宫必胜抿着两片紫色嘴唇沉吟良久,慢声细语的说:领导,我这么跟你说吧。时间就是金钱,其实应该叫走私就是暴利。效率就是生命,其实应该叫权力就是玛尼。现在全国最紧俏的物资是什么?我告诉你,是批条!
贾和平听得楞怔,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宫必胜深沉的笑笑说:对,批条子。谁要能从大领导哪里哪怕是物资厅一个处长那里搞到一张计划外批条,啥都有啦……
贾和平如同醍醐灌顶,怏怏不乐告辞,一路寻思,千道理万道理,批条才是硬道理,这倒腾来倒腾去的,看着满天都像掉馅饼落金条,敢情都是官家的筵席,没咱平头百姓啥事,兑缝?唉,真是痴人说梦……
想到自己没有一星半点高官权贵可以攀附,兀自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他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官必胜就从抽屉里翻出包装好的走私录像带,直奔党委侯景田那里去了。
厂办工作十分单独,工资低,杂事多。贾和平觉得自己就像困在神秘盒子里的薛定谔的猫,过着不死不活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的日子,根本没把侯景田安排的材料当回事,能拖一天且拖一天。
每月二十号是纸厂开工资的日子,也是职工家属到厂财会科报销医药费的日子。财会科把门从里面锁了,只开了一扇带铁栅栏的窗户。从厂大门到铁窗足足排了两百多米长的队伍。
贾和平兜里揣着两张孩子在县医院看病时给的药费收据,从办公室往外张了一眼,心想算啦,下午人少时再去吧。
忙活了半天,忽然听得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喧哗与哭泣声,站起来一瞧,财会科前的人群骚动起来,一个婆娘挥舞着手臂从窗口挤出来,拖着长腔哭道:你说不能报,那可怎么办啊……
哭泣声越来越近,一转眼已经响彻了厂部走廓,贾和平与文书急忙出去拦截,可这个四十多岁的婆娘力气粗蛮,一手将贾和平推个趔趄,直接推开黄正菽厂长的门,冲着愕然的黄正菽扑嗵一声长跪下去,口中喊道:厂长,你得给俺做主呀,你得救我儿子啊!
黄正菽先将这个婆娘搀扶起来,冷静的询问:到底什么事,你说清楚,坐下来,慢点说。
那婆娘只是站着,以袖拭泪述说了半晌,原来她叫冯巧娟,是二车间工伤残疾职工相守义的老婆,俩人膝下有个患有先天性心室肥大症的男孩子,每月需要打针服药治疗,上个月病重住院,医疗费用花了一千多元。厂里职工家属医药报销有个最高限额,她的收据单子被财会科拒绝了。
黄正菽先将娟巧娟劝说回去,让她等待厂部研究结果。然后走出门口,冲贾和平办公室高喊道:小贾,你过来,你上二车间去替我了解核实一下情况。
贾和平心中琢磨,本来这是工会应该办的事情,自己出面好吗?可是看到黄正菽不容置疑的目光,赶紧转身走了。
二车间的主任杨军不在,车间兼职工会主席小杜师傅从圆网机台被喊下来,摘下手套握了握手,介绍说:相师傅是咱车间打浆工段的,哪年打浆机出了故障他下去检修,上面误操作启动电闸,将屁股剥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住院治疗一年以后不能上班,鉴定为二级伤残,车间每年都给他报了困难补助,不过工会的一次性补助也就百十块钱。老婆在知青厂当临时工,收入不多,偏偏又摊上一个有病儿子,唉呀,真是黄鼠狼子咬病鸡。这样吧,反正他家离厂子也不远,我陪你去看看吧。
贾和平转念一想,就同意了。俩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钻进工厂棚户区,三转两拐最后转进一座低矮的稻草屋顶土砖混合结构的茅屋,门窗破烂不堪,院中散乱堆着一些煤炭与柴草。
相师傅,在家没有?
小杜师傅喊叫半天,从屋里慢慢走出一个柱着双拐的头发斑白凌散的男人,眯逢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楞怔半天才说:小杜呀,有事吗?进屋坐吧。
贾和平犹豫一下,硬着头皮跟在小杜师傅身后往里走,门框有些矮,脑壳撞得生疼。进到外屋,是黄泥土的坑洼地面,一方灶台,一只水缸,还有一副黑色油腻的碗橱。里屋是一铺火炕,靠山墙摆着一副对箱,几张棉被像跑山狗子地窨子似的卷放在墙根,白灰墙上挂着几只镶满相片的相框,莫说黑白电视,连台电子管的收音机都没有。屋里散发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混杂味道,贾和平忍不住用手遮挡口鼻。
相师傅招呼他们坐下说话,贾和平站着问了一些孩子的情况,就匆匆结束了走访。他知道厂里有些困难职工家庭,但困难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意料,黄正菽厂长听完他的汇报,当即翻出冯巧娟留下的收据签上名字盖上私章,叮嘱贾和平马上去财会下账通知家属领钱。
跑腿的差事却无意中把二车间主任杨军得罪了。一日正在瞎忙,厂办杨主任让他到二车间搞些白纸,说是来厂办事的计经委办公室赵主任练书法用的,贾和平以为小事一桩,就没让主任开批条,径直去了二车间选纸工段,对当班的班长说明来由,抱起一卷选好的白纸就走,刚刚走出车间大门,背后就听杨军骂骂咧咧追将出来:妈的,干什么玩意,你以为是你家呢,说拿就拿!
贾和平没有想到杨主任如此粗鲁,站住回头解释说:杨主任叫我来取的,是计委办公室要的。
杨军恶狠恨的瞪着眼睛将手一伸:妈的,计经委算什么东西?你把批条给我。
贾和平一张脸涨得彤红,嗫嚅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既羞又恨,不得已,只好放下白纸,垂头丧气跑回厂部开出批条。想想区区一个厂办秘书,被一个车间主任训斥得像个孙子,自己在厂里真实地位竟然被人视为厂长狗腿子,贾和平心情抑郁,唉叹不已,心火肝火齐发,一夜之间嗓子都沙哑了。
次日上午贾和平身子虚弱发飘,大脑昏沉,无精打采去了厂卫生所,方大夫望闻诊切,又用压舌板看了看扁桃体,说道:没有什么大碍,看你心绪不佳,应该是动了肝气,提笔开了一副药方:柴胡15克、青皮10克、蒲公英10克、生石膏20克,嘱咐去医药商店抓上三副文火煎服。
贾和平向杨主任请了假去县医药公司门市部买中药,一步一挪,只觉得街路漫长,扶住马路边一棵垂柳歇息时,隐约听到空弦之声,讶异的四下张望,忽然发现前方不知何时新开了一家乐器商店,玻璃窗内悬挂着一排吉他,店门开放着,一位肤色白净的外来陌生老者翘着一条腿端坐门前方凳之上,正在拉着慢长弓泛音调弦,手指轻浮,雄厚圆润的外空弦后,一声纯净透明如笛,一声清越如丝。三年笛子五年萧,一把二胡拉断腰,贾和平知道老者是有 阅历之人,伫立用心去听,老者演奏的是钢丝版二泉映月,好似大幕徐徐拉开了,明月挂在云海苍空上散发淡淡的蓝光,幽咽的江水缓缓流动,水中流过跌宕起伏的岁月时光……
这冰凉的悲音勾起自己满腹心酸,一曲终了,贾和平已经泪光潸然,眨眼再看,老者早已收琴回屋,唯见右首玻璃窗内悬挂着一幅草书条幅:二泉映月本无名,实乃盲琴叹平生。茅檐秋雨梦已远,一场浮华满江风。
贾和平接到党办干事送来的几页素材,左右为难之中,强打精神搞出了一份泉城纸厂党建汇报材料,侯景田翻看一遍连声说好,然后只说一句辛苦了,连盒香烟都没赏,就把贾和平打发走了。
又过几日,县委分管组织工作的张副书记果然带着徐秘书调研来了,听完书面汇报,书记说要转转,侯景田与黄正菽陪着书记在全厂各个车间工段走了一遍,见到磨木机、削片机、蒸煮球、沸腾炉、抄纸机等等,张书记饶有兴致停下脚步观察一番,不时提些问题。
中午,张书记就到职工食堂吃工作餐,食堂做了四菜一汤,都是按照文件规定置办的。书记的饭桌挨着就餐职工饭桌,看上去一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样子。但是职工并不知道书记都说了些啥脑子里在琢磨啥。吃饭时徐秘书挨着侯景田忽然问了一句,厂里这份材料文字很好,谁执笔的?侯景田啊了一声,说,我拉的纲动笔写的,厂办帮着润色了一下。
张书记正在举着筷子端起大米白饭往口中拨拉,闻言满意的点点头。原以为书记下午能做些指示,但吃过饭就匆匆离去。徐秘书告辞时与黄正菽握了握手,说日程都安排好的,下午去机械厂,还有十多个企业要转。
贾和平每天读报,知道一九八四年石家庄造纸厂有个叫朱胜利的毛遂自荐承包企业,承包下月就扭亏为盈,他没有想到朱胜利大包干的旋风竟然很快刮到泉城。
黄正菽厂长就像听到了什么风声,不再平素那般坐镇厂里,每天早上过问一下生产经营调度事项,就坐上车队唯一的一台北京吉普,从厂部一溜烟消失了,穿棱周游在县政府、轻化局、计经委各个衙门机关,甚至还去了另外两家大型化纤造纸企业,走动的十分频繁,似已将各路人脉关系都打点一遍,拿到了底牌。
果然,官方消息旋即而至。泉城县委常委扩大会议作出了在全县部分国营工业企业试行厂长承包制的决议案,以红头文件印发,首批试点的第一名就是泉城纸厂。
已是十月,天气早已渐生凉意,树木挂满了霜色,天蓝水静,云淡风轻,但是泉城县区却像春天一般躁动,一台宣传车沿着县区街道缓缓驶过,车顶架设着一排高音喇叭,传出宏亮激昂的声音在县区上空轰呜:
全县三十八家全民所有制工业企业试行厂长承包制,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工业战线的应用推广,县委县政府号召,全县工业企业广大干部职工深刻认识这次试点的极端重要性,积极投身改革……
那年泉城大街上车辆稀少,偶尔晃晃悠悠驶过几辆汽车,无非是东风卡车,或者绿色解放牌汽车,路上行人对偶尔出动的宣传车早已没有了兴趣,有人站立听了一听,不知所云,回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又要革命了,虽然革命惊人的相似,但这一次,兴奋按捺不住的不是都统老爷,也不是造反派,而是极少数有特殊资格承包的国营工厂厂长。
黄正菽厂长将贾和平叫到厂长办公室,单独谈了次话。
黄正菽厂长是吉林大学化学系毕业的高材生,穿衣打扮有些古板老旧,穿了一件四个口袋的绦伦面料上衣,头上戴着蓝色长檐棉布帽子,两片四方形的镜片卡在鼻梁上,总像在实验室显微镜下那么俯瞰,面无声色,很难看出喜怒,说话声音听起来就像冰碴子。
小贾,听说上次高书记那份汇报材料是你帮着搞的?
黄正菽投来的目光带着寒气,贾和平感到芒刺在背,心呯呯直跳,手有些颤抖,解释不是,不解释也不是,索性保持沉默。
黄正菽敲敲桌子,有些愠怒的说:一到七月,累计产量7650.36吨,实际产量6650吨,这个数是谁提供的?依据在哪里?嗯?
原来是书记转到圆网车间时,询问抄纸机产量与全厂总产量,侯景田不待黄正菽做答抢先报了一个数字。
知道这股邪火不是冲自己发的,可也不能不表态,就说:我提供的数是6650吨,跟生产科核对过了。
小聪明,小技俩!有这么糊弄上级的吗!
哪……张书记没再问吧?贾和平有些担心的问。
书记日理万机,文件都看不过来,哪有功夫核实这些数字。
黄正菽余怒未消的说:好歹是把书记糊弄过去了,如果张书记较真儿,跟我要这多报出来的一千吨产量补交税款,谁来负责?嗯?你是叫我去偷还是去抢?除非调整固定资产折旧,少摊当期费用,虚报库存……
黄正菽厂长说到这声调降了下来,摆了摆手:当然,小贾,这不是你的问题。今天找你,主要是跟你打个招呼,这次县里指定咱厂做试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张县长是下了死令的。承包合同不用你起草,这个局里负责。承包方案哪,承包措施哪,你跟杨主任得配合我抓紧整出来,跟家里打好招呼……
黄正菽厂长好像言犹未了,这时门被推开,轻化局长也是工作组长披着一件风衣直驱而入,贾和平知趣的冲局长低眉一笑,躲了出去,回到自己桌前,才发觉后背有些湿凉,原来是冒了一身冷汗。
县委文件送达厂里当天,县轻化局长带队的驻厂承包督导工作组来到了厂部,厂部小楼沉寂多年之后再次夜晚灯火通明。
动员会上,传达学习县里关于试行厂长承包制的若干文件讲话,轻化局长说的很明白,这次搞的试点是指定承包,发包方为县财政局与轻化局,承包人是黄正菽厂长,承包方式学习的是石家庄造纸厂朱胜利,承包利税上缴总额,超额部分分成奖励。
贾和平端着一个会议记录薄子,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负责记录。
第二天,讨论上级指示精神,表态发言,党委书记侯景田正襟危坐目光炯炯神彩庄严的样子,冷峻地环视会场一周,带头举了一下手,对轻化局长兼工作组长说:我先发表点个人意见吧,我感到,在泉城国营企业特别是在泉城纸厂推广实践朱胜利大包干成功经验,是落实党中央国务院指示精神的重大决定,我坚决拥护县委县政府的正确决定,下面谈几点感想……云云,云云,云云。
他白话了十多分钟正确的废话,绝口不再提及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改称厂党委将坚决配合支持黄正菽同志搞好承包,完成县委交办的各项工作,风向变得之快,似有孙悟空七十二般变化。
接着讨论承包方案的具体内容,生产副厂长、经营销售副厂长、技术设备副厂长发言了,均表示支持搞厂长承包制,可是委婉提出厂长个人承包之后,副厂长与厂长之间是啥关系,厂长有了奖励分成副厂长有没有份儿。
此后会议室就像进入了吊唁厅,谁都不说话了。
默哀追思的压抑气氛中,有人用力咳嗽一声打破了沉寂。
发言的是二车间主任杨军,这厮是侯景田提拔起来的嫡系亲信,长得面红耳白,双睛如豹,墩墩实实。一说话,就带着浓重的喘息音:
我不同意搞个人承包!
会场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大家面面相觑。
杨军一双眼睛向半空翻着,牛逼哄哄的说:这个厂子是地方国营的,也是全民所有的,也就是全体职工吃饭的家伙,如果搞了个人包产到户,大伙种出来的庄稼算谁的呢?过去天天说要以厂为家,爱厂如家,你现在一个人当地主,大伙都成了长工,你叫我们怎么跟工人解释?
轻化局长赶紧将话题转移回来,打断说:不能简单跟农村联产承包相比,企业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遇到问题,需要边探索边解决。
杨军不服气的梗直脖子,用拳头重重的砸在茶几上,怒气冲冲说:既然要单干,那还搞个鸡巴毛的全民所有,索性把厂子解散了,东西分吧分吧,散伙算啦!
全场气氛一下冷落下来。黄正菽阴沉着脸沉默半晌,开口说道:知无不言,言者无罪。大家随便说说,把自己心里想的都摆一摆,摆到桌面上。
这时销售科长孟似愚举了举手。
黄正菽说:老孟,有话就说。
孟似愚环顾左右,不紧不慢的说:当前啊,改革形势一片大好,长白山里战鼓响,海兰江畔红旗扬,在县委的正确领导下,我们厂的改革干劲冲天,壮志凌云,过去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说承包到户一包就灵,对改革我是一千个赞成,一万个拥护滴。
这套假大空说辞说得众人哄的一片笑了。
杨军直翻白眼,孟似愚却没有笑,接着说:我现在想啊,革命的重担虽然压在黄厂长一个人身上了,我们不能在旁边看热闹,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千斤重担人人挑,人人肩上有指标。作为科长职责呢,我在考虑,黄厂长承包之后,我们销售怎么办?我们科是不是也得搞个销售提成奖励,调动大家销售积极性,把产品卖出去,产多少卖多少,把应收款及时要回来,加快厂里资金周转……
气氛总算活泛起来,生产科长、财会科长、供应科长、福利科长、技术科长、设备科长,各个车间主任等等先后发言,纷纷打起了自己的个人算盘。
此日贾和平飞笔疾书近万字,千言万语,归结一句话:领导们吃肉我们没有意见,但是得分几块骨头,喝上肉汤。
党委副书记代表党委发言,婉转的提出,厂长个人承包之后,党建工作经费如何保障。工会主席做了类似发言。贾和平飞笔疾书数百字。
承包分配方案有了雏形,财会科早有精明之人算出了经济帐,按照压低了的利润税金承包基数,明年只要把产量搞上去,黄正菽个人最少能拿到十多万的奖励分成。
最后一次讨论会议涉及投票表决。侯景田端起一副高高挂起与世无争的超然架式,不参加不讨论不表态。因为承包方案要求得有党委工会投赞成票,黄正菽无奈,只得爬上党委楼去找侯景田,谈了不到半个小时黑着脸出来,转身又去找到轻化局长嘀咕了半天,显然侯景田暗中索要的价码不菲,黄正菽自己拍不了板。
最后泉城纸厂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以多数票通过了厂长承包制具体实施方案,一场较量暂时告一段落,参加会议的人们站起来拍拍打打的散场了。
贾和平精疲力尽的收好记录本,最后一个锁上会议室大门,关上会议室大灯,周遭一下黑暗如漆,走廊静悄悄的,厂部外面树影挲挲,稍远处透射而来的是车间昏黄的照明灯光,单调而有微弱的机器轰鸣,上四点班的工人正在流水线傻呵呵的劳碌。
其他副厂长办公室都是暗的,只有黄正菽厂长的门虚掩透射出灯光。贾和平蹑手蹑脚走过,隐约听到黄正菽与杨主任的对话,工财科你也告诉了?通知了。嗯茅台整了几瓶?我找糖酒公司朱经理整了六瓶……
贾和平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开灯,借着窗户筛透进来的路灯余光,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牡丹香烟,颓然的瘫坐着点燃香烟吸着,听着皮鞋的声音在楼道远去消失,吉普车发动机颤动着着闪烁着红色尾灯,两个人影钻进了车。贾和平知道黄正菽是赶到饭店宴请县里大小领导去了,厂部小楼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小喽罗。
黄正菽承包纸厂的具体细节原本是应该召开职工大会公布的,但不久县里根据各个试点反馈的意见通知说不用公开了,只限传达到中层干部这个级别。可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承包内容还是传播开来,纸厂的老职工在私下嘀咕,这公家的厂子,从五八年小作坊发展到现在的中型国营企业,生产销售都好好的,咋就突然变成厂长个人的家当了呢?困惑,谣言,议论纷纷,一时间在无数的班组、家庭、小酒馆、小食杂店里沸沸扬扬。
贾和平参加承包落实的大会小会,心中自然要比一线普通工人清楚厂长承包的奥妙。承包方案上报到县里,实际就差最后一个走走形式的批复。
邢燕子又从其他职工那里听来许多议论,心里生出一丝不满,晚上吃饭就对贾和平说:听你回来传达的意思,凡是挂个长的,都能跟着黄正菽沾点光,好像没你啥事呵!
贾和平点点头,脸色涨红,自尊受到了打击,他一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在这场饕餮盛宴中被遗忘在边角旮拉。
上次黄正菽旁敲侧击数落他替侯景田搞材料,就表露了不满,现在自己果然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一时间失落,失望,徬徨,贾和平陷入了复杂心理旋涡中。有时又产生了不甘心,伴随残存的希望,还有一丝幻想。
贾和平犹犹豫预豫迟迟疑疑,权衡了多次,终于下决心去找福利科的姜科长,谈谈自己的住房困难,看看能不能搞到一间其他职工倒出来的公房。
姜科长正在办公室里跟几个其他科室的闲人扯淡,见贾和平进来,装做忙不迭的拉过一把椅子,哈哈笑道:大秘书,啥风把你吹来了,请坐请坐,有事打电话呀。
贾和平讪讪的陪着笑,待几个闲人知趣的回避走开,才试探的说:姜科长,我来,其实不说你也明白,还不就是房子的事嘛。
姜科长笑呵呵的兀自喝着茶水,说:你是厂长的红人,这事应该不成问题,不过,眼下你跟我们提这事,我只能说实话,真没有空房,老弟,大哥绝对不会骗你。
那……贾和平心犹不甘的说,一点机会都没啦?
老弟呀,姜科长打着哈哈:这我能唬你吗,你看现在侯景田书记都没分上房,还在房产房子跟他爹妈一块住呢。你说吧,让我上哪给你弄房吧。说着双手一摊。
老弟呀,姜科长站起身,拍拍贾和平的肩膀,说,大哥不是不帮你,是确实心有余力不足,你得理解呀……要不你就直接找找黄正菽厂长,他要发话,啥都好办,你说是不?姜科长暗示道。
贾和平从福利科回来,回味姜科长这个滑头的话语,心中平添了几多郁闷。
黄正菽厂长同几位副厂长和厂办主任商量,承包的事已经有了眉目,能不能在食堂杀条狗宰只鸡的安排几桌?杨主任左顾右盼说好倒是好,在厂里内部吃饭,安全,省钱,可是承包的事还没开大会跟职工传达,这个节骨眼上太敏感。生产副厂长提议上宾馆,离厂子远,环境也好。黄正菽当即否定了说:不行,宾馆领导进进出出的,叫书记县长碰上,往枪口上送啊。最后技术副厂长挺身而出,说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干脆到我家吃,让师傅到我家准备。黄正菽厂长当即连连称好。
技术副厂长的房子是自己的私有产权,一九八五年房产管理所按租户优先的原则低价出售公房时,花了一千多元买下来的。职工棚户区都是一片连一片的平房,偶尔凸显几座个人私有产权的小二楼,都是有头有脸有神通的各路人物打通关节办手续建起的高楼。
技术副厂长的家位置在棚户区的东头,独门独院,院中三间东西对分的砖瓦平房,当院铺着青砖,屋里铺着地板,炕琴,立柜,茶几,沙发,电视机,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应有尽有,窗明几净,煞是气派。黄正菽厂长承包庆功宴摆在这个院落,端的不错。
贾和平跟随一干人等走进院子,心中暗暗羡慕嫉妒恨,寻思,要是啥时候自己有这样一个四合小院,那就好了。
屋里早已摆好了三张大圆饭桌,满桌酒菜飘着浓郁香气,待大家落座,黄正菽厂长先端起酒杯逐个桌子致意一下,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毛料西装,打了红色领带,满面掩饰不住的喜悦,声音有些激动的说:承包虽然是我承包,但是要干出名堂,还得仰仗各位支持,我黄正菽本事再大,没有各位支持,也是光杆司令,这个道理我懂,弟兄们,今天我先敬大伙一杯……
房间里充满了喧哗笑语,贾和平坐在地板上那张桌子的边角,别人说话,就答一句,闷闷的喝了几杯,不胜酒力,身上有了躁热,头也开始眩晕。
本想提前退席,但又碍于情面,只好硬撑着,不停喝些茶水,酒却被一班人喝得兴起,不断有人提议举杯劝酒,东一杯,西一杯,技术副厂长打开那台四只喇叭的三洋录音机,放起上海女歌手朱枫的迪斯科皇后,场面一时间醉意朦胧狂魔乱舞起来,贾和平喝得酩酊大醉,渐渐耳边的声音变得飘缈,像似进入无声的空虚世界,脑袋一沉,竟颓然瘫软在地板上。
小贾,小贾!贾和平听到有人在叫,同时拍打着,原来是技术副厂长在问,你没事吧?
他勉强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跌了,努力挣扎着坐起来,含糊不清的辩解说:没事儿,咋个加班睡得晚了。
屋子已经曲终人散,除了杯盘狼籍,一干人等早已散了。
贾和平顿时羞愧起来,喝了一杯凉水,提了一下精神,急忙起身告辞。
技术副厂长扶着胳膊将他送到门口,举起手电晃了几晃,提出送他回家。
贾和平喷着酒气,连说:不用,不用,我能回去,再见啦。
跌跌撞撞就走进了一片黑暗夜幕之中。
深秋的上弦月,泉城幽静的星光若隐若现,凉意弥漫,胡同两侧房子黑影幢幢,似乎忽然高了又忽然矮了,贾和平醉眼朦胧看着这些黑暗的怪物,只听太阳穴血管在呯呯的跳动,脚好像不听使唤,看哪里皆是一个模样,踉踉跄跄竟走错了路,沿着胡同相连的胡同,走到了桃花路八里铺儿。
这八里铺伪满洲国时就出了名,仿的是传说中的八大胡同,日本人后来按照规模将妓院划分为书馆、书院、堂子,八里铺当年蜿蜒了二十多家院子、堂子、下处。
书院就是四周围墙一侧开着大门的院子,是上等艺妓住的场所,堂子的平房没有院落屏风,是普通妓女接客的住所,下处是最低档次的卖肉酒肆。
八里铺的胡同又狭又深,两侧陡立着青石高墙,高墙后的房子皆是京系风格的青砖飞檐瓦房。
贾和平觉得黑咕隆咚之中路越走越窄,摇摆的时候额头一下撞在青石墙上,一阵生疼,好像梦游惊醒了。定睛一看,眼前有了灯火,原来已经走到了一处过去叫赏梅书院的老宅子前。
赏梅书院是座长方型套院,八一五光复后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茬达官贵人,贾和平只知道此前住的是县政协主席,叫徐景春的。
影壁里面亮得如同白昼,不是窗户透射的光线,而是像工地的散光。
贾和平心中生疑,就向月亮门走近几步,向里张了几张。
原来真是施工现场,院子里挑了三盏白炽灯泡,地上依次堆放着红砖、红瓦、水泥、砂石、木料,几个人影正在灯光下砌砖墙。
再张一张,似乎眼熟,贾和平困惑的揉一揉眼睛,睁圆了凝视,竟是纸厂福利科的几位瓦匠木匠师傅,有个身材短矮的刘师傅很熟悉。
这时刘师傅看到有人偷窥,警惕的走过来,俩人四目相对都感到有些意外。
贾秘书吧?咋,喝了?
嗯呢,刘师傅,你们咋跑这来干活呢?
刘师傅吱吱唔唔的说:姜科长安排的,加班,给……给侯书记改房子……
改房子?贾和平酒醒了几分,狐疑地打量,看出老屋并未拆动,是在毗邻老屋新起了三间砖墙,门框窗户框框都架设固定好了。
贾和平旋即明白侯景田借着同意承包向黄浦厂长要了一笔钱,为自己买了一幢独门独院住房,嘴上说:哦,别累着。转身欲走,刘师傅拉住他,凑向前耳语道,姜科长不让往外说,当然了你没事儿。
贾和平嗯嗯几声,折身离开了赏梅书院,他记起了回家的路,一路跌跌撞撞,只觉得天旋地转,胃肠翻腾,乾坤都颠倒了,酒往上涌,气血往上奔腾,最后扶住一个路边的电线杆子,哇哇呕吐起来,污秽的酒气熏人,诱发了再次恶心呕吐……
如此折腾几番,浑身没了一丝力气,就如死狗一般躺下了,抽搐几声,恨恨说道:妈妈的……
贾和平现在没有什么梦想,唯一的梦想就是给老婆孩子搞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但被现实无情碾碎了。
吕四明正在做文学梦,昼夜不舍,折腾小半年,鼓捣出一个电影文学剧本,叫沸腾的车间,光誊抄就用了七八本稿纸,寄到长春电影制片厂电影文学编辑部,一个多月后接到一封厚厚的挂号信,原来是退稿。吕四明心里受了打击,便想找个知音宣泄一下苦闷,周末去了贾和平家,发现贾和平满脸沉郁,不好深问原由,喝了几杯淡茶,便说:贾兄,好久没有小酌,肚里没油水,出去吃点饭呀。
吕四明又对邢燕子说,嫂子,一块去吧。被邢燕子宛然一笑谢绝了。
俩人出了海关路,一路望老城的民主街寻去,远远的看见临街有家店铺,青砖红瓦,木窗板门,门口上悬挂着两只望子,也叫幌子,三根绳儿,一周红色罗圈,下面飘着穗子,知道这是能做熘炒菜的饭店,便踅了进去。
已是大雪节气,饭店里升了火炉,俩人找个靠近炉子的桌子落坐,吕四明对女服务员说:两瓶洮儿河,一盘熘三样,一盘酱牛肉。
服务员问:酒直接上吗?
烫一下,要热的。
屋里的空气是暖的,俩人便有一搭无一搭闲扯起来。
贾兄,最近是否写有新的朦胧诗呀?
没有啊,光忙着整材料,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贾兄谦虚呢,我不相信!
俩人各自引用了一句那年流行的诗句,会心一笑。
下酒菜端上来,吕四明斟两杯酒,双手举杯道,贾兄,请!说完一仰脖儿,干了。
贾和平犹豫一下,喝了半杯。吕四明也不计较,又将自己杯子斟满,再次举杯,又先喝干了。
三杯下去,吕四明说:贾兄,你是有心事,有啥烦恼,说出来,小弟我能帮忙肯定在所不辞。上回新闻稿子出事,多亏你帮我遮掩,我们车间书记说党委本来想修理我哩。
贾和平说:我的事,你真帮不上。党委那边呀,甭在乎它,该写你照常写,说着把酒一口㨄了。
吕四明感慨起来,说:贾兄,有时候我就觉得这人生的路啊越走越窄……
贾和平振作情绪,拍拍他肩:老弟,别这样,学学张海迪,在困难面前要做强者。走下去,有时我们需要的只是坚持一下。
吕四明实然失声痛哭,将头抵在桌面,哽咽道:贾兄,我的剧本被枪毙了。
贾和平抓紧吕四明的手劝慰:别难过,这把不行,再来。
吕四明抬头,拭去眼泪,含着泪花笑了一下:你说的对,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看到希望,来,贾兄,喝酒,吃菜……
贾和平竖起大拇指,引用语录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吕四明想起毛主席语录,很快换了个人,有说有笑,又有秧歌又有戏了。
两瓶洮儿河下去,俩人都喝得有些兴起,又叫了一个冷盘上了两瓶啤酒,吕四明说:贾兄,光喝不练少了些什么,来,划个拳,行个酒令如何?
好啊。
言罢,俩人各伸一手,一抓,一搭,一分,同时吟唱起来:
一挂马车四马拉呀
车上坐着三朵花呀
金花银花牡丹花呀!
要问哥们娶哪个呀?
要老丫呀,要老丫!
这时忽听一声喝彩,门外走进两个壮年男子,一个赤面秃发的拍打双手叫好,一个发长皮焦的呵呵大笑,连称:好小子,喝酒不招呼我们,抓个现行!
原来是泉城文化馆汉文部的历云逸与郝建功,加班赶写一九八六年新春文艺表演的戏文,中午出来小酌,不期而遇。
吕四明急忙起身双手抱拳作揖道:两位老师,失敬失敬。如不嫌弃,一同喝点如何?说罢喊来服务员点了两个热炒,添了两瓶白酒,排下酒具餐具,拉过凳子并肩坐了。
历云逸说得一口好相声,对口,单口,俱是拿手功夫,嘿嘿笑道:两位贤弟,不知今天有何雅兴。你看我刚刚还对建功说了,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这话音还没撂地,酒菜就来啦,哈哈哈。
郝建功却是毫不客套,端起酒杯先自㨄了,品味一下,说:好酒!又举筷子夹了几回菜,转动着眼珠说:接着来,别断了篇,闲言碎语咱不讲,表一表泉城好儿郎!来,和平,咱俩划一拳!
好啊。贾和平忽然饭店逢文友,心中欢喜,便一搭手与郝建功划起来。
哥们好啊!
八匹马啊!
五魁首啊!
四喜发财!
建功兄,你输了,哈酒哈酒!
贾和平故意用山东话音将喝酒喊成哈酒,郝建功大笑起来,他原本打的一手好鸳鸯板儿,说的一口好山东快书,当下便学武老二,换了一个大盏,攒了几杯罚酒端起来一口饮了。
历云逸说:本来还想到厂子去找你们,这下好啦,正式跟你俩传达一下,郭局长说了,你们俩也得出节目,和平负责出个快板。
郝建功插言道:要说和平,可是泉城人才。要说把你调到我们这搞创作呢,好倒是好,可你老兄我就得失业了,你说怎么安排你才好呢?目前只能给个编外创作员头衔,发个义务奉献奖。
贾和平笑得开心,连说:义不容辞,应该应该!
历云逸呷了口酒,眯逢着笑眼,丹田气十足:话说,哈哈,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贾和平耳边说:小道消息啊,李局长可能要去地区群众艺术馆做一把手,你的事得抓紧喽。
此言拔动了贾和平的心事,调走,远离纸厂,是贾和平思虑的心疾。
贾和平点了点头。
这边厢,历云逸唠起刚写初稿的相声段子,那边厢,吕四明醉意十足向郝建功讨教山东地方戏在东北流传中的变异。
吕四明问:听我爷爷说,他们那辈到东北是打过渔鼓的,咋就现在这两辈就没了呢?
郝建功说:渔鼓戏原来是有的,解放前咱们这个别会传唱的,这戏到了六十年代就断篇了,莫说戏文,渔鼓都不曾见了,倒是吕剧啊京东大鼓啊还有人玩。
吕四明说:吕剧我听得懂,好听,有点杨琴的味道。可是咱这为啥不排练呢?
郝建功说:闯关东过来的,远的三四代,近的一两代,口音都彻底变了,你说怎么普及……
酒逢知己千杯不醉。一桌四人,饮了半个时辰,方才兴犹未尽散了筵席,各自醉扶归去。
天上降下雪来,微微暖流漫过冬天的清新气息,泉城上空雪花飘飘,错错杂杂,旋转飞舞,仿佛在涂抹银色,长街,行人,一切白茫茫。
民谣有曰:五十年代,全民炼钢。六十年代,全民备荒,七十年代,全民下乡,八十年代,全民经商。
贾和平醉写朦胧诗玩小资情调那时,写诗的一部分成为精神病患者,一部分已经沦落为生活乞丐。没人再去奢谈新诗,关心伤痕文学,大家都在想着怎么搞钱。
县委张副书记的徐秘书突然给泉城纸厂党委书记侯景田打了一个神秘电话,吞吞吐吐问侯景田怎么能搞到计划外产销的新闻纸,后来隐隐约约的透露说,是北京来的某位省部级领导的公子以为泉城纸厂也能生产紧俏的新闻纸,将红线专机电话打到张书记家里,张副书记与天池化纤制浆厂不熟悉,便想起了寻找社会关系。
侯景田当即对徐秘书表态,请你转告书记,我马上去办!请书记给两天时间。
放下电话,侯景田就从泉城纸厂消失了,他从某位局长那里借了一辆吉普穿山越岭,直奔图们江畔。两天之后,侯景田满脸憔悴嗓子唦哑带着酒气出现在张副书记办公室,谦恭的像小学生半欠着身体,努力微笑着汇报道:我通过一个老同学联系到厂长,特批了五十吨新闻纸……
张副书记深受感动的说:小张啊,这次你辛苦啦!
书记这么说就见外了……好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不打扰书记宝贵时间啦。
张副书记站起来,送到门口,再次伸出一双大手用力握了一握,连个谢字都没说。
但是,几个月后,县委组织部干部科实然来到泉城纸厂,对黄正菽与侯景田同时进那个了考核,一时间,各种传言四起。但考核结束时干部科宣布,这仅仅是一次正科级后备干部例行考查,并不涉及其它,这个解释让人联想翩翩。
一日,吕四明下了白班,与同车间几个工友到厂门口附近的小食杂店就着花生鳕鱼喝啤酒,消消乏,几杯下肚,嚷嚷起厂里领导的考核,早在全厂轰动了。
吕四明口无遮拦,狷狂笑道:侯景田比谁多个鸟卵?*,我看他除了溜须拍马,没看他干点什么鸡巴正事!
满桌哄笑,有人附和道:对,这小子焉坏,就是狗卵子。
此话不知怎的就活灵活现传到了侯景田那里。侯景田听人报告完了,脸色先有些白,又有些黑,沉默着一言未发,最后淡淡一笑,对打小报告的人说:议论么,总是难免的,随它去吧。
贾和平连日忙里偷闲为县文化馆俩位老师编写快板,开篇早写好了:叫你别动你别动,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你有错误我批评……正在琢磨辙韵、节奏、句式、板头、大板、小板、顶板、让板、剁板、抻板、单点、双点。
听到吕四明痛斥侯景田的传言,心中暗暗吃惊,寻思道:骂的倒是解恨,可是人多嘴杂,难免传到书记那里,自己平日与小吕走动有些多,牵连了怎生是好?这个小吕呀小吕,真是年青气盛,迟早惹出是非……
他踟蹰着要不要找吕四明唠一唠,提醒他今后说话嘴上有个把门的。
手上燃着一支香烟,炭火烤疼了他才醒过神来。
当,当,这时门被叩响,党办干事小崔堆着笑脸探进身来。
吔,贾秘书,你好。
哦,贾和平坐在办公桌前欠了欠身,有事啊?
是有点事麻烦你。我这有份材料,侯书记说请你帮着看看,给添添彩儿……
贾和平乜了一眼,口气冷淡的说:你们搞得材料都是高手,我咋好班门弄斧。
小崔干事碰了钉子,心有不甘:那……等你有时间再说?
贾和平苦笑一下,摊开双手一指:你看,我这桌上,一堆等着上报的材料。
小崔干事只好悻悻的走了。
望着小崔背影,贾和平啐了一口,坐了一会,心中沉闷,快板写不下去,便起身下楼慢悠悠到俱乐部后侧的公厕小解。
跨进自行车停放区的月亮门,就听里面有人高门大嗓在叫骂:妈的,你鳖孙不长眼吗?
一个五尺高的工人汉子穿着蓝色工装,戴着一顶灰色单帽,自行车倒在人行道上,耷拉着脑袋,垂放着双手规规矩矩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穿着白羽绒服的男人一边骂,一边抬腿踹了工人汉子一脚,说:你这蟊贼,不给你教训,不长记性,说时扬手又打了汉子一个耳光。
贾和平急忙冲上去,拉住打人的手时才发现是福利科姜科长。原来是汉子从铁棚架里取车子意外撞了小解归来的姜科长。
被打的工人汉子是二车间因为盗窃厂里铜缆被劳教两年回厂重新就业的临时工,叫迟福贵,经过两年看守所加劳动教养所的管教,变得如同绵羊一般,见谁都努力保持立正姿势。
迟福贵窝囊是出了名的,他老婆是二车间女工,略有几分姿色,劳教期间车间主任杨军喝得醉熏熏时就会大摇大摆闯进他家睡上一晚,迟福贵回厂上班,老婆跳起脚抽他大耳光,骂他是无用的废物饭桶草包,迟福贵被骂得狗血喷头脸都不敢抬。晚上杨军又晃晃悠悠寻来,老婆将他撵出门外,屋里亮起了灯又闭了灯,他听着屋内淫声浪语袖手蹲在墙脚大气都没敢出,直到天色破晓一个壮大汉子闪身走远,才哆哆嗦嗦敲开门进屋吃了点剩饭。
贾和平可怜这个已经没有任何尊严的男人,推走姜科长,说:算啦老姜,也没受伤,高抬贵手吧。
姜科长骂骂咧咧走了。迟福贵弯腰扶起自行车,冲贾和平鞠了一躬说:谢谢您了领导。
贾和平苦笑一下,撒尿时想到领导亲自撒尿的段子,心说我算什么领导?
回到办公室,他找出一支画素描用的铅笔,在空白稿纸上勾勒出泉城市区地图,最后绘出县委大院,在大院中心重重标出伪满洲国领事馆旧址,他把目光投向了庭院深深的机关大院。
泉城县委大院是伪满洲国领事馆旧址,一个伪满洲国成立前出现的奇葩国中之国。
遥想一九二六年,一座两米多高红墙围成的转角带有炮楼的大院,一栋鹤立鸡群的四层高大建筑,矗立在两千多座低矮民宅之上,炫耀着一轮白日的权威与嚣张。
领事馆主楼正对南大门,是一座横工字型的几何体建筑,平面像去掉中间两点的亚字,暗寓着日本大东亚的设计主题。主楼前面特意修建了一个偌大的圆周花坛,象征着大日本帝国的日之丸。地上部分为二层,前厅后的中间主楼以几何长方形竖起两层,突出一个至高无上的权威象征。左右两侧并列两层十八扇细窄的长窗,外墙装饰米色陶瓷贴面,楼顶敷设涂漆铁皮。整个设计风格,既不是辰野式,也不是兴亚式,多少带有皇冠式与菏兰建筑师里特维尔德的影子。
泉城县政府机关就在这座文物楼里办公。县委机关则在东侧的一座辰野式领事住宅办公。从日本人的踏上这片土地,这里就是泉城的舞台中心。
一九八六年二月份那时,泉城县委大院南门紧闭,行人与车辆进出走的是西大门。大门口挂着两块木漆牌子:白底红字中共泉城县委员会;白底黑字泉城县人民政府。
贾和平从红墙外面绕到西大门,迈进边侧的月亮门,是一间收发室,里面的值班人员并未拦人,他点点头,便进入了大院,从西侧偏门进了领事馆一楼。
五十多年时光没有改变走廊的水磨石地面,高大的红松实木门与门廊分割出独立办公房间,依次是教育局,人事局,卫生局,文化局……
忐忑推开文化局的门,郭同朝不在,里面陈设了三五张桌子,只有一张桌子安放了一部红色键盘电话机,有两个人在伏案忙碌什么,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干部瞄一眼说:你有事吗?
贾和平有些意外失落,讪讪道:我找郭同朝。哦,中年干部上下打量几眼说:你是姓贾的同志吧?
对对。
郭局长开会去了,他有话,叫你等他。
贾和平只得找一张空椅子坐下,拘束窘迫的等待起来,时间似乎停止了消逝,每一分钟都像一天那般漫长。
贾和平琢磨,动身之前打过电话的,显然是有急事临时外出的,机关就是与工厂不同……
大约过了半小时,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门似被挟着风吹开,一袭绿色呢子军大衣与一顶淡蓝呢子军帽闪了进来,郭同朝局长仰着白净的面孔,伸出一只右手,亲切的说:和平,叫你久等啦。
郭同朝给贾和平沏了一杯绿茶,然后拉过一只椅子对面坐下,两个干部见是局长熟人,知趣的躲了出去。
贾和平说:机关就是忙,郭局似乎也不免俗。
郭同朝神色一下阴郁下来,有些愤懑的情绪,发牢骚道:现在是以金钱为中心的,文化工作靠边站,差点成为改革开放绊脚石喽。
郭同朝也不遮掩,便将刚才参加县委常委扩大会议的争执说了一遍。
原来去年泉城新提拨了一个城乡建设委员会主任,这厮原是运输公司大客司机,三结合时被破格提拨为交通局副局长,清理三种人运动时不知攀附何方神圣竟然安然无羌,摇身一变成为白色保皇派红边疆战斗队成员,反左有功,再度得以重用。这厮敢于弄潮冒进,去年提出一个旧城改造计划,主张将两条街道临街二楼以下平房全部扒掉,旧房一拆了之。这厮的惊人计划上报到县政府县委,有人直言这是搞土跃进,但书记县长却看出了其中的政绩潜力,全身力挺。先是县政府常务会议闭门论证,接着就上了县委常委会。
郭同朝翻出一份文物管理所的报告,指点着说:我是提了反对意见,改造旧城是正确的,改善居住条件也是善政之举,可是现在步子是不是太激进呢?对有文物价值的旧式建筑一刀切拆掉,是不是破坏文物呢?
和平,你是知道的,建筑也是一种美学,是一种文化符号,好的建筑作品,就是一首优雅交响乐,是静止的诗章。这么多伪满洲国遗留下来的建筑物,有英国哥特式,有日本辰野式,还有徽式的,京式的,韩国式的,现在在我们这代人手上一锅端了,光复时没毁掉,武斗破四旧时没毁掉,现在以改革的名义将它毁了,这对历史对后人怎么交代?
郭同朝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奋,掩饰不住一股书生意气。
是呵,这么一拆,是太可惜了。贾和平附和道:哪……最后怎么办的?
郭同朝长叹一声,将报告掷在桌上,黯然神伤的说:跟一个农村生产队长谈艺术,和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呢?这里好多可拆可不拆的建筑,没有列入文物保护单位,都保不住啦……
沉默了半晌,一时无语。
郭同朝很快就与会的情绪状态中摆脱出来,给贾和平找出一盒香烟,自己不吸,看着贾和平吐烟圈,缓缓喝着茶水,说道:
和平呀,现在改革的大趋势是以经济为中心,文化工作是花钱单位,在领导眼中不受待见,未来出路也很缈茫。你来意我知道,原来我曾想着把你整到这边来,搞专职创作,可是现在你看,别说编制,就连文化馆文物所连经费保障都成了问题。
贾和平闻言恍然大悟,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形势转移,共青团第三梯队与五讲四美三热爱就变成了不三不四的弃子,深有同感的说:郭局,厂里现在也是上下折腾,看不清未来怎样。
郭同朝思忖着说:机关这边,我盘算吧,如果去两办最好,能发挥你的才干。可是现在县委办县政府办秘书位置是满额的,没有空地儿。地方志哪倒是缺少人手,开始搞方志是个临时机构,人员抽调,你们厂领导不会同意,而且也很少能与市领导碰上面,没有发展机会……
他忽然放下茶杯,重重一顿,水都溅出来,想起什么似的说:有啦,广播局的老赵,他哪边可能有个位置。
是吗?贾和平闻言一阵欣喜。
郭同朝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说:小老弟,得抓紧解决文凭啊。现在虽说不主张唯学历论,但现在没学历已经是寸步难行啦。你们厂连你转干手续都没办,以工代干的身份,调动起来确实有点难度。
郭同朝答应出面去找赵局长,让贾和平心中燃起了希望,从县委大院出来,脸上洋溢着一丝得意。
贾和平走出县委大院转到红墙外的石头甬道时,迎面突然闪出一个穿着米黄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头上围着一条咖啡色围巾,肩上斜跨着一只皮兜,冬装虽然臃肿,却掩饰不住高挺的胸乳与冷傲的气度。
竟是厂工会干事鲍丽。
俩人走个照面,都显得意外。
贾和平谄媚的笑笑,眼睛都像黄昏后的星星一样亮了,盯着鲍丽的脸蛋往下扫描,说:这么巧,办事呀?
鲍丽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低了低脸,说:哦,我去总工会送报表。
擦身而过时,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水味沁了过来,让贾和平心神迷幻。
已经走在街上很长一段距离,贾和平忍不住回头张了几眼,这一望,察觉出一些异样。他发觉鲍丽撒谎,这个女人并没有进入县委大院西门,而是沿着围墙外的甬道一直奔向宾馆。
贾和平有了觊觎之心,就折身偷偷摸摸在后面一直跟着进了泉城宾馆。
那时的宾馆就是县政府的客驿,铁栅栏围护,大理石门厅,钢化玻璃大门,入门红毯铺地,三两服务员守候在前台。贾和平不知鲍丽去了客房还是餐厅,灵机一动便问前台服务员:你好,请问纸厂来的客人安排哪了?
女服务员翻了翻一下记录,说道:你们厂侯书记订的桌是美人松雅间。
哦,谢谢……
宾馆客房通道通往后方的餐厅,贾和平过去公干时来过的,他便小心翼翼摸了过去,一进餐厅走廊,就听到一阵笑语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果然是侯景田的熟悉口音。
他似乎正跟某个人吹嘘什么:哦,呵呵,我跟你说,小鲍可是万马军中一支花呀,曾经把郑局长喝倒了。
鲍丽似乎有些忸怩作态的声音:侯书记是吓唬人嘛,我哪有那本事……
贾和平还想听听他们谈话内容,这时走廊响起几个就餐客人的脚步声,贾和平担心被熟人撞见,悄悄地退了出去。
一路上,鲍丽的身影在他脑海晃悠不停,他只看到了鲍丽陪酒的片段,没有看到鲍丽与侯景田后面的精彩好戏。
那晚侯景田在宾馆宴请的是县委组织部某位部长与干部科科长,谈的事情是为鲍丽争取一个转干指标,该说的话说到了,该喝的酒喝好了,一行人醉熏熏作别散场,出了宾馆,春寒料峭,夜暗街静,侯景田与鲍丽一前一后回到党委楼,沿着幽暗的走廊钻进了书记办公室。侯景田锁了门,拉好窗帘,从文件柜里找出一盘录像带,打开藏在文件柜中的彩色电视机与录像机,笑咪咪的说:这是内部搞出来的西游记第十二集,中央台还没有播,想看吗?其实那年春节前后,西游记只播出了前十一集,正在拍后面的九集。
鲍丽脸色绯红,眼露春光,半坐半倚在与文件柜相对的铁架行军床上,说了声:要看……想看……
侯景田关了灯,挨着鲍丽坐下,屋里只渗透着电视机萤屏的微弱光线。
画面随着音乐出现一个西方女人,在不断骚姿弄首,开始脱去皮鞋长袜文胸,很快又出现两个西方男人……
侯景田色咪咪地盯着鲍丽,她的目光迷离,嘴唇渐渐肿胀,呼吸变得急促,胸脯好像膨大了许多……灼热的呼吸让人感觉到在发热。
侯景田将她揽在怀里,鲍丽只挣脱一下就倒在他身上。侯景田解了鲍丽裤带,褪了外套,一只手不停探着,左右上下游移着,鲍丽嘴里发出了啊啊的喘息。侯景田手向下方柔软处寻去,摸到了湿淋淋一片,鲍丽身体扭动起来,口中发出轻声呻吟,像被扼住了喉咙,伸出手来猛的抓紧了侯景田的……
贾和平当晚对邢燕子复述了郭局长的原话,讲到广播局可能有机会,邢燕子脸上转忧为喜,露出了浅浅酒窝,道:哪敢情好,这个赵局长你不是也认识吗?
贾和平点点头说:认识是认识,可是交往不深。
他想起有篇短篇小说发表在地区群众艺术馆的内部文学刊物上,便翻箱倒柜的搜寻,最后在箱底找到了,同时还翻出一堆手工装订的习作集子与七十年代手抄本小说。
放下那本内部刊物,才觉得自己发表的东西太少,有些后悔当初吕四明投稿时没把自己名字署上。
贾和平呆若木鸡,想想还有什么社会关系可以活动。想了一圈,最后都摇头否定了。
这种发呆持续了好几天,有时设想到美好场景时飞上了九霄云上,有时候想到不利因素,心又沉入了江河之下。
贾和平心不在焉的上班,有份总结材料,断断续续写了几天,黄正菽厂长皱着眉头来催材料,满面狐疑的瞪了几眼,用冷峻的声音说:小贾,你抓紧点。贾和平怕他起了疑心,急忙聚起精神匆匆写完交差了事。
就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郭同朝打来一个电话,让他马上带上作品,一同拜访广播局的赵局长。
贾和平放下电话心呯呯直跳,兴奋的翻出作品档案袋,对着镜子整理一下仪表,又将皮鞋擦出亮光,一溜小跑直奔县委大院。已经进了大门又退出来,踅摸一家食品商店买了几盒香烟。
郭同朝局长披着一件呢子大衣,领着贾和平走进大院东侧的一栋高楼。
赵局长正在办公桌前伏案写什么材料,闻声惊起,放下钢笔,伸手说道:嗯,老郭,小贾,来啦,快请坐。
贾和平之前在文化馆几次会议上见过赵局长的,那年四十六七岁,一米八零的个头,粗脖圆脸,宽眉大眼,身材是墩厚瓷实的山东大汉,性子也透着直爽倔强。
贾和平摸出香烟敬烟,赵局长接过吸了几口,顺手掐灭,摸出一只菏包,卷了纸烟来吸。他并不绕弯子,直接说道:
小贾,我有印象,你情况郭局长介绍过,还是比较满意的人选……
郭同朝笑着说:小贾带了作品呢。
贾和平忙将档案袋子奉上,赵局长不言语,仔细看了五六分钟,还给贾和平,点点头说:文字功底很扎实。
贾和平谦逊道:十分幼稚,赵老师还需多加指教。
赵局长说:在我这做个编辑记者应该是没有问题,既然郭局长推荐,以郭局长的人品才学,识人辨才是没有问题的,到我这里来权且安身,做个跳板,未尝不可。只是丑话说在前面,想吃这碗饭,难处不少,第一个呢,广播局这边,房子解决不了。第二个呢,只能以工代干方式进来,转干的事无法保证。这些困难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或者与家属商量一下,然后再给我回话不迟。
讲到房子,贾和平确实犹豫了一下,但他旋即作出了选择,直面赵局长说:这些困难在哪都是困难,我没有什么可考虑的,只要能到自己喜欢的岗位工作,我愿意来。
赵局长倒也爽快,认真的说:那好,具体调动办手续,还有程序要走。我先在班子会上提名,单位要例行一次政审考察,然后才能去人事局办理手续,总之是再等一段时间吧。
贾和平没有想到谈话此般顺利,简直是春风暖流拂面,一时激动的不知如何言表,站在那里紧紧握住赵局长两只大手,千恩万谢的告辞了。
临出县委大院,贾和平又握住郭同朝的手说:郭局长,你和赵局长都是我的恩师,教我如何感谢才好,您看,我是不是跟赵局长动点钞票呀?
郭同朝闻言,怫然正色道:和平,万万不可,赵局能够提携你,看中的是才能,不是关系。你若送钱,就伤了感情。当然如果设个酒局,那是另当别论。
邢燕子听到调动有望的喜讯,脸上如花绽放,禁不住拍手叫了一声,好吔,又摸摸贾和平额头说:是真的呵,不是做梦吧?
贾和平亦如范进中举也似的傻笑,捏捏邢燕子的山峰,说:是真的,赵局长答应要我咧。
这女人不禁感叹起来,喃呢燕语说:现在想进县委大院,都得走后门,花钱送礼,你这没花一分钱,是碰上毛泽东时代清官,老贾家祖坟冒青烟了,积了多大功德才能摊上这等好事。你说这郭局长赵局长对你这么提携,这恩情可是咋么答对才好呢。
贾和平想想说:慢慢答对,是人就有某些嗜好,打听清楚再说。
邢燕子从橱柜里找出一瓶张裕葡萄酒,斟满两杯,递一杯过去,呵呵笑道:来祝贺你,官人!
贾和平接过喝了说:娘子,同喜。
邢燕子也不下厨烧菜,漫卷诗书的走来走去,扭动腰肢绕了几周,便去衣柜里寻出一副京剧花旦行头,妆扮起来,扮做天仙配的七仙女正旦,辗转眉目,轻展身段,唱起平词满工对唱来:
从今后,不为员外去织棉,从今后不为员外洗衣浆衫,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
贾和平闻唱心情大好,翻出一把折扇摇着,扮做小生对唱道: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一曲罢了,邢燕子拉起官人双手上下打量,微熏的脸颊飞着红色,认真的说:该添置新行头了,过几天去百货买件新衣服新鞋吧。
贾和平抚着纤细的腰肢,摸着浑圆的肥臀,望见峰谷起伏的前胸脯,白净鲜活的肌肤,荷尔蒙喷涌而出,竟然动了欲念,笑着顺势将邢燕子扳倒在火炕之上,做起了那事,激情当头,却浮现一个画面………
一九八六年三月的泉城,已是南风鼓荡,残雪消融。
一轮暖暖的红日照在街道当空,络绎行人懒洋洋的前行,有的骑自行车,有的步行。
贾和平与邢燕子并肩走在柏油马路左侧,要去百货大楼。与多数八十年代的县城一样,两侧依次是一层平房的门市,国营劳保商店,国营果品商店,国营水产商店,国营旅社,国营照相馆,国营浴池……
透过马路牙子边上一行枝条干枯的垂柳,已经看到远处贴了淡黄色瓷砖的国营百货大楼的二层小楼,还有对面的影剧院二楼。
行到百货大门口,斜对面走过来一个换了乳白色单衣系了湖蓝方格丝巾的年轻姑娘,挽着一个薄呢大衣梳着五号头型微胖的中年妇女手臂。姑娘冲贾和平招招手,嗨了一声,原来是中学同学金百月。
金百月参加高考落榜再就没有复读,直接去二百货商店当了售货员。
贾和平先向金百月母亲颔首问好,转脸问金百月:怎么,串休啦?陪老母亲逛街?
金百月母亲是个机关干部模样的女人,优雅的笑了一笑说:我家百月已经去县委做打字员了。
贾和平有些惊谔,自尊心受到了刺激,嘴上却说:哦哦,那太好啦。
金百月脉脉盯着贾和平,落落大方的说:今天休息,陪陪我妈,她要去看我爸。
你爸?贾和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金百月咯咯笑了说:我爸调到这啦,他今天上班。贾和平这才想起传言百货大楼换了经理,没有想到却是金百月的父亲。
金百月拉了一下邢燕子的手,悄声说:嫂子,以后想买彩电,找我爸。
邢燕子是极乖巧的女人,晓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说,䀹着两弯笑眼一直观察,接过话茬儿,说:那敢情好,一定找你帮忙,先谢过了。
进入百货,逛了一圈,在服装柜台,邢燕子让售货员取下几件羊毛衫,一一试了,都不合身称心,最后选好一双黑色全牛皮鞋,邢燕子说再去别的柜台转转,贾和平提出想去看看磁带,俩人就约好过一会在门口集合。
贾和平逡巡到家电柜台,跳过一堆松下、夏普、索尼、日立、东芝、三洋电视,逐个端详货架码放的录音机,一台红灯闪烁的样机播放着西游记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喇叭震动,电子合成音符跳跃。听得正出神,后背有人拍了一下,原来是吕四明。
吕四明早瞧见他手上提的皮鞋盒子,似有所悟的一笑:贾兄,你有好事啦!
贾和平不动声色笑笑,岔开话头说起了六小龄童。
吕四明说:贾兄,我们车间工会主席说鲍丽要提拨,真有这事吗?
贾和平一楞怔,眼珠左右转动,反问:是吗?
俩人又低头将玻璃柜台下的录音磁带点评一番,分头散了。
待在门口集合时,邢燕子上上下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一遍,拉着长音说:呵呵,行啊,贾和平,金百月没给你写过情书吧?
贾和平忙不迭的说:哪有的事儿。
嗯呢,我看她瞅你的样子差点把你吞了,这还没进大院呢,你看我是不是得看紧了呢?
贾和平讪讪道:你想多了,我又不是许文强、唐国强……
这么说时,金百月母亲炫耀之态浮现眼前,贾和平心中有了巨大落差,心中暗想:阿猫阿狗都能混进县委大院了,凭啥老子低人一等?老子也要革命。
贾和平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调令到来,准备开启新的人生驿站,等待一个多月,广播局那边却没有了任何下文,也没了动静。
这种反常让他焦躁不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纠结之中,厂里却突然在俱乐部开了职工大会,宣布了一个震惊全厂的干部任兔,原工会主席提前离岗,由鲍丽接任副厂级的工会主席。
几个原本思谋上位的科长主任晋升受阻,在背后嗡嗡不止,很快就传出了内参消息,鲍丽是侯景田向县总工会提的名,还有其他领导向主管局领导打过招呼的。
还有惊艳的版本说,鲍丽是侯景田日后提拨的野鸳鸯,车间里流传,福利科木匠师傅给侯景田修理沙发与简易床,添加海棉衬里,在缝隙间意外拣出五六只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传言,说某次某次见到鲍丽独自进到书记办公室汇报工作,两三个小时闭锁了门,有人敲门找书记,门始终不开,书记失踪了,等鲍丽一枝红艳露凝香的走出来,书记又复活了。
鲍丽㇏火箭式升官,加剧了贾和平的心理失衡,对厂长也好书记也罢,彻底没了任何冀望,恨不能插上翅膀飞也似的逃离这个藩篱。
贾和平要调走的消息早在纸厂传动开来,上班走在路上,有熟悉的人投来神秘一笑,去其它科室办点什么小事,热情的客套话也听不到了,有时遇到彬彬有礼的冷遇,这让贾和平心里觉得特别尴尬。
这天贾和平一路耷拉着脑袋,慢腾腾走进县委大院。春风吹拂的柳树已经泛出了鹅黄,花坛里青草钻出了嫩芽,这些都没看到,只感觉恍恍惚惚。进了领事馆旧楼,站在文化局的门牌前,犹豫了半天,抬手敲了几声。
郭同朝见到寻上门的贾和平,脸色有些凝重,沉吟了半天,才道出调动受阻的原因,原来赵局长在局班子会的提议早已通过,但人事科去纸厂党委例行考察时,党办出具的鉴定对贾和平评价不高,有几句致命伤,说贾和平思想不够敏锐,存在自由散漫习惯,政治立场不够坚定。郭同朝说,这个外调结果让赵局长犹豫了,举棋不定,试想宣传口是党的喉舌与工具,一个政治立场不稳的人谁还敢用?
贾和平听得说完,脸色都煞白了,有些气愤,有些震惊,两手安在膝盖上剧烈抖动着。
郭同朝问:你在厂里没得罪什么人吧?
贾和平心下已经猜到了八分,声音颤抖说:小人!卑鄙!无耻!
郭同朝见他情绪激动,起身倒了杯水,宽慰道:和平,你冷静点,我不相信这个外调,老赵也未必相信。事情会搞清楚的。
贾和平憋屈的说:郭局长,要说我有文人毛病,作息没有规律,有些散漫。这个我不否认呢,可是给我戴上政治高帽,不是欲加之罪无中生有吗,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郭同朝说:你先莫急,事缓则圆,我已同赵局长保了保荐,让他再从别的途径全面了解一下,很快就有定论。
贾和平到家茶饭难咽,困坐愁城,,板着脸长吁短叹的,一支接一支抽烟,将蜗居熏得乌烟瘴气。
邢燕子两眉低垂,面色忧愁,一时间也没了主张。
贾和平伏在桌子上,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饮着,回想吕四明曾经骂过的那些话,真*对呀,纸厂这几个搞政治的,做糖糖不甜,做醋坛坛酸。
台灯发出柔和的幽幽的光,灯光恍恍惚惚,贾和平不知不觉走出自己家,轻飘飘的径直去了厂党委楼,脚步似乎十分敏捷轻盈,比往日快了许多,眨眼间已经进了书记办公室。
侯景田放下手中文件,冷冷睥睨了两眼,似乎早有所料,不冷不热的说:贾秘书,有事吗?
贾和平一瞬间觉得自己犹如荆轲一样高大阳刚:侯书记,听说广播局到党委这搞我的外调,请问谁接待的?话是谁说的?
侯景田脸不变色目不转睛,恍然所悟的抚了一下鬓角,忽然笑起来:是你张罗调走呀!党办搞过一份鉴定,跟我汇报过,我以为是那个吕四明,就让他们看着办啦。唉呀,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贾和平顿时挫了锐气,低声的说:侯书记,评价人可以,不能埋汰人吧。
侯景田一副正气凛然样子:那当然,党的政策,不可能冤枉一个好人。和平啊,一个小小的破广播局,到哪儿有啥发展前途,咱们厂子是正科级国营企业,你留在厂里,跟我干,我保证给你转干,给你解决房子。
真的啊,贾和平幸福的跳起来,觉得自己一下飞到了空虚的天上,幸福来的如此突然,他愣怔一下,全身一颤,醒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就在贾和平去党委的当口,赵局长竟然骑着一辆旧自行车跑到厂里登门拜访黄正菽,黄正菽厂长听他道完来意,黑下脸色沉默了半晌,指责赵局长来挖墙角。过了片刻叹息一声,对贾和平作了正面评价,表示小贾是个勤奋可靠政治进步的好苗子,纸厂虽然能离不开这个秀才,但从个人角度不放就是耽误了一个人才的前程。最后冷冰冰的对赵局长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要真想启用小贾,就痛快点办了。倒将赵局长说红了脸。
一周之后,贾和平拿到了县人事局干部调配科的调令,他从劳资科取出档案,回办公室将个人物品收拾好,坐下来,抽了几颗香烟,反复打量这间房间的墙壁天棚。其实房间空荡荡的,也看不到其它什么。
后来,贾和平站起来走到窗前,呆呆的望着厂区的宣传栏与通往车间的水泥路,已经看不见鲍丽身影。更远处是一排排高大的车间,一车间,二车间,三车间,四车间,五车间,原料仓库、这些车间里机器像过去每天一样轰鸣,里一群穿着工作服的职工像过去一样忙碌,他们还没意识到承包后的工厂将会发生变化,仍然像以往干着重复的活儿。
贾和平心里滋味错杂,已经在这个工厂干了五六年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方式离开,他本想在厂区转一转,瞅瞅曾经工作的二车间,看看吕四明和几个一起进厂的工友,转念一想又打消了念头。最后站在镜子面前整理了一下表情,去几个办公室与几个想见的人话别。
进入厂长办公室时,黄正菽厂长正与两名去年秋天从省轻工学院毕业分配来的技术员谈话,黄正菽站起来,用力握了握手,说:小贾,这就走啦?你走我本来是不同意的,不过还得考虑你个人发展。以后经常回来看看,厂里有大材料找你,还得帮忙啊。到了大院,好好干……。
贾和平俯首笑着点头:黄浦厂长费心了,那是,那是,在哪我也是您的部下。
贾和平一手拎着一只旅行包,一手拿着档案袋,出了工厂大门,行了十几步,忽然站住了,回头怔怔望望熟悉的厂房围墙,心里涌起一股辛酸,但是很快又转过身走上商埠路,脚步高抬,胸脯也挺直了,目视前方,路在脚下越走越宽,远处已经隐隐现出县委大院的紫色围墙。
蓝蓝的天空下,泉城平静的座落在一片河谷平原上,南北两条四五里的长街,与一九四五年没有任何变化,街路两侧的一片片民宅,连着一片片民宅,停留在一九六0年的模样,流过小城的却不再是从前的凤。
同好,请多斧正!
2025-03-04 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