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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

作者:   创建时间:2025-12-17 12:02   阅读量:23249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9329




1

窗外,天色已渐渐变得浑浊。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沉甸甸的,仿佛要擦着县政府大楼的楼顶。高铁山想起学校旗杆顶上那面有些褪色的国旗——今早临离开时,他特意把它降下来叠起收好了。天气预报说这两天可能有雨,他怕被淋坏了。

走廊尽头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被几个人簇拥着走过来的为首之人,正是他儿子高建国。他边走边听身旁人的汇报,眉头不由紧锁,侧脸的线条也绷得很紧。身上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下身是笔直的西裤和一双锃亮的皮鞋,领带打理得一丝不苟。和照片里那位穿着打补丁裤子、眼睛亮晶晶的男孩,已经完全判若两人。

高铁山立刻站起来。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那是很多年前带学生上山采标本时,不慎摔伤落下的毛病。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建国”,声音却在喉咙中,仿佛有一口痰堵在那里,发不出来。

就在这一刻,高建国的目光扫过走廊。那目光掠过他,没有作丝毫停顿,就像掠过一幅挂在墙上许久的、无关紧要的旧地图。平静,疏离,公事公办。然后,那一行人径直进了“小会议室”,门“咔哒”一声合拢,将所有声响关在里面。

高铁山顿时僵在原地,维持着半起的姿势,怀里那半块馍,硌得肋骨生疼。他又缓缓坐了回去,长椅的寒意瞬间浸透薄薄的裤料,蔓延到四肢百骸。

小陈适时地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次性纸杯,接了温水递给他:“高校长,您看……要不先回去?等县长有空了,我帮您约时间?”

高铁山接过水杯。水是温的,却暖不到他心里去。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起身走向楼梯,双腿仿佛灌了铅一样沉,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去。穿的那双旧胶鞋踩在光洁的台阶上,几乎没有声音。

经过三楼时,他瞥见墙上挂着的“全县先进教育工作者”光荣榜。二十年前,他的照片曾被挂在这里。照片里的他当时四十出头,头发乌黑,笑容质朴,胸前戴着大红花。那时建国刚考上师范大学,兴高采烈地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到学校找他:“爹,以后我也要当老师!”

他当时并没有告诉儿子,为了凑够上大学的学费,他悄悄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肥猪。

等走出县政府大楼时,风更大了。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口倒扣的铁锅,沉沉地压在头顶。高铁山赶忙把棉袄领子竖起来,慢慢走向车站。

返程的末班大巴像个疲惫的铁盒子,在暮色四合的山路上不住地摇晃。车厢里的人不多,车里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汽油混合的味道。

高铁山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那张申请书小心地重新揣回怀里。车厢前部的小电视闪烁着雪花,播报着天气:“……强冷空气南下,预计今夜至明天,我市有暴雪,局部大暴雪,并伴随大风强降温,请有关部门及山区群众提前做好防范……”灰色与白色的天气图标在屏幕上扭结成漩涡,覆盖了县城,也覆盖了地图上那片小小的山乡。

“怎么又要下雪?”前排一位裹着头巾的妇女抱怨道,“俺家房顶还没修呢。”“听说这次雪非常大,”司机头也不回地接话,“都做好准备吧。”

高铁山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旋转的灰色漩涡,心脏顿时猛地一缩。学校!那些用报纸、胶带勉强糊住的破窗,那几根据说已朽坏的椽子……暴风雪来了可怎么办?靠申请?等拨款?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大巴在乡路口停下时,天已黑透。狂风卷着大片砂石和枯叶,抽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硌疼。同车的人都匆匆散去,各自奔向温暖的灯火。高铁山却站在岔路口——向左,是回家的路,以往这时候他已经做好了晚饭,开始喝起了小酒;向右,是通往学校的山路,三公里,都是上坡。

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裹紧了棉袄,顶着风,径直迈步就走向山坳里那所沉睡的小学。

二、蓝色薄膜补丁

铁山乡中心小学此刻静卧在山坳里,像一只蜷缩着抵御风寒的孤独老兽,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那扇锈蚀的铁门在狂风中吱呀作响。高铁山用那把已磨得发亮的钥匙打开锁——这锁是他二十年前换的,钥匙只有两把,他一把,管后勤的老陈一把。老陈去年退休了,去了城里儿子家,把钥匙又交了回来,他把钥匙交给了学校的李老师。

空旷的操场在怒吼的风声中像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根旗杆孤独地矗立着,顶端空荡荡的。高铁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明天,如果雪不大,他还是要来把国旗升上去。这是规矩。

他没有回到宿舍,直接冲进那间兼作办公室和仓库的小屋。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口子,照亮满屋的旧物:一摞摞作业本,一箱箱粉笔,破损的体育器材,还有墙角那卷厚厚的、去年育秧用剩下的蓝色塑料薄膜。薄膜还在。

他顿时松了口气。又翻出只剩半盒的鞋钉,一把钉锤,一捆麻绳,一把摇摇晃晃的旧课椅。

东西业已抱了满怀,他快步走向第一间教室——那是一年级,孩子们最小,教室也是最破。风从窗户破洞钻进来,发出一阵尖利的哨子声。

他搬过那把课椅垫脚,刚站上去时,椅子腿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晃了晃。他随即稳住身形,把薄膜抖开,比划着窗户的大小。薄膜在风里疯狂抖动,像一只濒死的巨鸟在拼命扑打着翅膀。他不得不用肩膀顶住,牙齿咬住麻绳一端,另一只手笨拙地捆绑固定。

钉子刚钉上去,薄膜就被外面吹进来的猛烈大风一下子掀开,他只能靠麻绳,一圈,又一圈,把薄膜死死地捆在窗框上。一股冷冽的风就像狡猾的蛇,灌进他的领口、袖口,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鼻尖、耳朵、手指,都渐渐麻木,失去知觉。手电筒只能夹在腋下,光束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在墙壁上投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他不敢停,一间,又一间;一扇,再一扇。脆弱的蓝色薄膜覆盖上去,歪斜,鼓胀,潦草得就像一块块难看的补丁,但至少,暂时挡住了那噬人的风口。贴到第三间教室时,雪粒子开始落下,不是雪花,是坚硬的、沙砾般的冰晶,被狂风无情地驱赶着,密集地抽打在刚刚贴好的薄膜上,发出急雨般的“啪啪”声。声音倒是让他心安了些,这比寒风直接灌进教室好多了。

钉到最后一间——那间他待得最久的六年级教室时,一阵狂风好似发怒的巨人,从山坳口猛扑过来。“刺啦——”刚钉上的薄膜一角被狠狠掀起,发出撕裂的哀鸣。

他慌忙伸手去按,脚下的课椅却猛地一滑——“砰!”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尾椎和手肘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几乎同时,整片被掀起的薄膜“呼啦”一下就蒙盖了下来,冰冷的塑料气味瞬间堵住口鼻。黑暗。窒息。冰冷的塑料紧贴在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塌陷。许多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夜,毫无征兆地撞入进了脑海——也是这样的风,从糊着窗纸的破洞偷偷地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火苗东倒西歪。

土炕上,被子单薄,七八岁的小建国身体蜷缩着,嘴唇冻得发紫,眼睛却亮亮地望着批改作业的他,小声问:“爹,学校窗户糊的纸,怎么还漏风呀?冷。”他当时怎么答的?他好像只是放下笔,走过去,把儿子冰凉的脚丫捂进自己怀里,哑声说:“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等开春……等开春爹想法子。”

开春,开春……已有多少个开春过去了。纸糊了一茬又一茬,裂缝的玻璃换了一块又一块。报告打了无数回——给公社,给乡里,给县教育局。儿子自从踏入社会,参加工作,一步步做到县长后,电话越来越少,从每周一次,到每月一次,到逢年过节才有个简短问候。

见面?难上加难。总是忙,在开会,在下乡,在考察,在向上级领导汇报。儿子忙,他知道。全县几十万人,那么多事,都指望着他。防汛,抗旱,招商引资,脱贫攻坚……哪一件不是天大的事?可这些孩子的冬天,教室里的寒风,难道就不算天大的事么?

高铁山艰难地扯开蒙头的薄膜。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着塑料和灰尘的味道。他挣扎着爬起,尾椎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脚步趔趄了一下。扶住墙壁,他看见那片撕破的薄膜在风里狂乱地飞舞,像一面蓝色的、求救的旗。

他咬咬牙,重新又站上椅子。这一次,他用了双倍的麻绳,把薄膜捆得像绷带一样结实。做完这一切,他累得几乎虚脱,背靠冰冷墙壁喘息。汗水浸湿了内衣,此刻变得冰凉,贴在后背上。

窗外,雪开始越下越密,已经不是粒子,而是真正的雪花,大片大片的,在狂风中横着飞。薄膜被雪压得微微凹陷,但还是很顽强地挺住了。教室里,风声明显小了很多。

该走了,再晚,大雪封了山路,可就真回不去了。他收拾好剩下的半卷薄膜和绳子,关了手电,又逐个检查了一遍每间教室,锁好每一间教室的门,最后才锁上校门。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那无比熟悉的“咔哒”声。他下意识地拉了拉门——锁好了,他这才放下心来。然后转身,一头扎进铺天盖地的风雪中。

三、风雪归途

山路迅速被大雪吞没。白天清晰可见的碎石路、路边的酸枣丛、远处梯田的轮廓,此刻全都消失在无差别的一片白茫茫之中。天地间只剩下两种东西:龇牙咧嘴呼啸的风,和手舞足蹈肆虐的雪。

手电筒的光柱在雪幕中变得很是微弱而短促,只能照亮脚前一两米的范围。高铁山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要先用脚试探,确定是实地,才敢落下重心。

军绿色棉袄早已经湿透,吸饱了雪水,沉重得就像一副铁甲。冰水顺着衣领往里流,贴着皮肤往下直淌,所到之处留下一道道冰冷刺骨的寒痕。脚上的那双旧胶鞋也灌进了雪,融化,再冻住,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呼吸也开始变得越来越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像吸入无数支细小的冰针,扎得生疼。他不得不张开嘴呼吸,飞舞的雪花立刻钻进去,在口腔里融化,带着些泥土和枯草的味道。

饥饿感此时才清晰地袭来。怀里剩的那半块馍……他摸了摸胸口,还在。但他没有停下来吃——不能停,一停,身体的热量会散得更快,手脚就会冻僵,不灵活。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那时建国刚上初中,在镇上寄宿。周末该回家了,雪却封了山路。他不放心,徒步赶往镇上去接。二十里路,他走了四个小时。接到儿子时,儿子的脸已冻得通红,但眼睛却还亮晶晶的,儿子搓了搓双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奖状:“爹,我考了第一。”

他把儿子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儿子的呼出的热气喷在他后颈,很是温热。那时他心里在想:再苦再累,值了。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山路转弯处有一个陡坡,平时走路都要小非常心。此刻完全被雪覆盖,已经看不出边缘在哪里。

他依稀记得坡边有一棵老槐树,夏天孩子们常在那里乘凉。他试图找到那棵树作为参照——突然脚下猛然一空。并不是踩空,而是整片雪地塌陷下去。

也许下面是松软的浮土,也许是夏季雨水冲出的沟坎被雪掩盖了。他身体瞬间失重,向前扑倒,然后顺着斜坡向下滚去。世界开始变得天旋地转。雪灌进口鼻,耳朵,衣领。他试图抓住什么,但手指在雪地里徒劳地划过,只捞起一把冰冷的雪沫。

滚落的过程其实很短,也许只有几秒钟。然后,厚厚的、松软的积雪接住了他。并不疼,甚至有些柔软。但雪还在猛烈地下着,很快,一层厚厚的落雪覆盖了他扑腾的痕迹。他试图爬起来,右脚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腿扭伤了。

他用手臂使劲撑起身体,却发现身下的雪再次塌陷。他被陷进去了,像掉进一个温柔的、白色的陷阱。他不停地挣扎,但越是挣扎,陷得就越深。

雪开始没过小腿,没过膝盖,没过腰际,直至没过头顶。呼吸已经开始困难了起来,不是那种窒息,而是胸口被厚雪压迫着,每一次吸气都要用尽全力。

他仰起头,看见雪花从无尽的黑暗中飘落,一片,又一片,落在他的脸上,睫毛上,嘴唇上。冰凉,然后融化。奇怪的是,他反而不觉得特别冷了。倒是有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温暖,从身体深处缓缓漫上来。像很多个深夜,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吹灭煤油灯,躺在硬板床上那一刻的松弛。

意识已经开始变得逐渐模糊,像一滴浓墨滴入一池清水中,缓缓晕开。脑海里闪现过一些画面:他在灯下批改作业的身影;建国小时候举着奖状飞奔而来的笑脸;教室里孩子们齐声朗读课文的声音;国旗在晨风中缓缓升起的模样;他在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的情形……还有那片蓝色薄膜。在最后一间教室的窗户上,钉得歪歪扭扭,但总算是给钉上了。

明年春天……还要种向日葵……孩子们说的……那份申请书……还揣在怀里……儿子……会看到吗……最后,是一个清晰的画面:一间间崭新的教室,一扇扇明亮的窗户,一块块双层玻璃,透亮得都能照见人影。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焕然一新的教室里、落在刷上清漆发亮的讲桌上、落在孩子们的课本上,暖洋洋的,没有风,一点都不冷。

他努力地抬起手来,想抓住那束阳光,然而手指动了动,最终停在了半空。

雪,野蛮而坚定地,覆盖了一切。

四、蓝色旗帜

第三天后,暴风雪终于耗尽了力气,开始偃旗息鼓。雪霁初晴,是那种雪后特有的、清冽的湛蓝。温暖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在满世界厚重的积雪上,白得刺眼,白得让人心慌。

铁山乡中心小学操场,积雪被踩出一串串杂乱的脚印。乡派出所的王所长、张老汉和几个村民、还有学校的李老师——高铁山去年招来的年轻特岗教师,组成了一支临时的搜救队。

“高校长都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去过他家,门一直紧锁着,里面没有人,”李老师声音开始变得哽咽起来,“最后有人看见他,是那天下午从县城回来,往学校的方向走了。”

“给高县长去过电话了吗?问问可去了他那里?”王所长问。

“我在镇上打过电话了,县长办公室电话无人接听,想是还未到上班时间,高县长的私人电话可能只有高校长才知道,老校长他到底去了哪里了呢?”李老师一脸愁容。

王所长脸色顿时变得无比凝重:“这么大的雪……大家赶紧都分开找,沿着山路,重点看沟坎、陡坡,不要放过这些位置!”

搜寻从清晨开始。雪层太厚,每一步都能陷到大腿。人们相互呼喊着,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探路。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希望也在一点点变薄。

上午九点时分,李老师走到了操场边缘。那里靠近后山,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那是高校长每天升旗的地方。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仿佛还能看见校长挺直腰板,缓缓拉动旗绳的背影。然后,他的目光定住了。旗杆基座旁,积雪隆起一个不自然的形状。仔细看,那并不是石头,也不是倒伏的树木。一抹蓝色,从白雪中刺眼地显露了出来。

“在这里!在这里!”李老师的声音已然变了调。人们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扒开那层厚厚的积雪。高铁山被半埋在雪中,身体已经僵硬,保持着微微蜷缩的侧卧姿势,与四周的洁白几乎融为一体。

他的脸偏向一侧,表情平静,像睡着了,只是脸色青白,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晶。唯有那双手臂,以一种固执的姿态向上伸出,手指微微弯曲着,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缕风,或是最后一束光。

而那卷未用完的蓝色塑料薄膜,紧紧缠裹着他的手臂和上半身。薄膜冻得硬邦邦的,蓝色边缘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微光。它缠绕的方式很奇怪,不像无意中被挂住,倒像是……他在最后时刻,还试图用它来保护什么,或者,它成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

寒风吹过,冻硬的那片薄膜在风中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在惨淡的日光下,它像一面破碎的、蓝色的旗帜,凝固在暴风雪过后巨大的寂静里。

王所长神色黯然,默默地脱下帽子,李老师含着泪,捂住嘴,别过脸去。张老汉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拂去高铁山眉梢上的雪沫。“高校长啊……”张老汉声音嘶哑,“您这是……何苦啊……”

五、迟来的答案

高校长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到县政府会议室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县长高建国正在主持召开暴风雪灾后救援部署会议。长条桌上摊开着各乡镇的灾情初步统计,防汛抗旱简报像小山一样堆在手边。民政局长在汇报房屋倒塌情况,交通局长说着道路疏通进展。

高建国仔细地聆听着,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他表情凝重,双眉紧锁,眼下有浓重的阴影——这场雪来得太猛太急,虽然已提前部署了,但山区的情况还是比预想的严重多了。手机调成了静音,在桌面上不时发出震动,都是各部门的紧急请示。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撞开。秘书小陈跌跌撞撞地就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他径直就冲到高建国身边,弯下腰,附耳低语。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县长……铁山乡……高校长……被找到了……在小学……二天了……被雪埋住……”

高建国起初好像并没有听清,或者说,听清了但没理解。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小陈那张失魂落魄的脸,又看着会议室里所有人惊愕的目光,脑子里嗡嗡作响。“你说……什么?”

秘书小陈的嘴唇哆嗦着,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县长,您父亲……高校长……没了……在雪里……”

“轰——”世界仿佛瞬间变得失声。所有的汇报,所有的数据,所有的紧急事务,全都退到遥远的背景里,变成一片模糊的杂音。高建国脸上的沉稳、疲惫、专注,在这一瞬间猛然崩裂开来,碎成一片片。

他猛地站起来身来。动作太急太猛,身后的椅子被一下子带倒,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刺耳尖锐的刮擦声。但他听不见。他猛然推开身前的人——是谁不重要;他撞开了会议室的门——怎么撞开的不知道;他冲过走廊——脚步虚浮,好几次差点绊倒;他冲下楼梯——没有等电梯,一级一级,踉踉跄跄。

“县长!”身后有人在喊他,但他仿佛失聪一样,置若罔闻,他快速地冲出大楼,专车已经等在门口。司机拉开车门,他看也没看,一把推开,发足狂奔进积雪未消的街道。

凛冽的寒风呛进喉咙,刺骨的冷,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忍不住弯下了腰,眼泪也跟着迸出来。世界在泪水中扭曲、变形。街道,楼房,行人,车辆,全都模糊成晃动的色块。只有萦绕在脑海里父亲那张和蔼可亲的面容和鬓边白发,无比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车,又怎样下车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铁山乡,如何走进那间熟悉的老屋的。屋里挤满了人。低低的啜泣声,叹息声,商议后事的嘈杂声。

空气里有香烛的味道,还有一种他无法形容的、冰冷的沉寂。正中,门板搭成的简陋床铺上,盖着一床白布。床的两旁分别立着一副挽联,是李老师用毛笔写的:“铁山担道义,德育在人间!”字迹苍劲有力,醒目地诠释了高铁山——这位老校长投身教育,无私奉献的一生。

有人用手掀开了白布一角。父亲高铁山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穿着那件他熟悉的、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面容平静,像睡着了。只是那脸色却是青白的,他再也不会睁开眼了。高建国的腿一软,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却麻木得已经没有知觉。

有人来扶他,他使劲挣开。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也听不清,耳朵里一片嗡鸣。他只是看着父亲,看着那张沉默的、熟悉又陌生的脸。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春节?不,春节他值班,没回去。是去年中秋?他让司机送了点月饼和营养品回去。再上一次……想不起来了。多久没有好好看看父亲了?多久没有坐下来,听他说说学校的事了?那些他曾经觉得琐碎、重复、可以往后放一放的事。

乡中心小学就在老屋后面不远。有人搀扶着他走过去。雪后的校园一片素白,安静得可怕。只有那些教室的窗户上,一块块歪斜的蓝色薄膜补丁,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道道蓝色的伤口,横亘在斑驳的墙壁上。

他走到那根旗杆下。雪已经被清理过了,但还能看出痕迹。他蹲下身去,双手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冰冷刺骨。就是这里,这个父亲最后停留的地方,他在想什么?在等什么?在最后时刻,可曾想起他这个儿子?

人们默默地都在准备后事,高建国变得失魂落魄,他挣脱搀扶,走向父亲那间办公室兼宿舍。门虚掩着,推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旧书、粉笔、木头、还有父亲身上那股淡淡的、类似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房间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简陋。旧木桌,掉漆的椅子,硬板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书架上按照年级分类的作业本。窗台上,一个破旧的搪瓷缸里,种着一株仙人掌,还在以顽强的生命力展示着那一抹绿。

桌面上,摊开着一本五年级的作文本,被红笔批改到一半。旁边是那个他依然熟悉的竹节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用秃的铅笔和一支旧钢笔。墨水瓶子开着盖。而在作文本旁边,安静地躺着一个未封口的旧牛皮纸信封。

这张信封已经显得很旧了,边缘都磨损起毛了,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无数次。上面没有写字。高建国颤抖着双手,拿起了这张信封,很轻。他抽出里面的纸页。是那份《关于翻修铁山乡中心小学危旧校舍的紧急报告》。

纸页已经变得软了,边缘早已起了毛,显然被反复展开、折叠、摩挲过无数次。那些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一笔一画,是父亲写了几十年的楷书。各种数据,理由,恳求,一条条,一项项,清晰得让人心酸。

他的目光开始机械地向下移动,掠过那些他或许曾在秘书转交的材料里瞥见过、却从未真正入心的文字。一行行地默读着,他的目光停留并定格在了最后。

在申请事项的下方,父亲那熟悉的签名和日期之后,还空了一小段。然后,有几行明显是新加上去的小字。墨色略深,笔迹却不如前面工整,有些颤抖,有些歪斜,像是手很冷,或者写的时候很急切。

那几行字是:“……若款项一时难全,可否先拨少许,更换几间教室的窗玻璃?要双层、厚实的那种。”写到这里,笔迹仿佛顿了顿,墨水在这里洇开了一小团模糊的痕迹。

然后,另起一行,字更小,更轻:“孩子们冷。”最后一个“冷”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很长,甚至有些无力地垂下,笔画末端,又是一小团洇开的墨渍。像一滴来不及擦掉的泪,或者,一声太轻太轻的叹息。

高建国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视线已经变得彻底模糊了。那些黑色的笔画在泪水中融化,变形,又凝聚成一帧帧清晰的画面——父亲那在灯下批改作业的侧影;自己小时候冻得发紫的嘴唇和亮晶晶的眼睛;教室里那些仰起的、带着冻疮的小脸,在寒风中呵出白气;父亲在县政府走廊长椅上那道佝偻等待的背影;暴风雪中那些狂舞的蓝色薄膜;最后,是父亲躺在雪地里,手臂向上伸出,冻硬的蓝色薄膜像旗帜般缠绕……

所有的画面轰然如点燃烟花一样猛然炸开,碎片尖锐地刺入心脏,再狠狠搅动。迟来的、铺天盖地的悔恨,不是潮水,是海啸,是雪崩,瞬间将他吞没、碾碎。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拧紧,痛得他已经无法呼吸,只能弓起身子,发出一声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紧紧地攥着那份申请书,纸张在手中皱缩,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像垂死的蝴蝶翅膀在翕动。猛地,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瞪向这间陋室里那扇唯一的窗户。窗户同样糊着发黄的旧报纸,此刻正在从缝隙钻进来的寒风中,簌簌地抖动,发出细微的、持续的悲鸣。

高建国胸膛开始不停地剧烈起伏着,喉咙里挤出“嗬嗬”的、破碎的怪响。他张大了嘴,就像那离水的鱼,拼命想要吸入一点空气,吸入一点救赎的可能。

终于,一声混合着无尽痛悔、嘶哑哀求与破碎承诺的吼叫,冲破了他紧咬的牙关,撕裂了自己喉咙,也撕裂了这间屋子里凝固的悲戚空气:“爹——!!!”声音嘶哑得可怕。

“窗户今年就换!换双层玻璃的,学校也维修翻新!”他几乎是用咆哮出来的,对着那扇破窗,对着窗外的学校,对着这片父亲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也对着自己那颗被悔恨噬咬得千疮百孔的心。

“爹——您听见没有啊——!!!”嘶吼声在空荡破败的校舍间不停地撞击、回荡着,撞在那些钉着薄膜的破窗户上,撞在斑驳的墙壁上,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被窗外那阵凛冽的、裹挟着雪沫的寒风,无情地吞没、卷走,随后散入铁山茫茫的雪野之中,没有回音。

那轮悬挂在天空中惨白的太阳,冷冷地照着这雪后初晴的大地,照着那所沉默的、亟待修补的乡村小学,照着操场上那根光秃秃的旗杆,也照着这位刚刚失去了父亲、终于读懂了一切却为时已晚的县长儿子。

他双膝跪在父亲那间冰冷的办公室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份浸透了遗憾与父爱的申请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迟到的承诺,声音渐低,最终化为一阵无法抑制的、绝望的恸哭。窗外,寒风依旧。那些蓝色薄膜补丁在风中瑟瑟作响,抖个不停。

六、铁山担道义

铁山无言,白雪茫茫。唯有“德育在人间”这五个字,随着老校长最后一程的风雪,已经深深地烙进这片土地,也烙进某个儿子余生每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和梦里。

而明天,雪终会融化,春天终究也会到来。只是那位总是想着“等开春”的老校长,再也看不到他曾经向孩子们承诺过的种植向日葵,盛开在修葺一新的校园旁了。

【编者按】作者通过细腻的描写和强烈的情感对比,深刻地展现了高铁山这位老校长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以及他与儿子高建国之间复杂而令人唏嘘的关系。从环境描写到人物心理刻画,都非常生动,让读者仿佛置身于那风雪交加的场景中,感受到高铁山内心的孤独、无奈与坚守。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于亲情、责任和社会现象的思考,是一段极具感染力和深度的文字。拜读,推荐分享。[编辑:晗蕤]【推荐号:2025121726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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