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家的邻村,和我年龄相仿。他的爸爸天生的畸形,像个矮小的独峰驼般,一辈子没有抬起过头。在那个贫乏而又激情高昂的年代,论家庭成分还是身体状况,他的爸爸几乎是结不了婚的。不过因为我家这里是保定市的郊区,比起县城里广大的农村人来说,这里生活相对方便的同时经济上有一定保障。因为在城市打工方便,这里的人家结婚都不是非常困难。也许是老天可怜这个一辈子低头的男人,上天给了他一个健全的儿子。而也许上天又依旧要让他背负苦难,他又多了一个儿子。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同龄人就是多了的那个儿子,是个天生的智障。
印象中他的爸爸是黝黑的,瘦骨嶙峋的脸庞从未挤出过一丝笑容。而这个傻儿子却总是笑呵呵的,胖胖黑黑的脸整天合不上白皙的牙齿。那头发总是蓬蓬炸炸的,再加上整天嘶嘶吼吼的瘆人,所以同龄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跟他玩。
这对父子总是在防洪堤上往返,清晨的时候出去,日落的时候回来,无论雨还是风雪。那时候的防洪堤,一侧是干枯的河床,一侧是绿色的农田。斜坡的一侧是篙草,另一侧是枣枝和垂天白杨错落下的坟土。坟土一侧总是偏僻而又阴暗,若赶上清明的晚上,月光下的墓碑格外的清晰。清风下摇曳的树叶被月光漂浮,甚至能看到绿色的鬼火在游荡。就是这样一条路,这对父子走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他的爸爸同样进了这个大堤黄土堆里。在这个偏僻的堤路上,他学会了第一句话就是哎。长声的高亢的哎哎,总在夜晚的堤路上总是响起。那是他在给自己壮胆,同时也在夜晚传播着恐惧。
童年时候总是快乐的,我们那时候的童年和大自然的接触远比现在的孩子多一些。现在的时代可选择的太多了,光一个手机就能让孩子呆坐一天。而那时候的春天,晴朗的天气总是包裹不住躁动的童心,我们这些男孩子多是充当着统帅去大堤下的河床去“战斗”。在那如峭壁般河沿奋战,在那农田边稀疏的柳树下点火玩。而他,依然跟随着他的爸爸往返在大堤路上。一开始的时候每次见到我们,他总是热情的哎一声。然后跳下三轮车站在那里叽里咕噜的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伙伴让他过来,他兴奋的跑来的时候会被他爸爸严厉的呵斥制止。虽然他大声吼吼试图反抗,奈何胳膊拗不过大腿。曾见他为此哭过,但眼泪只是换来一顿暴打。久而久之,他见到我们依然是热情的哎一声,然后换来的是我们的嘲笑。他没听出嘲笑意思,于是也开心的笑着。我们笑着他的弱智,他是笑着我们的开心。这就是我童年时候关于他的记忆,那些个春天在麦田里被温暖的阳光照耀的日子,也是在黄褐色的土涯下玩耍的日子。
少年时候的人总是敏感而又冲动,如初夏。那时候大堤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黄土路上原本小坑洼被多了起来的汽车碾压成了沟坑。那大堤是我们每天上学必经的路,我们都长大了,他的爸爸不在总是随他左右。当精力旺盛的身体遇上青春期,让童年中原本熟悉的世界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我们开始和他有了区别,这种区别不止限于智商,还有独自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的区别。孩提时的我们是一样的,现在的我们则开始注重仪表的修饰。他则仍是脏兮兮,现在他的爸爸不在身边制止他,却找不到了玩伴。那时候他渴望的这些伙伴,那时候只是仅仅有权呼唤一声的那些玩伴,现在早已把他遗忘甚至见到他也只是掩鼻而去。他依然热情的哎着,并且声音一次比一次的大,只是别人聋了,选择性的失聪了。
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初夏的一天,临近假期的日子。傍晚的余晖下白杨正哗啦啦的闪着光,他们那个村旁的堤下一群苍蝇正在垃圾堆里欢唱。他拿着树枝在翻捡着,那蓬乱乱的头发上小飞虫聚集成了一片灰云。完好的玻璃瓶子破旧的凳子八成新的玩具,他都扒拉到了身后不理,甚至随着寻找而又被埋在了下面。在等待一个同学的我躲在树荫下看着他的奇怪,垃圾堆传来的阵阵恶臭伴着风吹来味道格外的大。时不时的听到他叽里咕噜的说听不懂的话,语气却伴随着一种坚定。就像一个准备冲锋的战士在临行前的坚决话语,那种义无反顾的坚决和此刻翻捡垃圾的反差让我不禁好奇。也许他是想找点值钱的东西去买自己喜欢的吧,这个小时候我们都做过。或者家里人把他认为重要的东西丢掉了他正在找,同学赶过来了,我也就没等到答案。
后来在放学路上在看见他,破旧的衣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书包似乎洗过,不过洗的不大干净,油渍仍然印在那书包上的卡通人物上。他咧着嘴背着瘪瘪的书包冲着我们笑,满口的黄牙在太阳下发光。我这才知道那天他在翻捡的东西是书包,我们依旧对他视若无睹。他又开始了那一声声的哎,随着我们仍然的无视。那声音由起初的呼唤逐渐转为愤怒,继而化为我们听不懂的沮丧的嘟囔。在后来期末考试的时候,听说他背着书包来到我们学校的广场。当他在广场里游荡时,几个早早交卷的“玩主”同学狠狠的揍了他一顿,从此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见过他。
人生的夏天如大自然中每个蒸蒸的夏天一样,我们都有炙夏那个时候。目不暇接的缤纷和挥洒不完的精力总是伴随着错误并行。如果一开始就漫不经心的生活,那夏天就会在肆意中浪费。如我一般,不知不觉自己的夏天就过去了。浪费了人生夏季的我后来在一个工厂里挥汗如雨,学生时代的漫不经心换来的自然是生活中的艰涩。在每天八点到八点的工作中,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一年一年中只有加减衣服才发觉又一个季节过去了。
那时候最痛苦的是夜班,一夜如鬼的劳作到人们醒来,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路上脑袋总是晕沉沉的,有时候累的不行甚至如醉鬼般在路上摇摇晃晃。处理个人事物全是在下班途中,因为周末最大的功能就是补觉。那天夜班后的早晨,八点多的时候路过手机店。因为要交电话费,在营业厅刚刚停下车子就听到一声大喝,把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他,正露着他特有的黄牙冲我笑。也不知在哪里钻过,肮脏的衣服上有着麦秸的碎屑。我没好气的轰他,他狠狠的冲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然后笑呵呵的伸出手来。说实在的,他那一巴掌的响动比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要大,甚至能和锣鼓声媲美,是结结实实的给自己一巴掌。我被他的举动震住了,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呢,只是在笑呵呵的伸着手。
我搞不懂他要做什么,旁边的一位阿姨告诉我他是要钱。我顿时来了气,因为我最看不起不劳而获的人。对于那些讨饭要钱的人,我从来没有什么恻隐之心。因为我觉得在如今这个社会,哪怕是四肢不全的人也能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用自己的尊严,做人的尊严去换取金钱,这种事情是不值得可怜的。不知他怎么学会这个,自己给自己响亮的嘴巴子来博得别人一笑,从而得到钱,我为他悲哀。他呢,在接连打了自己几下之后见我无动于衷,有点生气的大声哎着。我向他严厉的瞪了一眼,轰他走开。旁边的阿姨急赤白脸的说我:“你就给他几块钱能咋滴。”,我没好气的回了一句:“谁挣钱也不容易。”,就离开了。后来听家里人说,他在这些年里父母没了,唯一的哥哥嫂子只是在忙着自己的家庭。大多数时候他是在附近的菜市场渡过的,在那里别人笑他也笑。饿的时候一些剩菜剩饭能充饥,晚上就在菜商的稻草堆窝一夜。时间久了,那里的人对他有了感情,有时特意给他留口饭吃。他呢,不懂好歹,天天去留饭的地方。有的人就在生意忙的时候让他看货,也有的人无聊之余为了消遣,教会了他抽自己耳光。看货他很尽责,而抽耳光也很卖力。不为别的,只为别人的一个笑容和拿他当朋友一般亲切的拍拍他的肩。久而久之,那耳光就打的越来越清脆响亮了。
后来人们对于他打耳光腻烦了,只要有这个举动就遭来呵斥。他呢,发觉人们对他冷淡了。虽然是因为人们对他打耳光这个举动只是觉得没意思,可是他不晓得。只是察觉到大家不在对他当朋友一样拍拍肩笑一笑了,他开始更用心的给人家看货。那些菜商都是外地人,在这里都是每个帮手的。这个傻小子虽然傻,那份尽心尽力很是难得。久而久之,在这个偌大的蔬菜市场里,他到也有了一个生存之处。吃吃喝喝,破旧衣服,甚至有菜商挣了钱带他洗个澡。这里的人也分外关照他,本地人可怜他,外地人感谢他。就是打耳光的毛病改不了,因为他尽心看货得不到别人的笑容,抽自己耳光虽多是招来呵斥,却还是能迎来某些人的笑。他很珍惜别人的笑,哪怕是嘲笑也爱和那些人呆在一起。慢慢的他和那些人越来越亲近,而他也从那些人那里学会更多的习惯,比如吓唬小孩子,摸女人屁股等等。那些人便越来越多的给他笑容拍拍他的肩,他也越来越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他就是这样度过自己人生夏天的,在我们慢慢的看着自己孩子长大的年纪,他那时成为了大家的孩子。只是后来他没等到自己的秋天,他从他们那里学会的恶习让一些好心人疏远了他。尤其是女人,躲的他远远的,而这却成了他致命的伤害。没有女人对他天生的母性慈爱般的关注,男人们慢慢就容易淡忘他。女人们说起他的碎语闲言里都是憎恨,自然希望越少见到他越好。而他,便越来越离不开他们那些人。在那里他有朋友有笑容,后来吃喝更是全依赖于他们,他们也尽兴的摆弄着他这个“玩具”。时间久了,他的消失也成为正常,他的命运便从此定格。我记得那是个冬天,警察找到他的哥哥,照片里的他面目全非,眼睛被人挖去。身上值钱的器官都已经没有了。他是死在一个很远地方的农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堤路。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蜷缩在堤路连接的一个桥洞里。嘴咧的大大的,露着他的黄牙。像是在笑,又像是大声说着哎。后来,他被埋葬在他父亲旁边。在后来,那黄土的大堤被城市改造成水泥公路。那里的坟群都被迁移,他最终不知所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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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并不遥远,生活就在眼前,走走停停都是泪,原来世界小的可怜。一个傻子,一个憨笑,一个举动,一个声音,就是生活的悲剧,不是电影,却在重演!感谢作者!祝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