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谷子烂芝麻

瞎二爷讲起年轻时蹚土匪的陈年旧事，塌陷的三白眼珠子每每冒出诡异的光。

我的小脑瓜总是僵直的半歪着。丹江左岸的聚义厅，三山之巅的楚长城，洞儿山深处的藏兵洞……无不诱惑幼小的我，穿越到民国邓西那个土匪如麻的乱世。

瞎二爷是暗匪，结义三人，三人成虎，大哥匪号地头蛇，小弟匪号瘸腿狼。暗匪也叫窝匪，相对于大白天骑马挎枪喊梆响的明匪。暗匪通常三五成群，昼伏夜出，白天安分守己耕田种地，晚上蒙面结伙绑票抢劫。

瞎二爷原本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那年本村恶霸孔善人看上了他家赖以生存的十亩河头地，非要拿十亩荒岗薄地来换。恶霸儿子在邓县西路拉民团，有人有枪有势力，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河头地旱涝保丰收，荒坡地屙屎不繁蛆，这不是明捉老鳖一吗？瞎二爷他爹愤愤回复：没商量，老婆田地不让人！

隔天夜里，他家院里飞进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家人惊慌失措，埋藏无处，正当这时，被巡夜的保队副抓个正着。瞎二爷当年可不瞎，看事情不对越墙逃走，他大哥当场被绳捆索绑，送进县府大牢，按杀人越货的土匪论处，三天一过堂，五天一逼供，浑身血糊淋拉，折磨得不成人形。他爹有苦说不出，没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将十亩祸事渣地块当仨核桃俩枣卖给孔善人，又砸锅卖铁凑足一百块银元，低声下气去跪求孔善人，让他儿子担保放人。他大哥也不争气，伤痛带惊吓，回来没十天半月，便一命呜呼。白发人送黑发人，丢地又送命，爹娘伤心过度，卧床不起，半年不过，相继撒手人寰……

瞎二爷说到这里，塌陷的眼孔里淌下两行混浊的泪。

接着忽然间又神采飞扬，他说，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一个月黑风高夜，一位黑衣蒙面刀客，翻墙摸进孔善人家东厢房，把这家睡梦中的独生孙子装进麻袋绑了票。片子贴在大门口，索要一千块大洋作赎金，限三天送到洞儿山楚长城下藏兵洞，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胆敢耍诈，当场撕票！

孔善人儿子是邓县西路民团队长，见票火冒三丈，大胆土匪，竟敢来老虎头上蹭痒！当即就要带兵进山剿匪。

孔善人哭倒在地，他说，钱能办到的事都不算事。民团在明，土匪在暗，你一出兵，激怒绑匪，这不是把我宝贝孙子架在火上烤吗？谫除匪患，先礼后兵不用忙，这边送赎金应对，那边派暗探盯梢，等人质到手，再发兵不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黑衣人可不是善茬，他早已料事如神。他吩咐兄弟瘸腿狼上山收钱后拔腿走人，麻袋里装的却是另一家财主的少爷。他把真正的人质带到瞎二爷家里，要让瞎二爷杀人练胆，作为投名状随他入伙。瞎二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掂起锋利的镰刀，把恶霸崽子开肠破肚，当夜绑一扇磨盘坠入村外的黄龙潭。

瞎二爷从此落草为寇，匪号坐地炮，成为黑衣人的左膀右臂。

黑衣大哥匪号地头蛇，还有一个小弟报号瘸腿狼，俗话说三人成虎，他们昼伏夜出，杀富济贫，仗义疏财，替天行道，背靠背在三山绿林闯出来自己的一片天。

黑道有黑道规矩，三人戮力同心，却英雄不问出处。夜里每有行动飞鸽传书，蒙面结伙；天明前平分浮财，挥之即去。白天各自在村里都是好人一个，乡里乡亲，一团和气，叫大叫小，大哥二哥麻子哥。你若生他气，保管你扇他左脸，他又把右脸迎上去，但保不齐今晚脱鞋，明天一早你还穿不穿。

有一夜，黑衣大哥踩点失手，被楼门里暗藏的榆木炮扫中面门，仰面倒下，瞎二爷和瘸腿狼拼死相救，后面追兵追的紧，不敢回村，只好背着大哥上了洞儿山。

洞儿山山高坡陡，九沟十八寨，藏兵洞洞中有洞，洞洞套连环。山脊上蜿蜒曲折的楚长城，相传是战国时期楚国为防御秦国修建而成，比万里长城要早几百年。这里山高坡陡，古寨天然，而且登高望远，易守难攻，历来是刀客响马隐藏的好地方。

瞎二爷揭开大哥的面纱清理伤口铁砂，不由得惊叫出声：令地主老财们闻风丧胆的带头大哥，原来就是附近镇上的教书先生！而那个一拐四十五里的瘸腿狼，竟然是村头点头哈腰的补鞋匠！先生平时，举止温文尔雅，性格温润如玉，见人不笑不说话，走路唯恐踩死一只蚂蚁。从一个冷酷无情的黑旋风李逵，忽然变脸成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王伦，真让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藏兵洞陪伴养伤的日子，三人撮土为香，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模仿戏文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从暗匪转为明匪，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腰挎快枪，上山下岭，呼啸而过；他们盘踞山寨，打家劫舍，济危扶困，快意恩仇。

狡兔三窟，他们把聚义厅设在附近的格提寺石头屋。石头屋古建筑群，夹在两山之中，由杏山天然石板材搭砌而成，上下两层，异常坚固。石屋后通山洞，明堂开阔，藏在这里，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格堤寺残桓断壁，满目苍夷，不知在兵燹年代荒废了多少年。仅存的几间僧房里住着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老和尚博古通今，和大当家的很是投缘。他说：“自古英雄，保家卫国方能扬名立万，蹚土匪的最终都没有好下场。而今天下大乱，倭寇侵我国土，犯我中华，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大侠熟读水浒，应学宋江招安，一刀一枪，共赴国难，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为兄弟们寻一条出路。”

大哥唯唯连声：大丈夫相时而动。

时间转到一九四五年春天，穷途末路的日寇以摧毁老河口飞机场解除中美空军威胁为目的，集结三万多人，选择第一战区和第五战区交界处的薄弱环节，采取南北协同、中间偷袭的战术，悍然发动老河口战役。

中国守军同仇敌忾，英勇反击，数度打退敌人的多路进攻。

管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洞儿山三雄依旧做着他们劫道的无本买卖。三人一身山民打扮，一人一张锄头佯装在麦田除草。地头是一个分叉的道路，一座自生桥横跨在不远处的溪流上。

好事说来就来，仅一袋烟的时间，便听见得得得一串马蹄声碎，不久，有一位青年军官从淅川官道跨马而来。他腰挎一把手枪，背负一个公文包，急匆匆催马踏上自生小桥。

好马！好枪！好军装！三个人全神贯注，相互使个眼色，小心翼翼地握紧锄头，成品字形拦在了叉路口必经之处。多年来一直被官军追着跑，他们对白狗子这张皮恨之入骨。

青年军人只当是老乡收工回家，不疑有他，他礼貌下马，赔笑问路：“几位大叔辛苦了，请问去老河口走那条道？”

大哥深吸一口气，凝聚全身的力量，猛然挥起手中的锄头，恶狠狠地迎头砸下去！

惊愕瞬间凝固，那人的身影如同木桩一般脆弱，被大哥一击即倒，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

“并肩子上啊！”三人呼哨一声，一齐欺身向前。

突然，那人满脸鲜血昂首嘶吼，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拔枪在手，枪已上膛，“叭！”冲在最前面的瘸腿狼应声倒地。

“点子扎手！”大哥惊呼出声。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第二声枪响，大哥一锄头抡在那人手上，手枪当啷落地。

瞎二爷随即冲上，一脚踢飞手枪，反手拧住那人的受伤胳膊。那人不愧行伍出身，左手一探，从马靴里拔出一柄匕首，过肩直刺身后的瞎二爷。瞎二爷“哎呀”一声，匕首深深插在两眼之间，一双眼框鲜血迸溅，他仍忍痛用力，死死抱住了那人的双臂。大哥抢上来，又是一锄钩，打中了他握刀的手。

两人合力制服那人。回头看时，三弟被一枪毙命，二弟也成了强弩之末，头一歪，死在了他怀里！

一匹马，竟连折我两员大将！大哥义愤填膺，不顾那人苦苦哀求，抡圆锄头，狠狠砸断了他的双腿！

那人痛不欲生，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哭着喊道：“好汉爷，我死不足惜，但我公文包里这封情报，是我们侦查队九位烈士用生命换来的，十万火急，十万火急，关乎第五战区司令部的存亡，关乎飞机场保卫战的胜负！抗日救国，匹夫有责，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好汉爷，你代我把信送到老河口，我情愿以死谢罪，在这里血祭你的兄弟！”

字字血，声声泪，言语恳切，听者沧然涕下。大哥却说：“错已铸下，你活着我就不能活，我放你走，你也走不了。”

那人说：“我是司令部侦查科长，说话办事还有一定份量，我给你打一千块大洋的欠条，再给你写一封辩白信，只要把情报送到，司令长官绝对不会言而无信！………”

就这样，大哥忍心给伤兵补了一锄，扯掉他军装上的五颗铜扣作信物，快马加鞭，顺利把情报交付第五战区司令部。

情报显示：日寇损兵折将后愈加疯狂，在正面进攻的同时，密令已经占领南阳邓县的日军战车第三师团吉武支队，马上组织一支三十人精悍特战队，乔装成中国军队，迂回邓西三山，奔袭第五战区司令部，实行斩首计划。

第五战区司令部马上制定应对计划，命令均县义勇大队在淅川至老河口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以逸待劳，迎头痛击。

特战队由日军樱井元彦大尉带领。樱井改名李光良，假充国民党军某师参谋，带领武装到牙齿的三十人沿丹江左岸隐蔽南下。迂回行至苏家河北蜂子沟，钻进了均县义勇大队预先设好的十面埋伏，击毙其九人，俘获战马二十九匹和作战地图，指挥官樱井面部中弹，在手下的拼死掩护中狼狈逃回南阳……

三虎出一豹，三斑出一鹞。送信后大哥接受战区奖励并晋升为特务营长，解放战争中随部起义，最终站在了人民这一边。抗美援朝，剿匪反霸，一度出生入死，战功卓著，转业后担任某地领导职务。

瞎二爷被军刺刺中左眼山根，痛昏假死，后来导致双目感染失明。

听说瞎二爷尚在人世，大哥很是吃惊，专程衣锦还乡探望瞎二爷。他屏退左右，紧紧握住义弟的茧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作为一名老革命，凡事要心问口，口问心，问心无愧。三山游击战，匪顽弄瞎了你的眼睛，但我坚信你能永葆一颗红色的心。”

不久，瞎二爷被追认为二等抗战伤残老兵，每月都能领到一笔丰厚的残疾抚恤金。

记得瞎二爷临终前，突然回光返照。昏暗的油灯下，他瞎眼圆睁，精光四射，直瞪瞪望着烟熏火燎的屋顶，口里不停忏悔：“……唉，真对不住……五颗铜扣……打老日的小兄弟……死无葬身之地……谁无父母，谁无妻儿……将心比心，罪过，罪过呀！……”

（原创首发）
完稿于2024/4/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