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槐香依梦来
作者：一窗清寒
一
我家老宅的后院，从前是片空地，空地上长有许多槐树，儿时的记忆里，那些树木已是高大葱茏，最大的一环抱不过来，最小的也有碗口粗，它们挺拔的峥嵘躯干，像经历了千年风雨岁月的洗礼，透着淡淡的忧伤。每到春天，那黑黝黝长满尖刺的树枝上，便开出串串雪白的小花，绿叶丛中，一朵朵一簇簇，简直像冰雕玉琢的精灵闪动。祖母时常带着我，在树下玩耍，看蜂蝶飞舞，听虫声啾啾。那时的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咱家小树都长大了，丫丫你也要快快长大啊。”咿呀学语时，祖母常指着那些槐树教我数数，“一棵、两棵、三棵……”一下数到二十棵；一遍，两遍，三遍……一直数了二十多遍，数累了，便躺在祖母的怀里，央求她讲故事。她把书上看到的寓言、路人言传的佳话、自己编排的故事，全都讲给我听。那时的我，总感觉祖母的脑袋就像一个诺大无比的智慧屋，里面装满了五彩缤纷的传奇。
印象最深的是，她讲从前有个老木匠，看到家门口躺一乞丐状青年，衣衫不整，气息奄奄，木匠心生怜意，便给他煮了一碗槐花汤，乞丐喝完，苏醒了，于是继续进京赶考，居然中了状元，还做了高官，后来他将木匠接到京城认作父亲。我不知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但在懵懂的年纪里，便意识到，倘若某日也遇到这样一个可怜人，定然会像木匠一样送他一碗槐花汤。其实，现在想来，祖母那大大小小的故事，都是关于勤奋、孝道、慈悲、善良、知恩图报等，她如此的用意深远，就和家乡土地上世代劳作的普通人一样，只为给我最好的启蒙教育。
二
夏天的夜晚，月色朗朗、星河闪耀，大地披上银装，河水金波微漾，全村人都提着凳子摇着蒲扇齐刷刷聚集在我家后院的这片槐树林，因为从外乡来了个说书人，已经架好舞台，准备表演。阵阵清风徐来，园中疏影摇曳，说书人一阵锣鼓敲响，人群中的喧哗戛然而止。我依偎在祖母身边，听那长短不齐的声腔和着高低起伏的调子也莫名的激动，尽管听不懂说的什么，但那场地、那氛围，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将我牢牢吸引，哪怕困倦难挨也不愿离开。祖母见我有了睡意，便把我搂在怀中，站起身来，从这棵树晃到那棵树，再从后院晃到前屋，托着、晃着，直到说书人说了声“且听下回分解”，我才沉沉入睡。祖母好善乐施，每次说书人临走前，她都会抓起家里最大的那只木瓢，给人家㧚出满满两瓢粮食。大点儿的我，经常和伙伴们混在一起，像个撒欢的牛犊四处疯跑。而屋后的槐树园，成了我们永不知疲的乐园。我爱爬树，常爬上最高的那棵，因为它上下平行的两个粗枝，旁逸斜出，一枝被当成坐凳，另一枝成了扶手，早已被磨得又光又平，每当我耷拉两腿坐在上面，别提有多逍遥了。祖母时常在做好饭后扯着嗓门大喊：“丫丫，在哪儿呢”“在这里，后院槐树上”“快回来，吃饭啦”“知道啦”……我们祖孙的喊话，伴着暖风、夕阳、炊烟，在小村的上空缓缓飘荡……
祖母每次发现我爬树，都会佯装作怒地嗔怪几声，她警告我从树上掉下来会把腿摔折的，但我顽劣成性，对她的劝诫充耳不闻。无奈之下，她只好找来一捆尼龙绳子，用梭子织成一面大网，织好之后，将两端分别捆扎在相聚不远的两棵树上，于是，我卧在里面，被祖母来回晃悠着、醉如神仙，是这新的玩乐方式，才让我沉溺其中忘了爬树。现在想来，成长的过程，伴随着祖母几多良苦用心。
三
我和祖母一样，都喜欢春季，喜欢农历三月天，因为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虽然它的花期不长，仅仅十多天，但也会给我带来很多的幸福和快乐。去园子赏花，别有一番美趣。那满树槐花肆意地盛开，串串洁白的花穗，在绿叶掩映中，袅袅娉婷，极竞妖娆。一阵清风吹来，花香馥郁，连空气都是甜的，这种纯净的甜甜花香，会引来蜂蝶飞舞，让人也情不自禁对着空气深吸几口。
随父亲勾花，也是新奇无比。父亲拿一根带有钩子的竹竿，向着槐树的高枝举起来，套上开花的枝丫，拧上两圈，咔嚓枝丫断了，不一会儿，便钩出一大堆来。
看祖母捋花，更是乐在其中。祖母抓起一个花穗，就着小小竹篓，随着“吱啦，吱啦”的声响，花穗上的花粒便如珍珠般纷纷而下。不大一会儿，竹篮里就装满白亮亮的槐花，一阵的香气扑入鼻中，倘若伸出舌尖舔一下，甘冽津甜。
那时我们家境贫穷，生活窘迫，一年四季总是粗茶淡饭。所以，每逢槐树开花的季节，孩子们就有了意外的口福。祖母心灵手巧，会做很多槐花的美食。槐花面片、槐花蒸菜、蛋炒槐花、槐花包子，她总会不厌其烦变着花样为我们忙活。尤其是她最拿手的槐花香饼，让我百吃不厌，我曾见她将洗净的槐花放进拌有调料的面糊糊里，快速搅拌几下，再倒进滚热的油锅，瞬间，一个金黄灿灿的槐花饼子便煎了出来。咬一上口，唇齿留香，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祖母靠她神奇的双手，为我们创造出人间的美味。因此，无论多么贫苦的岁月，只要在槐花飘香的季节，只要土灶上蒸腾出袅袅的热气，我们就会收获味蕾上的惊喜和满足。
四
长大后的我，长年在外地求学，没有了祖母的呵护，我一天天在彷徨中学会独立和坚强。每次给父亲的家书里，都会问及祖母、问及承载我童年欢乐的槐树园。父亲在一次回信中告诉我，祖母偶尔也会去后院走走，但话越来越少了。我理解她的孤独，在静静的夜晚，我暗自泪眼婆娑，想起了儿时她把我托在怀中轻轻晃，她把我放在摇篮慢慢摇；恍惚中，仿佛看到她在那棵槐树下向着村外张望，我知道，她定是想我了。终于，盼到了五一小长假，一张车票将我从千里之外载回家，正逢槐花飘香季，父亲钩了一堆槐花枝，我和祖母俩蹲在一起就着簸箩捋槐花，那一刻，我发现祖母真的老了，手指远不如从前灵便，但她特别兴奋，听我汇报校园里的新鲜事，也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很多话，那天中午，我执意不让祖母插手，亲自下厨，做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槐花面，祖母吃得很香甜，她说自己这辈子值了，吃到孙女做的手擀面了。两天后，小假结束，我向祖母告别，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些钱，塞到我的手心，说“读书太累脑子了，三顿饭多吃点，别缺了营养……”我抓住她干瘪的手，几度推搡不成，只好装进衣兜，转身，便泪眼朦胧……
又是一个春天，槐花还没来得及开放，祖母病倒了。医生说她体内很多器官衰竭，无法再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一向健朗的祖母突然得病竟然会如此严重，不能走路也不能进食，表情痛苦，呼吸艰难，我不敢想象，这就是传言中的大限将至吗？想到此，我的心就像坠入冰洞一样寒凉。我要抓住最后的机会亲近她，祈盼她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等槐花开，我要亲手再为她做碗槐花面。但屋子里来了很多亲戚，我不愿在人们面前失态，只能努力控制自己的悲痛情绪，躲到无人的地方哭了一阵，又一阵……
祖母最终还是去了，足足有大半年，我没能从失去她的悲痛中走出来，每天都会疯狂地思念她，整夜整夜地梦见她：一片槐树下，她身着黑布衫，无比慈爱地看着我，抚摸着我，那场景，成了脑海永远挥之不去的画面。
五
祖母离世后的第三年，后院的槐树全被放倒。看着满园的狼藉，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祖母是怀着对家人的挚爱与深情，奉献了她的一生。也许，这片树木，也像她一样完成了奉献终生的使命，寿终正寝。树干被买家带走，父亲把剩下的枝枝杈杈，砍砍伐伐，修整成一道道篱笆，把园子围了起来。继而，他又将园内的土翻耕、撒上菜籽，从此，我家的槐树园子一去不复返，变成了一片绿意葱葱的菜园子，恰如人间的沧桑巨变。时光如水、岁月悠悠，如今，父母也随我们进城生活多年，老宅无人居住，菜园子也因此荒芜了，一切都成了不能稀释的回忆。
又是一年春来到，又是一季槐花开，我多想回到从前，回到老宅后院的槐树园，在那黑黝黝长满尖刺的繁枝下，在那浸入心扉的甜香里，依偎在祖母身边，看蜂蝶飞舞，觅虫声啾啾，听她再讲一遍老木匠和槐花汤的故事……
睡意朦胧中，恍惚看到祖母来到梦中，她依旧慈爱地看着我，笑吟吟地说“丫丫已经长大”。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扬起脸，看到了头顶高高的槐树枝上，花开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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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饱含真情的回忆性散文。作者怀着对祖母的深切思念、对刺槐的特殊情结回首从前：从咿呀学语到槐下故事，从夏日听书到春来采花，从攀爬高枝到醉卧吊篮，从祖母离世到槐树物化……非常清晰地将一桢桢时光深处的生活画面次第展现，有温情，也有叹息，有欢快，也有痛点。诸多富有诗意和张力的句子，充盈着作者丰富细腻的情感体验。生活是多方面的，人生也有许多情感触动，那些与我们生命过程相依相伴的万物生灵；那些呵护我们成长的祖先长辈；那些莫提起，提起了就泪满江河的过往云烟，都沉积在岁月的相守中，在恰当的日子里，它会升腾，化作满天的彩云，幻化人间。槐树是古老的，槐花是清香的，与之伴随的是寻常人家的脉脉温情，是隔夜生情的暖暖记忆，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故土乡愁。佳作，特此推荐！【编辑：策马南山】【推荐号:20210609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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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 3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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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南山发表了评论
2021-06-06 0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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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窗清寒发表了评论
2021-06-06 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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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儿发表了评论
2021-06-09 15:03
亲,没有评论了作者把乡土亲情用自己的语言呈现出来，在繁密洁白的槐花中展开了时光回忆，让微微的感伤成了情感叙述的涓涓细流，读之，时间也有了槐花淡淡的清香。问好朋友了！
南山老师的按语，有梳理文脉的娴熟老道，有抵至文心的精准美妙，也有提拔原创的继续升华。非常喜欢！真心感谢！老师编评辛苦了，给您敬茶。
夏祺笔丰，遥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