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阳春面

阳春面 作 者：何 南        我第一次看到燕飞时，正在念一年级。外婆让她好好照顾我，放学等我一起走。燕飞说:“姑婆你放心吧，我肯定每天都把她送回来。”她身穿一件破旧的大红袄子，袖口处有一块针脚细密的补丁。她的眼睛又黑又亮，脸上是健康的陀红。       她果真带着我一起走，那时我病殃殃的，走得很慢，如同一只气喘吁吁的蜗牛，常常拖在同村小孩的后面，有时天都黑了，还没到家。外婆为此不知担了多少心。从村校到山上的路崎岖且漫长，至少要走两个小时。燕飞也转来村校读书后，我走路快了起来，她把路分成了三截，第一处在李子林，第二处在清泉沟，第三处在油菜花田。每到一处，我们就停下来歇一歇，每次我一喊累，她就说“马上可以歇一会儿了”。她知道哪一个泉眼的水最甘甜，知道哪片灌木林里有野刺莓和桑葚。我们常常用蒲包草卷成锥状，在里面装满酸甜饱满的，红得发黑的野桑葚，一边吃一边走。燕飞比我大五岁，像小姐姐一样照顾我，但是我从来不把她当姐姐，因为她太温和了，完全没有威信。在长期走山路的锻炼下，我的身体渐渐开始好转。       有一次过年，外婆去探远亲，就把燕飞叫过来陪我。冬天的夜里，她拢好了火，问我要不要吃饭，我下午吃了几块炸稣肉，不太饿，于是她把锅里的香肠炒饭一股脑全吃完了。她说自己好久没有吃过香肠了。       我烤着火，懒洋洋的说:“让你的妈妈给你做呀。”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我这才猛然想起，她的妈妈早跟着别人跑了，他们家实在太穷。我以为她的妈妈实在坏，村里的女人想不开了，大多是一瓶农药下去，白眼一翻立时就死掉。       但是她妈居然别出心裁，来了一场浪漫的私奔。这种事情放在公子哥小姐身上是浪漫，放在一个徐娘半老的农村妇女身上，算什么呢？在村里是会被耻笑的，燕飞的爸爸抬不起头来，就到小城里做工去了。后来我才明白，就是所谓的名声，让她走了太多的弯路。人的一生太短了，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徒然把光阴耗在那里，回过头来，只有锥心的悔意。       夜变得很安静，燕飞似乎陷入了沉思。她的浓眉皱着，眼睛恍惚有雾。窗外只有雪花大片落下的声音。她在想从未见面的妈妈?还是在为自己的身世哀伤?此时我的肚子发出一丝声响，为了打破这尴尬，我说:“我饿了，还有饭吗?”       她回过神，“没有了。”       “你全吃完啦？那我吃什么?”我蛮不讲理的嚎叫起来。       “要不我帮你下碗面吧。”她不好意思的搓搓手。       她用火钳在铁炉子里夹了一块通红的炭，放到灶头里，又放了几根干松枝，伸入吹火筒使 劲一吹，呼的一下松枝就剧烈的燃起来。升好了火，她开始烧水下面，把家里没吃完的鸡汤舀在海碗里，又煎了一个香喷喷的荷包蛋，最后挖一勺猪油和小野葱，捞起冒热气的面条，摆在我面前。一碗面清清爽爽，鲜美无比，我连汤带面全吃光了。我说比集市上吃的牛肉面还香，她开心的笑了，脸上的笑意随着炉子里的火光跳跃。       三年级的时候，我转学到南川，没再见过燕飞。      听外婆说她读完小学就去打工了，本来她读书也读得晚，我没有太吃惊，命运在很久以前就埋下了种子。但她那样勤快的人，一定可以靠自己过得幸福，她对幸福的要求并不高。       高一的某天中午，我正在门市部吃饭，空气里是副食店打花椒面的气味。突然打糖果摊那边冲出两个人，扭在一起，逐渐打到我们这一边。胖子占了上风，一脚一脚的往瘦高个身上踢，地上的人蜷缩在一起，连声叫唤。周围有人报了警，胖子酒醒了几分，踉跄着跑了。       警察问打他的人是谁，我想这那胖子得蹲几天了，谁知此人一脸犹豫道:“不要……不要抓他，他还经常给我买酒喝哪……”人们一片唏嘘，警察哑然失笑，走了。不一会来了一个女人，倒不似这男的一般邋遢，戴着一副藏青色袖套，头发整齐，看起来干净利落。她想把他从污泥里扶起来，男人哭着不起来，吵嚷着要买酒。周围的人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女人的脸涨得通红，絮叨着抱怨了几句，这男人立马像变了个人，啪的甩了女人一个大嘴巴，仿佛急于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似的。       女人的脸上浮起五个清晰的拇指印。我妈看了一会儿突然说，呀，那不是周燕飞吗？       我心里嗡的一下，“你认错人了吧！”       “你不知道，我去年还去喝过她的喜酒。哎，这孩子命苦……”我大为震惊。妈妈把酒鬼男人骂开了，又让燕飞进来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刚一坐下，两行热泪就涌了出来。       妈妈一边安慰她，一边劝她离婚。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粗糙的手指上沾满污泥，无处可放。我去药店买了一管药，放在她的手中。她慢慢的走了，背影凄楚。       2年后，我妈妈说:“燕飞在东风路当小厨子呢，她总算跟那酒鬼离了。”我问我妈她为什么不早离，妈妈叹了口气，“你懂什么，农村的女人，尤其是我们那闭塞地方，离婚可是件大事。你以为想离就离啊。”       我后来常到那家餐馆，它的名字叫“阳春面”。燕飞总是给我放俩荷包蛋，还有许多的滑肉片。有一回有个客人看到了，很是愤愤不平，问怎么回事，燕飞慌乱的要给他多加鸡蛋和肉，我解释说，因为我是厨师的妹妹呀。       时间悄悄的过了很久了，东风路的餐馆换了一家又一家，只有阳春面的招牌屹立不倒。其实这面很简单，就像一碗清汤挂面，但吃在嘴里滋味无穷。人们长久的被各种香料和辣椒刺激的味蕾，反而得到解放。其它厨师煮东西，总是不满足，要重盐，重油，菜里满是味精。      她的面则像一副淡淡的水墨画，悠远而绵长。简单，其实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就像她想要的，吃得饱，穿得暖，就是最大的幸福。       阳春面，一筷入口，三春难忘。若你有幸来南川，一定要去吃一碗阳春面。       作者联系电话：18717047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