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也知道是谁的来信
作 者:沉 酲
一
凌冰雪来到我所在的部队驻地营房探亲时,我那个临时的小家里每天都是高朋满座,那些兵友们没事找事总爱往我那里跑。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基层连队几乎是见不到女兵,全都是帅小伙子,这会儿来了个女兵,大家都想找个机会来睹一睹她的风采。
在凌冰雪稍一离开房间时,那些家伙一个个地挤眉弄眼,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个不停。中心议题就是想让我提供一些经验,看看我到底使的是什么阴招,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名牌大学女生“骗”到了手。
我通常只是笑而不答,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故意保持着那种神秘感、矜持感,吊一吊他们的胃口。偶尔也会来上那么一两句,你们以为像吃饺子一样那么容易,一口一个或者两口一个;“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没有真功夫能行吗,笔头不过硬能成功吗?“就你们一个个呆头呆脑,椅子上好像长满了钉子,平时又不肯坐下来,下点苦功夫读些书,还想找女朋友哩!”关子一卖,兵友们一个个地听得龇牙咧嘴,目瞪口呆,一个劲地在那里倒吸冷气。
我家与凌冰雪家相距不足三里,我俩从小就认识,小学是同学,中学也是同学。参加完高考之后,她被华南的一所名牌大学录取,我被华东的一所部队院校录取,彼此的空间距离一下子就拉大到了二千多里。
我家在农村,十分贫穷。上学时,我心无旁骛,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读书上,只为跳出“农门”、 改变现实处境而奋力拼搏。 因此,我应该算是一个非常纯洁、天真、不傻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感染上故事的人。
大三那年暑假,祖父病逝,我请假回家了一趟。在家乡时遇见了回乡度假的其他同学,他们告诉我,凌冰雪住在医院里都快半个月了,你要是想见她只有到医院去。他们给我留下了医院的房间号码。我听后,感到有点纳闷。我知道她的身体一向都很健康,平时锻炼也很积极,而且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
我赶到医院,凌冰雪告诉我,她的外婆病得很重,已经住在医院里很久了。我见到她的外婆躺在病床上,手上正挂着吊针。在病床旁边放着一张小竹躺椅,那是凌冰雪的休息场所。她24小时全天侯陪护外婆,例如,端茶送水,喂饭喂汤,穿衣清洁等,都由她一人料理。在这种场合下,我觉得不宜讲得太多,我俩只不过是相互交流了一下对方学校、本人学习的情况,展望了一下将来毕业之后的愿景……
临别时,彼此记下了对方的通信地址。
部队中有一条硬性规定,那就是无论驻地在哪里,军人都不允许在驻地附近谈女朋友或者找对象。有人要是不听,找了也没用,组织上不会批准结婚。道理很简单,因为部队中的男性多,要是允许的话,就会导致当地的男人找对象比较困难。这显然不是一个小问题,应该上升到影响军民关系的层面。事关军民关系的事,就是大事。但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凡是通过部队院校正规学习过的人,应该作好在部队长期干下去的心理准备,也就是说,有可能要将人生中的大部份美好岁月奉献给部队。根据这一具体情况,当事人就必须要对自己人生上的事情进行合情合理地考虑。比如,婚姻上的事情,既然在驻地附近不允许找对象,那么就要将目光放在驻地之外的其它地方。部队的纪律又非常严格,其它地方基本没机会去。因此,军人找对象,确实是存在着较大的难度。可想而知,部队基本上可以称得上是“男儿国”, 接触异性的空间十分有限,如此一来,当事人就要把握好适当的机会。如果机会来了你不抓,有人与你擦肩而过你又不回眸,就有可能稍纵即逝,徒留伤悲。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我是无房、无车、无钱、无权的“四无”人员,没有任何的硬件条件可言,这决定了我在找对象时毫无底气,不具备挑肥拣瘦的资格。但是,我又不想过份地委曲自己,总得有一个基本梦想和标准。我的最高要求是,女方人品好,对长辈尊敬;有一定的文化素质,能胜任子女的教育。作为野战军人,后者是必须要考虑的,因为在部队工作期间,如果遇有战事,随时都有可能要献出生命;即使是这种情况有幸不发生,子女的教育重担也主要是落在妻子的双肩上。试想一下,野战军人怎能带着小孩在身边?
凌冰雪这两方面的条件都具备,她孝敬老人,文化水平比较高,如果我决定要寻找另一半,她就是最为理想的人选。我认为我在适合的时间内已经遇见了一个适合的人,所以不会轻易地让她擦肩而过,我认定了她就是我要回眸的那个人。
返回学校的第一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鼓足了勇气给她去了一封信。当时我只不过是抱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态去投石问路,心里面却设想着有两种可能性:要是她回信较为及时,那就有门;如果寄出的信落入了泥牛入海无消息的境地或者是婉言谢绝,那就没戏。
我亲眼目睹了投递人员在我的信封上盖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的邮戳,那三角形框内的上方有一颗五角星,下方有“免费军事邮件”的字样,与其它邮件一起寄送出去了。
我很快就收到了凌冰雪的回信,比估算的时间还早了两天。信笺上写着“我一看到信封上那个三角形的红色邮戳,就知道是你的来信,心情无比的激动。我从小就羡慕军人,尤其是军校生。我梦寐以求毕业后也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女兵,为国、为民立功……”
为了给凌冰雪的信写得更为好看一些,语言也更富有艺术感染力,我抓紧点滴时间突击学习文学,现学现用,边学边用。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杂文等,我都爱看。古今中外的书,我都涉猎,例如,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四大名著,巴金的《家、春、秋》,鲁迅的书,郭沫若的书,茅盾的书,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普希金的诗集,海涅的诗集,《莎士比亚戏剧集》,高尔基的书……不但在休息日里看,而且在下班后的休息时间里也看,废寝忘食,爱不释手。还真管用,临时抱佛脚,也能起到提高写作水平的作用,写出来的书信有点像文学作品,我自己读着都有点沾沾自喜,有点感动。
我本来是学理工专业的,就是因为要通过书信来结交女朋友,逼着我喜欢上了文学。由此看来,兴趣、爱好是可以从培养中获得。如果谁要是想要建立起对文学的兴趣和爱好,同样也可以通过谈情、说爱、写书信或者记述心灵日记来进行培养,说不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在信中告诉凌冰雪,当时的心情与席慕蓉在诗歌中写的“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和海子在诗歌中写的“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五百年的漫长等待,才换来今生的回眸一笑。千百次的转回,才等到今生的相遇。我俩在正确的地点,在正确的时间相见,这肯定是缘分使然。
我记得在信中还引用了英国诗人济慈的诗歌对她说:“我恳求你疼我,爱我!是的,爱!仁慈的爱,决不卖弄,挑逗,专一的,毫不游移的,坦诚的爱,没有任何伪装,透明,纯洁无垢!啊!但愿你整个属于我,整个!形体,美质,爱的细微的情趣,你的手,你的吻,你那迷人的秋波,温暖,莹白,令人销魂的胸脯——身体,灵魂,为了疼我,全给我……”
我的真诚、执着和不懈地追求,打动了凌冰雪的芳心。在我和她即将毕业的前夕,我们之间终于确定了那种男女朋友的亲密关系。
二
在我临近毕业的那段日子里,我俩平均每三天要互通一封信。信中未言及儿女私情,也没有缠绵的字句,只是在商定我应该选择到什么地方去工作。由于我是家中的独子,可以分配到离家较近的一些地方工作。凌冰雪在信中说,由于她所学的专业特点,她比较适合留在华南的大都市工作,如果要想两个人的工作地点离得近一些,上策就是我向华南靠近。我把这一实际情况向学校的毕业分配办公室作了汇报。我的意愿得到了满足,被分配到了华南所在的部队。
那时的军校生的分配原则是贯彻三个面向,即面向基层连队,面向边防前线,面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只有个别家庭背景较为深厚的人才可以去机关,绝大多数的人都分到了“三个面向”的地方。我被分配到华南海防前线的基层连队,离凌冰雪的学校只有三百多里,也不算远,较为理想。为此,我感谢学校、感谢领导、感谢校友的亲切关怀和鼎力相助。
在我履新赴任的途中路过了凌冰雪当时尚在的城市,我作了短暂的停留,专程去看望她。这个城市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季如春,绿树成荫,碧草如茵,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榕树、木棉树、紫荆树、芒果树、凤凰木等和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树,遮天蔽日。紫荆花、木棉花、玉兰花等,绚丽多彩,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和水果的清香,令人神往。凌冰雪告诉我,两个月之后,她也将面临着毕业分配。我俩商量的意见是,如果她不能如愿留在大都市,就尽量争取向我工作的那个连队驻地靠拢,靠得愈近愈好。
六七十年代的时候,在我国北方边境线一带的某个国家,总在时不时的弄点动静出来。军队中急需凌冰雪这样的专业人才。学校通知她处于待命状态,随时随地听从调遣。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与她取得联系,她的父母也频繁地来信不停地询问我。三个多月后,我才接到了她的来信,知道她已经穿上了军装,并随队伍一起抵达了东北地区最北端的边境线,驻扎在深山老林中。此时,距离我所在海防前线的驻地大约七千多里。
我俩都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对我们的安排,也印证了命运中的“人算不如天算”的谶言。我俩前期所有的全部努力,都化作为“竹篮打水一场空”。从大处着想,服从安排,到最需要的地方去,这是铁的纪律,不容哀怨。从个人角度讲,牺牲小我,顾全大局,这是时代赋予的要求。我俩只能选择适应,并迅速地调整心态,将相互间的思念寄托和倾注在书信中。
1969年4月1日起,实行现役军人邮寄平信自费的规定。从那以后,我每次买邮票,一次性不少于100枚。有个邮局的工作人员对我的举动流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我坦率地告诉他,我差不多每三天都会给远方的她去一封信,有时甚至还多,这点邮票用不了多久,很快就会用完,还需再买。
几年后,我俩喜结连理,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俩聚少离多。人生中我仅只有一次去过她那里,住在临时的招待所里。时至今日,她的驻地和工作场所,到底在哪里,我仍不得而知,据说是具有高度的机密性。不该问的,我也不问,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凌冰雪也很少到我这边来探亲。除了气候不适应、路途遥远等因素之外,主要原因还是双方的上级都已经答复尽量设法将我俩调到一处。有那么一两次眼看着几乎快要调动成功,但最终不知道在哪个环节上掉了链子、脱了节,功亏一篑,以至于一拖再拖,一直也未能调动成功。
1984年10月1日开始,恢复了现役军人免费邮寄平信的待遇。邮戳还是那个红色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框内的上方还是一颗五角星,下方改成了“义务兵免费信件”,这为我和凌冰雪之间的通信带来了方便。每当收到她的信时,我从内心升腾起一股暖流。见到了那同样规格而熟悉的信封、熟悉的地址、熟悉的邮戳,尤其是那熟悉的字迹,不用看、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来信,仿佛是她本人飘然而至。
到实行免费通信的时候,我还存有许多的邮票没有用完,装了满满的一大盒子,只好留下来作为纪念,用它们作为我和凌冰雪长久分离的见证。
若干年之后,我俩眼看着快奔知天命之年了,在部队当兵也已经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间,书信成了我俩之间交往的桥梁。我俩尝遍了夫妻分离的苦果,有心理上的,也有物理上的,在离别中坚守,在思念中期待着相聚。
这时,传来了我俩要求脱下戎装的申请都获得了批准的好消息。我俩各自回到了原籍,终于得以团聚。从此以后,我俩再也不具备享受免费通信的资格,但是,却让我感受到了,人在身边,比“免费通信”实在、踏实,更多了一层温馨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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