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播放历史剧《大秦帝国》,看了几分钟,便转身离开,打开书橱,拿出《史记》翻看——对那些斥资巨大、广告漫天、噱头遍地、大腕如云的历史剧本就莫名地有几分蔑视的情绪。文字较舞台形象有更多的空间供我遐想,象外之象有着更深的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的奥秘,我既有凤栖梧桐,又何必去观看燕雀闹檐?
这书一看不打紧,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战国时期的刀光剑影之中,彪驰并辔、群雄逐鹿,黄沙漫漫、旌旗猎猎的影像一直在我头脑中盘桓。当我把各种角色放到历史的显影液中冲洗时,渐渐清晰的竟是一位面目清癯、神情庄凝的文官——他叫商鞅,在滚滚烟尘的战国时期,高擎改革变法的旗幡,给中国古老的历史增添了高阔廖俊的凝重一笔。
孟子说:“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不得不承认孟子的评述是如此精准,提起商鞅经历的困境,较之于舜、傅说、胶鬲等人,实在是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的。商鞅本名公孙鞅,是卫国贵族的后代,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家道早已中落,常处在吃了上顿缺下顿的半乞丐状态。艰难困顿中,学了管仲、李悝、吴起的刑名法术之学,又向尸佼学习杂家学说,以期将来能重振公孙家庭的雄风。好不容易在魏国任中庶子,被魏相公叔痤看重,推荐给魏惠王,岂料却遭到拒绝,几乎连脑袋都要搬家。于是,在2300多年前的一个夜里,一个胸怀大志、满腹韬略的青年,沿黄河逆流而上,风餐露宿,西去秦国,开始了艰难的变法生涯。行文至此,不禁替魏惠王浩然一叹。不用商鞅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他错过的不仅仅是一个振兴帝业的良机,更让他的子孙丧失了魏国的大好江山。这个过失对以后整个中国历史的影响几乎是无法估量的。
不必多说魏惠王了吧,为这样一个面对机遇却不知把握的平庸之辈浪费笔墨实在是不值得。好在秦孝公不乏血气、风骨,算得上是一个开明之君。他与商鞅相遇,把奋发图强的热血和商鞅坚韧冷峻的理智结合,发扬成为大秦新的精神和灵魂。秦,终将成为那令六国闻风丧胆的名字,在历史上刻下彪炳千年的骄傲!
但当时的秦在诸侯国中是一个弱国,秦孝公饱尝了诸侯卑秦的苦涩,想改变局面却又苦无良策。周围文武百官都是独尊儒术的死脑瓜,吃肉糜行,看君王眼色行事也在行,却不足与谋。要说服这些人改革变法,损失既得利益,何异于与虎谋皮?况且你商鞅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青年,还是个潜逃入境的家伙,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经天纬地的商鞅可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他讲霸道之术、强兵之策,愣是把秦孝公说得三天三夜不合眼,茅塞大开。旧贵族代表甘龙、杜挚起来反对变法。他们认为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强调“两个凡是”。商鞅针锋相对地指出:“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从而主张“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 秦孝公听到这里,高兴地说:“你说得太好了!”马上拍板,决定由商鞅负责制订变法的方案,并当场提拔他为左庶长。我猜想,大概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吧。提拔得真好,没有权力谁买你的帐呢?秦孝公这一拍板,就拍出了一个横扫六合的虎狼之国,拍出了一个130年之后的大秦王朝!
稍有些历史常识的都知道商鞅变法的内容,不必多加描述。照理讲,法令既出,或当殿宣读、或张榜公布、或使驿卒星夜奔驰送往各地。可商鞅没这么干,他先导演了一出“南门徙木”的小品。叫人在都城南门竖了一根三丈高的木头,下命令说:“谁能把这根木头扛到北门去的,就赏十两金子。”不一会,南门口围了一大堆人,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根木头谁都拿得动,哪儿用得着十两赏金?”有的说:“这大概是左庶长成心开玩笑吧。”大伙儿你瞧我,我瞧你,就是没有一个敢上去扛木头的。商鞅知道老百姓还不相信他下的命令,就把赏金提到五十两。人群中有个人跑出来,说:“我来试试。”他说着,真的把木头扛起来就走,一直搬到北门。
商鞅言出立践,赏给此人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一分也没少。这件事立即传了开去,轰动秦国。老百姓从此对官方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商鞅推行新法。我们在为商鞅的聪明才智叫好时,也常常对眼下的一些怪事感到困惑。就说前些年的一些商家的有奖销售吧,楼前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备置汽车数十辆,彩电冰箱几百台,似乎花上十块八块就能发笔横财。人们似乎也太相信自己的运气,熙熙攘攘拿着血汗钱去买奖券。几天下来,地上扔的奖券没脚脖子,汽车彩电冰箱岿然不动,洗衣粉肥皂倒是卖了不少。于是人们大呼上当,下回再卖奖券,摆上航空母舰也没人掏钱了。由此带来的传导效应可不得了,假的不信还可谓是接受了教训,真的也不信事情可就难办了。兴许学商鞅“南门徙木”还来得及,多树几根木头让老百姓去搬吧,没准搬来搬去,还真的就搬出国家的自信、民族的自尊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来的。
战国正处在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轨的阶段,刑不上大夫似乎天经地义。何况商鞅的变法严重动摇了宗亲皇室的利益,他们如果不努力作战、奋勇杀敌,就有失去尊贵出身的危险。所以,许多大贵族、保守派暗中反对,变法措施颁布一年多之后,秦国境内有一千余人说新的法令实行起来太不方便。更有甚者,秦孝公的太子也在保守派的挑唆下犯了法。太子犯法事件,成为保守派向商鞅示威的借口,人家要看看,你商鞅究竟怎么办!好个商鞅,将太子太傅公子虔割掉鼻子,又将太子少师公孙贾的脸上刻满了字。满朝大臣闻听此事,人人自危,再也不敢多生事端,跟变法作对,要考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不知道那个时候,干部队伍有没有“四风”问题,有没有不严不实问题,如果有,应该很快能刹住吧。现在,中央以“永远在路上”的决心惩贪治风,是完全正确的,全国也都衷心拥护。不过从个别地方的实践来看,把中央的“经”念歪了的不是没有——既有放纵松懈的问题,也有胡乱弹琴的问题。我以为,与法有凭有据(犯什么错误就给予什么样的处罚)是首要前提,严格执纪问责是根本基础,这是看这段历史给我的启示。
《史记》中说,商鞅变法10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看来变法的的确确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接下来的几年,便是羽翼渐丰的秦国在商鞅的率领下,向东扩展自己的势力,迫使魏惠王割河西之地求和,把都城也拱手让出,为当初不用商鞅追悔莫及。秦国从此占据了华山和黄河的天线,为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商鞅则因为功劳显赫分封土地,提拔为大良造,自己号称商君。
接下去的文章,我总不忍心去读,不由得想大声提醒商鞅。战斗正未有穷期,你怎么就满足现状了呢?变法改革是有了显赫的成绩。以后的路还很长很艰难,应该不断适应形势进行新的探索,你怎么好就此止步呢?被割鼻黥面的王孙贵族正司机反扑,一股黑势力已经悄悄包围了你,你怎么就高卧不醒、毫无察觉呢?你变了,商鞅,再也不是原来的商鞅。重振家族荣光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认为“大丈夫得志已报”,早忘了黄河岸边的孤独凄惶,早顾不得百姓的含辛茹苦。你大造宫阙,劳民伤财,讲排场、摆阔气,入则锣鼓、出则仪仗,简直可以跟秦孝公一字并肩了。楚国的吴起被乱箭穿身的教训总不该忘记吧。赵良百般劝你,希望你不要贪慕虚名,应急流勇退,方可稍得安全,还特别指出你所面临的危急局面,不仅来自皇亲国戚们的怨恨,而且也来自己的功高震主啊。可50岁的你,本应知天命,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事情到此田地,商鞅,你的死,不过是个时间和方式的问题。
历史像是有意识设下一个圈套。在秦孝公去世后,太子即位,是为秦惠王。保守派和大贵族们趁机以谋反的罪名状告商鞅。商鞅无路可逃,最终被擒,身受车裂之刑,他的家人也被杀掉。我敢说,商鞅被害,表面上是由秦惠王下令进行的,与秦孝公完全无关。但仔细分析起来,事实并非那么简单。秦惠王上台之后,并无过人的才干。而商鞅此时担任大良造已10年,长期掌握军政大权,显赫一时。然而秦惠王一上台,便轻而易举地除掉了他。显然,如果没有秦孝公的预先安排,秦惠王的顺利得手是难以令人相信的。《战国策》中记载秦孝公病重时,曾提出把君位让给商鞅,而商鞅没有接受。这实际上是秦孝公在安排自己后事时对商鞅的试探吧。秦孝公一死,商鞅便丧失军政权力,束手待擒的事实也明白告诉人们,孝公深知位高权重的老臣是年少的儿子秦惠王难以驾驭的,孝公不会看不到,因此他对后事是作了精心安排与准备的。这样类似的故事,同样发生在后世的许多君君臣臣身上。在车裂的刑场上,我相信商鞅一定在心里念叨着他与秦孝公的对话:“信君如信我,终我一生,绝不负君!” “公如青山,我如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
罢笔时,一股淡淡的苦味儿弥漫在心头。忽然想起前几日我在《咏韩信》中写下的句子:学剑早轻万人敌,登坛还使一军惊。将略兵机何足道,歌风台下叹良弓。吟罢低眉,默默祈祷:商鞅,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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