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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 血脉

作者:站长   创建时间:2016-11-28 00:00   阅读量:15682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1625

 

 

 

 

 血脉

     作 者:秋饰—丹枫  

    秋天。

    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一个给我意外震撼的秋天!

   “大伯来了!从老家来的,现在哥嫂家,妈说叫你快些回去,和哥嫂陪大伯一起回家”。

    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小妹急匆匆的跑来,满脸的汗水,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我这个消息。一时间,我惊讶!惊喜!惊叹!惊讶,这是我觉得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惊喜,近四十岁的我,咋也想不到这辈子还能看到大伯了;惊叹,人间血脉亲情潜在的因子威力,能逾越千丈鸿沟,能抵消一切顽冥不化的恩恩怨怨。

    我终于盼到了学生放学时间,心急的一路小跑,直奔哥家去接大伯回家

    记得从我懂事开始,我们家从来没有亲戚走动。

    大伯,我是从母亲和姐姐说悄悄话的只言片语中听到的,在父亲的老家,还有一个与我父亲一奶同胞的亲哥哥。但我一直纳闷,从我记事起 ,几乎没听见父亲提起过他,就连母亲和姐姐唠嗑说起老家的事,也是趁着父亲上班后不在家时,用只有她俩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嘀咕着。偶尔不小心叫父亲听到,父亲就会立起眼睛瞪着母亲,脸沉得和黑铁一样,那架势如果母亲再提一个字,他就会过去打母亲。吼道:“能不能别再气我”说完还会随手使劲的把房门摔得山响,走出门去,这时母亲就会唉声叹气地说:“唉,这辈子别想再回老屯了。”

    我不懂,为什么提起老家,提起大伯就像提起令人恐惧的瘟疫一样。为什么每每提及此事,父亲就会暴跳如雷,和睦的家里气氛,顷刻间就变得硝烟笼罩。我曾趁着父亲不在家时,偷问过母亲,母亲眼睛急忙往窗外瞄,生怕叫父亲赶上听见,急忙说:“你找挨打啊,啥都打听”。连吓带骂也是三言两语的把我打发了: “小孩子,打听这事干啥,大了你就知道了”,我知道母亲怕我嘴没遮拦,不小心说出去,惹着父亲生气。因为父亲对这事特别敏感,生起气来很可怕。她们越是这样,我的好奇心越重,心里的疙瘩也越系越紧。

    那些年,林区靠大木头出钱,日子远比农村乡下过得好,同来林区的老乡家总有老家的亲戚来串门,带来山外那好吃的粘豆包,黄米饼。我们家从没有亲戚来。吃到这些,都是邻居送的。一看到别人家来亲戚我就羡慕,家里面有亲戚来多好,大家多亲热,多热闹啊,既然老家有大伯在,咋就不来呢?这个事,像谜团一直困扰着我童年时的好奇心,闷在心里乱麻麻的。

    时隔多年,姐出嫁以后,我去姐姐家串门,姐俩唠嗑时,我又想起了这件一直在我心头的一角占据了多年放不下的心事,一定要姐姐给我讲讲老家的大伯和我们到底怎么了?

    姐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问呢”,我说:“姐,爸妈不在跟前,你讲给我吧,别人家都有亲戚,咱家一个都没有,老家不是有个大伯吗?大伯和咱家是一家人啊,咋不和咱家来往”?姐说:这事啊,要是在爸跟前,打死也不敢讲的啊。是啊,老家是有个大伯,还有好几个姑姑呢。但是爸带咱妈来东北以后,和老家基本就断了联系,用爸的话说,今生这辈子,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和老屯的人来往。说起大伯,他咋好意思来,他是不敢来的,来了咱爸死也不会认他这个哥哥。他对不起咱爸,咱妈。他出的事叫咱爸咱妈太伤心了”。我也不愿意提起他。我和姐说:“姐,你告诉我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家里的事我也该知道些,再说了,这亲戚的仇还得记几辈子啊,老人们的事和咱啥关系啊,也不能不认亲啊”,姐说,“你没经历过,你不懂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我缠着姐一定要她说,姐姐打声唉声,娓娓道来。

    姐比我大一旬还拐弯,父母亲从老家带她来林区时她已经六.七岁了, 什么事也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月的苦难和遭遇,在她幼小的心里刻下了太深烙印,也叫她早熟了很多,心里自然埋下父母亲带给他的影响,对大伯也记着仇呢。

    姐说:她出生的时候,刘家在老屯是大户人家,日子过得很富庶。有很多骡马。挂车,土地。农忙时还雇短工。 当家人是爷爷和大伯。全家三十几口人的衣食住行,全由大伯操心,一人说了算。大户人家的家规也很讲究,各房各户一年的花销都在秋天收成后,按人口多少,年龄大小一次性发完。要是谁家的大人孩子有个天灾病业的,都由爷爷出钱请先生治疗,不从个人家的分子里花销,一大家子人也算和睦。

    大伯人很勤劳,持家精细。精细到无论谁在灶上做饭,他都要看一看米放的多少,柴烧的多少,那时全家三十几口在一起吃饭,做饭是全家女人轮流着做,他每天都辛辛苦苦的查一遍,才放心。一次轮到我母亲做饭,不小心把舀水的葫芦瓢碰掉了地上,刚好大伯遇上,大伯心疼的捡起来摩挲半天,说:“还好没打破,要不又要糟蹋东西了”。葫芦瓢是自家产的,又不要花钱买。就这件事,大伯嘟哝好几天。还有一回,也是母亲在做饭,因姐是小孩子,哭闹着要吃锅里刚铲下的锅巴,母亲心疼女儿,就偷着递给她一块。这时叫大伯看见了,大伯当时没说啥,过后对母亲说,再不许这样做,家里大人孩子多,这样做叫别人看见,以后谁做好饭先给自己的孩子吃,这个家就不好管理了。就此事,母亲和全家人赔了不是。但是家里人口多,琐事多,自然有不服管的,大伯也从不和谁吵,只是闷闷的自己生气。姐说她从小最怕的就是大伯,虽然大伯总是和蔼微笑着抱她,可是在大伯的怀里姐从来没笑过。

    大伯起早贪黑为家里操着心,思虑谋事,身体很清瘦,大家对他都很敬重。

    在这个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里,大伯最看不上的就是他唯一的亲弟弟,我的父亲。

    我父亲那一辈,姊妹九个,只有我大伯和父亲两个男孩。大伯是大儿,而父亲是最小的幺儿,中间隔着七个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爷奶把父亲当宝贝疙瘩一样疼着爱着惯着。要冷的不给热的,要酸的不给甜的,七·八岁了还吃奶,没离开娘怀。上边又有八个哥姐疼着,那惯得“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不成样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成了泼皮,全村大人孩子,谁都懒得惹他,惹了一点爷奶就护着儿子找人家理论。倚仗家大业大,村里的人也都谦让三分。因为父亲,爷奶也没少得罪过村里人。好在有大伯,时而使些小手段,安抚人家。

    老屯是有历史渊源的,这里住的人都是几辈子的人传下来的, 彼此扯着骨头连着筋,多少都有些亲戚里表的瓜葛着,耐于面子,也不没完没了的计较,又都是小孩子的事,有人出面调停,也就算了,况且,他们背地里也受到大伯好处。

    于是,父亲在爷奶溺爱、哥姐娇惯、邻里谦让、自己任性中长大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又开始不误正道,出去耍钱。爷奶知道儿子是个不吃亏的主,在外受不着气,惯着他由着性的玩,钱都是爷的私房钱,花多少,大伯不知道,爷奶在世惯着不管,哥姐自然不敢管。爷奶去世后,父亲已被村里的人公认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一样的人了。谁看见他都厌恶地离他远一点。好在大伯为人平和,全家人在老屯里住,也还混得过去。

    大伯正式掌家以后,开始觉得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弟弟刚刚没了父母,也够可怜的,再说,也不能父母刚刚没了,就对弟弟撂脸子管三管四的,那样不叫屯里人笑话死,也得在背后指脊梁骨讲究死,大伯心里虽不是滋味,也还顺着他的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将就着他。很少管他,没钱给钱,只要不给家里惹事,乐不得叫他玩去,家里也好清静些,期待着几年后,他长大就能懂事了。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天长日久,大伯才知道,父亲是个败家子,以前他耍钱,都是爷奶掏自己的私房钱给他玩,现在爷奶没了,他玩的钱自然出自大伯的钱袋,眼看着给他的钱,流水一样的输了出去,大伯的心真是上火,大伯感觉到,绝不是一两个小钱能打发得了这个弟弟的。日子长着呢,这样下去,什么家也得败在父亲的手上,况且大伯又是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吝啬钱财的人,便开始对父亲讨厌起来,在经济上收了口。为了把父亲玩的心收回来。大伯使了好多招,哄着捧着的随耳根子告诉,赌钱不是什么好道,人都长大了,该悟点正事了,父亲嘴里答应着,该怎么还是怎么。大伯气的不给他钱,父亲就拿家里的东西卖钱,看见什么卖什么。大伯气的拿绳子捆住他,不叫他出去耍钱,他就又作又闹绝食。父亲的年龄和大伯的女儿年龄相仿。有父从父无父从兄,爷奶在世时,大伯就像长辈一样护着父亲。爷奶没了,大伯担兼着父亲的义务,把这个弟弟看的比自己的孩子都重,一样心疼,又怕伤了他,只好放开他。大伯又到处张罗给他成个家,让他知道过日子的不易,有了媳妇也许能拴住他。

    可附近的十里八村,谁不认识他?谁不知他的细底?再穷的人家也不愿意把女儿推进火坑,嫁给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谁都明白,就是家里有座金山,也扛不住赌徒天天败霍啊。耳闻目睹自己连媳妇都没人给,父亲更是变本加厉,破罐子破摔,越发玩的不回家了。

    千选万挑,远近无缘。 

    总算有一户山东逃难过来的人家,走到村里时,家里有人病了,困在村里不能走了,住在村边露天的柴禾堆里,大伯看见一家人可怜,就把自家闲着的柴房,倒出来给了这家人暂住,又隔三差五的稀饭汤水的周济病人,这家人感激大伯的搭救之恩,

    看见大伯勤俭能干,家底又殷实,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就这样母亲一个十七岁的山东女孩,任命运逐流嫁给了一个十里八村都小有名气,好吃懒做的赌鬼,我的父亲。

    还别说,母亲过门的头两年,父亲真的不去耍钱了。开始和大伯下地料理农活,虽然父亲没弄过锹镐,没扶过犁。单凭他聪明,一看就会,而且干啥都像模像样的。 大伯一展脸上的愁容,满心欢喜,逢人就夸:“谢天谢地,老天有眼,我家‘老疙瘩’(指我父亲)总算改好了,出息了”。母亲也笑在脸上,喜在心头。

    好景不长,有姐姐那年,父亲的毛病又犯了,这回他不在村里玩,专门到外村去赌,叫大伯和母亲抓不到影。有时一连几天不回家,苦坏了母亲和姐姐。

    大伯知道,这一回是无可救药了,赌鬼赌鬼,赌起来像鬼,谁都治不了。家里有点钱不够他赌的,没钱就借,借不到就偷卖家里的东西,秋天刚收的一年的口粮,他连偷带卖过不上半年,就断顿了,母亲把家里的东西东藏西掖怕父亲卖了,父亲不管,没钱就借,借不到就偷,家里的东西能变钱的,只要让他看见准没影,任凭母亲哭着劝,也无济于事。把个好好的家折腾的上下不安宁。 大伯和他生不了这份闲气,受不了他这般做法,不管别人死活的糟蹋家里的东西,顾不了村里人笑话,也顾不了脸面了,心一横,决定分灶另过。

    事也巧,就在这时,土改工作队进村了。大伯是个精明人,听了动员报告,便把自家的车马什么的,主动分给了以前给自己家打过短工的亲戚们,留下的也是和工作队要求的一样。工作队对大伯的表现给予了奖励。就是把成分划到了中农上。大伯性格极其平和,在村里没有罪恶,就是吝啬钱财。这回大伯把自己的财产主动拿出来给了他们,毕竟是住了几辈子的亲戚里表,乡里乡亲,也没人说大伯的什么不是。

    父亲在工作组队的帮助教育下,耍钱的毛病也收敛了好多,以前在私塾里不好好学,现在又进了识字班学习,父亲天资聪明,什么一学就会,高兴时还会教给母亲。据母亲说她识的字,多半是父亲教会的。

    1950年抗美援朝开始了,村里在征兵。家有两个男劳动力的必须有一人去当兵为国效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大红标语贴的满街满墙。大伯家自然不例外,有他和我父亲两个劳力,必去一个。 大伯就是精明,他在村公所的名单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就和村公所负责人说:“我们家是要去一个,我们一大家子的事离不开我,叫我们家老二去吧,他在村里耍钱,叫他当兵去改改毛病。村公所不管,只要你家名额有人顶就行,谁去都一样。

    就这样,当时大伯是怕父亲在家耍钱,把家底都耍光了,就让父亲当兵去了,父亲的坏毛病为自己挖了陷阱,也助大伯把他推上了生死如烟的朝鲜战场。大伯因此躲过了死亡的险境。

    父亲光荣的当了兵,抗美援朝去了。姐说:那天,父亲胸前戴着大红花,全村敲锣打鼓的在场院集合队伍,父亲拉着母亲的手,不撒开。他和母亲说:“这是大哥叫我替他的名字当兵的,是叫我替他去死啊,这都是我耍钱赚来的不好”。母亲是个柔弱的女人,无力抗拒家庭中男人们做的决定,不说话只管哭。后来村公所带兵的人来了,把父亲拉走了。

    父亲走后,剩下了母亲和两个孩子,当时姐姐才六岁,小哥两岁。大伯并没因为父亲是替他的名额当兵去了,对母亲她们多照顾一把,反倒是一看这三口人,没有能干活的,都是白吃白喝的。心里更加纠结。为了吝啬钱财,忘记了血脉亲情 ,更不顾这弱妇幼子的死活。自己主张把家分了。

    母亲一个柔弱的女子,从进了这个家门,就没有说话的地方,平时就是以夫为主,唯命是从。如今丈夫走了。没了主心骨。能有谁替她说句公道话。

    母亲含着眼泪,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从大伯的院子里,搬到了老家江北的一座小马架子里住。小马架子是祖上住过的老屋,已多少年没人住了,又矮又小,四壁透亮,屋顶露天,根本住不了人。母亲又哭又嚎求大伯把房顶修一修,哪怕四周墙壁她自己摸泥。冬天快到了,要不没法过冬啊。母亲哭一遍又一遍的找大伯帮助。大伯推说太忙,不肯帮助,其实是怕花钱。后来村里有人觉得大伯出事太过了,看不下去,把这事反映到村公所。于是大伯被叫到村公所;指责他对抗美援朝有意见,不愿意当兵,还欺负抗美援朝的军属等等,一大堆帽子扣上,吓得大伯出了钱,把小马架子简单的修了修。

    可到当年秋天分粮食的时候,大伯还是有意无意的少分给了母亲他们糊口的粮食。克扣回了修小马架子的费用。

    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在饥寒交迫中艰难的度日,得不到父亲的一丝消息,村里的人说,去的人回来的消息,都是阵亡通知书,没有活信捎回来。失望叫母亲整天以泪洗面。即使这样,大伯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们的存在,从来没有来小马架里看过她们。

    忽然没有一天,小哥病了,瘦骨如柴的孩子,呕吐、发烧,水米不进。说着胡话。母亲无奈,用家里仅有的值钱的东西,她结婚时的彩礼,一副银手镯请村里巫医来给小哥跳大神。巫婆烧着香火,掠着钱财,嘴里念着鬼话,只弄些香灰给哥哥喝下去,病非但没好,反倒更重了。临近年关的时候,哥哥躺在母亲的怀里,永久的睡了。母亲在悲愤中嚎的嗓子哑了,人呆了。姐姐拉着母亲的手哭个不停,喊着妈妈。姐说,也就是那一年,母亲做下了病,一听谁家的孩子发烧,母亲的腿就哆嗦的不能走路。

    姐姐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个情景,想起来心里就怕”。六岁的姐姐,什么都记得。姐姐挪了挪身子继续讲诉。只见妈妈抱着弟弟摇着他的手,喊着他的名字一直哭,后来妈妈把弟弟用家里唯一的一个像样的被单包了起来抱走了。他以为是给弟弟看病去,乖乖的在家趴在小窗上等着,盼着母亲回来,一直到天黑的时候,才见村里的两个人把妈妈送回来,妈妈嘴里吐着血,衣服上带着血,自从弟弟没了以后,母亲伤痛至极,哭伤了肺一病卧床近两个月,从那以后小马架子像一座坟墓,没了生气,母亲多少天也不说一句话,很少看见烟火。

    转年春末的时候,家里的粮食已接不上秋粮下来,母亲便到田边野地采挖野菜填补肚子。一天母亲挎着篮子刚要回家时,看见远处来了一个个子高高,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的男人,直奔她来了,母亲吓得慌忙往回赶,到家时已吓得说不出话来 。谁知这来人也随着母亲闯进了门。他蓬乱的头发焦在一起,胡子满腮,眼窝深陷,灰黄的脸色。只在那头发分开的缝隙间看他一双眼睛的白眼仁还在活动,知道他是活人。他一进门,就把母亲拉在怀里死死的抱着。母亲挣扎着,喊着,无奈他的双手紧紧就是不撒开。嘴里呜咽的喊着:“我没死,我回来了,我没死,我活着回来了。孩子妈,我回来了啊!”然后他呜咽着、诉说着、哭着。母亲不再挣扎,静静地在他的怀里体验着那曾经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抱,无声流着积攒了很久的、思念的、痛苦的、委屈的泪。

    姐姐吓得尖声地叫着!父亲把姐姐抱起来,一家三口就这么抱着,抽泣着,抱着,不分开、、、、、。

    父亲去抗美援朝的半年后,转回来了。姐说。她和母亲根本认不出父亲,要不是父亲喊着他们的名字,她们以为遇上了坏人,父亲的样子,着实叫人看着可怕,可怜。衣衫褴褛,衣服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坏的不能遮体,长长的裤管已经撕絡成条,头发长的像山里传说的野人。直至在父亲抱她那一刻,她从那慈爱温馨的气息中认出了爸爸。

    父亲讲:“从村里出发后,大约走了一个月,才到了鸭绿江边。过江的人太多,白天飞机扫射无数次,明显目标无法过江,都是在晚上行动。江面水湍急,运输的船少。他们部队在江边等了十几天,才算过去了。往前开拔没几日,在一个晚上待命休息时,一个连队所有的人在帐篷里被飞机的炮弹炸飞了。当时父亲被帐篷布的残片卷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是被清扫战场的人从帐篷的布里,抖落出来的。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时,已在野战的医院里了。父亲浑身全是炮弹片的碎片,大小不计其数,最重的是肺里还有一块,但是那时后方医疗环境有限,怕有生命危险做了保守治疗,父亲一侧的耳朵,也是那次被炮弹震聋了,根据父亲的伤势,定为二等乙级伤残转业回到老家。父亲在前方部队转业后,风餐露宿,走了两个多月才到家。到家时父亲身上的伤口有的还流着脓,还没有完全愈合好呢,父亲肺里的弹片一直带到他去世。

    在战场上,父亲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一个连的战友,瞬间全消失了,那里有他同去的乡亲和战友。生命在战争里,如尘如沙如灰如烟,生命如草芥。

    人生不经历不成长,战争洗礼了父亲的人生观念 ,想起与他同去全连所有的人都牺牲了,只有他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父亲知道这一系列的遭遇,都是源自大伯一手的操控,将他自己的名字换成 父亲的名字,狠心的把他推向了充满死亡的战争。他知道,在自己走后,大伯又把他的妻儿推向了饥饿威胁的死亡的边缘,导致自己爱子夭折。他更知道大伯心里只有钱财。什么兄弟,亲情,在他那里已不存在,与他堪比仇人,父亲也清楚,大伯最是恨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才导致他不顾兄弟情分,作出决绝选择。

    父亲没有找大伯理论。只和母亲说:“都过去了,你放心吧,有我活着,我不会叫你和孩子在受苦了”。

    父亲回来的那个夏天,带着妻儿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老家,离开了大伯那双有些愧疚,又有些不安的眼神,举家来到林区。在伊春市大丰林业局(金山屯 )开始了新的生活。

    姐说,父亲真的脱胎换骨了,从那时起没见到父亲再去耍钱。连烟酒都很少动,每月开支都是如数交给妈妈管理。

    父亲在老家上过私塾,识得一些字,建国初期上班工作的有文化的不多,领导很重视父亲有文化。要他做会计工作,着重培养他。

    父亲也对自己的工作十分热爱。我小时候,最爱看的就是父亲汇账时打算盘。什么“一口清”,什么“大扒皮”,加减乘除,父亲无所不能,把个算盘拨的噼里啪啦又脆又响。出神入化。每当这时,母亲的脸总是充满温柔的、满足的笑。我心里也好生佩服父亲。

    姐说,自从全家来林区后,父亲一次也没回过老家,也不许母亲提起。和老家那边,在父亲对大伯的鄙视中,断了联系。

    有时候听说老乡家来了亲戚,父亲的心情就不好起来,脸色像锅铁似的黑着。或者是去他的单位躲起来,不和老乡家的亲戚见面 。母亲知道父亲虽说表面看似不愿意提老家,但内心思念老家的痛苦无以言表,母亲为了不伤父亲的心,只能劝慰他。一次老家来了一房远亲,一定要见到父亲!他向父亲捎来了大伯的口信说:"大伯自从父亲带全家离开老家后,他日益痛苦,觉得对不起亲弟弟,悔恨当初自己做的过分,只吝啬钱财,伤了一家人的骨肉之情。希望弟弟不要记恨他,他还说,现在大伯家谁都不敢提我父亲,只要叫大伯听见,他就会老泪暗流,伤心好几天。这麽多年了,都过去了,回老家看看吧。毕竟是亲兄弟啊,老家的人都想他”。亲戚好言劝着父亲。

    父亲笑着,脸上青一阵 白一阵,那痛苦的往事在心里翻腾,最后,他黑下脸对来人说,你告诉他吧,那个弟弟已经在替他当兵时,被炮打死了。当初不是他叫我替他去送死吗,我也死过了。他在我走后,又把我的妻儿逼上死路,我的儿子也死了。你们的命都是金贵命,我的命 和我妻儿的命就是稻草命吗。亲兄弟,血浓于水,我愿意替你去死,可你拿我的妻儿当回事,也不枉我对你当哥的付出。你那里还有亲兄弟骨肉情???你最心疼的就是钱吗,你看我们一家好过了,占不着你的了。你来这套了。你的心不是黑了吗,怎么变了。父亲越说越气,这些年憋在心里不轻易吐的话,一下子倒得干干净净。又狠狠地说:“你告诉他,我没他这个亲哥哥,他也没我这个亲弟弟 。说完父亲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晕了过去。狠话说出来了,心痛的流血。那一次父亲一连吐了几天血,医生说,气滞血瘀,肺子血管破裂,我们知道父亲在朝鲜战场上回来后,肺子上还残留的炮弹弹片,由于气愤引发了肺血管流血,这次又因提起伯父,险些失去生命。

    就这样,以后老家再也没人敢捎信来了。

    时光悄然流逝,父亲越来越老了,他常常自己独坐在墙角的一把木椅上,闷声叹气。有时半夜起来,也是咳嗽声与叹息声交织在一起,那种思乡情,日益及深。无法驱除。折磨着他的心灵。 转眼一九七七年的春天来了,一天大清早,父亲母亲刚刚起床,我这些孩子还趴在被窝里赖床,就听有敲门的声音,妈妈打开们!老家的一个老乡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穿戴很整洁的青年人,个子比父亲高,手里提着两个满满袋子,年龄与姐姐相仿。老乡指着我父亲和他说:“小武快叫叔叔,这就是你二叔”,那个叫小武的年轻人,急忙上前拉住我父亲的手,说:“二叔,二叔好,我是你侄子小武啊 ”!颤抖的声音里带着激动和惶恐,又拉着母亲的手喊二婶。父亲惊愕张大嘴巴,愣在那里。我趴在枕头上好奇的瞪眼看着感觉很奇妙。屋里静极了,空气在凝固,凝固。

    老乡急忙圆场说:“这是大哥的老儿子叫小武,在咱生产队当队长呢” 这孩子知道当年他父亲的所作所为,觉得对不起你们,执意要来山里看看你们。父亲这才动了眼皮,仔细地端详眼前的人,一笑之后,脸又转青了。母亲知道父亲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又怕他激动引起老病,拉着父亲胳膊急忙说:“孩子大老远来的,咱们来林区时他还不懂事呢”。父亲懂得母亲的意思,有气不能撒在孩子身上。血脉这东西甚是奇妙,那里流淌的是传递亲与爱的基因,父亲打量着我的小武哥哥,脸上的气色转柔和了许多,和母亲说:“去给孩子做饭去”。母亲转身去厨房,老乡跟了出去。

    小武哥毕竟是个生产队的队长,遇事一点不慌。他看着父亲的脸,拉着他的胳膊说:“二叔,来,坐这”。父亲没说话,坐在了他的身边。空气尴尬着!小武哥打破气氛说:“二叔,你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啊”。没想到这句话,正触上了父亲的痛处。他大声说:“过得好吧,这不得感谢你那个六亲不认的,狼心狗肺的亲爹吗,要没有当初把我推出去当替死鬼,我那有今日,回去告诉他,他积了大德了”。父亲的火气大了。景武哥是受过教养的人,他静静地听着父亲数落。最后,父亲说:“也怪我那时不懂事,叫你奶奶惯得满身的毛病。但是也不该叫我送死去啊,心够毒的。母亲接茬说:“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说自己错,还真在孩子面前说了句实话”。父亲看了母亲一眼,没再做声。小武哥说:“那时我小,不懂事。长大后村里的人没少和我说你们背井离乡的原因。这么多年一次都没回老家。小武哥说:“以前我父亲不好,都是他的错,欠下你们的太多了,如今侄儿长大了,我替我父亲还欠下叔叔、婶婶的情,向叔叔婶婶,弟弟妹妹赔不是。也希望叔叔、婶婶原谅我父亲的自私和无知,如今你们都上了年纪,不管咋说,人不亲血亲,咱们毕竟是一个祖宗的亲人,老一辈子的恩怨,不能传给下一辈,不能叫我们下一辈心酸不来往,连亲都不认吧。我这次来就是请求二叔二婶原谅的,再和姐姐、弟弟妹妹认亲来了。咱不能一棵秧上的瓜东西扯,将来你们走了,我们散了,向祖宗没法交代”。父亲听了默默不语。

    小武哥在兜里掏出一把带链的银锁递给父亲。这银锁是父亲过百天,爷爷拿出银子叫大伯找人给父亲打的长命锁,父亲小时随身带的,后来被父亲耍钱卖掉了。卖给谁,父亲都不记得,不知什么时候被大伯赎了回来,留了这么多年。又这么光亮,不知大伯平日里怎样思念父亲,每天要拿出多少回,摸多少回,那银锁铮亮铮亮的,一定大伯摩擦的原因,现在由小武哥转给了父亲。父亲拿着这个物件,反复的摸着,眼角有泪水噙着。父亲在想什么?是不是在银锁上摸到了大伯的手印,嗅到了大伯的气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荒唐......我看不明白······我想着·····

    小武哥说生产队里事太多,只呆了两天,就匆匆走了。临走对父亲说:“回去吧,回老家看看亲戚”。父亲只说了一句:“从前那个我,已经死了”。眼里充满痛苦的望着远处天边一抹雪白的云在游荡,像是在回忆,像是在忘记。还是想把心思托付给那朵云带回老家呢······

    小武哥走了,他带来了大伯的忏悔和歉意,带来了老家亲人的呼唤,带来了老家对远方游子的惦念,却没带走父亲对大伯的原谅。

    从小武哥走后,父亲的脸上多了光彩,常常下班回来会弹起他那把老的掉了牙的琴,这把琴伴了父亲几十年了,以前他弹琴,曲调都很苍凉,记得有什么《苏武牧羊》什么《姜女泪》,每当他弹琴,脸上那份愁苦的表情我们是不敢看的。这时,母亲都会偷偷撵我们说:“都去玩吧”!我们都悄悄躲起来了。这回父亲弹得不一样了,什么《小拜年》,《丢戒指》都是很欢快的曲子,听了叫人舒服。尤其父亲会随着小曲高兴地用脚跺地打着拍节,这时的我们也会围着父亲看着他双手灵活弹琴的妙趣。那把银锁,父亲交给了母亲收藏着。

    父亲依旧没回老家,我们都知道,父亲心里那份积怨太深,心里被大伯那种一次次泯灭亲情作为伤的难以治愈,但他从骨子里流出的原始亲情的呼应却无法割断,那种血脉基因传递的信息一直折磨着他,他想忘却,思念却越来越浓。我们还发现,父亲偶尔会拿着那把银锁小心地摸挲着和母亲聊及老家的事了,只是闭口不提大伯。

    我恨不得穿越时间,好回家陪大伯和父亲见面。

    大伯七十二岁了,个子和父亲差不多,一身青衣褲帽,长方的脸庞,一双敏捷的眼睛,耳朵特别大,胡子刮的很干净,说起话来很平和,身体很健康。

    我奔到哥家的时候,进门就先打量大伯,从头到脚看个仔细。哥说在等我。我叫了声大伯说,:“大伯,咱回家啊”,大伯说:“你小武哥说,你爸爸没原谅我,我是怕他真的撵我走啊 ”。说着老泪流了下来,大伯接着说:“孩子啊,我是对不起你们爸妈,你们帮大伯把这一关过去啊, 我死也瞑目了。”

    看着大伯从心里流露的伤感,我心里好生可怜,我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父亲和大伯结了多半辈子的疙瘩。这次能解开吗,我一定要说服父亲与大伯和好,我给自己鼓着勇气。

    我和哥嫂陪着大伯往父亲家走,一路上大伯的头始终沉重地低着,一言不发,泪水始终流着,那样子好像愧疚的无地自容。心灵被曾有的过错鞭挞着,折磨的十分痛苦。

    门开了,父亲一脸泪水,他早知道大伯来了,呆滞的目光盯着门口,傻了还是痴了,他盼这一天,盼的头发都白了,怎么这一天来了,他的心空了。母亲在一旁紧拉着父亲的手,真怕他把满腔的积怨化成复仇的拳脚,对待疑似仇人的亲人。

    大伯老泪纵横,进门扑通就跪倒在父亲的脚下,泣不成声喊着父亲的乳名,一口一个对不起,对不起·······

    父亲仰天一声长叹,那声音是压抑多年的低吼,喉咙里一阵呜咽,双膝屈跪在大伯面前,浑身颤抖着扶起大伯,兄弟俩抱在一起,无言,无言,痛哭,痛哭。父亲和大伯在哭声中,在心的呼唤中,在深切的思念中,至亲的泪水和血脉胶融在一起。 大伯转身又对母亲屈膝欲跪被父亲和母亲强拽起来。大伯此时嘴里只念叨一句话:“对不起呀,真的对不起” ! 全家都在哭,这是怎样的团聚啊,在一片哭声中,三十多年的积怨在亲人相聚的泪水中冲刷的一干二净。

    父亲为大伯的到来,特向单位请了假,父亲要陪着大伯呆在一起,然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哥俩很少唠嗑,都是目不转睛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也看不够。最多的就是说老喽,都老喽!我问母亲,大伯和父亲都说啥话,母亲说:“能说什么,不能提以前的事,都伤心,以后这些年都不在一起,也没啥说的”。

    我知道他们虽然和好了,可这些年的积怨储存更多的是陌生。我给父亲提了个建议,叫父亲领着大伯去南山或者西山,看看林区的景色。父亲很高兴,带着大伯去看贮木场高耸的楞朵,木材加工车间怎样造材,还去了南山看了大片的树林。大伯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庄稼地里刨食吃,从没离开他住的村子,这下开眼了,哥俩的脸上笑容多了,话也多了,天天滔滔不绝的夸林区。大伯闲时,就拿着篮子满街的捡柈子渣儿,说这么好的柴火,农村可没有,母亲告诉他别捡了,那都是不要的。他可不听还是天天捡,父亲取笑着说:他勤俭了一辈子。要钱不要命的人。大伯听了,也开心大笑着。哥俩的心不再隔阂和好如初了。

    一个月以后,大伯要走了,我们做侄儿侄女的每人给大伯送上礼物,买了新衣新裤,从里换到外。大伯一手一直握着父亲的手,一手握着上山时折的红松枝要带回老家。他不断地流着泪,嘴里说着告别的话。大伯和父亲在一起没呆够。那红松树枝也许是大伯带回去的一份留恋,一份安慰。

    大伯最渴望的还是要父亲回一趟老家,那意思父亲要回去了,就是当着全村的人承认父亲原谅了他,他对村里的亲戚好友也算有个交代了,了却了一桩多年的心事和人格上的弥补。父亲懂得他的心思。告诉大伯春节放假时一定回老家看看亲戚朋友。大伯高兴的不住点头,在满脸泪水中依依不舍的踏上了回程。

    那年春节,父亲思乡情切,很早就叫母亲为他准备要给老家亲戚们带的礼物。山里的各种土特产。兴匆匆、急切切地回到了生他养他又叫他伤心离开了三十五年的老家。在那里和老家的亲人们过了一个幸福团圆的春节。

    也是那年的春天,大伯在得到了父亲的原谅后,便带着没有遗憾的心情,十分平静的笑容驾鹤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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