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收罗完夏天的蝉鸣,秋天叶便如同疲惫的蝴蝶轻飘飘地舞落在闲庭的石桌上。明亮的黄叶带有些野性的情味,在沧桑的冷风中瘦成一朵斑驳的墨花。远远望去,端方的石桌倒像是多情之手展开的素宣,石面素淡的白和叶疏落的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落叶颓尽尘世铅华而极具风格的自然之美就这样被巧妙地表达出来了,从楼上往下看,这墨花倒像是徽州女子白云笔下的簪花小楷。辨不清,写的是散文,还是绝句,于是我想靠近看个真切,风却在此刻毫无预兆地吹起,桌上的叶如乱雪,方寸之间,变化万千。我绕过古铜色的小桥苦苦追寻,无奈叶随风逝,转瞬间已无迹可循。查阅古籍,依旧无法领略这秋叶化墨花的美。今晚停电,恰好能在一朵烛花的明灭里去认取我似曾相识的纯色流年。
墨花,是小时候砚石上的墨色花纹。砚是丹红色的端砚,边角有一枝细长的梅,奶奶说这方砚是爷爷做书院先生时用过的,里屋还有些他写的札记,欣喜之余我翻看那本发黄的书,柔韧的纸面上似有松涛之气在游动。三年级对于繁体的字我不能完全读懂,我猜想爷爷的文字里写的并非是远古历史,而是他对昔日解惑时光的追怀。在这本手札的陶染下我开始练习毛笔字,然而那时的我终究只是一个小学生,起初写的字歪歪扭扭,一如在少年时的奔跑,踉跄,摔倒。写不好并不是错误,也不是不正常,快要西下的太阳将小核桃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青草榻上是整田疲惫了稍作休息的叔叔,他粗粝的脸上还留有劳作时飞溅而起的泥点儿。哥哥走在老牛后面将犁扛在肩上,随即递给我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子里几尾淡墨色的草鱼在几条水草间追逐,嬉戏。
月亮从新芽变成满弓升入半空,不想深思课上老师讲的运算法则就躺在床上。一片月下,水光浮动的稻苗深处溅起蛙声一片,白日里的喧嚣似乎也被月亮吸走了,而我在温柔的夜色里甜甜的入梦。第二天的数学课上那一页错了的习题被风翻起,老师在走下讲台检查我的作业,流失的光影像一道弯曲而绵长的圆周曲线环在昨日和今天,老师语气有些严厉:“我问你,你是不是把这道题的小数点吃掉了?”在老师眼神的逼视下,我慌乱地涂掉列错的竖式,橡皮擦下未涂净的笔墨,正一点点包裹着我内心的惊怕。前排女同学的桌箱里放着的是她用幸运草编成的雅绿小辫,男同学鼓鼓的书包里放的是小小的木质弹弓和圆圆的玻璃弹珠,学校后面的草垛里白色小蛱蝶穿花而过,白蔷薇和槐米碰撞出来的香气细腻而又独特,远山上的雾如同连环画上被花妖脚下的飞云。只是,再美不胜收的童趣仿佛还在昨天,只是伸手触碰那些玻璃珠时才发现这些回忆已成遥不可及的从前,光阴点墨入水,缘分聚散无由。
高中的第一次语文测试成绩下来后,老师在讲解《墨梅》的赏析技法,而微风浮过鼻尖夹带的泥土和青禾气息让我更富于想象,人饮水,水予人以灵长,以水墨养梅根,那梅朵又该是何种风骨呢?想象化成明亮的烛火,烧着属于我自己的时空。我似乎感觉到洗砚池边的梅树正鼓出珍珠大小的花苞,一个神清骨秀的书生在长明灯下磨墨画梅花。待回过神时下课铃还未响起,用老师的话来说我上课爱开小差,而我觉得醉于想象的开小差却有着他人无法解读的迷人韵致。回家路上有许多牛的脚印,牛走过的蹄窝里有浅浅的积水,如同一片月牙形的湖,又像是一枚深刻而又浑厚的印章。乱石旁的长脚黑蚂蚁卯足了劲要将小半粒豌豆拖回自己的住宅;蛐蛐儿在野花的掩护下断断续续地鸣唱,声音轻重无序,高高低低,像是被什么压住嗓子似的。远处水田漠漠,麦苗青青,雨水在路边的石头上留下清晰的泪痕,几块巨石形成一座天然的山,石头上覆下数丈白刺花,此处的石也黑如墨玉,为何这花却未能开出墨的韵致呢?
夜晚山风过处流香阵阵,手上还残留未洗净的墨渍,酣然睡去时置身于一个远古的梦里,小鱼透明的尾巴变成姐姐喜爱的素色公主裙,鱼儿紧贴水面卸下身上的银甲,蜕成一道纯正的墨云窜入我的身体。洗砚池边,我看到一个屡试不第的士子用梅一样清的风神与气节点墨成花。他转身将笔递到我手里,笑道:“你也是墨,只要心正品良也能气魄点墨为花,要试试吗?”陡然惊醒,十尺夜色之下的孤寂让我忆起和墨的往昔。小时候,我觉得名字里的“墨”字笔画较多,它的难写程度成为我哭闹之后不去上学的正当理由;直到初三时才从奶奶口中得知我的名字是爷爷去世前写下的一句诗。墨,即磨,花,即华。梦醒后的我透过文墨看到了王冕心藏日月,心系乾坤的梅骨之气,居于世俗而不流于俗的文气正徐徐地弥散开来。随即揭被下床,兴奋之余才察觉桌上没有工笔,起身点灯去楼上剪下一段树枝,回屋画墨梅花,梅的枝干转折顿挫,如曲直有度的人生,迂回流畅自然天成。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品尝这画墨成花的乐趣又随风转入下一刹人世芳华。
时如逝水,永不回头。窗台上的春羽叶片搭配均匀,张度适中,狭长的叶如水墨画里气韵飞动的流云小诗,种植春羽的素烧盆里有数十粒精白的小石头,如同写在缣帛上清清白白的几行相思,又如同白铃兰上乘兴而歌的露水,奈何我未能如同窗台上新植的春羽习养出些诗的脾性。电话的那端她在许下两心不忘的誓约,碎花小匣子里是她写的一百多封信件,那时青春年少,故而念也默默,思也悄悄。只是那些在梦里百转千回的相依还没来得及实现,信已被撕碎了,情未尽,人已散,她将我那些与我在一起的点滴制作成名为墨花记的相册。我没有她的岁月里打坐,不再念起,也不再悲伤,我没有太难过,只是在无人的复印室想起她时会蹲下来暗暗地哭泣;日久年深的暗伤沾染隔水观花的眼泪化成纸面上几朵墨花——你还好吗?信寄出后我没收到她的任何回复,于是我决定要将这一段过往封藏。
日月的变换是太极图上游下的白鱼和黑鱼,首尾相接地交替成我们渡过的日日夜夜,起初我以为你是我,我是你,我们都彼此相依,不离不弃。可我没有料想到我们被分割成黑子和白子,在人生的棋局上对垒,厮杀,不管谁是赢家到最后都是残局。墨本无锋,无锋则不伤人,就算山高水远我不想问询你离开的理由。分开后我始终无法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样相遇和别离,人生越往前,就会越怀旧,我学会了以墨为魂,写我和你经历过的缺憾和圆满,清风徐徐缠绕在我的指缝,我又被风牵着走进下一局人世变换,不管是平顺还是凶险我都会坦然面对,只是我的故事不再与你有关。
由于工作需要,我在数墨寻行之际发现了苏轼所写的《墨花》“造物本无物,忽然非所难。花心起墨晕,春色散毫端。缥缈形才具,扶疏态自完。莲风尽倾倒,杏雨半披残。独有狂居士,求为墨牡丹。兼书平子赋,归向雪堂看。”我想这时的墨花不仅有大气而厚实的奇巧之境,其高岸深谷的悠悠禅意更是凡俗之人不能指涉的。在诗前的小序里,苏轼说了写这首诗的缘由:世人大多用墨画山水竹石人物,没有用墨画花的,但是汴京人尹白能画,为此赋诗一首。尹白精湛的画技的确让人心悦诚服,我个人却更喜欢其另立新奇的勇气。
这时我看到的墨花,印有苏轼清如水朵的名字,三清四白而自带文艺气息,它飞越八百多年的银河烟雨来与我相见,而我的心也变成荷叶里晃动的露水,滚落成苏轼笔下清绝的情韵。我那颗久历尘的心正在他的诗下明媚生辉。墨花之下赴身于九月的司法考试,在一些诉讼与非诉讼中练就了些墨一样的品性,不喜逞口舌之快,不喜谈论家长里短。我听到一些轻视而伤人的言语,我们不能抱怨这个社会有些白璧青蝇的俗气,而那些伤人的话语有几人乐于听闻?
有人说我钟情的墨花,是污,是腐。是近墨者黑开出的毒树之果,是贪墨成风的不良习气,是枉越法度的肆无忌惮,对此我有种悲从中来而又难以言表的疼痛,旁人总能以他们的方式触及到我手够不着的伤口。于是在学习专业知识的同时我开始关注蔬菜的价格,阅读报纸上政府正推行的惠民政策,观看关乎祖国进步的时政要闻,我也在此过程中学会了仁慈和退让。我善感,但我并没有对世事怨愤不满;我多愁,但我并不为此而玩物丧志。因为我心里的墨花是从品格纯良的儒士身上承袭下来的美,是廉明的湖塘里游动的鱼,它时而纯明如光,时而沉浮躲藏,也许它会在某种环境下会遭到轻视和质疑,而它绝不会因此而向怀疑它的人低头。墨花,它也绝不会因他人的声讨而逃之夭夭,因为墨的正雅德行和清廉品格依旧存在于善良之人的信仰中,并会在祖国文明的传承中开出流芳百世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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