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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那事那葡萄(小说)

作者:成敏   创建时间:2016-12-20 00:00   阅读量:15796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9308



编者按:作者用舒缓、平实,富有少数民族特色类似西方作品的语言,不急不躁地描述了一个青年青春期的诱惑,爱情、苦恼和选择。


那人那事那葡萄(小说)
作者:成敏

     一

那是葡萄成熟的秋天里一个温暖迷人的傍晚,云霞被涂染成红的、金黄的、紫的颜色。乡村通往田野的大路上比平常要热闹,满载着葡萄的牛车一辆辆穿过大路,缓缓地,沉重地发出吱吱扭扭的车轮声。赶车人或在前面赶,或在后面跟,赶牛的棍子拖在地上,他们唱着通俗民歌:“吐鲁番的葡萄熟了!我们是多么的快乐……”

农村男女,三五成群,收完葡萄回来,说说笑笑。几个老人骑着毛驴,衬着山谷的灰色背景,在黄昏的雾气中行走。

空气中,葡萄蔓、葡萄汁和湿润的野草气味越来越浓了。牛车上的葡萄闪耀着朦胧的紫色反光。车轮在大路的白色尘土中刻出一道道深深的车辙。谷底已经有几点灯火在闪亮,迷途的母羊摇动着一阵阵叮当作响的铃铛,这铃声在一块块岩石上空,在葡萄园旁边的陡峭山崖间荡漾。赶车人的歌声在牛车单调而低沉的车轮声中,显得越来越响亮。

只有宝根没有唱歌,他赶着牛车走在最后。他沉浸在那凄伤而寂静的秋日黄昏中。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丝忧愁,呆望着面前一辆辆牛车压出的车辙,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倾听谷底发出的忧郁人声,他的心灵正像天色和周围的景物一样,变得越来越黯淡无光了。

平时没有人在乎他,只有“腊肠”,那条身躯很长的、后腰总是在发抖的、脖子一圈白记的瘦骨嶙峋的黑狗,跟他做伴。它是那么兢兢业业,总垂着尾巴和耳朵。黑狗紧跟着宝根手中拖着的那条赶牛用的棍子在尘土中划出的痕迹行走。但是,它不时用红色的小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主人,拼命地摇动尾巴,打着哈欠,还发出微弱的呻吟。

“你怎么了?”宝根问,这时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你饿了吗?咱们一到家就吃饭。好了,咱们快走吧,你要乖乖的。”

狗哼哼得更厉害了,它竖起耳朵,像是得到了一点安慰。

宝根和狗说话已经不止一次了,虽说各有各的表达方式,彼此也能心领神会。宝根时常对它说道:“我跟你有什么不同呢?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是会说话的人,而你是不会说话的狗。”

这天晚上,他心里仍然说道:“到家,卸车,吃饭,我跟‘腊肠’就是干这个的,因为这是给别人拉的葡萄。要是‘腊肠’谈恋爱,过后它会什么都记不住得;我要去街上那家理发店的老板娘香草,过一天再见到她,我也会不瞧她一眼,她也会同样对待我。有钱时她拿我当人,没钱时她拿我当狗。”

突然,在大路那边靠近池塘的地方,一个女人拿起一块石头,朝狗的脊背扔来。

“腊肠”痛苦地嚎叫起来,往前跑去,然后停下来,想舔一下伤口。

宝根撤住了牛,转过身去,两只眼睛发出愤怒的光。

“是谁?”他大叫道。

“我。”那人满不在乎地答道。

“啊,是你。”他认出了是杜美。“你这笨蛋!你过来,看我不把你的脑袋揪下来,用水给你冲一冲脑子。”

杜美果然走了过来,并不害怕。

“你敢!”

他攥紧了手中的赶牛棍,接着又以轻蔑的架势摇了摇头。

“算了!”这时那姑娘说:“咱们讲和吧。你怎么了,宝根?今天吃了油炸知了猴了吗?你这小可怜,你这小可怜!”

狗又跑回来了,杜美想去抚摸它。

“真是怪事,这狗和你一样不通人性,你看,它朝着我的脸叫呢!宝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在想晓梅吧?莉莉已经告诉我了。”

“你怎么了?那女人能告诉你什么?”他轻蔑地嘟哝着说道。

这时,那姑娘冲动起来,恶狠狠地对他说:“莉莉告诉我,你最近情绪不好,是因为晓梅没来找你吧?可晓梅才瞧不上你呢!她已经深爱上一个不像你这样穷、这么野的人,那个人叫李鑫。她去城里找李鑫了,你别再做美梦了,穷小子……是晓梅告诉莉莉不喜欢你的,她让我告诉你最好离她远点……”

“谁告诉你的,是莉莉?”

“不,是晓梅。”

“让她去见鬼去吧,我才不稀罕她!”

“别骂人,宝根,晓梅喜欢上了李鑫,你就别再做美梦了。”

“胡说!晓梅为啥这样?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为了你啊,傻瓜!”

宝根笑了,正像他离开葡萄园,看到那两个逢场作戏的农村妇女互相打起来的那样。他觉得不该相信这个快言快嘴姑娘的恶作剧。因为他太了解杜美的性格,她不喜欢宝根去爱别的女人。

“嗒!嗒!”宝根晃动着手里的棍子,那牛又开始挪动脚步。

“哎!你到底怎么想的?别走啊,我还有话说呢!”杜美在宝根后面吆喝道。

宝根连头也没有回,他有点腻烦杜美,就像腻烦在葡萄园摘葡萄的几个娘们那样,那几个嚼舌头的娘们也在议论晓梅和李鑫。见鬼去吧,这些人只会背后议论别人,这些娘们儿。

夜晚降临了,景色越发朦胧,越发凄凉。瞧,这是村庄最边沿上的一座房子,房子前面的草丛被主人开垦出一块菜地,生长着茂盛的辣椒、白菜、香菜、油菜。瞧,那两堵最高的墙,中间那条洒满羊粪肮脏的小路,正是宝根必须经过的。耕牛默默地迈着疲乏的步子,谨慎而又庄重地向前走着。一群流着鼻涕的半大孩子向颤颤巍巍的牛车扑来。

“宝根叔,给我们一点葡萄吧,给一小串就行!”

“走开,走开,这不是我的,给人家拉的。”宝根摆着手说,“腊肠”也在吠叫着。孩子们在牛车后面拿起几串葡萄撒腿就跑,看着孩子们嬉笑地互相抢吃着葡萄,宝根也笑了:“这帮机灵鬼,看我抓住你们不打烂你们的屁股!”昏暗中,露出了宝根的白牙。

朦胧夜色里,小路旁边一户贫苦人家的屋顶上,一颗星星闪烁着光芒。宝根陷入了沉思。不,他不能相信人们的恶作剧,特别是不能相信娘们的闲言碎语。不过……晓梅会……真是太荒唐了!行了,想都不必去想。他的痛苦的梦想始终把他拉回晓梅身边。只有她才能排解他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不敢向自己吐露。傻瓜,傻瓜透顶!难道她真的喜欢那个鹰钩鼻子李鑫吗?好吧,那就叫他们两个都见鬼去吧!他不愿再想下去了。不过……

一个苗条女人的身影,从小路的前面经过,怎么这么像晓梅?是她吗?啊!见到她,我就该侮辱她,咒骂她。打谷场上短暂的美梦就这样结束了,这美梦是在葡萄园里破灭的啊!但是,那个人却不是晓梅。是理发店的老板娘香草,这个性感的女人是偶然在这里经过,她的身形很像晓梅。

“哦,宝根,是你吗?给我一串葡萄好吗?”

“给你十串,老板娘。拿吧,拿吧。快点,快到胜利家了,这是给他家拉的。让他看到就不好了。”

“真的谢谢你,宝根,我该怎么谢你呢?要不我就和你好一次吧,你不是想要我吗?”老板娘淫荡地笑着说。

“我去你店里去吗?亲爱的香草。”

“如今我可是有男人的人呢,亲爱的宝根。”香草说。她一边把一串串的葡萄装到兜起的褂子里,一边用带着假睫毛的、充满了既懒散,又炽热光芒的大眼睛盯住宝根。

“今晚,我们去打谷场上去吧。”他用火一般热情的声音说道,“拿吧,拿吧,多拿点。我把什么都给你,我的牛、葡萄、我的心……”

“小声点,茂名大叔在那边了,我赶紧走了。”香草说完,扭着丰满的大屁股,像猫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宝根赶着牛继续向前走。果然,茂名大叔走了过来了,他手里拄着拐杖,头上戴着那顶小帽,一嘴被驯服了的野兽般的花白胡须。

“你好啊,宝根,今天夜里,咱们唱一首新歌吧。”他说着,一边看着牛车上的葡萄。

“您到我家里来吧,大叔。”

“我的腿不让我去啊,最近我这伤寒腿老是找麻木。”

“哦,那么,您也听您的腿的使唤了吧?宝根揶揄道。村里就宝根和茂名几个光棍汉,几个人晚上没事就凑在一起唱歌,或者讲笑话和吹唢呐。宝根还是跟茂名老汉学会的吹唢呐呢。不过今晚宝根为了杜美说晓梅喜欢上了鹰钩鼻子李鑫,心情非常沮丧。

“呵,你竟然敢拿我开心,臭小子,你就笑话我吧,我可要开心地唱歌。”茂名老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边走嘴里还嘟哝着,“真是个臭小子,光说有喜欢自己的,可是姑娘是谁呢?怎么不找个让我们也看看?”

这时牛车已经到了胜利家的门口。“腊肠”走在前面,用爪子抓挠大门,兴奋地吠叫。

胜利的老婆开了大门说:“你可回来了,以为你的牛车在路上翻车了呢,正想去路上看看的。”

宝根不好意思地说:“在路上耽误了时间,那条破路真该修修了,车辙太深了!”


 二

卸完车,宝根回到家,躺在铺了草席的炕上睡了一觉儿,醒来后感到一阵阵的痛楚,仿佛有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他醒来时平常喜欢捋一捋脑门的头发。这是他的习惯,而如今他懒得再弄。他觉得空寂的屋子里四周都是黑暗,只有一线黯淡的晨光从窗子外面勉强地透进来。

这时,他却听到了院子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谁呢?是茂名大叔吗?可是脚步声不像。是晓梅,还是莉莉,或者是香草?她们会这么早来这里吗?来这里干嘛呀。“腊肠”怎么没有叫唤呢?他胡乱想着,但身子却没有动弹,他觉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露出了庭院里的灰色背景。

走进来的是杜美,她轻手轻脚,一言不发。

宝根假装仍在睡觉,但是,不时略微睁开一只眼睛,好奇地注视着这位年轻姑娘的动作。她把门又虚掩上,然后,杜美把头上的纱巾摘掉,拿起暖瓶倒出热水洗了脸。然后拿起舀子舀了水,添到锅里,在灶膛前蹲下,开始点火。红红的火焰顿时照到杜美那白净秀丽的脸上。宝根瞥见她那双秀丽的眼睛眯缝着,脸上带着微微的平静。宝根突然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慰。这种模糊的快感逐渐变得强烈了,像是燃烧的一团火,变成了陶醉和欲念。宝根感到自己的血管在急剧地流动,热热的,翻滚着。但是,他刚刚觉察出自己的欲念,就感到羞愧了。他涨红了脸,闭上了眼睛。他以前也喜欢杜美,杜美是那样死心塌地的爱他,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支持。

可是自从遇到了晓梅后,他被晓梅那高傲惊艳的气质折服了。惊艳,对是惊艳,晓梅那种美宝根用他的语言来说就是让人“牙疼”的感觉。她身体高高的,白里透红的皮肤,动作优雅,一点不像杜美那野小子似的大大咧咧。她那一头乌黑、顺滑的秀发结成两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脑后,肌肤闪着光泽,细长的黑眼睛在低垂的前额下晶莹发光。耳朵上坠着珊瑚耳坠,仿佛是同玲珑剔透的两只小耳朵一起天生的一样。看到她就会联想到在阳光下和丰沃大地上诞生的巴基斯坦女人,像葡萄似的那样酸甜(宝根在电影里看到那些巴基斯坦女人都那样感觉)。晓梅的纤细的鼻尖、下唇和下颚更是美丽得无与伦比。她含眸一笑时,腮上就出现两个笑窝,另有两个笑窝,更小一些,则飘在眼角,因此,总感觉她在笑眯眯的。

没有想到能在葡萄园再次相遇。那天,天是蓝蓝的,山谷一片葱绿,柔嫩得像一个天鹅绒铺成的大摇篮。一切都在启示人们相爱。常春藤吐着芳香,两只麻雀在一条枝蔓上相爱。这个小时候的玩伴,跟随她在城市当官的爸爸已经离开这贫穷山村很多年了。宝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漂亮得让他“牙痛”的姑娘,就是曾经那个流着两筒鼻涕的黄毛丫头。晓梅说她大学毕业后,本来能分配到城里,可是她喜欢大自然,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和这里淳朴的人,所以她爸爸通过关系把她调到了这里的镇上,当了一名公务员。

他和晓梅聊起了以前一起在野地里玩耍的情景,宝根略显笨拙与木纳的表情,和本地的幽默土语,让晓梅时时沉浸在开心快乐中。

宝根陪晓梅在田野里散步。前面一排排的葡萄架,晓梅张着双臂惊喜地跑过去。晓梅在一行行葡萄架中间,在那被紫色太阳光照射着的葡萄园中逛来逛去。葡萄园上端,是几棵高耸入云的白杨树,白杨树的上端则是明媚的蓝天。一条条葡萄藤蔓一动不动,仿佛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对面的天际。

宝根和晓梅相爱了。葡萄园里、田野里、打谷场上,都留下了他们的缠绵。那些日子是多么的甜美啊!天空晴朗,白云飘飘。

难道晓梅真的喜欢那个鹰钩鼻子李鑫吗?是啊,为什么不会呢?这个念头在头一天傍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似乎很荒谬,这时,却使他神魂颠倒,仿佛饮了一杯苦酒。在他的欲念当中还参杂着憎恨之情,这种情绪比起昨晚的憎恨冲动,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但始终是有点残酷的。“她有姿色,有野心,”他闭着眼睛想,她肯定不愿意嫁给我,但为什么不能爱我呢?我虽然穷,可是我身体健壮,又是真心爱她。”他记得在打谷场上时,晓梅躺在他的怀里,说了那些海誓山盟的话语,此时还萦绕在他的耳畔。

一片野生植物遮掩了山谷的两侧。在灰绿色的无花果和白杨树之间,闪耀着翠绿色的葡萄枝蔓。有几块岩石,大概是某一天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在嶙岖狭窄的坡面上沿着潺潺的溪水耸立着。这条山溪不算小,它使谷底的一块块菜地显得清凉得多了。常春藤把岩石盖得满满的,一条小路在溪流旁边弯弯曲曲。在这条小路上,晓梅答应宝根,回到城里就和父母商量,把和他的关系确定下来。  


     三

窗上的光线渐渐变成了粉红色,杜美的头发在这光线当中似乎也变得比平常更黑更亮了。她那富有弹性丰满的上身,在松开的紧身衣当中显得那么撩拨人。宝根用目光抚摸着她的全身,但他仍然为自己的欲念和想法感到羞愧。奥,不行!自己不能这样,因为自己只喜欢晓梅,心里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即使是同样美丽,并且深爱自己的杜美。但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把他同晓梅隔开了。他是个穷鬼,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个心里想着和理发店老板娘香草偷情的龌龊鬼。晓梅是个美丽的、纯洁的女人。她也是个规矩的女人。她是个有钱有势的人才配拥有的甜蜜果子。他觉得头疼,手臂用力在脸前挥了挥,想赶去那些令他郁闷的思绪。

“你睡醒了吗?我正要叫你呢。快起来吧,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宝根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装作平静地说:“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老来我家。快说吧,什么事啊?”

“你,你真的想不理我了吗?你为什么喜欢晓梅?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伤人?”

“是啊,怎么了?晓梅是爱我的,我也爱晓梅。”

“你!可你以前也说过喜欢我的,难道都是假的?”

“对不起,杜美,那只是像哥哥喜欢妹妹那样喜欢,那不是爱,懂吗?现在我只喜欢晓梅,我现在只为她活着,你不懂的。”

“我懂,我现在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宝根,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爱你。”

“别这样,你知道你这样是徒劳的,自从认识晓梅这一年来,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她,没有什么人能比她在我心中更重。因此,我不会再喜欢第二个女人了。”

“你!可你知道晓梅已经和李鑫好上了吗?李鑫可是我表哥,我去姑妈家,才知道他们正在热恋,而且,而且已经决定在一个月后结婚。”

“你说什么?”宝根叫了起来,他猛地朝杜美扑过去。“你说他们快要结婚了?这不是真的,一定又是你在骗我。”

“你不相信可以自己去问晓梅,对了,听表哥说晓梅回城里了,听说去开结婚证明。你可以去问我表哥李鑫。”

宝根撇下哭泣的杜美,开始奔向镇上李鑫的工厂。杜美在后面大声哭骂道:“现在他们要结婚的事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唯独你这个傻瓜,还,还这样傻。”杜美带着委屈的哭声说道。”

眼睛凸起的宝根,脸色铁青,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踉踉跄跄的他眼前比黑夜还黑暗,他心里比夜还阴郁。他的头疼得像要爆炸,于是,他硬把头朝一块石头、一棵树干、一个障碍物撞去,直撞得头上起了大包。

必须向前走,必须亲眼看一看,必须寻找某种慰籍,哪怕这慰籍比痛苦还要糟。他就这样走了好长一段路,被一种茫然的力量推动着。他的两个太阳穴嘣嘣地猛烈跳动着。他仿佛听到坎坷不平的道路上传来拖拉机的阵阵轰鸣声。他仿佛看到寒冷的黑夜里有大片大片紫色的云团在不停地旋转。

但是,再走半小时就到李鑫的工厂了,他隐隐约约看到了晟鑫化工厂的烟囱。李鑫是这个镇上最先富起来的一个人。说起来这个李鑫还是他和晓梅小学同学。他以前借改革开放的春风,靠批发贩卖农药挣得第一桶金,然后又办起了农药厂,成了威震一方的企业家。李鑫是城里的纳税大户,另外脑子灵活的他也搞起了慈善,顶着一个“慈善”的光环,他的企业把污水源源不断排到湖里,导致很多鱼虾死亡。附近的村民大为不满,纷纷举报,几经整改没有明显好转。后来为了遮人耳目,李鑫的农药厂打了一口井,把厂里排出来的废水都打入地下。善良无知的村民再没有上告,可他们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农药污染的废水打入地下比流入河里更为可怕,被污染的地下水会危害非常广泛的范围,而且危害会更长久。后来很多附近的村民得了癌症,就是李鑫的工厂不负责任的向地下注入污染了的废水造成的。

“如果消息属实,见到李鑫,我就扑上去,把他掐死……不,晓梅不会爱他,不会要他的!她不能就这样背叛我,一定是李鑫勾引他的。也许是她父母逼迫她订婚的。她胆小怕事,就迁就了……她该多么痛苦啊,谁知道呢。”宝根心里想着,他越走,背叛的疑团就越从他那麻木的心灵中消散。一连串的回忆一个紧接一个地从他脑海里捋过。晓梅的每一道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从他记忆中重新出现,使他感到一种无限的柔情。

 

     四

宝根不知是怎么走出李鑫的办公室的,在那里他证实了那个让他不敢相信的事实。那个长着一幅苍白富态的胖脸上,那个鹰勾鼻子的厂长,抢去了他的如同生命的同学,语气傲慢地说出了他要在月底就和项梅结婚的事实。而且,最最让宝根痛苦的是,晓梅对鹰勾鼻子非常喜欢,这从他和晓梅一起旅游的照片可以证明:在海边、在野外、在船上,晓梅被鹰勾鼻子搂着做出各种姿势,脸上荡漾着幸福满意的微笑……那微笑曾经让他那样痴迷,那样知足。可如今,她却躺在鹰勾鼻子的怀里……

以他的脾气和性格,本应冲上去把鹰勾鼻子李鑫掐死的,可是看到晓梅的幸福笑容,他没有那么做。他怕鹰勾鼻子吗?不是,因为凭宝根的身材,别说鹰勾鼻子,就是猪鼻子、狗鼻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宝根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话:“既然爱一个人,那就爱她的选择。”他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不那么恨她了。

天空浓云密布,黑压压地翻滚着,快速地流动着。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巨响在前方炸开。下雨了,雨点越来越密,最后变成倾盆大雨。雨水像一根根铁丝编织成的网,随风飘荡,呼啸着扑向树木,打得它们抬不起头来。在林间的开阔地上,那些高高的白杨树和茂密的柳树,在狂风暴雨中摇晃着,宛如一只只蜘蛛在蜘蛛网上挣扎。天空中一道道闪电,像魔鬼驾驶着狂风互相追逐,雨水也仿佛急速奔跑,仓皇逃窜。万物都在惊恐中逃窜,那些不能离开大地之物,一隐一现,一起一伏的树林和草丛,虽不能跟着逃窜,也在拼命挣扎。

在雨中,他磕磕绊绊地走着,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坐到地上。他两手捂住脑袋,是的,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被撞得粉碎了。他再次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声,听到一块接一块的石头坠落的声响。热血又一次蒙住了他的眼睛。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或者是血……

他突然又恨了起来,他恨所有的人。他恨晓梅的父母,那对只认门当户对的人。他们只对有钱有势的人毕恭毕敬,而对像自己这样的穷人高抬眼睛。他恨李鑫,这个鹰勾鼻子的强盗,是他那可恶的眼神勾走了可爱的晓梅。他也恨项梅,她竟然听任这鹰勾鼻子抓走。是的,他也恨她;在某些时候,他恨她更甚恨所有的人。他想起和晓梅热恋的时候,在葡萄园,在打谷场,当时他怀着吃人野兽般的激情渴望得到晓梅。这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原始时期的野人,他身上具有的全部慷慨大度,几乎像妇道人家似的慈善本能,全部崩溃了,而这种情绪在他幸福的热恋时,使他变得温柔体贴,正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在春天去时,翅膀也随之脱落了。剩下的只有肮脏的毛毛虫。宝根在瓢泼大雨中对着天空大喊一声:“苍天啊!你到底为什么呀?”然后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

 

      五

在昏睡了不知多长时间,宝根醒了,在刺眼的阳光里,他看到了杜美的那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的脸。他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可不是吗,没有了灵魂的躯体,活着如同死了一样没有生气。杜美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不知哭过多少回了。她给宝根讲笑话,逗他开心,还给他煲鸡汤,做可口的饭菜,可是宝根却没有胃口。莉莉和香草也来看过他,他只是礼貌性地欠欠身子,并不热情,一切都提不起他的精神来。

他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可是在晓梅和鹰勾鼻子李鑫结婚的这天下午,痛苦了一上午的宝根却突然精神起来,他除了看上去有些憔悴,脸色苍白些外,一切都像以前一样,还是那样精神,还是那样帅。他对杜美说,我们去散散步吧!很久没有出去了。杜美惊喜地答应着,眼里竟有了点点泪花。

太阳像温暖的大火球挂在天空。高大的杨树棵棵闪耀着璀璨的光芒。遍生狗尾草和茅草的大地仿佛被喷洒了一层黄金。每件东西都在这午后的明澈而宁静灿烂光辉中闪闪发光。小蚂蚱在花朵缤纷的荆棘丛中跳来跳去。跟花色争奇斗艳的蝴蝶,跟草色融为一体的昆虫,使那肃穆的树林变得活跃起来。岩石和铺满绿茸茸的青苔的屏障背后是一片蔚蓝,那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它宛如辽阔的大海,充满梦幻的大海。

宝根眼睛里放出了久违的光彩,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多美的大自然啊!世界万物都有它的不变得规则游戏,不能打破的,打破了就要自取灭亡。世界是公平的,只是我们不懂得罢了。”

“你真的懂了吗?”

“真的懂了!只有珍惜身边的人,才会幸福,那些失去的,本就不是属于我们的!”

“你能明白最好了!那你能懂得我吗?”

“你?”宝根看着杜美那深情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我懂得,你是个大傻瓜!”

杜美的脸色红润起来,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宝根,她羞涩地低着头微笑。她那性感迷人的嘴唇微张着,一会儿眼里又有泪花闪现。宝根还从来没有发现,身边的女人竟然也是如此动人,如此美丽。只是,他一直没有注意她,是的,一直没有注意。他拉起了杜美白皙纤细的手:“亲爱的杜美,你真的太傻太傻,我把你伤得那么重,你怎么没有离开我呢?我知道有很多优秀的、有钱的小伙子都在追求你,可你为什么还留在我的身边?”

“因为,因为我爱你,只有我才是真的爱你,尽管你多次无情的伤害我,但只要你能够好,我愿意为你受苦!”

宝根把杜美搂在怀里,盯着她那由于激动而红润的脸,慢慢吻住了她的唇……

这种远离尘世的时刻是那么甜美、幸福;小狗“腊肠”趴在远处昏昏欲睡;杨树的阴影在草地上缓缓地拉长,夕阳无限柔情地慢慢西下。天空中漂浮着几朵彩色的云彩,那落日的余晖在云彩边缘镶了一层金色的边,看上去更加使人着迷。

几个月后,宝根结婚了,新娘是杜美。后来,他们通过辛勤的劳动,承包了几十亩土地,有了属于自己的葡萄园。他们的生活虽然还不是特别富有,可过得比葡萄还甜,感觉到比任何人都幸福。

几年后,鹰勾鼻子李鑫因为制造假药、严重违规污染环境,事情终于败露,被依法判刑七年,并处没收全部非法所得。

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老了。他们放弃了城镇的喧哗,回到这片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地方,住进了他们的葡萄园旁边的老屋里,那是他们亲手盖的小屋,风风雨雨几十年,但却还是那样牢固,那样温馨。葡萄园旁边的山谷,在莽莽山影的衬托下充满了收割的欢腾景象,天空像烧了一把火。收割的人一个个躬背屈膝,辛苦地干着活,但内心却蕴含着几乎虔诚的喜悦。他们割着麦穗,一言不发。只有几个少女在歌唱,在欢笑。她们那咯咯的笑声跟喜鹊的鸣叫、蝉儿的苦啼融成了一片。在这喜庆的下午,镰刀都插在一捆捆麦秸上闪着银光,被麦收和阳光染成一片金黄的整个景色好像是沉睡在不安稳的梦境中,远山和地平线上一团团蓝色的雾气融合在一起。这时,收割的人都躺在一片片阴影之下,四下散开。他们疲惫得很,辛苦的劳动和炎热的天气使他们感到精疲力竭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黄昏,杜美准备做晚餐。宝根坐到一把摇椅上,吹起了他喜爱的悠扬顿挫的唢呐,回味着过去的时光。几只萤火虫一动不动地停歇在草丛上,一闪一闪地发光,犹如神秘莫测的夜之花,又仿佛是仍然呈现紫堇色的,夜空中那几颗颤抖的星辰,那绿色微光里的反射。一切都是那么悄然无声,散发着温馨香气;杨树顶端的叶子靠近星辰,也在微微发抖;温馨的夜张开它那布幕似的翅膀,覆盖住进入梦乡的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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