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苕
文/叶晓燕
【编者按】文章用朴实的语言对“老苕”这样一位农村智障女人的一生进行了多层面、多角度的叙述和描写。从“老苕”的出生到结婚生子,到中年被弃,再到子女隔膜,详细铺呈了“老苕”因为痴傻而带来的种种人生悲剧。呼吁更多地关注残障人群,思想积极而意义深远。值得赏品。【编辑:南雁南飞】
在多地方言里,“shao”是“傻”的意思。去年陈建斌导演的电影《一个勺子》,全片以新疆方言对话,而贯穿电影始终的“勺子”,其实就是新疆方言的“傻子”。
在湖北方言里,“shao”写做“苕”,既指红薯,也有“傻、笨”之意。骂人愚蠢就说:“像个苕”。我的老家在皖西地区,和湖北毗邻,把傻子亦称作“苕”,下文中“老苕”指的是我的傻子姨嫂。
姨嫂与姨哥本是表兄妹。姨嫂乃大姨娘家侄女,亲上加亲亦更亲,血浓于水。那时流行娃娃亲,姨哥姨嫂在孩童时代就被大人们指配为婚了。
当时姨嫂娘家住在安徽金寨老区,封闭落后,山路崎岖、蜿蜒逶迤,荫翳蔽日,交通不便。两家人极少走动,姨哥对姨嫂的真实性格不甚了解,直到长大结婚后方才明了,原来姨嫂是个傻子。然而生米已成熟饭,姨哥家当时系所谓的地主成分,属于批斗对象,条件好的姑娘不愿意下嫁,姨哥也没有自由选择婚姻的余地。无奈只好屈就命运和姨嫂凑合着过。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大姨家娶个傻儿媳妇。大家或多或少有一种不健康的,阴暗的,等着看笑话的幸灾乐祸心理。再经过一些好事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的传播,姨嫂的傻很快就在当地传开。于是,大家都“老苕”、“老苕”地叫她,叫顺口了,习惯了,众口铄金,姨嫂的真实姓名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老苕年轻时长得标致可人。瓜子脸,白皙秀气,明眸善睐,见人爱笑,一口整齐的小米白牙,配上清秀的五官非常雅致协调,仅从外型看,看不出丁点儿的傻。
记得当年她刚结婚回娘家时,途经我家住了一夜。那时我还小,约摸六七岁吧,懵懵懂懂,当时只觉得她长得挺好看,总是笑眯眯的。她和我玩了一会“扯郎郎,拜小姐,小姐穿个花油鞋”之类的游戏。当时主要是我母亲负责接待她和姨哥。小孩子贪玩,糊里糊涂的,也不关心大人的事。
只是她走后,听到我母亲反复小声说道,她竟然是个傻子。当时亦不了解其意。依稀记得姨哥对她好像不是太好,眼神像刀子,一下一下地剜她。现在想来当时姨哥已经知道她的精神不太正常,担心她说错话会露出破绽。不过当时新婚燕尔,娶个傻子新媳妇,姨哥碍于面子,也不好意思对外人说。
直到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老苕不是一般的傻,她傻到连最基本的隐私都不懂。老苕自幼丧母,没有年长女性的呵护教诲,老苕不明白结婚是干嘛的,亦不懂得结婚与没结婚的区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些需要保密的私房话她都不懂,还转述给别人听,实在是令人唏嘘感叹……
其实,我母亲的姥爷即老苕的太爷即是私塾老先生。不知是因封建私塾教育太严格,还是山区水质缺碘,抑或遗传等原因,总之,山区的傻子特别多。我有一个小舅姥爷即老苕的小爷也有些傻。老苕小时候一直呆在家里,不出三门四户,加之,山高、地广、人稀,交通闭塞,与外界交往甚少,一直不谙世事。
生活依旧,街市太平。无论如何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老苕傻归傻,也有一把蠢力气。大姨家住在安徽六安霍邱县,属于平原丘陵地区。土地众多,需要劳动力,繁琐粗重之活都是她和姨哥做。做得多了她也会向婆婆闹事,怄气。老苕本来就有些好吃懒做,贪图安逸,闹罢工也是正常。为此,她没少挨姨哥的打。不过,老苕记吃不记打,抹两把眼泪,依然故我,该啥样还啥样。
有时,老苕也会耍点小聪明,姨哥在家时她不敢偷懒耍滑,老实、本分、安静地呆在家里做活;只要姨哥一走,她立马就变了,不仅懒惰不爱干活,还会把平时积累的怨气全撒在她婆婆身上。
其实,她的婆婆,我的大姨,亦是她姑,平时对她疼爱有加,既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又因为她是弱者而多一份怜爱,在生活上没少照顾她。每次来我家,若我母亲给大姨买衣服,大姨总是说,给老苕买一件吧,不然她又会生气。大姨说她自己老了,不讲究了,不用买那么多了。想想老苕也是挺幸福的,自己傻里傻气却有个婆婆知冷知热,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疼爱、照顾、怜惜她。难道不是挺幸福吗?但是老苕感觉不到这些。终日她生在福中不知福。她认为她打不过她男人,可以打得过她婆婆。于是,也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姨多次被老苕推倒在地上,腰被摔坏好几次。
以至于后来我们只要听说大姨生病了,立刻就猜想是否是又被老苕打了。然而大姨只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小孩,总是忍耐着,从不与她计较。
吉人自有天相,傻人自有傻福。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老苕嫁过来以后,接二连三生了两儿一女,个个聪明可爱,没有一个孩子智商像她。
尤其老苕的两个儿子是隔年童,年龄仅相差一岁。小时候看上去就像双胞胎,虎头虎脑,人见人爱。俩儿子都是她婆婆照顾喂养大的。据说老苕还爱生气,不要看她傻里巴叽的,以为她是糊涂人。老苕可不是这么简单,她经常莫名奇妙地生气,而生气容易引起肝气郁结,哺乳期是忌讳生气的。老苕没有奶水,那时尚未有奶粉,老苕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姨负责日夜照看,亲自打米糊喂养大的。
可能是由于老苕年轻时长相标致,姨哥身材魁梧高大,儿子们恰恰遗传了父母的优点,长得亦好看。尤其是小儿子长大后经我母亲帮助,在我们这里工作。没事时我领着他出去玩,人见人夸,都问这是哪里来的小帅哥。小伙子长得扁头扁脑,如香港影星周润发的模样,挺拔、伟岸、玉树临风。谁也想不到他会是个傻子的儿子。
老苕始终没有什么情感表露,对儿子们也不甚疼爱。每当儿子们回家度假,奶奶总会做点好吃的给孙子们吃。老苕会因此生气,过几天就要赶儿子走。在她肤浅地意识里,认为别人抢了她碗里的肉蛋鱼虾美味佳肴。所以她的儿子们对她亦没啥感情,个个都和奶奶亲。老苕生了第三个,方是个女娃。也许是年纪大些了,明白了一点事理,或者是她婆婆经年调教的原因,老苕稍稍地有些母爱了,她自己亦学会打米糊等喂养女儿。所以后来也只有小闺女和她关系亲密一些。
东方风来满园春,南巡讲话精神带来鼓舞和希望,市场经济活泛了。迫于生计,姨哥开始行商坐贾,走南闯北地贩卖大米。辛苦付出,终有回报,慢慢地姨哥家富裕起来。苟富贵勿相忘,仅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憧憬祝愿,嫌贫爱富心理作祟,一般人都是富贵思淫乐,相忘于江湖。姨哥本就看不起轻慢老苕,现在则是愈发憎恶了。
姨哥无数次地和大姨说要离婚,赶老苕走。但是大姨不允许,大姨说,做人要讲良心,老苕是家里的功臣。来家里生了这么多可爱的娃,不能亏待了她。同时,老苕又是个傻子,没有亲人收留她。若是被遗弃离婚了,老苕就会流落街头,变得越来越傻的。
我们也曾私下里问大姨,老苕是否是真傻。大姨说,老苕确实是傻子,每次挨了丈夫打,一生气,老苕就会躲藏到附近的稻草堆里将自己埋在里面,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任凭蚊虫叮咬。如果不找她,弄不好就会饿死。
如今想来,姨哥一生也是挺苦闷寂寞的,和一个连最起码的七情六欲人之常情,道理都不懂,榆木疙瘩似的人过了一辈子,个中辛酸唯有自知。
时光荏苒,毕业后,我要参加县直单位公开录用考试。大姨父是一名优秀数学老师,数学课教得顶呱呱的。数学又是我的弱项,假期里母亲安排我到大姨家去,请大姨父给我补补数学课,以便回来应试。去之前母亲为老苕准备了一些新、旧衣物,以及一大包色香味俱佳的零食。
开始几天,老苕表现得还可以,笑眯眯的回答我一些简单的诸如吃吃喝喝等问题。我跟着大姨父白天到学校去补课,和老苕直接接触得较少。但是过几天就感觉不对劲了,老苕看我的眼神有些凶巴巴的敌意。一问原因,原来她是忿恨大姨每天给我做得好吃的,她吃少了。并且声称要赶我走,把我行李丢掉。我听了有些胆怯惊悚。老苕的坏脾气我是早有耳闻的。如今想来,可能老苕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可能又挨了姨哥的打,所以无端增加对外人,包括对我的怨怼。
福祸相依,今天看来是应该感激老苕的。因知道在大姨家不能呆太长时间,故在那短暂的一个月时间内特别用功,抓紧分秒,认真聆听大姨父的讲解分析不敢有丝毫懈怠遗漏。回来后考了个满堂红,凭高分赢得一份好工作,受用一生。
弹指一挥间,我也到中年了,老苕已是接近花甲之年。每年春节,老苕的儿子们到我母亲家来拜年,我们亦常常问起老苕的近况。孩子们依然对她不甚感冒,总是敷衍地说,还行,还那样。
去年我和老公开车专程去看望大姨,时过境迁,祖国发展一日千里,连接田边地头的羊肠小道变成了通衢大道,高楼大厦代替了过去的茅舍草屋,寻寻觅觅,兜兜转转了半方才找到。大姨现在和大孙子住在一起,她年纪大了经不起老苕打,不能再和老苕住了。这次我们仅仅见到了大姨,遗憾的是据说老苕家离这还很远,大姨怕我们累着不让再去看老苕,她十分健康。天色向晚,我们也还有其他杂事亟待要赶回来处理,终究未见到老苕一面。
没想到,之后没多久大姨就过世了。
如普通的农村葬礼一样,大姨家灵堂设置的十分简朴,儿孙披麻戴孝,录音机里的灵歌缓缓演奏着,我们行完礼之后,在门边条凳上看到了老苕。
老苕明显老了,一脸皱纹,头发修剪的马马虎虎,完全是普通村妇的模样。在她婆婆的葬礼上,一片哀戚之中,她仍是痴痴的笑着,完全搞不清状况,似乎这么多人来家里她觉得很高兴。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在和旁人谈论大姨去世前的点滴时,她脸色明显沉寂了一下。我问她的小女儿,老苕是否懂得婆婆去世了。小女儿苦笑,她也懂一点,知道婆婆没有了,也有点不高兴。但是似乎很快又忘了。
单纯的老苕——我的傻子姨嫂,她美丽却糊涂,不知礼数,不谙世事。一生虽享了福,但是不知福。这种“苕”的状态,令我感慨,平安度过一生,无忧无虑,不正是很多人追求的人生境界吗。但是作为平凡人,我又替她惋惜不已。她承受了旁人的嘲笑耳语,承受了丈夫的暴力,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孩子与自己的隔膜。所幸,我们眼中的她不懂这些痛苦,但是她真的不懂吗?她气愤的时候离家出走又因为什么呢?作为老苕,她活在众人的嗤笑中,没人探究她的内心世界,她没有朋友,也无法像正常妇女那样倾诉。这种无形的巨大的孤独笼罩了她的一生,大概她的痛苦,也只能通过暴力和出走来表达吧。
关注老苕,其实也是关注人类社会的失语者。他们因为先天弱势,没能享用社会资源启蒙、提升自己,更没有所谓的话语权。他们无辜承受了残障的痛苦,还被乡土社会排挤。如老苕这般有家人照料的幸运儿不多,更多的失语者,隐藏在街头乡间。来去匆匆的浮华人世,他们像是一道道灰影缩在边缘处。我能做的不多,只能记录下我们家老苕的点滴,呼吁更多家人关注她,呵护她,让她免于饥寒,少受白眼。
就如同大姨在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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