杠哥
叶晓燕
秋日的天空,在视觉里,显得寥廓、空旷而高远,仿佛有雁阵南飞,不过是一抹长风一样流逝的记忆,久别的故乡,我终于回来了。
故乡的山与水依旧清澈明净,农家汉子们淳朴爽直,砍柴伐竹,行走山间。山歌踏浪,
歌以咏志。女人们低眉浅笑,相夫教子。人们似乎还生活在衣冠简朴,古风犹存的农耕社会中,只是我家的那几间老屋已经衰败破旧,完全没有当年突兀挺拔的身姿,给人一种人去楼空的感伤和叹息。
其实,这房子算不得“空”的,杠哥住在里面,一个独自鳏居人,看着、守着这房子;看着,守着,也等着,巴望着,盼望着主人回,客人来。
想来杠哥如今应有七十多岁了。以前听奶奶说杠哥小时候因父母双亡,无人照看,十三
四岁时流落到我家。那时我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在城里谋生,唯有奶奶一人返回乡下居住。
年纪大了的奶奶,忙碌了一辈子,想静一静,歇一歇。不喜城里的喧嚣嘈杂,她感觉还
是老家舒适、自在,乡里乡亲,熟人熟事,日子好过。
奶奶的儿子们咋也不放心奶奶一人在家,正愁着呢,杠哥流落到奶奶家,奶奶收养了他,他在陪伴照看奶奶的同时顺便干点杂活,自己也得到了安生,全家皆大欢喜。
杠哥原姓邰,父母双亡,没亲没故,少小离家,四处流浪,是个苦孩子,野孩子,他甚
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杠哥从小缺少家教,无人管束,也不认识字,说话做事有些不知轻重,喜欢和别人较真,俗称抬杠。那时人们普遍文化基础薄弱,说话比较率真随意。于是,不论男女老少都一律呼他为“邰杠子”。
一来二去“邰杠子”、“邰杠子”地叫习惯了,不觉得拗口,反倒觉得亲切。 我们家当时是
属于有文化的书香之家。爷爷奶奶领着一家老小,住在安徽河南两省交界一处商贾贸易繁华的集市上,爷爷是个徽商,有经商天赋,开了米坊,及骡马牲畜交易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半条街上的商铺都被爷爷买下了。爷爷生意红火时,每天交易收入的银元堆满屋拐角处的一口大缸。爷爷名叫叶照寿,人们都尊称为老寿星。奶奶年轻时更是了不得,小脚貌美,“三寸金莲”的她,手绣功夫好,花鞋,肚兜均绣得有模有样,有一手顶呱呱的女红绝活。街上若是谁家娶媳妇、嫁姑娘都要请奶奶前去帮忙指导做嫁衣。在那个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制度下,奶奶敢于走出家门,主持生计。为了保证安全,她穿上皮袍大褂,厚靴塞上棉花,女扮男装走蚌埠。当时安徽蚌埠是附近乡里的商贸流转中心,奶奶便化妆成男子模样,经常从淮河坐船频繁往来于安徽蚌埠码头等异地商铺进货收账,贸易往来,协助爷爷打理生意。使爷爷的生意能够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十街八巷为人称道。
有良好的家境支持,父亲兄弟五人都进学堂念书,是有知识有文化的新青年。
当时我的大伯是家中的大掌柜,管理财务,他有些像巴金的《家》中的觉新,支持弟弟
们一个个外出继续深造,他自己勤勉在家,协助父母打理生意,支撑着庞大家业。做外出学习的弟弟们的坚强后盾。他每天戴着老花镜,精打细算,长期的锻炼使他对算盘了然于胸,娴熟到可以把算盘顶在头上,打出的数字依然准确无误……还有一个三伯长得高大俊朗,行
伍出身,上过黄埔军校,文采斐然,一夜之间可以编写一部剧本。
我的父亲在家中排行最小,小少爷的他天赋异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经历多见识广,在贵州苗族少数民族地区呆过……
出生于这样一个书香味十足的家庭,家里自然不允许我也跟着大家随意称呼“邰杠子”的,让我称其为杠哥。那时我刚刚五、六岁,从城里回到农村陪伴奶奶,杠哥已经二十来岁了。称呼他为杠哥,实不为过。
奶奶已经年龄很大了,高傲挑剔的她,洗净铅华回归于家庭,每日里绣绣花鞋、肚兜之类,打发寂寞时光,享受乡村的宁静。从城里回到农村的我,在她的精心梳妆打扮下,各类五颜六色的绣花包饰品挂件背一身,如花蝴蝶般花枝招展的飞到这飞到那。我脚上穿着各种绣花图案装饰的新布鞋一双接一双,接二连三走马灯似地不停的更换,羡煞了村里其他光脚的孩子们……
随着时间的流逝,奶奶终于变成了九斤老太,终日唠唠叨叨,冥顽不化,这不行、那
不可,我和杠哥着实没少挨骂。
不知道为何杠哥一直长不胖,始终瘦骨伶丁的,牙齿暴凸,脸形瘦削,脑袋尖耸,相貌平平,甚至有些尖嘴猴腮。一副大烟架子一样,每日里匆匆忙忙,形销骨立的行走于村野。
杠哥是个杠头,横竖不讲理。若和村民抬起杠来,六亲不认,高门大嗓,怒目圆睁,脸
红脖子粗,拗劲十足。不分个子丑寅卯,绝不罢休。芝麻大的小事,他会认为比天大。他认定的死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别人为了安静,避免和其争吵抬杠,说话办事尽量都回避他。因此,杠哥也没有啥要好的朋友,每日里行单影只,独来独往,不过似乎他也习惯了,但也未能幸免挨奶奶骂。奶奶常常骂杠哥是流氓、地痞。当时我还太小,无法理解流氓的含义。
在我眼中,杠哥是个挺好的人,闲暇时间时常陪我玩耍,可能杠哥也知道他在我家的身
份地位,所以对我这个小主人照顾得尽心尽责,从未有过半点闪失。
白天他辛勤耕田种地,晚上独自一人上山照看属于我家的小山,以防村民偷伐林木。无
论刮风下雨,冰雪风暴,黑夜如漆,雷打不动的上山居住。
我常想杠哥一个人,夜晚不害怕吗?也不知道他遇到过偷伐的歹徒恶贼没有,也不知遇
到过毒蛇猛兽没有?这么一想,我就觉得杠哥真是个英雄,是个威武的男子汉!
有时历史会和大家开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老年的奶奶已完全变成了封建卫道士,忘记
自己当年冒天下大不韪女扮男装走蚌埠的光辉历史。她要求晚辈遵从三从四德的标准,女子从小就不能到处游走,用她的话说“不能野惯了”。要安静地呆在家里,养在深闺,如大家小
姐一样,知书达礼。总之,这也不让我去,那也不让我去,常常骂我是野妮子,疯丫头。不过小孩子也没长记性,对她老人家的批评或是责骂,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只要瞅见她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时候,我就溜出来了,去找杠哥陪着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玩耍。
山路盘桓、崎岖坎坷,道路两侧到处长满毛竹,粗大的毛竹蓊蓊郁郁。春天里,尖嫩的
毛笋漫山遍野,如子弹头一样,立在地上,参差不齐,纵横交错,如果不小心上山的时候,还会绊倒它们。每次上山我都小心的避开。
时常我会偷偷地溜到杠哥的山上小屋,和他一块到处转悠,杠哥若发现竹园里有两棵竹
笋生长得太近密挤了,就会舍二保一,挖去一棵。然后带下山交给奶奶做菜用。
扛哥还有门手艺,每年他都要选出一棵最粗壮的毛笋,然后用一个早已预备好的大缸,
翻扣其上,缸底上面再压上一块大石头,然后竹笋就在里面盘环着生长,在不见阳光的情况下,毛笋长得鲜嫩无比,经过一段时间,杠哥估计长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将扣在其上的大缸移开去,将鲜嫩的竹笋挖回去,奶奶先将其去皮洗干净,切成条或片,用开水烫一烫,沥干,加掉肉丝,炒给我们吃。在当时物质匮乏的年代,小孩子没有东西吃尤其嘴馋,每当吃上一顿这难得的鲜美的山珍,我总是高兴得如过年般欢天喜地。
若到了秋季,杠哥还常常捎些八月炸、毛栗之类的野果给我吃。八月炸是我最喜欢吃的
一种野果。它成熟时比手掌还大,形状像炸开的榴莲,里面的瓤却柔软甘甜,香味芬芳,类似香蕉的滋味,但它比香蕉更柔软,而且甜中有酸,一口咬下去,放到嘴里还未来得及咀嚼,便立刻化开瓤了,味道那个美呀。我一次能吃好几枚,直到肚皮滚圆。下山归来,中午饭都不想吃,奶奶就会骂说,肚里大概吃铁了。可惜此种水果现在已绝少看到。不知道为何没有大力发展种植,我也想像回忆不出和今天哪种水果接近。刚回城时,不论是哪位叔叔或阿姨给我买的水果都觉得没有八月炸的味道好吃。甜中寓酸,酸中有甜。回味无穷,绵长甘甜。
杠哥带的毛栗子和柿子也好吃。秋天百花凋零,树叶枯落,杠哥就在山上扒枯草,堆放
在篮子里踩紧,堆得高高的一垛,一趟趟背回给奶奶做饭用。在扒草时往往会在哪颗无人问津的树下拾到几颗毛栗子或者几个柿子。那些果实是经过自然成熟无人采择而脱落在树下又经过枯叶衰草的覆盖,经风化潮解数日之后,再被扒出来会特别的甘甜,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一转眼,我回到奶奶身边已经两年了,这期间,我也懂事了许多。有一次,听说杠哥惹事了,将一粒花生米放入一个女人的耳朵里,让我猜想了很久,也猜不出杠哥为何要把花生米放入女人的耳朵里,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她怎么就让杠哥放呢?不久我上山去找杠哥,看见他和一个女人正躺在床上,吓得我也没敢细看,匆忙跑下山去了。那个和他睡觉的女人,可能就是让杠哥把花生米放入耳朵的那个女人吧。自此以后,直到我离开回城,再也没有敢单独上山找杠哥玩了。
长大后,我才从大人们口中得知,杠哥当时是和一个有夫之妇偷情,那个有夫之妇是出
生在地主家庭的一个女人,面如满月,一笑露出俩酒窝,大眼大鼻子,按当时的审美来看是个标致美女。花生也是两个人玩时,杠哥不经意给放进她耳朵里去的,在世俗的眼光下这肯定是大逆不道的。两个不幸且苦命的人永于追求爱情,本无可厚非。
让我想不通的是,为何奶奶始终未给杠哥娶一位媳妇。为此我也问了父亲,父亲解释说
主要是由于家里后来均被各种政治运动批斗,家产被没收,一贫如洗。家道中落了,自然没人愿意再嫁给杠哥。
就这样,杠哥终究鳏居一生,呆在山里,没有出过三门四户,想来实在是让人同情和伤心的事。
在要进老屋门前,我站住了,想对屋子亲切地喊一句杠哥,就像小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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