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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谣】马有根(短篇小说)

作者:站长   创建时间:2017-01-15 00:00   阅读量:16820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9668



【编者按】: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怎么死在了城市的马路上呢?让我们跟随作者的文字,来慢慢品味马有根的生活。作者通过朴实而富有乡土气息的语言,用蒙太奇的手法,打乱时间和空间,夹叙夹议,为我们描述了农民马有根一生。马有根也许不是马有根,而是广大偏远地区农民的缩影。他们没有知识,没有思想,习惯逆来顺受。虽然也曾萌生爱情(小花)和理想(当兵),但是当他们的爱情和理想受到现实的冲击的时候,他们连争取和保护的念头都生不起来。他们就像一片野草,没有花香也没有鸟鸣,自生自灭,周而复始。【编辑:巫山云雨】【新长城编辑部精品推荐170115第4138号】


            马有根(短篇小说)

作 者:喻永军

马有根在那座城市出事了。马有根怎么就会出事?

我在水湾子见马有根的时候,刚入冬,就在新建药厂的门口,路边秋菊的叶子已枯,花盏悬在细小伶仃的枝上,在风里盛开。当时,空旷的水湾子河道里站着一个人,旁边一匹马,正在吃草,棕色的一匹,腿脚有些臃肿。水边的草色有些绿意。这个人就是马有根。马有根有些迟钝,那马也不很活泼,是一匹老马。水湾子出现一匹马,是个稀罕事,就只能是马有根了。水湾子方圆几十里是没有马的,这个秦岭腹地,是典型的山地地形,气候也有些独特。马有根和这匹马,是从山那边回来的。马有根在黄土塬边的一家养老院工作,就有了这匹马。听说是敬老院的一个老人送给他的。一个赶车的老汉,带着自己的一匹老马,他要躺在养老院了,却放心不下自己的这匹马,老汉烦躁,不吃不睡。后来老汉就认识了马有根,认识马有根之后,就将这匹马送给了马有根,条件是不能卖,不能送给屠夫,要养到它老死,并且全尸埋了。马有根点了头,就收下了这匹马,马有根接过缰绳,马却认生,老汉叱咤马,说,你不走等甚?我照顾不了你了。马低着头,踢踏着蹄子,翻起两个眼睛,上眼眶陷两个深坑,能放进去鸡蛋,马就裂开嘴长叫了两声。样子像哭。马有根就将缰绳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就成了自己的马。在这之前,这匹马差一点挨了刀,变成一堆马肉。那天,趁老头睡着了,儿子约了屠夫想将马杀了,屠夫是个爱喝酒的人,钥匙经常放在门旁的窗台上,屠夫奔回家取钥匙的时候,钥匙不见了,他一边敲脑袋一边找,直到老头醒来,屠夫也没有将杀生工具拿来。后来屠夫弄清楚了,是树上的鸟雀将钥匙叼走了。屠夫干完活就摸钥匙,时间长了钥匙链子就成了一条油脂链子,那天鸟雀将它当一根肉虫子叼走了,飞上枝头就挂在树顶上,钥匙在阳光下泛光刺眼。第二天,屠夫将一把柳叶长刀子在拇指上刮了刮,又插进棕色皮鞘中,说,这是天意。就去了这个念头。

马有根有了这匹马,做护工之外,多了一些事情。比如割草,喂料,遛马,饮马,给马洗澡,剪毛,检查马掌铁,戴卸衔口铁等。马有根一件一件做着,好像这些事请很久以前就悄悄地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一转眼就到跟前了,都是自己的事情,不干是不行的。那就挽起袖子去干,细碎泼烦,他却不知,心里竟然一日比一日踏实。马有根想,我怎么就会碰上这样一个老汉呢?一个怪人。老汉说,马是通人性的。马有根说,那你儿呢?老汉说,一匹养了家的老马,忍心看着拿刀子扎它的喉管,畜生。马有根当时正贴着马头站着,他听见马的脖子上血液流动的声音,马打了个响鼻。

我那天对着水湾子喊一声,马有根!马有根牵着马就上来了。马有根长一个大圆脑袋,厚嘴唇,圆脸,眉毛平平的,穿着新洗的护工天蓝色工服。打过招呼,我说,骑一个。他说,明儿吧,马有些累了。我说,心疼了。马有根不太情愿地,就从马身子左边让开,意思让我骑上去溜一圈。我说,我也跑累了,不想骑。说,你这两天翻桦台子去洛塬么?给我捎些苦荞面。马有根说,又是四十斤?

洛塬其实就是马有根的老家。可以这样说,从水湾子沿上山口往上,翻过桦台子有两条路,一条通往灞塬,到关中,一条通往东北方向的洛塬,这里是秦岭的半山深处,地气冷,种着荞麦和苦荞,你要是进了洛源街道,那卖小吃的只是几份,而且中午两点以后就收摊了。女人坐在伞下,拿眼睛做生意,既不呼喊叫卖也不生硬强拉,你坐了,她则笑一下端起一个铁勺子,有小口锅大小,问吃凉粉糍粑还是什么,麻利地做好放在你面前,街口子是清一色的豆腐干子,人担车拉,铺在铺子上,四棱见方,晒得金黄发亮,细腻如脂,还有卖桦木做成的糍粑木槌,二尺长短,老碗口粗,安个长柄,白生生地显眼。马有根就出生在街后村,他爹继承了祖业全惯了个浪荡性格,花钱败家的事情,没有一样不会。

那时马有根叫根生,姓石。根生家的家业算是此处的大户之一。

根生爷爷原是一落魄的书生,好吃懒做,后来竟然成了个神秘的法师,能移灾除病,方圆信者无数,早接晚送,禳灾祈福救难,敛了家业钱财,占山卖地,立了门户,整日长袍马褂,戴着水晶墨镜,在镇子里招摇。再后来碰上个找事的硬茬,拿枪逼着他钻烧红了的砖窑。

硬茬说,你说能钻砖窑,我今儿个要眼见为真。

根生爷说,你这是报复。硬茬说,见死不救为富不仁,你钻是不钻。根生爷说,你要多少?硬茬说,全要。看来梁子结得也深,根生爷知道过不去了。便求人唤来儿子。交代说,大宅后有处小宅,你可住了,万一日子过不去,不可整屋卖掉,屋瓦隔一页取一页,椽一根一根的扭了卖。儿子点头,儿子说,孩儿他年成人有后,也是你的孙子,你可起个名字。思罢,答曰,根生。说完这些,从火门里进去,却没像传言的那样从窑顶上出来,烧成了一具干尸。

当然,石家老屋变变迁迁,几十年之后,最后仍然姓石。一直到石根生出生。一直到石根生的爹输了家产,输了老婆,才对来人说。根生姓马了。我只一个要求,给他改个姓名,根生,根生,石家的根总是没有生住,从今儿起就叫有根,不论他飘向哪里,总是石家的根,石家的种,我希望他有根。

这样马有根就住在了水湾子,成了我的邻居。他爹额上长了个疙瘩,嘴硬,会唱戏和拉胡琴,人叫马天丈。马天丈也不知在外边干啥,小时候很少见他的面。麦忙秋忙和年关才回来,穿着一新在水湾子巷子里串门子。马有根和他娘则在地里收割庄稼,吃饭的时候,三间老屋的屋顶飘了几缕青烟,肉香也从门缝里飘出来。我问过马有根,你爹在外边做啥哩?马有根说,厨师。

隔了大致有几年时间,这个马天丈,额上长个疙瘩的人,就再也没在水湾子出现,有根就和他娘过着。

有根很少说话。吃了饭就去上学。那天天刚蒙蒙亮,在水湾子西头的麻地边,马有根碰上个怪事,麻地里有人打架,马有根就进去了,进去就看见马小花身子上躺个男人,捂了小花的嘴,正撕小花的衣服,马有根急了,马有根在地上没有摸着东西,就卸了书包,扑上去照头砸了下去。男人顺麻地跑了。

小花娘那天找了马有根。女人是个红脸蛋,一脸苦相,对马有根说,只求你一件事,把那天的事忘了。就当啥事也没发生。马有根说,为啥?为啥不报案?那女人说,报案能破了案?破不了案还得花钱,破了案就能给人判刑,判不了刑,只是小花落个破名声。马有根就不说话了。小花正在门里哭,像个泪人。马有根说,你知道是谁?小花看她的娘,看完没有说话。女人说,你出去多嘴,只能害了小花。马有根点了点头,这事情就埋在了心里。

马天丈跑到天边边子去了。远得回不来了。晚上就有人敲他家的窗户,他娘就拉开窗子,男人就和她娘进了里屋。马有根装作没听见。要不就拉亮灯,马有根觉着自己在这水湾子的夜里快要死了。也有人往他家院子里扔石头。他出门,有人骂他野种。他就到水湾子的河滩里晒太阳去了。在草窝里碰上马长水,马长水说,马有根,马天丈跑了,只是苦了你娘。马有根不说话,他见过马长水晚上敲他家的门,一个破老汉,弓着腰。现在的人咋这样虚?马有根心里发冷,人心不放在诚实上,马有根心里苦苦的。马长水又说,听说你在麻地里救过小花?马有根瘪着嘴,不说话。他趁马长水闭眼睛的时候,站起来走了。

水湾子在马有根的脚下,水湾子有些陌生。

他娘说,一文钱勒倒英雄汉,银子钱是瓜娃的胆。马有根说,不一定。他娘就不再跟他说话。支着个麻将桌子,拢了些吃闲饭不干活的主,抽些小钱。就被派出所包了饺子。隔些日子地抓起来。他娘说,只是一条命,要钱没有,就在禁闭室里撒泼,用头撞墙,不吃不喝。人都看出她是实心想死,不是虚的。马有根就怕了,想接她出来,他娘说,你借了钱,我出来就去死。时间一长,便是一个泼妇,人见人怕,跟啥人吵嘴,最后会脱了裤子,闹得披头散发。

马有根说,你这样谁家女子还会跟我,我都快二十岁了。他娘说,我得活着。

马小花来找马有根,马有根正准备出门。马小花说,有根哥,我会想你。有根说,你傻,我俩都姓马。马小花说,你是洛塬石家的根,姓石。马有根就细看了小花,穿着格子花布衬衫,脸上有几个雀斑,眉毛细而上扬, 蛮耐看的。马有根觉着这时候太阳出来了,觉着马小花就在太阳光里和自己说话,心往下一沉,浑身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豪气。小花说,麻苗又开始往高窜了,我老做噩梦。做着噩梦,我就想你,想你就什么也不怕了。马有根说,有我,不用怕,没有我,也不用怕,麻地是人种的,麻是土里长的,种了等着长大,大了也会割了,那有什么怕的。马小花说,你说的也是,可我还是害怕看见那片麻地,看见了就是想你,忍不住地想。马有根脑子就开始发热,就伸了汗津津的手,摸了马小花。马有根说,在水湾子,哥摸了你,哥会死的,马小花说,胡说,你死我也死。

当然,马有根现在的家庭状况,在水湾子是提不起的,特别是他娘。马小花怎么就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马有根心里很慌张,马有根太没底气了。在水湾子,今天的马有根凭什么摸马小花?马有根就约了我翻了桦台子,这可能是马有根童年走过一次的路。那时他在襁褓中。

须仰视的一座座山,夹着一条细路。水在乱石间跌碎,人在沿水上行。马有根弯着腰,走在前边,也就是十八九岁吧,已经有了一些胡须,穿着短袖,胳膊晒成了古铜色,太阳照在他的背上,马有根就像匍匐在地上,屁股蛋子对着天空,天空是一条细线,被绿色夹碎,绿色从山尖沉重地泼下来,凝重而不流动。马有根喘着气,我也喘着气。最后翻过大石顶的时候,我说,马有根!我要死了。马有根说,你死不了,快到了。

我不知道马有根这次来到出生地的想法,但马有根肯定是经过思考的。他想干什么呢?我当时是个孩子,他也是个孩子,孩子的想法很单纯易冲动,但马有根不是这样的。我们站在这个陌生的镇子上。我最需要的是吃饭,而马有根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需求。他安顿我在一家饭馆里坐下,他说,吃完了在这里等我。有一顿饭的功夫,他神色慌张地回来了,他就站在我面前,眼神里满是失落,脸也开始扭曲,终于,他弯下腰失声痛哭起来。那种声音,除过失望,就是源源不断的悲伤。我吓了一跳,愣住了,说,马有根,你哭什么呢?马有根说,咋会变成这样,咋连一点影子也没有?我说,就是有个样子,你还能回来?你只能回到过去,回不到现在。

从洛塬镇回来,马有根开始变得沉默,他很少说话。已经开始跟着山西来的烤烟师傅,学习栽种烤烟的技术,师傅见他踏实,已是很喜欢他了。傍晚,马小花就来找他。两人就走到水湾子河滩里的草窝里去了。越来越不避人眼目。马有根说,小花你怕不怕?马小花说,有你我怕啥。马有根就开始说烤烟的事情。这样一直延续到烤烟快要收获的时候。水湾子河堤两边的烤烟地旁,立着高耸耸的烟炉子。马有根就将小花抵在黄土垒起的烟炉子上,背后是满眼的烟地,绿苍苍一片,散发着呛人的烟味。小花说,秋凉了。马有根说,烟快要收了。

这可能就是马有根和小花最后说的话。

小花的两个哥哥比马有根要壮实很多,从黑影里钻出来了,只三两拳就将马有根打倒在地。在雨点般的拳头里,马有根感觉每一下拳头都很硬,都砸在关键的地方。他想,今夜不会有月亮了。他感觉小花在挣,在哭,哭着被拉走了,被那一片青涩的麻地吞没了。这一片狗日的麻地。马有根醒来之后就爬回了家,他拉开大门,堂屋里一圈灯光,灯光下像往日一样,聚着一圈打麻将的人。马有根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爬上床。这是院子里的耳房,在大门口。往日的时候,马小花只要对着耳房的窗户喊他的名字,悄悄一声,马有根就听见了,就从门里出来。小花的手指会说话,小花的眼睛像两颗黑珠子,小花的身子真白。马有根想喝水,却发现桌子上的碗里放了两个石榴,娘怎么今儿给自己放了两个石榴!马有根把石榴敲碎掰开,捏着一颗一颗的石榴籽放进嘴里,用舌头压碎,甜丝丝的,他感觉有虫子在自己的心里爬,爬得难过,想哭。你个没用处的,马有根在心里说。就去找烤烟的师傅,烟站那里关着门,回头他去小花家墙外,就看见了那片麻地,大多的麻苗已经割尽,留着一地的麻茬,五寸高,像一支支匕首,直挺挺地立着,他听见了小花挣扎着的哭声。

小花被种烤烟的老板卖到山西去了。

后来小花她娘说,知道小花喜欢你。就迟找了你一月,也算是了结了小花的心事,小花命苦,水湾子的水土苦,她偏就喜欢上了你,喜欢能顶吃顶喝。

马有根找见了马政协马五。未开口,马政协就开始教训起来。马五说,你个不懂事的,糊涂。论班辈你和马小花是兄妹,怎么干出那样的事?一笔能写出两马字不?马家的祖坟里还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不通,你还有甚说的?马有根说,你说的端理,做的是歪事,我姓石,小花姓马。马政协变了脸色,说,进了马家的门,就应受马家的家规,要不就是忤逆,就是流氓。马有根就不再说话,退了出来。

马有根的娘将麻将桌子收了。梳洗打扮,跑棒棒家游说。棒棒像往日一样,接了烟,冷着脸,不说话。

人都知道,马有根要当兵去了。

在水湾子,当兵虽然不能跟考学相比,但当兵也是水湾子小伙子们的一条脱离土地的出路。上个大学,就再不用回水湾子了,在城市找份工作,穿着洋气。即使回来眼神也变了,口气也变了,那眼神是浮在水湾子的空气中的,落在水上树上那也是滋滋润润的,水湾子的一切都会像石头蛋蛋一样,土气,真实,真实得让你流泪,让你亲切。这都是水湾子土里长出的花儿,应该是千姿百态。上学的事情,马有根错失了,不想了。马有根上学的时候,是个好苗子,但娘三天两头的病,他就请了假给娘做饭,一日一日地耽搁下去。老师说,马有根毁了。他娘说,毁个屁,老师教人不尽孝道,做人也枉然。马有根就到了今天,今天马有根只能去当兵。他娘说,马有根就是块当兵的料。其实马有根的身体条件,还真是块料。个儿高,壮实,看着实诚顺眼。

报了名就开始竞争,水湾子的名额少人多。人多竞争的方式就各种各样,五花八门。接兵的领导有眼光,他想接些有特点的新兵到部队。马有根一切顺当都过了关。他娘又在水湾子支起了麻将桌子。他娘说,没有花不出去的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晚上一圈人又灯火通明,打个通宵。白天关着门睡得人事不省。

但是,马有根最后没有穿上军装。他娘不依了,先找了村主任棒棒,棒棒说,不知道。找了人武干事,人武干事说,是部队政审不过关。部队在千里之外,找谁说去?部队可不是水湾子小镇。马有根的娘就住了脚。她骂娘,狗日的收了钱不办事,少不了挨了枪子。也就作罢,只是想问清政审不合格的原因。

马政协就从小道说,人家说,马有根小时候在麻地里强奸过一个女孩。后来私了了。这女孩就是马小花。说得仔仔细细,有鼻子有眼。他娘说,这是黑天还是白天,给马有根泼脏水,放屁!骂了也就泄了气,只恨人心叵测,也就猜着是啥人编了这事情,砸了马有根一闷锤。

马有根没有当上兵,背后引出了一些事情,对马有根很不利。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大致勾画出了马有根的形象。一个年轻轻的流氓。样子长得忠厚老实,就更可怕了。很多人防着他。水湾子的女人们,在早晨的太阳光里围在一堆叽叽喳喳,马有根和他娘过来了,都会住了声,慢慢散开。马有根就从那时候剃了一个光头,出村进村目中无人。日日在水湾子的街道里逛荡。头上三天两头的贴着胶布,青伤红伤不断,到这年的年底,身后跟了两个小的,也学了他的样子,剃个光头。水湾子人更是不屑了马有根,在心里耻笑马天丈从哪里弄个野种,让水湾子隐隐生着个祸害。他娘对马有根说话,马有根待理不理,说得紧了,马有根就高了声,翻着眼睛。

这日子慢悠悠地过着,就到了第二年春尽。那一天,马有根睡到太阳一竿子高起来。院子里一片亮堂,他娘破天荒地清扫了院子,正在西院墙角扎篱笆,马有根往地上一看,一片不知啥时种的菠菜苫着地皮,胖墩墩的,浸着一层水气,菠菜地中间插种了四行豆角,绿苗分了三四层叶子,正伸出触须,寻找篱笆攀爬。他娘弯着腰,额上是一层汗珠子。娘啥时有了这个心境,马有根心里奇怪不安起来。

他说,娘,你歇着我来。娘说,你从明儿应该早起。马有根有些恼了,说,你管了你,不要管我。他娘说,你不是我儿?你不是个好儿?马有根顶嘴,你也不是个好娘。他娘说,我能把你养大,也算费了千辛万苦,却教不了你。马有根说,你只知道打麻将,啥时教过你儿,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反倒觉着给你丢脸,你说在水湾子,我还有啥指望?你我的脸能值几文薄钱?他娘停了手里的活,站起身子,说,马有根!我儿你说得也是,娘从今儿给你立个样子,这麻将桌子掀了,再不立起,你可得学个好样。一边说着,进屋拿了平时切菜的菜刀出来,将左手的小指平放在门墩上,一刀切了。

这天的太阳很好,从屋外的核桃树隙照进来,像一根根的金线,很灿烂,很柔和,也很耀眼。马有根的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他很吃惊,他看见娘的左手让血瞬间染红,他突然看见了娘的几丝白发,看见了一张平时忽视了的脸,他一把抓了娘的手,说,娘,你傻。马有根想让自己安静下来。马有根想找个地方睡一天,就出了门沿水湾子往上山口走了。只有他娘留在家里,篱笆一根连着一根地围了起来,第二天篱笆上就站了成群麻雀,骨碌着黑豆样的眼珠子,在菜园子里找虫子吃。

马有根睡在山口子老蔫的土炕上。老蔫放羊回来,看一眼,进屋做饭去了。

老蔫端了饭,喊马有根。马有根坐起来。老蔫说,怎么蔫了?也不嫌土炕脏!前半年,马有根想宰杀一只老蔫的羊。被老蔫抓住了,老蔫的一双手劲像钳子,拧得马有根龇牙咧嘴。老蔫说,想吃羊肉找我,光明正大来,偷偷摸摸算不得人的。马有根就和老蔫做了朋友。 马有根说,我想问你找个出路。老蔫说,问我找个出路?这路都在地上,每天要用脚丫子踩,其实是在踩实,你不用心踩,只会踩空。我的意思是人心要落在地上。眼下你若无路,正是有路的开始,你若只是逃避个三日两日,可收拾了再回水湾子,你若安了心,就得留了头发,暂且跟我放羊。马有根说,放羊就放羊。马有根就跟了老蔫在大石顶子上开始放羊。早晚的羊群在大石顶子上散开,马有根就看着老蔫抽烟。老蔫不说话,老蔫是个聋子。马有根就站在大顶子的山顶上,往北看,他看见了桦台子,桦台子往东北一拐就是洛塬。马有根心里就被虫子咬了一下,马有根说,你生了马有根,又弃了马有根,为何。马有根是对着大山说的,大山里很安静,只有风和风里的鸟叫,还有羊群。老蔫什么也没听见。

马有根在水湾子消失了一段时间,水湾子的人已经习惯了。一些憎恨马有根的人,可能揣测马有根死了,这个未来的祸害,只有这样的结局。但马有根半年后又在水湾子出现了,这个出现的地方有些特殊,谁也想不出来。当时刚开春,水湾子大桥的桥墩开始动工,河滩水窝子里的三棱草有一人高,马有根穿着密封到胸口的防水衣,在泥潭里作业,泥水透过很薄的一层橡皮质,将冰渣的温度和马有根的体温交换,在很短时间里吸完了马有根身上的热量,马有根戴着安全帽,他哗啦着身边的泥水,一步一步向水窝子的核心走去,他在完成作业区的定位。

不长时间,人们都知道了马有根在干什么。将信将疑的人也去水湾子工地看个究竟。那泥水里的场面让他们惊讶又服气。

怎么会这样,变了一个人?是混不下去了?

有人也敢用他!

以前那样,现在这样,也不觉着丢人。说什么的都有。只有马有根他娘,在阳光里等着马有根回家,她在菜园子里种了一茬一茬的蔬菜,吃不完了就在水湾子十字搬个小板凳叫卖。

大桥新建工程半年结束,马有根也跟着工队离了水湾子。一年以后,他从外边回来,先去上山口看了老蔫,买了两条烟,晚上喝了一夜的酒。将他娘接了去,听说落脚在关中。他娘在工地上做饭,等着给马有根娶媳妇哩。

马天丈找见马有根的时候,眼斜嘴歪,颤巍巍地走不动路。他先回水湾子,见了马家本家的人,商量了自己的事情,见老屋的门锁着,就从村上乡上打听着了马有根。马天丈见了马有根,说,你是我儿,你得养我。马有根不说话,他娘站了出来,说,马天丈,你说马有根是你儿,你几时养了你儿?现在出来说话,也不脸红?马天丈说,你这意思,马有根不想养我?他娘说,养归养,但得有个养法,你这些年积攒的钱呢?是不是花给了不相干的女人?今天老了,却来寻马有根?马天丈见女人这样说他,又羞又恼,随性子捡了一根棍子就打,却一棍子打在马有根的头上,当时打出了血。他娘着急了,拨开棍子,马天丈一个趔跌,摔在院子里,死了。

马家本家的人,见出了这事,唯恐将事情端在自己手里,随即报了案。验尸官验尸取证,去了他杀嫌疑。马有根自然脱不了干系,贷了款,修坟拱墓,打了一副棺材,本家的人,天天过来,说是帮忙,实则监督,在屋里放了三日。草草收敛,抬在后山埋了。马有根和他娘精疲力尽,心里也不宽展。

我见马有根的那次,正是老蔫羊舍失火,马有根是给老蔫送葬来的。

送完老蔫,马有根在水湾子河滩里徜徉着马吃饱了青草。他出奇地平静,看不出悲伤,那一次马有根是从上山口沿山走的便道,他骑着马翻过桦台子,是否会去洛源镇转一圈,不得而知。

那天下了几丝小雨,我很想送马有根一程。马有根的眼神里满是生疏,他说,老蔫叔咋就会死?一个喷嚏就能夺人性命,宋千千也死了。老蔫叔给我指了一条路,怎么就不给千千指一条路?给自己指一条路?

我说,老蔫叔给你指了一条啥路?

马有根说,老蔫叔说,路就在地上。你若无路,就是有路的开始。

这话有些神秘。马有根说,老蔫叔让我凡事忍着,凡事不能太随了性子,就像修行。自己的身子,就是自己心神的一块净土,你若放弃,谁还守得住你。老蔫叔不简单,老蔫叔心里有一座山。

我说,你有啥撑着,我却没有。瞎混。马有根说,有啥撑着才算成年了。没有,你得给自己找一个支撑的东西。

我说,水湾子行不?却一下子想到马有根在洛塬街道的哭声,那天的太阳落山了。

说真的,我并不喜欢马有根的老成持重。这和他的年龄有些反差。他太冷静了,冷静得有些冷冰。他的小伙子火一样的性格和激情呢?在那个躯壳下边,悄悄地藏着,又悄悄地熄灭。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这样,就会在水湾子扎下根?他越是这样乖觉,我越是看到了他心的远离,和心间流露出的软弱。就我的感觉,马有根慢慢在远离水湾子,他可能再也不想回水湾子了。那他为什么这样?这是一种真实的虚假,虚假得腐烂不堪,他这样子是做给谁看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生命需要呵护,需要一片能尽情生长的土壤,水湾子没有给马有根这些。马有根还在空气里飘着。生命是不可重复的,就像长在石头上的树,弯了腰就那样一日一日地长起来了。

马有根有了那匹马,就觉着自己始终在地上走着。护工的工作并不重,他娘则在十里远的一个小镇子上卖小吃,那个镇子叫桃园。之所以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马有根要做了这个镇子上的上门女婿。那家有一处果园,看上了马有根的厚道。

那天,马有根进城买了一些东西,驮在马背上。马有根现在很喜欢骑马,他不喜欢坐车。那马在马有根的手里也很安闲快乐。马有根就想喝点酒,很长时间了,马有根没有喝酒的想法,今天就有了,就喝了几杯。他骑在马上 ,双脚敲了敲马肚子,马的肚带松紧合适,马就敞开了蹄子。让马有根迈眼的事情,是一群羊正在横穿一处十字,这些羊在这个城市里出现,让马有根觉着很不协调,羊群前边是两个女孩,十一二岁,很随意地跑着,引领着羊群,吹着口哨。后边大概是她们的爹,有点年纪,乡里人打扮,用柳条赶着最小的三四只羊,去追羊群。羊群过了十字就在路边散开。这群羊是谁的呢?在城市里竟有这样的差事?

这时候一辆小车从对面过来了,速度很快。这辆黑色的车子个头很小,马有根看见的时候,就像是贴着地皮过来的。这是城市中最常见的那种车子 ,只有这匹马的一半高,马正抬起了蹄子,准备躲闪。马有根也看见了,这马什么时候跑到车路中间的呢,马有根回过神,车子在路上拉出两道发黑的辙痕,但还是将马有根和那匹马撞到了,甩出有一丈远,象坍塌的房子,倒在地上。

从马有根的身份证上,这消息在第一时间,传回了水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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