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吃人肉,据说是有的。在极其荒唐的年代,总能发生极其荒唐的事情。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作者没有交代,不过故事本身就具有时代标记。所幸的是,作者在最后却为故事中的人保留了一丝不能泯灭的良心,也保留了一丝希望和寄托。
冬夜
文/罗锡文
男人一进门,两个正在争抢一块鸡蛋大的烧土豆的儿女便拿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手脚却没停止。随即他又听见婆娘喝令儿女不要吵闹的声音,但两个儿女充耳不闻,照旧争抢着。他原本也想喊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却没有力气,舌头似乎变成冰棍了。他费了一点力气,才咽下一口唾沫,直到那些带着些许腥味的液体顺着好像布满了草屑的肉管子,左弯右拐地滑入肚子,身子才感到暖和了一些,顺手便将屁股后面的门关上,门外蘸了冷水的皮鞭似的北风和渐渐由灰变黑的夜色,就被他屁股顶着的木门给挡在了门外。随着那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将僵直的身子重重地靠了门上,双手下意识地与其说是撑在身体两侧,还不如说是拍在门上,才让身子没软瘫下去。跟随这一系列动作,他抬起了脑袋,后脑勺碰到了门,生痛使他嘴巴张了张,喉结艰难地收缩了几下,眼看他黑黑的脖子几乎就撑不起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了。
这时,一阵肉香从墙壁缝隙中飘了出来,随着寒气钻进四个人的鼻子里。那只土豆在争抢中被掰成两块,最大的那一块被六岁的姐姐所得,三岁的弟弟哭闹着不干,拼了小命也要将姐姐手中那一块抢夺过来。但那股肉香飘来时,他突然止住了哭腔,跟姐姐一起抬起头来,眼睛发出亮光,搜寻着铁丝一般在空气中绞来绞去的香味。
女人一巴掌将女儿扇倒在地,呵斥道:“你是姐姐,就不晓得让着弟弟?”
女儿大哭,却不肯将手中的土豆交给弟弟。小男孩欲抢,她便将土豆塞进了嘴里。
男孩眼汪汪地望着女人,一边寻求帮助似的朝前坐了坐,一边也将那小半块土豆,连带黑糊糊的皮一起塞进嘴里,嘴角和半边脸颊都是黑灰。
男人终于有了一点力气,脑子也活转了过来,便离开了门。就在他挪开腿,上身跟着伸出去,屁股随即也离开门的时候,强劲的冷风再次将门吹开,门猛地拍在墙上,发出一声硬物碰到硬物时清脆的巨响,随即又弹回去,被风一挡,便又朝墙重重砸去,如此反复不已。冰河解冻一般肆无忌惮的冷风在黑糊糊的屋子里肆虐着,将地上的浮土吹得满屋子都是,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这家人总共就有三间屋子,最大的一间是厨房和“客厅”通用,平时要是来了客人,一家人吃饭,都是在这屋中。屋子地面由泥土夯成,年深日久,地面便起了一个个圆突突的土包,村中其他人家厨房的地面大多如此,一些袖子上戴红箍箍的年轻读书人见过后说就跟恶性肿瘤一样。其余两间中最靠后的是一猪圈,但里面却没有猪,连猪恶臭的气味都一两年没闻到了,时下堆着干柴禾和一些杂物。在厨房和猪圈之间的那小屋子是一家四口的睡觉之地,一张薄木板拼凑的大床,分成两块,靠墙的那一块铺着一块洗得发灰的宝蓝底白花的老旧被褥,供母女俩住。外边一年四季只见得一张四只角都露出篾条的篾席,散发着一股夹杂着汗味和霉味的味道,是父子俩住的地方。小男孩刚断奶,就跟着男人睡。
北风顷刻间又朝厨房那边刮去,将灶膛前的杂草吹了起来,顷刻间,满屋子都是乱飞的草灰草屑。
男人只得返身走回去,再次将门关上,插上了闩。
女人看也没看男人一眼,径直用一把长把扫帚打扫乱糟糟的屋子,喝令一对儿女到一边去。小女孩从凳子上站起来,拉起坐在地上跟她撒赖的小男孩,跑到刚刚被女人扫干净的地方。小男孩甩开小女孩的手,眼里含着泪花大喊,还我土豆。小女孩子说,还你,还你,屎粑粑!小男孩先是一笑,等发觉上当了,眼里又冒出了水。
男人两腿僵硬地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阵金星银屑,一股灼热的气流从身子涌向脑袋,太阳穴和脑顶突然被滚烫的熔浆给糊了似的,使得他脑子一响,眼一黑,脚下一软,便是一阵踉跄。
女人和一对儿女都没发现男人的异样。他们又闻到了那股肉香,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女人一次次强行将唾沫吞进肚子,但胃子却一阵阵地痛,被人用钩子在勾扯似的。
男人挣扎了几下,终于站稳了,眼睛努力地朝上翻着。他缓了缓劲,呼吸顺畅,眼力也恢复了一些,便朝前走去,目的地是卧室。尽管那股熔浆还烧着他脑壳,但他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赶紧到床上去,躺一躺,啥事都没有了。
“连一块树皮都没找到。”在路过女人身边的时候,他对女人说,“明天一大早再出去看看。”
女人低着脑袋,手中那把几乎光秃的扫帚在“恶性肿瘤”组成的山峰之间不停地扫荡着,意思是说:“你这废物!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什么也没带回来,还不如就死在外面,让野狗吃了,免得我给你收尸。”
这样的话,经常不经过脑子就从两口子的嘴里嘣出,尤其是入冬以来,眼见揭不开锅了,男人便同女人一起出去找吃的,不久女人心口疼,又没日没夜地咳嗽,他便一个人出去。饿慌了,什么都吃,肚子却从没饱过。女人性子直,说话脆生生的,加之饿得也慌,一慌,便急,一急,就老说死人和收尸的话。男人先还辩解几句,但肚子里越发空瘪,没力气了,便很少还嘴。男人天生就口拙,不爱与人搭话,与女人成亲后,多是只支着一双耳朵听女人叨咕,只是急了时也有挥手打女人的情形发生,不动手时也会说一些死呀活的狠话。两人肚子里的疙瘩随着饥荒的旷日持久而越发严重。
忽然,卧室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女人逮着那声音便骂道:“吃饱了鼓胀的,回来就来响动!”仔细听去,卧室死一般寂静。女人脑壳一下子大了,扔了扫帚便朝卧室走去。小女孩跑过去,拿起比她长很多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了起来。
女人看到男人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双手按在肚子上,好像肚脐眼漏气似的。女人拍了拍男人胸膛:“咋啦?”男人好像睡觉被惊扰似的,脑袋左右幅度很小地晃动了两下,四肢随之动了动,身子却像一直巨大的硬弓似的弯曲起来,弯曲到了一定程度,便先朝右边侧翻过去,手脚便随着肚子一点点朝里凹着,紧收紧缩在一起,下巴也伸出去很远,像一只大猩猩。他嘴巴张开了,先还看得见嘴中的气息吹开的地面上的灰尘,露出一团干净的圆饼状的地面,但女人眨巴了几次眼皮后,将手放到他鼻子下面,那气息就没有了。
“死得倒轻松。”女人变得灰白的脸在油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张劣质的牛皮纸,眼光硬得像一块青石,“狗日的,你倒是啥事都没有了。”
“他死了!”女人转过身来,走出卧室,从女儿手中拿过扫帚,一边扫一边对一双儿女说,表情漠然。
两个孩子并不明白“死”的确切意义,也没搞清楚女人口中说出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女人说话的神态和语气,跟平常时节没什么两样,仿佛那个弯着身子、神态怪异的男人的死跟睡觉不是两回事,根本不值得惊怪一样。只是她感到稍许惊讶的是,他死得居然一点都不难受,眼睛一闭,手脚一缩,气儿一收,就干干脆脆地走了。“算你狗日的有良心!走了最好!”女人想。
小男孩走到墙边,将小手伸进墙上的一道缝隙中。那道缝隙跟村中所有用泥土夯实的墙
壁一样,到了一定的年份,都会裂开一道口子,弯弯曲曲的,犹如一条条浑身粗糙的蛇,也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尽管如此,那些缝隙却不影响墙壁的结实程度。女人们藏东西,或者随手放一些不甚重要的东西,一般都爱朝这些缝隙里塞。老太太从头上梳下来的白头发,往往要绾成一小绺一小撮的,也多塞在墙缝里。壁虎也常在墙壁缝隙里扎窝,它们除了在墙上梁柱上吞吃蚊子飞蛾之外,也爱隐蔽在墙缝里,只将尖尖的嘴露出来,一俟有蛾子飞过或爬过,只需嘴一伸一张,便可轻易将其捕获。一些家中有长相好的女人,偏偏为人又粗疏,那一道道缝隙便成了隔壁单身汉或长了色眼花胆的男人偷窥其容貌和洗澡的“窗户”。
小男孩的手刚好可以伸进缝隙中。他回头对母女俩说:“我要吃肉!”
女人看了看小儿子,心里便明白,他的意思是肉香就是从那道缝隙中钻过来的,另一只小手在墙面上使劲地拍打着。女人粗声粗气地说:“把爪子拿回来!你再朝里面伸,看蛇不把你爪子都咬断吃了才怪!”
但小男孩并没理睬女人的话,继续将手朝缝隙里伸,待再也伸不进去时,便往外抽,因方法不对,没有抽出来,再用力,却将手整疼了,便哇哇大哭。
“把弟弟抱走!”女人对女孩命令道。
女孩抱着小男孩的腰就走,但小男孩的手却卡在墙缝里,这么一折腾,小男孩疼得更是没命地哭叫,声音锥尖锥尖的。
女人又一巴掌将女孩挥倒在地,自己慢慢将小男孩的手从墙缝隙中小心翼翼地拿出来。
女孩拉着男孩的手,坐到炉膛前的草垫子上,说:“爸爸说他们是富农,吃得起肉,可我们不能吃,富农是坏人。”见小男孩要朝灰槽里跨,一把将他拉回来,按在地上,道,“你是猪,要到灰槽里拱土豆吃呀?坐好,不许乱动!”
女人将扫帚扔下,一把拉起女孩的手,说:“我们走!”说罢,母女俩就朝外面走,刚把门打开,她又停下了,叫女儿不要动,在门口等着。
小男孩趁母女俩走开的时候,从草垫子上站起来,飞一般地冲到墙边,又将冻得发青的小手朝墙壁缝隙里插。
女人找来一根绳子,将小男孩栓在饭桌腿上,说:“不许到处乱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说废话了,既然捆住了,就跑不了了,便改口道,“把你拴了,是不要坏人和鬼来抓你。不许哭,我和你姐姐出去找吃的,找到了就回来。你要是不听话,就不给你吃。”
小男孩没有动弹,鼻子里全是隔壁飘来的肉香:“我要吃肉!”
小女孩在门边说:“你再不听话,就把你耳朵割了,炒给你吃!”
小男孩眼里又冒出了泪花:“还我土豆!”
女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不许哭!记着我话了没有?”
小男孩点了点头,说:“找到了肉就拿回来给我吃。”
“爸爸说,吃得起肉的人,都要枪毙,是吗?”路上,寒风也没有阻止女孩子好奇地问女人,因为在她看来,只有坏人才有肉吃,好人只能吃树叶,树皮,土豆,最多也就能吃一点面条,饺子连过年也难吃上。
“地主才要挨枪子儿,富农嘛,只要田土被没收了就有活路,能吃饱肚皮……”女人道。可她想到马上要做的事情,说话的语调都变了,怕女孩子听出来,便打住了话头。可女孩仍然问个不停,在黑夜里,她的声音像一颗颗铁砂子,将做妈的脸和心击打得生痛。女人无奈,只得多说了几句,“你都还是嫩尖呢,给你说你也不晓得,到了你爸那儿,让他狗日的给你讲,他可是亲自打死个两个地主的小崽子。”
“啥叫小崽子?”女孩子问,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极为微弱,但女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你和弟弟就是小崽子。”女人道,心里开始慌乱起来。
“爸爸不是在家里吗?你为什么说带我到他哪儿去?”女孩问。
“他死了!”女人声音很大地回答,像跟女儿和那个死鬼赌气似的。
“妈,啥叫死呀?”女孩子天真地问。
女人不再准备回答,女孩子也不再问,跟着女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外。
在距村子两里许的地方,女人停了下来。在适应了黑暗之后,两人都看见了脚下的一块
粪池。粪池有四五米深,是村里人为浇灌庄稼在田地附近挖的大坑,蓄积着大量的人畜尿粪,一到农忙,田地要浇灌了,便就地起粪,省事省力省时。到了冬天,要是没有冻上,粪池里依旧蓄积着大量的粪水,散发着一股股臭味。即便如此,还是有行路粗心之人或野兽栽进粪池,即便不被淹死,也会给臭得见不得人不说,自己也多时咽不下饭菜,至于动物,能自己逃脱的不多,多数被人捞起来宰了,美美地打一顿牙祭。
女人像一个稻草人一样,干瘦,机械,呆板,矮小。走路让她使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她觉得自己能走到这里,没有像男人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实在是件稀奇的事情。但想到即将要做的那件事情,她的毛发顿地竖立起来,气息瞬间充足,饥饿感消失了,手脚立即有了力气,夜色也显得明晃晃的。
女人朝四周看了看,空旷的野外,就跟从没出现过人似的寂静,连远处狗叫的声音都极为微弱。偶尔有几星点灯火,也豆子一般,黄黄白白的。她将心重新搁到肚子里,朝粪池看去,立即又被一阵惊慌搞得四体发软。一阵狂风像一块巨大的布匹一样盖了下来,要将母女俩和狂野上所有的一切都给覆盖住,悉数裹了,扔到遥远的地方去。在这昏天黑地之间,她又见到了几星点光,比先前看见的明亮了许多,颜色发绿。狼!她吓得几乎就要栽倒在粪坑里了。她赶紧给自己壮胆,想起男人说的,狼没了,狼跟地主和反动派一样,全被子弹给报销了。这么一想,她慢慢安静下来。
风小了一点,像野猫在阴暗的角落呜咽。
女人拉了一下女儿的手,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那股刚刚充足的气息瞬间又消失了,那句想说的话,随着因为饿而涌到嘴里的清口水,又给强行给吞了下去。
女孩子用小手将鼻子紧紧捂住,说:“妈,我们走吧,好臭呀!”
北风突然旋转起来,不是将地上的人和物旋到天上去,而是将黑黢黢的乌云给席卷了,猛地砸到地上,将母女俩砸中了。
突然,女人走到女孩身子侧后,用那双饿得发麻的双手,将女孩子一把推了下去。夜色中这微微的白和深深的黑的粪池发出一声被外物砸开粪水的巨大声响,随之又恢复了平静,但很快,女孩子挣扎着冒出粪水,双手拼命地击打,朝女人喊:“妈,救我!”话音未落,她又沉入粪水中,很快她的头又冒了出来,双手扑腾着,“妈,你不要淹死我,我以后再也不抢弟弟的土豆了。妈——”
女人像一头母驴拉磨似的沿着粪池四周奔跑,想找到距离女儿最近的地方,将女儿拉上来,但小女孩子在粪池面上折腾了几下,就沉了下去。
又一股北风从村子西北边上的梁上刮来,洪水一般,将狂野上的一切淹没。
女人一屁股坐在粪池边的一块石头上,也变了石头似的,任凭风变成的洪水冲击,也一动不动。
黑黢黢的村子里,油灯光熄灭了,狗叫消失了,房子像一块块破布匹,随意放在地上,窗户紧闭,恍若骷髅空洞但黝黑的眼眶,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肚腹空空地躺在床上,听肚皮里传来的哗哗咕咕的声音,猜测那是水在响,还是屁在涌,急着放出来,可等了很久,那臭气就是不出来,便想,连变成屎的东西和屎都没有了,哪来的屁放呢?或者坐在屋子里一处冰冷的角落,嘴巴微微地张着,气息线线儿似地吃力地进出着,眼睛眨也好,闭也好,都似乎看不到东西了,而时间比白天过得更慢,他们就这么不急不慢地坐着,慢慢等死。没有人发出一个声响,也没有人怨恨,一切都是正常的,从他们一丝不挂地来到村子里,成为一个人,就看到了这么一天,是的,这么死去,到底还是赚了,至少每个人咽气的时候,身上还有一件散发着汗臭的衣服。他们觉得,只要不是地主富农,只要不是土匪恶霸,只要不是反动派,活着就是人,死了,更是人。
风越来越小。比村子亮一些的天幕上,稀拉拉的几颗星星诡秘地眨巴着眼睛,对着寒冷搜刮着的村子和野外说着只有它们才清楚的话。坐在粪边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对粪水深处的女儿说的话,它们听得却是再清楚不过了,它们和出现在它们眼皮底下的一个男人的耳朵里灌进的不只是北风:“你怪不怪妈,都这样了,我也是没法子了。现在,你好歹不再挨饿了,是一个好闺女了。你到了你爸爸那儿,他会照顾你,有吃有穿的,再过几年,等你弟弟长大了,有了媳妇照顾,我也去找你们,在那边,我们就有饭吃,有肉吃,还有新衣裳穿。”但星星们没有变成眼泪,它们坚硬地眨巴着,闪着冰冷的光,像粗糙的玻璃珠子。
男人是女人的男人,一个时辰前,他只是因为饥饿而昏死过去,女人不知道,等她意识到身后有人,在转过身子,眼光落到那个模糊的人身上,立即便认出是自己的男人,惊慌得正要站起来,预备着说话的时候,一把锄头横空扫来,砸在她后脑勺上,她只来得及怪怪地喊一声,便一头栽进了粪水之中。同刚才一样,粪池里发出一声被外物砸开的声响,顷刻间便归于平静。
“你们母女俩先走!”男人将锄头扔进粪水中,粪水溅到了他身上,他也没闻到那股熟悉又亲切的人畜粪便的臭味。
男人不停地咽口水,最后竟然连口水都被吸干了。他感到胃部再次被灼热和刺痛袭击,肚子里甭说有饭菜,就连气儿都没了,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吸管将五脏六腑里的气息都给吸光了似的,连舌头也要给吸进肚子里去似的。他只得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牙齿死死地咬着,转过身,磕磕绊绊地朝村子走去。
小儿子乖乖地坐在饭桌下面,双手仍然被好好地捆着。见到男人像一个鬼魂一样进来,小儿子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爸,我要吃肉!”
那股奇异的肉香再次从隔壁飘了过来,钻进男人那只像微型坟墓一般的鼻子的孔穴里,凶狠地刮擦着黏膜,毒蛇一样钻进鼻腔深处,再通过食道,进入胃子。他比以往更加真切地感受胃子剧烈地痉挛起来。
男人不轻不重地给了小儿子一耳光,骂道:“吃你妈个球!”
小儿子大哭起来,却很快在肉香的诱惑中停止了哭闹。
男人将门关死,找了一大把破布和乱草,将墙壁中的缝隙都给塞满了,也仍然无法阻止那股几乎要将他的肠肠肚肚都给拉扯出来的肉香,小儿子更是要丢魂似的,除了肉香,什么都不知道了。
男人仅有的力气都用在了那声恶毒的咒骂上,但儿子似乎并不理睬他。当又一轮肉香飘过来的时候,儿子开始大哭。
男人将小儿子手上的绳子解开,将他抱起来放在摆放着几只空碗的桌子上,说:“你再闹,我就让你找你妈和你姐去!”
小儿子不知道找妈和姐姐是什么意思,却到底还是被男人那双突然之间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给吓住了,竟然拉了尿。尿水顺着腿,流到了桌子上。男人只是看了看,却没有责怪儿子的意思,他委实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只由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里,仅剩下一点点在这个家里可以叫油的东西。男人定睛看着它,知道用不了两个时辰,它就将燃尽。他寻思着是不是赶紧就带着儿子上床,节约煤油,到了明天晚上,不至于又要低声下气地向别人借。
但随之从肚子深处升起的一股怒火改变了他立即带着儿子上床睡觉,用睡眠驱逐饥饿的念头。那股香得让他眼里浸出了一丝丝亮色,形同野兽见到猎物时候的那两眼无穷的贪婪一样的肉香,使他浑身突然又不知道从哪里获取了力气。只见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到处寻找锄头。但他很快便意识到锄头已经扔在了粪池里,便找到一根扁担,在手中掂了掂,一把拉开门,顶着狂暴的寒风冲出去,几步跨过院子,一脚就将邻居的木门踹开了。
踹开门前后,他肚子里都在怒骂:“日你先人,你们居然有肉吃!没想到没收了你们的田土,你们竟然还私藏粮食和肉,该枪毙!”但实际上,下枪毙的命令,是政府的事情,即便轮上谁出手,也只能是顶着干部名号的办事人员,他是没那资格和荣幸了。但时下他却带着搜查人员一般的威风,野兽一般闯进了邻居家,脑子里想的却是“你们有肉吃,也得给我和我儿子吃一口”。
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在门踹开那一瞬间跌倒在地。她那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倒稳稳地坐在一堆柴火边,看也不看贸然的闯入者。柴火上是一根由两块黑乎乎的石头支撑着的铁棍,上面穿着一块被烤得黄油直冒的肉。那股香味就是从架子上的肉上冒出来的。
男人三岁的小儿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跟了过来,站在门槛外,两只圆圆的眼睛随着不停地朝前探出的圆脑袋,搜寻着肉香的来源,等他终于看见了柴火上那块冒着油烟的肉,正要喊出我要吃肉的时候,他父亲猛然之间意识到什么,朝年轻人吼道:“你爹呢?”
年轻男子指着堂屋中间的一块木板,男人便看见上面躺着一个上身穿着衣服,两腿却只见几根白骨头的人。
女人从地上坐起来,将手中那只盛着她男人的肉的碗放在地上。男人以为她要大哭或大闹的,却只见到她用手将飘到额前的几根头发拢到耳朵背后,便默不作声了。
年轻男子说:“早上死的。”
男人空空的肚子里立即被塞满了食物似的,胀得要炸了。他转过身,抱起儿子,撞了鬼一般冲出去,没进自家的门,而是朝村外奔去。
从此,村里的人再也没见过父子俩。当那个三岁的儿子长成胡子满腮的汉子时,有个本村的熟人在几百里地的某村子里碰到他,问及他父亲,他指着一座朱门黄墙黑瓦的寺庙,说,看见了吗?那秃驴就是他。村里人道,没想到你爹真看得开,看得穿,当起和尚来了。汉子说,去你的,他只是不想吃肉,才出家的,他一吃肉就吐,有回连黄疸水都给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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