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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谣)桃花街(小说)

作者:罗锡文   创建时间:2017-01-18 00:00   阅读量:16520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6102



编者按:一个有先天性缺陷的人,打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经历了感情的失败,甚至因为表白几乎失去了自己唯一的知己,却在最后因为自己的努力而获得了爱情。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改变的。好文推荐!

编辑:巫山云雨


桃花街


作 者/罗锡文

与其他男孩子相比,凯拉的喉结显得过于突出。这招眼的隆块并没使他显得更有男人味,相反,他总疑心是脖子病了,鼓捣出一只硕大的瘤子。他老妈说十四岁那年那颈子还好好的,跟正常男孩子没啥两样,没想到一次被同学欺负,喉咙挨了一拳,他回家后就喊疼,吃喝都成了问题,喉结肿得很明显,慌忙找医生看了,医生说是没啥大问题,吃点止痛消炎药就好了。过了几天,不再疼了,吃饭喝水也通常了,他也就不再管了。可那突出来的喉结从此就那么突出着,他先是没在意,后来倒是老妈发现了异常。又去看医生,医生检查了很长时间,没查出任何病症,就说没大碍,便又开了几盒消炎的药片。药片吃完了,喉结没有变小,使劲按去,也不再疼痛。他老妈说,是不是再去大医院,让更好的医生给瞅瞅?万一有后遗症可怎么办?他死活不肯。他老妈见他脸色红润,能吃能喝,也就不再过问了。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他也一天天长大,个头直窜到一米八。

一米八的个头在凯拉所就读的那所大学里,也算是女生稀奇的高度,他就被很多女生偷偷而仔细地瞅过。但整个大学四年,他都没有进入女孩的芳香世界。原因很简单,按照中文系的那个来自黑龙江的女子说,他顶着颗大脑袋,悬着只大喉结,一身宽大的衣服,拿拿捏捏都是没有骨头的种。同他一道他上篮球课的同学,一节课要爆发出无数次大笑,因为他双手拍击篮球,侧身前进的姿势极为僵硬,连他自己都感到别扭。稍微有点篮球底子的女生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体育老师手把手教他,也白搭。他立即就被人说成是长了把儿的婆姨。他走路总有扭腰肢,盘屁股的习惯。与人说话时,双手不仅经常性地舞动,情绪激动时,挥舞的两臂顶端就是纤细柔软的兰花指。更要命的是,他说话的音量不大,声线细而颤,说到动情处,不是有些口吃,就是嗲个不行。只有那身衣服是男人味的,夏天是普通的衬衫,背心,而且因为懒惰不常洗,身上总飘溢着一股汗馊味,冬天穿的是他老妈专门在裁缝处为他定做的淡蓝色羽绒服,而且一个冬天都不换洗,油光光的,他也觉得无所谓。

凯拉的老爸当过兵,复员后没多久就去世了。他邻居私下议论,倘若他老爸活到现在,见他那女人气,不是被他气死,就是将他一棍子抽死。他老妈虽然也常为他这样子焦虑,时常开导他,劝说他,甚至花了大钱将他送到健身中心,但都无济于事。直到大学毕业,凯拉还是那个说话嗲声嗲气,扭腰摆胯,屁股浪荡,拈着兰花指,满面粉黛香的,不像小子的小子。他老妈托人替他找了几个女子,同他对话最长的也只有二十分钟,最后一个女子,刚听他介绍完自己,就站起来,很礼貌地伸手给他,说两人还是做朋友好。

几次介绍的对象都告吹,使凯拉极为沮丧。但从小就有一股子倔劲的他,对最好的哥们儿色拉说,老娘从今天起就开始穿金戴银,涂脂抹粉,吃香喝辣,买最昂贵最新式的手机,还要住最豪华最有品相的房子,哼,凭什么只有别人能享受奢侈的生活,老娘就不能?老娘偏偏要做给他们看看!

色拉纠正道:“是老子,不是老娘!”

凯拉仍然激动着:“老娘高兴了,还要去夏威夷冲浪,去加勒比海湾画画,到亚马逊大森林探险,到撒哈拉大沙漠旅行,眼馋死他们,哼!”

色拉说:“没人对不起你,你别老说那些打脑壳的话了。还有,你长点记性行不?我舌头都说大了,是老子,不是老娘!”

凯拉坐在色拉对面,不好意思地将双手塞在双膝之间,慢慢地搓着,说:“我觉得还是老娘好,听起来蛮舒服的,不是吗?”

色拉白了他一眼:“你倒是舒坦了,可我血压却升高了。”

“我也只是在你面前这么说说呀!”

“可你也没必要经常说吧。你说的那些话,把我耳屎都给掏干净了。”

凯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色拉说:“笑,笑,你就知道笑,傻呀你!”

“这样好不?你说老子吧,听起来多带劲!”凯拉说。

色拉道:“去去去!”

凯拉果真在第二天将两个月的工资全花光了,买了很多名牌衣服,化妆品和首饰。色拉虽然嘲笑了他一顿,却也对那些高档化妆品极感兴趣,扒拉着看了很久。凯拉看出色拉的心思,大方地将一瓶进口香水送给了色拉。

色拉是个女子。就因为两人名字后面都有个拉字,两人就成了铁哥们。

两人的朋友都说,他俩的性格完全相反,恰好可以做朋友,互补嘛。

桃红美容美发店座落在桃花街的正中。此街在清朝晚期和民国时期广种桃树,桃花街因此得名。至于为什么要在此街种植桃树,据一个谙悉本地风水的人士说,当地人笃信桃树可以辟邪,树叶和木头都可以制作成辟邪的物件,在各个节气使用。后来,桃花街扩建,桃树就被砍伐干净,种上了梧桐树。尽管也有人在某时种上了几棵桃树,但基本上都白搭,即便浇上水,但没几日,桃树都不明不白地干枯了。再后来,一个蒙受过冤屈的人终于在自家门前栽活了一棵桃树,欢喜得那老人泪花闪闪,直喊老天爷有眼。但令他惊诧的是,一年过去了,那树儿没长高,也没长粗,一直都那么个样,细细的。两年过去了,还是那么个样。有人说那是一个冤魂变的,有人便问谁是死鬼?回答说,某年某月咱桃花街上某个富贵人家的独生儿子被人捆绑着塞在茅坑地淹死了,那家人在解放后都做了鸟散状,不知去了哪里,而今那个惨死者的阴魂回来了,他想念老家呢。众人听罢,都嗤之以鼻,不以为然,但那桃树不长,却是事实。又人说,这长不高的桃树就是它的主人,那个蒙受过冤屈的老者。人们对此说法照样嗤之以鼻。于是,多年之后,连同那冤屈老者,没有人再对那株细小孱弱的桃树感兴趣了,日子也就在桃花街不大不小的变迁中慢慢过去。时下,新新人类们都集中居住在时尚繁华的新城区,迫于生计的人来到该市,多半往老城区钻,既能找到糊口的工作,也能租到便宜的房子。于是,桃花街就成了一条集中了清一色外地人的老街,不宽不窄,不长不短,不阴不阳,就像这座城市的历史。但熟悉这个城市历史的人,也没几个了解桃花街。而熟悉桃花街的人,却不一定清楚这个城市中人的性情和德行。本地人,不管贫富,都不会到桃花街来窜溜。这儿人多眼杂,打架斗殴事件常有发生,吸毒贩毒也不新鲜。后来,除了原有的宾馆、客栈和超市继续存在外,相继出现了台球室,由原先的卡拉OK厅改装成的KTV包间,中药敲背洗脚店,修车铺子,饭馆,药店,茶馆,每晚七时到九时的女人们霸占的跳舞小广场等。再后来,出现了各种彩票销售点,网吧也开了几座,加上美容美发的兴起,桃花街的人流就更多了,主要就是各路商贩,租廉价房的打工者,年老等死的异乡人,嫖客,妓女和贩毒吸毒的瘾君子等。自然,桃花街也慢慢揉进了时髦的、心高气傲的、由贫困折磨着的、或者从乡下跑出来闯世界可暂时还没找到出路的却又不甘心一辈子窝在下层人中的年轻人。凯拉和色拉就是这样的新潮青年,是桃花街上面积最大,生意最红火的桃红美容美发店里的员工,待遇也不菲。

桃红美容美发店里的员工分两批上班,每班八人。人员组成颇为复杂。这种复杂不仅带来不同地区的方言,也带来他们不同的饮食。于是,作为城里人的凯拉就能经常尝到色拉等同事回家后带来的土特产,小吃等。由这些小敲小打的吃喝,到嘻嘻哈哈,再到百无聊赖,然后发展到生意清淡时围在一起,对外面走过的女子进行品评,为她们是不是妓女,尾随在她们身后,吊在她们影子上的男人是不是嫖客而争论不休。有一次,凯拉在他们中某人的生日聚会上,被强行灌了一瓶啤酒,醉得不行,然后在你推我搡中,进了桃花街尽头的一家半公开的妓院。凯拉没那个胆,色拉说就是把整个桃花街上男人的胆全部借给他,他也不敢迈进妓院半步。但那天晚上,凯拉就迈进去了,身子飘得像一块抹布。那几个男子其实是早有预谋的,他们要让凯拉变成真正的爷们。但那天酒喝多了,胆子壮了,他们在脱光衣服趴在女人身上之后,就将凯拉给忘了。等他们在女人身上撒欢够了,清醒了过来时,才发现凯拉在一张凌乱的床上打着鼾,睡得死沉。腥没吃成,却惹了一身臊。事情是这样的,凯拉却在几天后感到鸡巴发热,拉尿时胀得涩痛,先是忍着,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去医院检查。医生带着让凯拉极为不爽的暧昧神色告诉他:“小伙子,很严重啊,这可是淋病!”见他被吓着了,那医生扶了扶眼镜,说:“不可掉以轻心,年轻人,抓紧治疗,不然,后果将难以预料!”他心里一个劲地嘀咕,老先人,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呀!让他极为不解的是,那几个在女人肚子上快活的同事,都安然无恙。他没敢将此事告诉色拉,但色拉还是从那几个店员中听说了此事,便将他拉到一边,两眼怒火烧得他浑身发烫,指头一次次地戳他额头:“看不出来,你真还有一颗色胆,敢闯妓院,出息啦!这下好了,病惹上了,也招人笑话了,你就算去死,也没人在意!你长的是猪脑子么?那种地方是你去的?你,你去死吧!”一席话骂得凯拉羞愧难当,真的要跳楼,幸好被色拉强行拉住。

色拉等凯拉情绪稳定之后,将几百块钱塞给他。他说他不缺钱,色拉说,这次我救你,就救到底,钱也是给你的,你厉害呢,我服了你了。

凯拉还想推辞,忸怩着要将钱放回色拉手里。色拉又是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吓得凯拉赶紧住了声,将钱收下了。

色拉说:“你那臭病也不是治不好,几百块钱足够了。你真行呢!”

凯拉脸色难看地笑了笑。

病治好了,凯拉就不再同店里的男人们来往,连话也少说了,即使某次他们想捏捏他下面,想验证一下他究竟是太监,还是男人,都没有让他们得逞。久了,那群嘻嘻哈哈的男人连看他一眼都嫌麻烦,也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凯拉一天的四重奏是色拉给总结的:上班,回家,购物,上网。凯拉比色拉更有购物欲,甚至讨价还价的本事也不在色拉之下。后来,两人闲得无聊,城里所有豪华商业区,他们都光顾了,也就烦了,便经常到网吧上网。凯拉先是在网上搜集黄色图片,看得两眼发直,虽然整个坐姿、神色与以前那个酷似女人的凯拉没什么两样,但那专著和贪婪的神色,还是让色拉想到了凯拉毕竟是个长了鸡巴的人。但色拉控制不住那股不知道从身体哪个地方窜来的怒火,又一次冲凯拉狂吼。凯拉惊慌失措地望着满脸红得如煮熟的螃蟹壳的色拉,手不知放哪儿好,双腿打颤,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随即便露出可怜的样子来。色拉突然打住话题,凯拉每次被她怒骂或叱责之后,都是这副柔顺可怜的神情,让她的心很快就软了。

没多久,凯拉开始看黄色录象。

当摄像镜头流行的时候,凯拉在没有征得色拉同意的时候,与外地一个网名叫“桃花劫”的女子聊上了,很快,凯拉就喜欢上了这个性情像侠客般的女子。

当色拉知道了凯拉正热恋那个外地女子的时候,凯拉的情绪和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好。这让色拉大感意外。

“你这猪脑子,她叫‘桃花劫’,我们这儿叫桃花街,耳朵背的人听起来几乎没区别,你,你就爱上她了?”色拉没好气地说。

凯拉羞涩低下了头,抿着嘴巴,不说话。

色拉后来看到了“桃花劫”在视频里的样子。那女子不算漂亮,却看起来很聪明,打字速度极快,经常搞得凯拉手忙脚乱,错别字连篇。色拉这一看不要紧,倒使凯拉觉得他一直无法解决的事情终于可以让色拉来帮他完成了。“桃花劫”每次在打开视频的时候都要求凯拉开通语音,但凯拉知道自己又细又尖的声音一传送过去,肯定要将她吓飞,便撒谎说他这边没有话筒。开始那女子信以为真,后来却发现了端倪,大骂他不老实,他只好将在旁边看他们视频聊天的色拉拉过来,打开语音,让声音粗犷的色拉替他答话。

色拉曾说:“你喉结那么大,声音却像穿针线那么细,还不如我。你还活人不?”

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凯拉不再陪色拉上街,而是拉着她到网吧,做他的语音替身。色拉起初觉得这么做,算哪回事呀?就不想去,但她拗不过凯拉,也就一次次满足了他。不久,凯拉和那女子“桃花劫”互相留下了手机号码。凯拉是个懒人,没想过要天天通话,但“桃花劫”却按捺不住,每天多次打电话来,色拉照旧用她粗犷的声音同“桃花劫”对话。事态的发展让凯拉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个女子肯和自己恋爱了,怎么说都不算赖,忧的是,那女子是个急性子人,而且口口声声说爱上了他。

终于有一天,“桃花劫”在电话里告诉凯拉,她已经买了到他这个城市的火车票,两天后就可以见到他了。

凯拉像一个出嫁的姑娘一样坐在色拉面前,拿眼睛问她,怎么办哪?你快点替我想个办法,拿个主意。

色拉一时也没了主张,抱着手臂在她租来的屋子里踱来踱去。

凯拉身子往下一坠,好象腰椎断了似的。一会儿他身子又扭动起来,他屁股下面的沙发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响动。

色拉只顾自己想着问题,在凯拉跟前晃来晃去,将他晃得更加心神不宁,身子在扭动中颤抖起来。

色拉突然站住了,凯拉立即停止摇晃,身子也迅即挺得直直的。

色拉抬手捏着下巴,又开始踱起来,凯拉立即像皮球泄气,萎缩在沙发里,双手夹在膝盖之间,焦躁地搓着,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

色拉在他一侧站住了,猛喝一声:“你抖什么?”

凯拉惊吓得发出一声怪叫,又立即佝着胸,委屈地撇着嘴巴。

色  拉说:“既然她是诚心的,就应该让她来!”

凯拉松了口气,身子也不再颤动,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但他又开始寻思,“桃花劫”来了后,是不是仍旧让色拉出面解决问题,色拉不仅声音像男子,那气质也像极了。唯一让他不放心的,就是她的脖子,那儿没有喉结。

色拉一听凯拉这个意思,立即火冒三丈,冲着他又是一通臭骂。

凯拉在色拉的骂声中,明白了她最近也恋爱上了,隐约中,他听出了她的男友就是店里那个弹吉他的男子,绰号“鲍鱼”,而他最反感,一直不搭理的就是这个自诩为白金歌手的男子。每次上班到得店中,只要“鲍鱼”在,他的情绪立即变得很坏,要不是惧怕“鲍鱼”浑身的肌肉疙瘩和随时拿在手上耍弄的刀子,他真想泼“鲍鱼”一脸茶水,因为在他看来,“鲍鱼”就是一个不打折扣的二流子,地痞,流氓,混混,垃圾……“鲍鱼”经常肆无忌惮地嘲笑他,还捏他下面,要弄清楚他究竟长没长那东西。这让他很难堪。要不是色拉经常站出来搭救,他的裤子早被“鲍鱼”和他的死党们给扒下了。

凯拉说:“就算你有了男朋友,你也要帮我这一次,应该帮我这一次,你经常教训我说,好人,就应该做到底嘛。”

色拉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叫应该?你什么意思?”

凯拉说:“你不帮我谁帮我?”

色拉说:“那是你的女友,你不去接她,谁接她?我帮你忙,那是以前,现在她来了,我还要冒充你,你说说,我都成了你什么啦?你还要脸不要脸?”

凯拉说:“我要脸呀!”

色拉说:“既然你还知道要脸,就自己去面对她!”

凯拉说:“可我,你是知道的,我不行的,我害怕。就这一次,无论如何,你应该帮我的,好不好?”

色拉气咻咻地叫道:“做你哥们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不行,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我不干!”

凯拉说:“她明天就要来了,下午三点左右到。”

色拉被凯拉这种语气搞得更加恼火:“她什么时候到,跟我没有关系。”

凯拉说:“你一直在和她说话啊,也是好朋友的,去接她,也没有什么不妥呀。”

色拉喝了一口水:“鲍鱼已经和我约好了。”

凯拉说:“鲍鱼昨天请假回家去了,店长亲自签的字。”

色拉双手举了起来,朝凯拉挥舞起来,口中嚷道:“我明天也请假回去!”

凯拉软绵绵地说:“你答应过我,只要我需要,就一定要帮我的,是不是?你说过这话的,我记得很清楚。”

色拉长叹一声:“完了!”

凯拉说:“你答应了?”

色拉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喃喃道:“你可是把我给吃定了!你可是把我给吃定了!”

凯拉清亮柔和的眼光,有些暧昧地望着色拉,腿左右轻轻地摆动着,夹在膝盖之间的手已经抽出来,掌心贴着掌心,伸直了出去,肘部靠在膝上,随着身子的左右摇摆,手臂也摆动着,像一只皮肉铲子。

雨季来临。桃花街整日整夜地湿漉漉的。两排梧桐树后面,几棵不被人注意的樱树花期已过,仅剩下黑黑的躯干和尖长的绿叶。那棵瘦小的桃树还是那副样子,像一个瘦小的乞丐躲藏在阴暗的角落。因此来往行人看到的,多半还是极为醒目的梧桐树,虽然翠色的叶子挂了满枝满树,但在雨里像耷拉着的大大小小的脑袋,恍惚间,让瞅着它们的人,仿佛被它们带进了阴雨绵绵的冬天。

在色拉租来的屋子里,凯拉一言不发地龟缩在沙发里,搓着双手。之前,他叫色拉替自己修了一下面,看起来比平常更光润,然后他对着镜子,将头发也理弄了一番,感觉神清气爽了,才决定还去见见“桃花劫”。

色拉抱着双臂,站在窗前,就像一张铅灰色的剪纸贴在泛着青光的天幕上。窗下的桃花街,行人匆匆,像被挟持在梧桐树洞里爬来爬去的巨大的螃蟹。街面闪着湿润的冷光,几十年来就是这样,始终潮湿,光滑,古老,落后,还有一股既不呛鼻,也不让人舒坦的霉味。即使一座座宾馆,老式客栈,饭馆,店铺,都稳妥地落座在街面上,虽然也听得见麻将、吵架、拳脚的响动、红尘女子肉麻的叫嚷或其他声响,但它们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从遥远的年代里来的,即使是人人都能听懂的各种方言,也隐隐透出一丝丝冷漠,纵使记忆,也模糊不清。

色拉将手臂放下来,说:“今天无论如何,得去!不然,你做人可是差了去了!”

凯拉抬起头来,脸色不大好看。他看了看色拉,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走!你那死女子已经来了两天了,你总不能就这样做缩头乌龟,一直不露面吧?走!”色拉命令道,“我陪你去!你他妈的真是了不得!”

凯拉粗大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发出咕哝的声音。

凯拉终于动身了,在色拉后面耷拉着脑袋,腰也没扭得如平时那么厉害。他们在桃花街上走过的时候,熟人、朋友都好奇地瞪着他们,打过招呼,走过去了,还回头不住地指点。两人的脸色给人的信息是,他们不是打架吵架,就是长时间的冷战。

色拉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神色,微微昂着头走路。高出他大半个头的凯拉却像一个佝偻病患者,身子往胸口处缩紧了,显出一个少年驼背的样子来。

他们在“桃花劫”电话中所说的街口停下了。街口朝西,是一条暗绿色的城中河,一架小型的铁桥横跨在桥面上。

凯拉紧张起来,脸色由先前的灰暗变成了气喘病人剧烈咳嗽时出现的那种红色。他异样的目光和女人一般的动作招得几个过路人像看恐龙化石一样盯着他。色拉则将身子靠在一棵树上,虽然心里不快,目光却不停地在街上搜寻着。

凯拉看见了桥那边一个晃动的身影,立即断定就是“桃花劫”。就在他准备告诉色拉的时候,手机又响了,他在打开手机盖的时候,抬头就看见桥那边那个女子将手机贴在了耳朵上。

“就是她!”凯拉尖叫一声,将色拉和一个小姑娘吓了一大跳,后者正在一个肥胖的中年妇人跟前撒娇。

手机里传来的那个愤怒咆哮的声音让凯拉感到熟悉又亲切,却让色拉感到难过。她在接过凯拉手机,准备说话的时候,恶狠狠地瞪了凯拉一眼。

手机里传来“桃花劫”怒不可遏的声音:“滚你妈的,你什么意思呀?我打老远的跑来看你,你也答应了的,却躲着不出来见我,你还是爷们吗?我在街上走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也没地方睡觉,就是为了见你。你他妈整个一只土鳖,王八蛋,土拨鼠,耍我啊?……”

色拉急忙解释,但引来的却是“桃花劫”又一轮山呼海啸般的叱责。

色拉说:“我们已经到了……不,不,正在路上,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

“桃花劫”道:“这话你他妈说了几千遍,几万遍,都可以把地球砸穿了,骗我没长脑子啊?你他妈究竟是什么意思?说呀!什么意思?”

“这,这……我们不是已经赶来了吗?你不要着急,我们,我们马上就到!”

“呸!马上就到,你骗三岁小孩子?等你们赶到,看到的将是我的尸体!”“桃花劫”气呼呼地叫道。

“你千万别,别干傻事,我们——!”色拉冲着手机喊道。

这时,在一边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缩肩含胸的凯拉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冲上了铁桥。

色拉意识到事情就要发生了,但她还不知道“桃花劫”在哪里。只得关掉手机,跟在凯拉的身后,跑了起来。

凯拉在桥中央猛地站住了,色拉一头撞在他身上。以前都是凯拉阴影一样跟在她身后,如今却颠倒过来了,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了。

两个人在桥上因为碰撞,几乎就要抱在一起,却又急着要挣脱的时候,清晰地听到了狭窄的河中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色拉心里大叫一声,完了!

凯拉捂着嘴巴,整个上身像被人在腋下穿了绳索,将他往上提,衣服都遮不住他白白的肚皮了。他看见“桃花劫”姿态怪异地跳进了肮脏的河水中。他曾经跟色拉说过,几乎所有南方城市的河流都是这种肮脏的暗绿色,要不是配上杨柳和几本文人瞎说的书籍,谁会说它们富有诗意呢?色拉说,你懂个屁!凯拉说,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说话还没有我一个爷们文雅。色拉白了他一眼,咋啦?不服吗?你文雅得很,雅士一个,可你有骨头吗?凯拉有时也极喜欢吵架,见色拉不依不饶的样子,就拉开架势和她美美地吵了一架……

色拉冲到铁栏上,冲着女子跳河的地方,叫道:“有人跳水啦!有人跳水啦!”

人群迅速朝出事地点蜂拥而去。

凯拉站在桥中央,捂着嘴巴,一动不动。

色拉说:“就是她!”

凯拉惊恐地望着散发着一股异味的河水,眼珠都要蹦出来了。

他们看到几个男子跳进了水中。

色拉几乎就要跳下去了。但凯拉从背后抱住了她。

色拉从凯拉手中挣扎出来,说:“你眼睛真还贼呢,居然早就看见了她!现在可好了,人家想不通了,想死了。”

凯拉低着头,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水面。

当天下午,“桃花劫”就走出了医院。她拒绝了医生给她开的任何药品,只接受了输液。输液结束后,她就告诉医生,她没任何问题了。

“桃花劫”叫王娟。她在市中心人民公园门口打电话给凯拉,再次提出见面。凯拉和色拉正愁没机会见到她,一了心中的内疚,当即答应见面。

同所有城市的公园一样,这座不大不小的空间里人流不多不少,几乎都是休闲之人。在黄昏将它软弱无力的光芒覆盖在城市表皮上的时候,凯拉见到了比视频里更加真实的女子,尽管不算漂亮,但完全配得上他。

色拉不动声色地坐在凯拉旁边。

凯拉在王娟的自我介绍之后,依然不敢开口说话。色拉在来之前就告诉他,现在是摊牌的时候了,把实情都告诉她,看她如何说。

性急的王娟见凯拉的大喉结和忸怩不安的样子,就变得暴躁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地数落着他。末了,她说:“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你他妈连一句话都不肯说吗?”

凯拉挺直了身子。色拉仿佛听到他身子的某个关节发出了一个脆响,将他瘦弱的身子给挺了出去。

王娟一听到凯拉发出的第一个声音,就吃惊地坐直了,坐在她对面的色拉和凯拉仿佛也听到了她的骨节发出的清脆的声音,直接生成了她的惊讶和慌乱。

凯拉紧张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抖索了很长时间,也没说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但王娟立即明白了,这个个头挺拔,大喉结,说话和神态都极为女性化的男子,不是在视频语音里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王娟呼啦一声冲上去,照凯拉就是一记耳光。

凯拉猝不及防,身子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下去。

色拉赶紧插进两人之间,将他们隔开。

王娟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声音,她的目光唰地落在了色拉的脸上。

色拉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她知道答案即将揭开,但她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凯拉双手抱着脸,轻轻地抽泣着。

王 娟不屑地望了他一眼,却对色拉道:“我找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色拉尴尬地笑了笑,说:“其实,你一直搞错了,错了,你找的确实是他,是凯拉,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在电话里和电脑里,和你谈恋爱的都是他,不是我。”

王娟一步跨到色拉跟前:“我没搞错,声音我多么熟悉,就是你,即使你声音沙哑了,或者你成了哑巴,我也分辨得出来,就是你!”

色拉把脑袋别向一边:“不是我,是他!”

王娟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千里迢迢赶来看你,满心以为你会真心待我,没想到你们合伙欺骗我,耍我。我一个人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等了你两天,可你却推三阻四,不肯见我。我想不通,好好的你,在电话里,在视频语音里那么诚实的你,居然是骗子,骗子!我准备去死,可又没有死成,被人救了,可那还不如死了好。现在你就在我面前,却不承认你喜欢我,你说呀,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要耍我?”

色拉摊了摊手:“实际情况我已经对你说了,我只是在帮助我这个朋友。”

王娟根本就不相信:“你还在骗我,你这个不要脸的骗子!既然你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说,还答应我来看你?”

色拉说:“我没有骗你,情况就是那样的,我仅仅是做了朋友的替身,声音上的替身。你也见到了他,他虽然是个男人,可声音,做事,有点那个,如果我没得罪我朋友的话,他就是你现在见到的那个人,声音和做事的样子都是女兮兮的。他确实很喜欢你,说你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人,可他毕竟还是担心你不喜欢他,抛弃他。他以前经人介绍了几个女子,但都以失败告终,对他的打击很大,这次,他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就叫我,这么说吧,让我同你说话,我当然也是按照他的授意同你对话的。”

王娟抹着眼睛,一会儿看看凯拉,一会儿看看色拉,半晌,才说:“一开始,我听到的声音都是你的,意思是我一开始就被骗了?”

色拉说:“也不是骗,至少不能说完全是在骗你,我只是被动地发出声音,意思完全是他的,不信的话,你问他。”

王娟鄙薄地望着捧着脸,已经安静下来,却无言以对的凯拉,然后对色拉说:“可我对你这声音——,我喜欢你这声音!”

色拉说:“误会了,咱们是彻底的误会了!”她尴尬地笑了起来,“请你原谅,你误会了,声音是我的,但心是他的,他那颗心才是属于你的。”

王娟凶狠地叫道:“你废什么话?不要再跟我提他,他哪儿算男人!我熟悉的声音,把我带到你身边,尽管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我想我还是能接受你的,虽然你没有他高大,但我想,我想我们可以从今天开始。大半年了,我喜欢这声音!”

凯拉猛地从手中抬起头来,狐疑地望着王娟,又望着不知所措的色拉。

色拉愈加尴尬,她几次欲言又止。

王娟不停地表白她对色拉声音的好感,她就是因为这声音才赶来的。

凯拉尖着声音道:“她是女的!”

王娟懵了,这个高大,喉结很大的男子,声音却尖细得像姑娘,而旁边那个皮肤细腻,相貌还算过得去的女子,声音却跟男人一样。

色拉迎着王娟惊疑的眼睛,说:“他说得对!”

王娟将手中的东西朝色拉砸去,骂道:“你们他妈的合伙耍我,不得好死!什么玩意儿啊,啊!这是大老爷们做的事吗?你们是他妈的爷们吗?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是吗?你们他妈的还是人吗?”

公园里的人被王娟的声音所吸引,纷纷将疑惑的眼光投了过来。这使色拉如坐针毡。

王娟爆发出更加猛烈的哭叫,然后转身朝公园外边冲去。

凯拉冲上去,想拉住王娟,结果,他脸上第二次挨了一巴掌。

还是色拉在公园门口拦住了王娟。

凯拉孤零零地坐在小树林里。

色 拉回来了,找了很久才找到凯拉。她告诉凯拉:“她答应我不再寻短见,今天晚上就坐火车回去。”

凯拉哭了起来。

色拉说:“她不会原谅我,但她同时也说了,她不计较你。”

凯拉抓扯着头发,抽抽嗒嗒地说:“她瞧不起我,我,我根本就没任何机会。真正该死的,是我,是我……”

雨季还没结束,桃花街整天都湿漉漉的,即使有几个难得的晴天,也不见街道彻底地干燥起来。

桃红美容美发店的生意极为红火,加班也就成了常事,这也多少缓和了再次失去爱情的凯拉心中的酸楚和痛苦,色拉也终于从朋友的纠扯中摆脱出来,和“鲍鱼”的恋情更加深入,但凯拉却不知道他们发展得怎么样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完全忘记那个叫桃花劫,真名叫王娟的女子的时候,内心里又迅速地涌起来又一股爱的洪流。

这个人就是色拉。

按理说色拉已是名花有主之人,凯拉不至于打她的主意,但凯拉就是那种大事小事都糊涂,但一旦钻进去,就拔不出来的人。

“鲍鱼”在确定了和色拉的爱情之后,要求她不再和凯拉来往,说他那种人,娘们儿样的,恶心不恶心啊?但色拉也不是那种有了男朋友,就会将朋友忘得一干二净的、不长脑髓的女子。她对“鲍鱼”说,我俩是我俩,是恋爱关系,凯拉和我,是多年的铁哥们关系,压根就不是一档子事!虽然他有点女兮兮的,说实话,我也不大见得惯,但是,他可是里里外外的一个好人。“鲍鱼”不屑地说,什么叫好人?什么又叫哥们?值什么呀?朋友朋友,喝酒吃肉,交到一定份上,就到头了,何必那么认真?色拉说,你倒是会说,这世道都被你说绝了!你不了解他。“鲍鱼”说,我自打第一天到店里,就看穿了他,不就是一个,什么来着,呵呵,一个雄婆娘么?他被自己的俏皮话弄得哈哈大笑。色拉吼道,你如果在这么糟蹋一个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拉喝!“鲍鱼”明白,拉喝是这个地方上的方言,就是立即分手,关系喀嚓的意思,便赶紧换上笑脸说,你看你看,我就说着玩的,你倒当真了?色拉说,你这人嘴巴真毒。“鲍鱼”说,无毒不丈夫嘛?哦,对了,再过几天,将你那破屋子退了,我们重新租一间好一点的房子。色拉未置可否。

下班后,色拉陪着“鲍鱼”玩耍一阵后,就回到出租屋里。凯拉如果不回家,就来找她上网,或者买些零食,两人吃得满嘴油腻,然后不是出去上网,就是在桃花街最著名的KTV里唱歌,或者拉着色拉去买东西。

但色拉还是察觉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凯拉的变化,先是她没想到他会那么迅速地从那桩失败的爱情中恢复过来,简直就是神速,然后就是从他暧昧却十二分清亮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他爱上了她。

凯拉暖盈盈的眼神长时间地盯着色拉看,让色拉感觉到他新的爱情车轮已经滚滚而来。

色拉极不自然地望着天花板。要是换了别人,开放爽朗和急性子的色拉随即就会作出决定,拒绝这种看起来很愚蠢的爱情方式。

但色拉太了解凯拉了,她知道,这个高大但柔弱的男子,再也经不起失败的打击了。

凯拉在雨季即将结束的一个夜晚,将自己的心里话悉数掏了出来,并说:“我以前是多么傻呀,没有眼光不是?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追求那个并不爱我的‘桃花劫’呢?原来爱情就在我身边,一直在我身边,可我始终没有发现。”

色拉径直往嘴里塞零食。她感觉自己慌张得不行,以往的沉着冷静,早已不见了踪影。

凯拉说:“但我还是要感谢‘桃花劫’,正是因为她拒绝了我,才使我迅速清醒过来,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以前我总觉得爱情不是无法找到,就是距离我太遥远,遥远得用完一辈子的时间和积蓄,都无法走到那个有爱情的地方,即使我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你看,我有多傻,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原来爱情距离我这么近,这么近,不用伸手,就能碰到。今天,我今天,我,我,今天就向你,向你表白,我爱你!”

色拉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因为激动而胀得通红的脸,显然,它们和那双眼睛传达出来的意思都是真的,真诚的,但她却无法控制在身上冒出的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凯拉那女性味十足的坐姿和语气,在这天让她感到极为恶心。

凯拉还想说什么,却有些心怯,径直沉默下去了,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色拉。

色拉极力抑制住内心的厌恶和不快,冷冷地说:“说完了吗?”

凯拉对这句话感到难以招架,他嗫嚅着:“我,我,没说完,真的,还没说完,怎么说得完呢?可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我的意思是——”

色拉生硬地打断他:“你的意思我清楚,但那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很不高兴你刚才说的话,甚至是相当反感,厌恶,恶心!因为,作为朋友,你不应该有这种非分之想。”

凯拉说:“我没有非分之想,你不要那么说,好吗?我是真心的,而且,我好不容易才发现了         爱其实就在我身边,我好高兴,好激动的,你能理解吗?”

色拉说:“实话对你说,我确实理解你,要不,咱们还算铁哥们儿吗?”

凯拉说:“那不就对了,你点个头,一切都解决了。”

色拉提高了声音说:“可你哪儿对得起我这个铁哥们儿呢?”

凯拉像一个孩子受到惊吓一样,说:“我,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改,一定改!我没本事,笨得很,要不是你罩着,我恐怕早完了。”

色拉鼻子一酸,凯拉说的也是实话,说到底,眼下这个男人还是懂得报答的,可一想到两个人从此要结束朋友关系,成为恋人,她就感到别扭。

色拉调整了一下坐姿,对凯拉说:“我不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明明知道我和‘鲍鱼’之间的关系,却还要来插这么一杠子,算什么?”

不料凯拉尖叫道:“不准你在我面前提他,他算什么东西!简直就是一个垃圾,二流子,白痴,我讨厌他!我讨厌他!讨厌他!”

色拉翻着白眼仁道:“瞧你那德行,你吼什么?他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他,有点小磕碰,也不算什么事吧,你如此贬损他,至于吗?”

凯拉说:“我就是不准你提他!”

色拉往沙发靠背上一靠,懒洋洋地说:“好,我不提他,但你应该清楚,他是我男朋友,我喜欢他。”

凯拉说:“是喜欢,不是爱!”

色拉身子猛地往前一伸:“如果我说那就是爱呢?”

凯拉说:“你自欺欺人!”

色拉说:“你!如果再这么闹下去,咱们连朋友也没得做!”

凯拉双手一哆嗦,道:“你什么意思?”

色拉将双手交叉着抱着后脑勺,望着天花板,说:“我们根本就不是一根藤上的瓜,,不管是苦瓜,还是甜瓜,你就别瞎想了。另外,我给你留心着,一有适合你的姑娘,我就替你招呼着。”

凯拉突然走到色拉身边,拉住她的手,叫道:“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岁?你一直都对我有感觉的的,不是吗?不然,这么些年,别人都瞧不起我,可你却一直和我在一起,你说呀,你这不是喜欢我,又是什么?”

色拉将凯拉的手一巴掌打开,腾地站了起来:“请你别这样,好吗?我再说一遍,我们之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说完,色拉气咻咻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几天,色拉打电话叫凯拉到她那儿去一趟,她有事找他。本来沉浸在绝望中的凯拉,一听到色拉的声音就激动得身子颤抖不止。但当他急冲冲地赶到色拉的出租屋中时,却发现她和“鲍鱼”在一起。

色拉仍旧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招呼凯拉,连在店里飞扬跋扈的“鲍鱼”也变了个人,热情地请他喝茶,吃水果。

“鲍鱼”穿着一件时髦的紧身衣服,炫耀他鼓鼓的肌肉。色拉一反常态地紧靠着“鲍鱼”,露出甜蜜幸福的神色来。

凯拉默默地垂着头,以一贯的神态看着地板,将双手夹在两腿之间,不停地揉搓着。屋中光线很暗,他陷落在沙发的一角,完全变成了一团黑影。

旱季比往年来得早。桃花街除了变得干燥,梧桐树的翠色有些许不正常之外,与往年这时节没什么不同。凯拉和色拉依旧在桃红美容美发店里工作,“鲍鱼”也不再拿凯拉不上眼,有时还亲手教凯拉几招最新的美容技法。色拉私下嘲笑“鲍鱼”真是一只永远成不了鱼的“鲍鱼”。“鲍鱼”不解,问是什么意思。色拉说,凯拉虽然在男人味方面不如你,可手上功夫,这么说吧,一切可以称为技术的活儿,你和我,整个店子里的人,乃至整条桃花街的人,都不如他悟性高学得快,到头来,咱们都还得回头来拜他为师。“鲍鱼”嘴巴张得大大的,说,你有没有搞错?他那娘们样,还技术?我知道你们是铁哥们,可也没必要这么吹吧?呵呵,你就吹吧,直接把他那篾片身子吹成冲气娃娃。色拉白了他一眼,说,幸好凯拉不是那种有了芝麻大的能耐,就要吹成西瓜的人,也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他不会得罪你背叛你,绝对!相反,他很感激你,我不止一次听到他在我面前说是你教会了他这些那些本事的。“鲍鱼”说,这个嘛,我没意见,那公娘们待人确实不错,连老板都舍得请他吃饭。色拉说,你能不能素质一点,别说得那么难听?你确实是一个男人,按你的话说,也很男人,但在我看来,也男人不到哪儿去!“鲍鱼”慌了,一个劲地脚道,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掌嘴!果真掌嘴了,色拉在一旁笑得按住肚子喊疼。

一段时间内,人们纷纷纷纷传说,桃花街将改成一条步行街。但一个月过去,也没见任何动静。那帮唧唧喳喳的小姐又开始嘻嘻哈哈地在宾馆,地下***,美发店,按摩店,网吧和饭馆之间进进出出。

紧接着又有人传来风声,说要严打了!桃花街又紧张起来,晚上九点以后,街上空落落的,除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宾馆、网吧和豆浆店,其余场所早早就关门闭户了。

凯拉照旧过他的小日子,白天睡觉,下午五点以后上班,子夜时分下班,然后到网吧里泡到东边的天空发白,才回到家中歇息。

传说桃花街要改成步行街的时候,凯拉一反常态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就死在街上。“鲍鱼”说,死了管个屁用,不如干脆当钉子户,让拆迁部门干着急。色拉说,你拉倒吧,你连房子的一块砖都买不起,还钉子户呢。凯拉羞涩地笑了笑,说,我不当钉子户,更不当愚蠢之极的房奴,我就想死在桃花盛开的时候。色拉嘴巴一撇,你是蒋大为的孙子啊?人家有桃花盛开的地方,你也想有啊?没门儿!桃花街桃花街,桃花街桃花街,唉,说来说去还是桃花街。“鲍鱼”说,你念经哪?色拉说,这桃花街,怎么老不见桃花呢?旁边一个学徒说,你说错了吧,这整个一溜子街上哪儿没有桃花啊?一席话说得大伙哈哈大笑。凯拉认真地说,你们都错了,还是有一棵桃树的,永远也长不大的桃树。

严打还是来了。桃花街上明里暗里“盛开”的桃花、赌博人员立即逃之夭夭。半个月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在桃花街的梧桐树叶绿得发黑,灰尘在街道上恣肆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开了一家街舞馆。凯拉、色拉和“鲍鱼”首先去报了名,凯拉照旧是最有领悟力的学徒,让那两个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被舞馆高薪聘请来的教师都惊呼,这是一个有极高舞蹈禀赋的年轻人,柔韧性,协调性,平衡能力,肌肉软度,对舞蹈的领悟,都是难得一见的。凯拉在面对这些褒扬的时候,往往让人莫名其妙,尤其是那些真心称赞他的人,让他淡漠的脸色弄得尴尬不已。没过多久,也就是晚秋的风像面膜贴在人们脸上的时候,桃花街的第一家健身房开张了,凯拉第一个报了名。但色拉和“鲍鱼”担心肌肉练得太发达,未免夸张,就没去。他们对凯拉说,也好,你那菜板身材,练练肌肉是必要的,同时,对你跳街舞也是有好处的,身心都练到了。冬天来了,但气温并没下降多少,桃花街的人依旧穿得单薄。这时,一家金店开张了,说是省城某某大亨的分店。凯拉,色拉和“鲍鱼”,还有店里的其他姐妹,都去照顾了金店的生意。色拉和“鲍鱼”买的是一串项链,花去了两人一个月的工资。凯拉买了一只戒指,也花去了他一个月的工资。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蹭着。

冬至那天,色拉和“鲍鱼”征求店里众姐妹兄弟的意见,晚上是不是请求老板答应休息,大家去新开张的一家火锅店吃狗肉火锅时,凯拉对着镜子,流下了眼泪。色拉感到晦气,说,你哭什么呀?有什么话,就说出来。“鲍鱼”也觉得凯拉破坏了大家兴致,便道,有屁,就赶紧放出来。众姐妹兄弟一致同意色拉的提议,并推举她和另外一个当副店长的女子,代表他们向老板请假,即使扣半天的工资,也在所不惜。店里的几个顾客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也和他们聊起天来。

桃花街的冬天温暖如春。这座小巧的城市,四季几乎混淆在一起。

凯拉经常想,我也不是这样将自己和别人完全混淆了么?

晚上,凯拉参加了色拉和“鲍鱼”组织的狗肉火锅晚会。老板不仅没有扣他们半天的工资,而且还亲自参与,买了很多零食,带来了两瓶五粮液。他们又吃又喝,又唱又跳,闹到半夜。尽管冬至吃狗肉是本地区的习俗,但桃花街的人们,没忘记他们来自于各个地方,也记得家乡的风俗,温暖的夜晚和火爆的场面,热汽腾腾、又麻又辣的火锅,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无比亢奋。

凯拉喝了一小杯五粮液,就撑不住了,便缩着脖子在一边抽烟,结果呛得他不住地咳嗽。他虽然能吃辣椒,但狗肉火锅的辣味仍然使他吃不消,老板叫跑堂的拿来一杯牛奶,说牛奶是最好的解辣的东西。于是,每个人都嚷着要了一杯牛奶。

凯拉又哭了起来。

老板是个中年人,他见其他店员都皱起了眉头,便走到凯拉身边,说了一通安慰的话,才使他停止了哭泣。

“鲍鱼”厌恶地将头扭到一边。

老板招呼大家,尽管吃,今天晚上不醉不归。火锅店里立即又是杯盏相碰,热闹非凡。

凯拉强行让自己高兴起来,坐在色拉旁边,和她喊起拳令来。

凯拉终于撑不住了,他一次次地输给了色拉和其他人,白酒和啤酒都下了肚,他很快就醉了过去,靠在椅背上,脸色由红变紫,像个棕色人。

第二天,凯拉没去上班。老板告诉两个店长,这几天凯拉如果都没来,都算请了假的,不必记上。那个副店长私下骂骂咧咧了很久。

后来一段时间,凯拉果真没来上班。

色拉感到不妙,便给凯拉打电话。凯拉在电话里说,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你却打来了,也好,晚上我请你们吃饭。

晚上,在桃花街最西边的一家饭庄里,色拉和“鲍鱼”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凯拉,另一个是“桃花劫”王娟。王娟穿着一件旗袍,得体地站在一身笔挺西装的凯拉身边。色拉一时被凯拉的形象搞懵了,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长时间的街舞和健身运动,使凯拉变了个人。但“鲍鱼”还是那个“鲍鱼”,他一见到凯拉的大喉结,就觉得自己的嗓子被破棉絮给堵塞了一般,极不舒服。

凯拉深情地看了一眼王娟,然后对又惊讶又迷惑的色拉和“鲍鱼”说:“我们结婚了!”

第二年春天,桃花街的人突然发现,那株几年来都不见长的小桃树,不仅如同往年一样开出灼灼的花朵来,而且长高了,枝干也变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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