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
月光像是蒙着厚厚的铁灰色的纱,混混沌沌,几缕薄薄的雾气,在离开冰面半人高的空中悬浮着,似有若无。深冬的黄河的冰面上泛着昏暗的阴青色,近处还有些浅淡,看得越远,那颜色就越发深重,渐渐地,凝聚成一幕浓浓的墨色。
酒精的作用还在时不时地发酵,一股子一股子的热辣在胃里烧灼着、翻滚着。就在这酒的煎熬中,他傻愣愣地跪坐在黄河的冰面上,守在那个凿的并不齐整的冰洞的口沿儿上,看着冰洞下黑黢黢阴森森的河水,听着河水在冰面下发出的“轰隆隆”的闷响。他既像是对着那冰洞,又像是在对着黄河,对着大西北清冷清冷的夜空,也更像是给自己找寻到了一个答案:“谁说黄河水是浑的?这不是挺清净的。让冰给封住了,这不是就全干净了。”
说不上是庆幸自己及时地清醒过来,而且能够想到这样一种干净利索不留痕迹的藏匿尸首的方式,也说不上是终于把一直以来背负着的包袱彻彻底底地扔掉了,抑或其他?这时的他,暂时地感到了少有的轻松。
他从单肩背里掏出带来的两瓶河套王,蹲在冰面上,拿起一瓶,拧开盖儿,对着那洞口,“咕咚咚”一口气倒了个干净:“来呀,喝吧。这回,你也不用嫌弃我逞能了,也再不要怨谁了,你不是能喝嘛,管保你喝个够。”说着,打开了另一瓶,嘴对着瓶口,刚要喝上一大口,却又停下了:“不能哇,过会儿还不是得回市里,还有车了,可不敢喝了。”
他的脑子整个是混乱的,神思恍惚间,恨恨地吼了一嗓子:“*,爷就是不喝了,又能咋地?!”
已经到了嘴边的酒瓶,被不情愿地挪到了鼻孔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闻了闻那纯粮食酒的香气,一甩手,整瓶的河套王扔进了那个冰洞:“你全喝了哇,咋地也是你能了?你就全替我喝了哇。”
两瓶酒倒完,空瓶子也扔进了那个冰洞。仿佛是战胜了一个强大的对手,仿佛天底下再也没有了能跟他叫劲儿的人,仿佛再也没有了什么人能够抢走他心爱的人。他,这下完全可以放心了,完全地踏实了,彻底地舒心了。他有些惬意地从冰面上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冰碴子,往回走了。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却又回过头来,随后也转回了身子,看了看身后那个黑黢黢的冰洞。他又走了回来,走回了那个冰洞口。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眼睛盯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像是受到了来自冰洞深处的一股神秘力量的拉拽,他的两条腿根本抗拒不了那股莫名的力量,瘫软在了冰面上,继而,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冰面上,趴在了那个洞口边上的冰面上,整个人还能够挪动的,似乎就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和手,他茫然地瞪着那个冰洞口,似乎是想在那个黑黢黢的冰洞里搜寻到什么。慢吞吞地,他把手伸向了那个黑洞,伸进了刺骨的冰水里,来回搅合着,像是要从那冰冷的水洞里捞回什么。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那黑黢黢的冰洞里的黑黢黢的河水却好像变得清澈起来,变成了一块周边并不规则的屏幕,刚才,年会酒宴上的一幕一幕就像视频一般不断地切回、闪现……
媳妇儿金萍去参加企业年会了,他带着自己4岁的儿子在爸妈家里吃过了晚饭,正看电视。手机响了,是老婆公司的副总王聪打来的,叫他赶过去参加他们的酒会。
他不想去。那是人家企业内部的年会,他一个外人,一个家属,参加那样的场合,会比较尴尬。他随口找了个托辞,委婉地回绝了。
手机再次响起,是金萍的手机号,他只看了一眼,随手就扔在了沙发上。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儿子拿起来,接通了,对着手机咕哝了几句,怯生生地把手机递给了他:“妈妈不找我,让你接,”哭腔里满含着委屈。
他一边从儿子手里接过手机,一边没好气地对着手机吼了一句:“做甚?”
是金萍催促他紧忙着赶过去参加宴会。
他依然固执着:“不去。”他看了一眼儿子,忍了忍,没有多说。
“看把你袅的,是王总请你了。”金萍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的不耐烦,还有几分胁迫。
“单位里聚餐,我去弄甚?再说了,你不是总说我怂包,不能喝哇。去了,还不是给你丢死个人?!”他也更没好气,夹带着愤懑和积蓄已久的怨气。
“叫他紧忙着来哇,萍萍,他不来,你就不用回家了,不用要你老爷们儿了,哈哈哈哈。”电话里隐约传出那个王总的笑声。
声音不大,也很嘈杂。在这个时候,在他的耳朵里,这个声调,就像是故意嘲弄,更像是隔空挑衅,不仅刺耳,更是直接刺进了他的软肋。
这一年多以来,一种隐隐约约的莫名其妙的预感,早就开始在他和金萍的生活中慢慢地滋生出来,弥漫开来,就像有无数的麦芒儿不断地扎进他内心最私密、最柔软的地方,他一直就在嘀咕,莫非传说中的七年之痒正在变成自己生活的现实。
他的大脑仿佛在顷刻间掉进了一个无底的黑洞,这个黑洞里的一切,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完整一会儿零碎,一会儿很近一会儿又很远。
在他的直觉里,金萍和那个王聪,很有可能早已经不再是上下级关系那么简单了。要不是有了和那个王聪的比较,她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烦躁,看家里哪哪儿都不顺心,看他也是哪儿都不顺眼。过往的日子里,下了班,他要是先在外面跟朋友们喝几盅,她会不高兴,不让他喝,有时候还会找了去甚至给哄散了场;现在,是她经常说要陪客户、陪经理,一喝就大半夜才迷迷糊糊东倒西歪地回来;过去,她佩服他可会鼓捣个电器、收拾个家里啥的了;现在,进了家门就只听到她在磨叨他只会憋在家里,生不出个倒腾钱的脑瓜子来;那个王聪刚调来单位的时候,她回家更多的是吐槽,数落那个王聪不近人情,骂那个王聪是工作狂,给手下人的压力大;可有段时间,王聪成了公司业绩提升的大救星,成了总公司重点培养的对象,“精明,能干”如同王聪的代名词一般时常挂在她的嘴边,俨然成了她的偶像。过去,她对儿子那可是无微不至、呵护备至;现在,她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化妆上,每天出家门之前,顾不上给儿子穿衣服整理,却得花上一二十分钟在那捯饬自己的头发和脸,好像还用上了香水。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打扮那么光鲜,不是陪丈夫,不是陪家人,给谁看了?早年的同学和身边的同事,接二连三都在生二胎,可试着跟她提了几次,她却只是一句话:“就你那点儿工资,拿什么养活了”,直接就回绝了。偶尔问起公司的情况,她也总像是刻意把王聪回避开,就连回来的晚了,也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一声跟客户应酬了,再问都有谁一起的,基本上就只是充满厌烦地甩出一句话:“跟鬼了,烦死个人了,”话音里还带着几分不屑、几分鄙弃。
几天前的平安夜,她,不出意料地,又像往常一样地去陪客户吃饭了。
金萍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特意神秘兮兮地对她说:“下午从幼儿园接了儿子,我就直接送奶奶家去了啊,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可她,还是没能按时回家,只是发过来一条微信:“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为了这个平安夜,他是特意做了一系列安排的。第一次买回了一颗圣诞树,把家里的灯统统蒙上了粉红色的薄纱,还刻意到灯具市场买回了一盏声控幻彩灯,换掉了卧室床头顶的那盏;他用一大包的彩色蜡烛在卧室的地板上摆出了两个心形,用儿子的那柄弓箭的箭翎串在了一起,那是两颗心的相互依恋,儿子就是丘比特用他的神箭给一对儿恋人送来的最好礼物;他破例从鲜花市场买回了一大捧蓝色妖姬,在天寒地冻的黄土高原,这可是价值不菲的调情利器呀,他把这捧蓝色妖姬藏在了卧室的衣柜里,那是她一直以来每到特殊时节就会埋怨他的“缺失”,那是他给她准备的一个特大惊喜,他觉得这一定会成为调动起她的激情的必杀器。他要在这个晚上,把整个家这个空间,只留给他们两个人,他要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重温先前曾经有过的那份浪漫,他寄希望于这份隆重的心意,能够帮助他俩找回几年前那种你欢我爱的感觉。当然,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他的内心,他的情绪,他的感觉,时起时伏,他在忐忑中,在惴惴不安中,热盼着,又惶恐着;期望着,又迷茫着。他真的是心里没底,他真的已经对金萍的心思看不清摸不透了。就是在这样的迟疑和纠结中,他紧张地安排着这一切,即便按照他的构想把所有的安排停当之后,仍然不断地检视着,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反复验证,生怕哪个环节出点儿什么纰漏,影响了他所预期的效果,破坏了他所要的那个氛围。
晚上9点多了,金萍还没有回来。他几次想打电话,却一直没打。他怕万一人家的应酬还没有结束,搅合了人家的气氛,肯定会惹金萍不高兴的。
于是,他就一直靠在床头上,继续回看他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的那个视频。那是他这几天在机关上班时悄悄做成的视频,那里面,精选了他和金萍这些年来的照片,记录着他俩一起走过的路程,保存着他俩的温情,铭刻着他俩刚刚走出校园刚刚迈进社会时的那种特殊的依存和爱恋,描绘着他们的爱情结晶带给他俩的甜蜜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10点过了,金萍还是没有回来。他几次拿起手机,号码都拨好了,却又几次放下了。他心里想着,差不多该回来了,要是正在回家的路上,肯定会惹金萍不高兴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忙跑进卫生间,把热水器的开关打开,调到了速热那一档。金萍回来,不得先冲个淋浴啊!随后,又快步进到厨房,打开电热水器,眼睁睁地盯着那壶水直到烧开,灌进保温瓶里。这么晚了,金萍肯定喝的少不了,回来,准保口渴,准保想喝水的。
11点了,金萍依然没有回来。他斜靠在床头上,眼皮儿开始打架,心也开始焦躁起来。他一边劝慰着自己,一边强压住一肚子的不满,终于再次把即将拨出去的电话掐断,只是无奈而又急迫地给金萍发了一条微信:“萍,到哪儿了?接你吗?”然后,他就痴痴地盯着手机屏幕,急切地期盼着,在焦躁和不安中,他是多么希望在屏幕的上沿儿出现那一行字幕:“对方正在输入……”
可惜,那行字幕始终没有出现。虽然,自打那条微信发出后,他就再没有放下过手机,虽然,他是火急火燎地满心期盼着。他有些犯困,却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睛,立马就会感觉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就有那些让他扎心的画面从黑洞的四周跳跃出来,而且,越不愿意看到的那些场景,就越是往他的脑海里涌,而且,是那么的清晰、逼真,赶都赶不走。
他实在是躺不住了,他有些急眼了,急急忙忙蹬上靴子,一把拎起防寒服,一边往袖筒里舒着胳膊,一边就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从地下车库把车开出来,刚刚拐上小区外的道路,车灯一晃之间,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奥迪A6,就停在路对面的慢车道上。要知道,在这个四线小城市里,这个档次的车还是很显眼儿的,他知道,那是王聪的车,有几次,金萍喝高了,王聪都是开着这辆车把她送回到小区门口,让他下楼来接的。
一股莫名的不祥的预感袭击了他的大脑,一股莫名的怒火点燃了他的心,一股莫名的愤恨催促着他直接奔向了那辆奥迪。
他把车直接开到了奥迪车的后面,一对儿大灯就直直的对着奥迪车,他恍恍惚惚看到了奥迪车后座上的黑影,他急急忙忙冲向奥迪车,就在他挥起拳头正要砸向车窗的一瞬,奥迪驾驶室的车门,开了。
王聪从驾驶位上弯腰下得车来:“大哥,我这儿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还先下来了,两口子真是心有灵犀啊!”
“我媳妇儿呢?”
“后座上哇,今儿这个客户挺难缠,我姐也是不信邪,杠上了,嘿嘿,喝的有点儿多了。”
“多咧?看你倒是不多哇!”
“耻笑我了,大哥。我这不是得送客户,姐没让我喝,这不也得负责把姐给你囫囵着送回来哇。”王聪的话里明显带着几分歉疚,也想缓和一下气氛。
“囫囵着?”他的声音像是从鼻孔里挤出来的:“谁知道囫囵不囫囵。”
“不多哇!再整,准保他就趴下咧。”金萍嘴里嘟囔着,歪歪斜斜地从车上也下来了。看她晃晃悠悠地有些站立不稳,王聪看了看他,没有要去搀扶的意思,于是,赶忙绕过他,扶住了金萍:“姐,不多不多,慢点儿。”
王聪一手扶住了金萍,也有了几分的怨气,转过身对着他:“大哥,这是你老婆哇,赶忙着扶回家去了哇。”
“谁知道是谁家的了?”他看着金萍半醒不醉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恼火,又有了些心疼,不情愿又不忍心地搀住了媳妇儿:“还知道你家在哪儿了?”
看看已经烂醉如泥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的媳妇儿,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的他,看看地上那圈儿已经被踢散了的心形的蜡烛,那根箭翎仿佛变成了扎进他内心的一把钢刀,看看那棵圣诞树,树枝上闪烁的星星一般的光仿佛是在嘲笑着他,他的心也像那盏幻彩的床顶灯一样忽明忽暗。
他想问个究竟,他想跟她认真地谈谈,可是,她醉得不省人事,在那沉沉地睡着;他的满腔怒火需要发泄,可这是自己的家,是自己这么些年一点一点苦心打拼慢慢经营起来的每天还在精心拾掇着的家。他舍不得砸东砸西,他舍不得让它有半点儿毁坏,他不能在自己的家里犯浑;他想放纵地呐喊,他想把一肚子的怒气大口大口地吼出去,可他不能,他是有文化的人,他是有身份的人,他不能像普通老百姓那样歇斯底里地叫喊。更何况,媳妇儿究竟是不是做了啥对不起自己的事儿?他知道这只是他的猜疑,他真的说不准;媳妇儿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再爱这个家了?他也只是凭着一些零零碎碎的迹象做出的揣测。他也承认,这一年多来,媳妇儿在家的时间少了,可奖金工资啥的又确实比以前明显地多了,这新住进来的房子也是媳妇儿力主要买,而且,还是她在支撑着房贷。他们住的这个大楼是十月一才交房。大冬天的,单元里还没有谁家开始装修,静悄悄的,那是金萍为了儿子能就近上幼儿园,才急着装修搬进来的,他还跟金萍打趣儿地说:“咱家就是拥有了整个大楼啊”。他也知道,一个女人家在外打拼,比男人更难。
猜疑,都是猜疑,总归还都是为着这个家呀。就这么寻思着,他的怒气在慢慢地消释,恍惚间,他心里的那个黑洞逐渐地亮堂了起来,而且,在那个渐渐光亮起来了的心洞里,又隐隐地生出了一缕缕的自责和不安。看着刚才一气之下砸坏的玻璃茶几裸露着的玻璃茬口,渐渐地还生出了几分惭愧和不安。哎!图啥呢?俩人一起刚买回来的新茶几,还得再去买个回来。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蹑手蹑脚地把地面上散乱的蜡烛收了起来,轻轻地来到床前,眼睛盯着睡熟的媳妇儿有些憔悴的脸看了许久,慢慢地伸出手,柔柔地理了理媳妇儿散乱的披在面庞上的几绺头发,缓缓地把她搭在被子外面的胳膊放回被窝里,又替她掩了掩被角,熄灭了灯,倒在媳妇儿的身旁,睡下了。
……
冰封的河面上,阵阵的白毛风扫过他的脸颊,像是生了锈的剃须刀片儿一样从脸上刮过,风里夹杂着沙粒,裹挟起河面上的冰屑,“砰砰”地打在他早已冻僵了的脸上,而他,却只感觉到像是被什么东西不断地撞击,没有丝毫的痛感。
唉!刚才,要不是他们非要我赶过去,还非要我喝什么酒,要不是那群人起哄,要不是媳妇儿当着那么多人给我难堪,我,我怎么会?怎么会?混混沌沌的意识把他拉回到了几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他告诉爸妈,吃饭的地方离他们住的小区很近,怕是再回这边儿就太晚了,影响他们休息,完事儿后,他跟金萍一起回家,明天一早再过来。随后,开上车赶了过去。
年会的酒宴显然已经点燃了人们的激情,此起彼伏的劝酒声、跑歪了调的唱和声、交杯换盏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
他压根儿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在别人看来是人与人拉近距离、拉平等级、抛开隔阂、促进交情的这样的一种场面里,他反倒觉得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又太假,特别是看着那些喝高了的,口无遮拦夸海口的,大言不惭立誓言的,不着边际东拉西扯的,就会让他仿佛在一席酒之间看尽了人性的丑恶,人类的可悲,他会感到憋闷,他会想起一句话:猴子变人亿万年,人变猴子一杯酒。
几个正举着酒杯拎着酒瓶转着圈敬酒的人拦住了他:“姐夫来晚了,得罚酒了哇。”
他实在拗不过,接过酒杯,象征性抿了一口儿,打过招呼,匆匆来到了金萍和王聪坐着的这桌。
他的中途加入,像是烧红了的炭火盆上掉进了一把盐粒儿,噼里啪啦地燃爆了已经在高度粮食酒炙烤中的人们的激情,各种的劝酒,各种的大呼小叫,也不管岁数大小,也不管男女,一律姐夫姐夫地叫着,把他生生地架了起来,想不喝?在这样的氛围中,没有了可能。这阵仗,让他更是后悔不该来了。可是,来也来了,只能忍着,只能四下里勉强应付着啦。
没完没了的轮番劝酒,让他有些招架不住。王聪出面给他解围:“行啦行啦,不要死硬让姐夫喝了。”
几个小伙子并不甘心:“不喝哪行啊?”
王聪挥了挥手:“哈哈,金萍姐是咱公司的功臣,姐夫就是伟大女人背后的那个男人。这么着,你们每个人干三杯,让姐夫喝一杯意思意思就行了,算是敬姐夫的了。”
小伙子们的兴致依然不减:“今天是给王总和金萍姐庆功,姐夫来了,三个敬一个也行啊,姐夫当众亲姐一口,我们就喝一杯,亲几口喝几杯。”周围几桌的人们也加入了起哄叫喊:“亲一口,亲一口,亲一口。”
“不亲了,不亲了,”他看看金萍:“不亲了,我喝一个,我喝一个。”
“一个哪行了?要么喝仨,要么就得亲哇!”几个小伙子一边不依不饶地招呼,一边簇拥着把他和金萍推挤到了一起,把他俩的头也向一起推,就快要脸贴着脸了:“亲一口,亲一口,亲一口。”
或许是刚才喝得有些急了,也或许是许久没有参加这样的场合,多少有些激动,他微微地觉得自己已经带了几分酒劲,可他必须坚持,这儿全是媳妇儿单位的人们,他不能给媳妇儿丢脸,他必须撑住。
周围持续的的吆喝声和起哄声给他壮了胆儿,鼓了气,他要在这帮人特别是王聪面前展示一回男人的姿态:“自己老婆,亲就亲了,怕啥”,说着话,他的嘴唇努向了金萍。
金萍却把头扭向了一边,身子也使劲儿地向外拧着,努力挣脱中,歪靠在了正好站起来的王聪的怀里,引得小伙子们一片的哄笑:“让王总亲亲也行了,亲一个,亲一个。”还有人故意犯着坏劲儿把王聪和金萍往一起挤。
这让他感到的已经不是不爽,而是难堪了。他尽力克制着已经到达极度的愤慨,强掩着自己的囧相,努力想缓解一下场面的尴尬:“好好好,我喝仨,喝仨。”
“快歇了吧,逞甚能咧!你能喝了呀?!”金萍一把抢过了他已经到了嘴边的酒杯,一饮而尽:“来,兄弟们,嫑逗他逞能了,姐陪你们喝。说,喝几个?”
这时的他,可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了。僵在那里的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真不知道自己该咋办了,后悔中掺杂着羞惭和恼怒,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骨子里。他勉强着保留了最后的脸面,也不知是对着谁,只说了句“我去趟洗手间”,就跟头轱辘似地逃离了那个实在让他无地自容的地方,打车回了自己的家。
或许是吹到了冷风,或许是许久已经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或许是这酒喝的太过刺激,躺倒在沙发上的他,望着天花板,两眼发花,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朦朦胧胧中,一杯热水递到了他的嘴边,像是金萍回来了:“回来做甚!陪你那个王总去哇!”
“胡说甚了。好好的庆功会被你搅黄了,丢死个人了。”金萍也带着十足的酒气和满腹的怨气。
“庆功?给你俩庆功了?”
“谁来?给谁俩个?”
“你俩个有功,你俩个唱鬼戏,哄骗我过去做甚了?就为羞臊我啊?!”酒气夹着怨气,裹着怒气,齐齐地顶在嗓子眼儿上,汇聚成了咆哮般的嘶吼。
“自己当不起个男人,怨谁了?!唱鬼戏?还唱床戏了!”金萍气愤已极,“哐”的一声,装满了热水的瓷杯子重重砸在了玻璃茶几上,杯子碎了。
一股热血直往胸口上涌,他已经到了血脉偾张的地步,顺手抄起那个砸碎了的厚厚的杯子底,砸向了金萍。
金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砸也惊到了:“你还敢砸人了呀,你还敢砸人了呀!”一边喊叫着,一边就扑上了站在沙发前的他。
金萍的嘶吼和撕打更加燃爆了她的怒火,长期的猜忌和愤懑,集聚在这一刻,像沉寂已久的火山的突然喷发,像太阳黑子的突然爆裂,满心满腹的情怨与情仇把他的心燃烧到了极点,他一巴掌打在金萍的脸上,狠狠地一把推开了再次扑向他的金萍。
金萍被这猛力的一推,站立不稳,倒下了,倒向了茶几,她的脖子恰巧就划在了茶几那个破碎的茬口上,恰巧就划破了她的颈动脉。
鲜血,流了一地。
她,再也没有能够从地面上站起来。
他恍恍惚惚地记起,等他后半夜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金萍,他在抱起金萍的时候,她的手和脸都已经冰凉,鼻孔里没有了气息。
他傻眼了,他也急眼了,他不肯相信金萍就会这样死去了,他不肯让金萍就这样死去了,他得把金萍救活过来。他是抱着金萍冲出了房门,冲下了楼,开车送她去了医院。
他想起来了,就在车子靠近医院大门的时候,正有两辆警车,一前一后,鸣叫着警笛,赶在他的前面开进了医院。他被吓到了,他以为自己的事情被发现了,那是来抓他的警察,他下意识地急急忙忙调转了车头,逃离了那家医院,他竟然漫无目的地一口气开到了黄河的河滩上。
他跪在后车厢的地板上,金萍的身体已经僵硬,平放在后座上,他蘸着水,轻轻地把金萍冰凉的脸上身上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把被鲜血粘贴在金萍耳廓上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梳理开。他的泪水已经流干了,爱怜与悲痛,悔恨与无助,像几根绳索把他的五脏六腑绞在了一起,从他的躯壳里向外撕扯着。
这些年来,真可能是委屈了媳妇儿,这些日子以来,真可能是错怪了她。刚才,是他太过冲动,他千不该万不该推她那一把。他,对不起金萍;他,罪无可恕。他得去自首,得去坦白,只有这样,他才能赎回自己的罪孽。
他想起来,他是挪动着冻得已经僵硬的双腿,一步一瘸走出的黄河冰面,挪到了自己的车前,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驾驶位上。他恍惚记起来,他还曾把双手放在嘴边上,狠命地呵了几口长气,又对着搓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有了一点知觉,他是在半麻木的状态下摸索到的车钥匙,他是整把地攥着那把钥匙才扭着的车。
车里有了一丁点儿热乎气。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副驾的坐椅上却是空的。他掸了掸座椅,顺势就搭在了副驾上,再也没有抽回来,只用另一只手驾车,远离了那个冰洞,远离了那条冰封着的黄河,沿着来时的路,开回了那个灯火阑珊的闹市。
他想起来,就在他的车灯已经远远地照到了刑警队大门门垛上那盏闪烁着的警灯的时候,那个专属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那响声就在他的胸前,他稍微迟钝了一下,还是从上衣的口袋里掏了出来,还是儿子用爷爷的手机打过来的。这大半夜的,莫非?他没敢多想,赶紧接通了:“儿子,咋啦?”
“我奶奶让你紧忙来家了,奶奶让你送爷爷去医院了。”他听得出,儿子的声音,稚嫩中还有些发紧,有些颤抖,带着哭腔。不好,怕是爸爸的冠心病又犯了。
“乖儿子,嫑怕,爸爸这就到家了哈。”做为孝顺儿子的他,来不及也容不得多想,他快速调转车头,急急地驶向了爸爸的家。
他想起来,他是先回到家,把父亲送进了医院,医生说必须紧急抢救,直接被送进了ICU。他是把老母亲和儿子送回家安顿着睡下,他才又返回的医院。
瘫坐在病房走廊的地板上,他清醒了许多,开始一点一点地回想昨晚的那些片段,又一点一点地把他们串联起来:他是生了气,从宴会上一个人跑出来的;她是醉醺醺的一个人回的家;他是在半夜,是在只有他们俩人的自己的家里把她推倒的;他不是要杀她,是她在被推倒的时候撞到了那个破口的茶几上;他是要把她送到医院的,是看到了那两辆警车,他才躲开的;他是一口气开到了黄河的冰面上;是他看到了河面上的那个冰洞,是那个冬天来钓棒棒鱼的人凿开的冰洞,让他有了犯罪的意识,也让他有了逃避罪责的想法,也似乎给了他还能维系那个已经残缺了的家的可能。
这时的他,大脑和内心是分裂的,情感和理智是分割的,思想和驱壳是分离的,相互间在激烈地对抗着,反复着,纠缠着。
他想去自首,去赎罪,去陪着金萍,那样才能彻彻底底地解脱,否则,他就是用上这一辈子也终将无法救赎这巨大的罪孽,那将是他必须背负一生的包袱。
他怕去自首,他不能撒手,他还得养育才四岁的儿子,他还太小,直到现在,儿子还不知道家里所发生的这一切,他也不懂;儿子已经没有了妈妈,他不能再没有了爸爸;他可是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啊!
他不敢去自首,即便法律饶恕他只是过失杀人,他不怕承受牢狱之苦,那是他罪有应得。可是,老爸就在医院的病房里,生死未卜,即便出了医院,他还得照料父亲和老母亲,老两口只有他这么一个独生子,没有了他,他们的生活就彻底没有了依靠。还要把一个四岁的孩子甩给他们,俩老一小,只靠老父亲一个人的那点儿可怜的退休金,怎么活?
他,不能去自首,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把俩老一小推进那个无底的黑洞,他不能让他们的生活从此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他如果不去自首,他如果等天亮了,或者多等上一半天,自己去报个失踪案。等到来年开春,等到黄河的凌汛来了,一切就都可以过去了,这个家就还在,儿子就还有人管,爸妈就还有人照料。
在慢慢升起的一丝侥幸中,他随手编好了一条请假的短信,正要发出去,才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1月1日,这才猛然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元旦了,今天是新年假期。
“还有时间,还有时间,”他稍稍松了口气,“不急了,不急了。还有时间,再寻思寻思,不能急,不能急。”
他站起在医院病房大楼的走廊里,隔着灰蒙蒙的玻璃窗,望望阴沉沉的天空,看看市区道路上稀稀落落的偶尔跑过的车。大西北的冬天,太阳出来得晚,人们起得也晚,街上几乎还没有行人,只有几个晨练的人跑过。他伸展了几下有些发酸又有些僵硬的身子,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似乎也吐出了压抑在内心、时时搅乱了他们的生活的那个郁结:新年啦,这就又一年啦?
“36号家属!”身后传来医生急促的叫声。
“我在,我在,怎么啦?”
“患者伴发肾功能衰竭,如果做体外血液透析,还有可能缓解病情,征求家属意见,如果同意,需要你签字。”
“做,做,我签。”
“签完了先去缴费吧。”
“好,好,我去交,这就去。”
他顾不得再想什么了,他必须先去缴费,忙不迭地签下他的名字,急急地跑向了医院的收费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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