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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

作者:晓风残月   创建时间:2015-12-20 00:00   阅读量:11897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28854

第一章

我被我的第一声啼哭声叫醒,睁开眼睛来到了这个世界,母亲用温柔怜爱的眼神望着我,我用迷离空洞的眼睛望着她。

那个寒冬,我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小小村落。我蠕动着小小的身躯从母亲的子宫爬出。我伸出蜷缩的小手努力地撑开母亲的阴窗,拨开那黏黏的窗帷,把手连同小小的圆圆的头一齐伸向窗外。奶奶看见我露出了头,一把抓住我的肩部使劲一拽,便把我从母亲的房子里拽了出来。

我出生时,浑身都是母亲的胎水,油油的滑滑的。奶奶把我放在铺着席子的炕上,这才发现我紧闭着双眼,没有动静也没有啼哭。奶奶吓坏了,她没敢告诉痛苦不堪但满心欣慰的母亲,抱起我对着我小小的屁股就是几巴掌。

我只是在梦中梦见有人打我,然后我就惊醒了,接着就开始嚎啕大哭,把所有的疼痛都哭出来。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的肚子上还有一根长长的线连着母亲的身体。正在我看时,奶奶用剪刀剪断了我跟母亲的纽带。

我在席子上躺着,奶奶用麸皮擦拭着我的身体,母亲用温柔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我对这双眼睛感觉到万般的依恋。

奶奶擦拭完我的身体后,才发现我浑身的汗毛长的可怕,仿佛生下来的不是小孩,而是一只小猫。

奶奶回头对母亲说:“你看这孩子,哪像个小孩,简直像只!”

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温情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暖烘烘的。

奶奶擦拭完我的身体,就用母亲缝制的一个小毯子把我裹起来,只把头露在外面。

奶奶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母亲挣扎着、艰难地从炕上坐起身来,她几乎没有一点力气。奶奶看见了也不扶她一把,只装作没看见继续用毯子裹着我的身体。裹好后奶奶把我抱给了母亲,并对着门外喊道:“他爸进来瞅瞅你儿子吧。”

母亲把我拥在她温暖的怀抱,用慈爱的嘴唇亲吻着我的小脸。我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停止了啼哭,安静地再次闭上了双眼。

父亲听到奶奶的召唤,推开房门就扎了进来。父亲进来时,我听到了门的响声,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父亲走到母亲跟前,对母亲说道:“孩子他妈,辛苦了。”父亲从母亲手里接过襁褓中的我,用他那满脸胡子的脸给了我一个吻,突然我哇的一声又哭了,这可吓坏了父亲,赶紧把我抱给母亲。

母亲笑着对父亲说道:“你看你,胡子拉碴的就亲孩子,不把孩子扎疼才怪呢。”

父亲这才用手一摸下巴,原来胡子又长长了,难怪孩子会哭。

奶奶收拾妥当后,就对父亲说道:“你先照看着他妈,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早晨我再来。说完就带上门走了。”

奶奶刚出门,父亲就紧跟了出去,只听奶奶说道:“这才刚出生,孩子他妈那点奶水怎么能喂饱这孩子呢。”

父亲问道:“那咋办啊?”

奶奶回道:“还能咋办啊,只能找个奶妈了”。说完奶奶就出了院门,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奶奶回到家里,却不见爷爷,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柴油灯冒着黑烟。奶奶心想:这个糟老头子,孙子出生不见人,家里头也不见人,真不知道人丢到哪里去了。奶奶知道他又疯去了,疯完了自然会回来,所以也没打算去找。径自吹了灯盏上了炕,和衣而睡。

爷爷有癫痫病,发起疯来谁也不认识,只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自言自语。

我出生的那会,爷爷像个小偷似的伏在我家院墙外,透过昏暗的窗户观察着屋里的一切。我的哭声传出来时,爷爷像只猴子似的蹲在墙角咯咯笑,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正当爷爷偷偷笑着的时候,他听见奶奶出门的声音,就赶紧蹑手蹑脚地远去,消失在黑暗里,也不知道又去了哪个拐角。

正当父亲跟母亲商量找谁做奶妈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父亲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说着就去开大门。门开后只见昏暗里爷爷浑身沾满了黄土,要不是两只眼睛扑腾,父亲还以为眼前来了个土人。

父亲开口问道:“爹,你这么晚来做什么。”

爷爷没好气地答道:“我就不能来看看我孙子?”

父亲知道爷爷的秉性,想到什么做什么,也只能让爷爷进来看看我。

爷爷进屋后从母亲手里接过我,抱在怀里又哼又跳,母亲还以为爷爷的癫痫病又发作了,可把她吓坏了。

过了一会,爷爷哼完了也跳完了,就把我又抱给母亲,母亲这才放下心来。

爷爷看过我之后一刻也没停留,又踉跄着走出门去,消失在黑暗里。父亲也不便多说什么,自从爷爷有了癫痫病,总是来去无意,就跟小孩子似的,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作为儿子,父亲也只能任他来去,毫无办法。

送走了爷爷,父亲看看时间也不早了,安顿好母亲,就上炕睡觉了。

天还没亮,母亲就被我的哭声吵醒了,母亲知道我饿了,就撩起衣服,露出她那硕大滚圆的乳房,把乳头塞到我的唇里。正当我嗷嗷待哺的时候,我闻着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我努力把头伸向奶香味传来的方向,终于我噙到了母亲的乳头,我噘着小嘴不停地吸吮着,甘甜的乳汁就像潺潺的泉水流进我的嘴里,滋养着我的身体。

母亲看着我吃着奶,没一会儿我又睡着了,嘴里却还唅着母亲的乳头。母亲轻轻地把乳头从我嘴里取出,缓缓地把我放到她的臂膀下,生怕惊醒我模糊的梦。

父亲呼呼地打着呼噜,声音有时候像炸雷一般。如果这时候院子里有小偷,准会被父亲的打呼声吓得落荒而逃。

天上的星星疲倦地眨着眼睛,逐渐变得暗淡,昏白的晨光里依稀可见山的轮廓,那一条或明或暗的线条。

如烟的白雾渐渐消散,太阳挣脱晨雾将光芒洒向大地,几只麻雀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新的一天就这样在人们的梦中到来,新的生命也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显得鲜活。

晨曦中,奶奶蹒跚着从半山坡上的家里走来。她快速移动着她的小脚,似一股旋风来去自如。她走到门口,大门开着,确信儿子儿媳都已起来,便径直向座落在北面的那间小屋走去。她掀开门帘,推开门进去,见母亲正在给我喂奶。便说道:“孩子他爹呢?”

母亲答道:“他起来就去挑水了。”

“屋子里这么冷,怎么炉子里的火死了也不管啊?”奶奶埋怨道。一边说着一边去生火。

过了一会儿,奶奶听到铁桶叮当的响声,知道父亲回来了,便迎了出去。只听到奶奶劈头盖脸对父亲就是一顿臭骂,大概还是因为炉子的火被撇死之类的原因。

父亲面对奶奶的臭骂,只是含笑点头称错,默许奶奶的所有批评都是理所应当。自父亲懂事以来,奶奶的所有责骂不管是对是错,在理不在理,父亲都是一笑了之,或者不理不睬夺门而去。只是他知道,任何的顶撞都不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

奶奶臭骂完父亲就进了屋,开始收拾昨晚我擦身用的麸皮,奶奶是要把这些麸皮收拾好之后以便撒到十字路口。

以前我不明白,擦拭幼儿身体的麸皮为何要撒在十字路口。后来我在村子里有孩子出生的地方常常遇见撒在十字路口的麸皮,原来这样做是一种祈福,寓意孩子在以后的道路上永不迷失。所以很多人遇见十字路口撒着的麸皮都只是绕着走开,从来不去踩踏,直到风儿将它吹散,吹得了无痕迹。

奶奶收拾完这些,就让父亲到她家去抓一只鸡,拿到阿訇跟前去宰。并嘱咐父亲别忘了给阿訇散金。父亲走后奶奶开始在灶台旁忙着烧水,做菜,着手准备阿訇的斋饭。

母亲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在炕上坐着,细心照看着襁褓中的我,并不时地听奶奶的唠叨,这也没有那也没有,这日子怎么过活。

过了一会,父亲拎着一只红颈大公鸡回来了,公鸡的头被夹在鸡翅的中间,脖子上还在流血,不过已停止了呼吸。父亲把鸡放在奶奶面前就去忙别的了。奶奶拿起鸡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只一个人把鸡收拾干净。

快到中午时,奶奶勉强凑齐了四碟菜,就让父亲去清真寺请阿訇来为我念邦克。

不久父亲带着阿訇连同两个曼拉来了,一个曼拉手里拿着三本绿色封皮的古兰经。只见那阿訇满脸胡须,下巴的胡须就像山羊的小胡子,虽长但梳理得很整洁。阿訇手里拄着一根红漆拐杖,拐杖把手被雕成一只小鸟的模样,格外引人注目。外人一看便知这阿訇年事已高德高望重。

奶奶看见阿訇进了大门便连忙出来作揖施礼,阿訇也泰然还礼。奶奶把阿訇请进房间,母亲随即向阿訇施礼。礼毕,曼拉将经书摊开在桌子上,阿訇上炕坐在正东方向,面向西,两个曼拉一南一北相对而坐。坐毕便开始念邦克。

邦克是敲响婴孩听觉的第一声,旨在颂扬安拉的尊严与伟大,是加入伊斯兰教必备的清真言。一个人离世的时候需要给他提醒,而一个人出生的时候也需要给他提醒,提醒他心灵向善,提醒他崇敬安拉。

据说每一个婴孩出生时,都有一个恶魔依附在他身上,邦克是召唤圣人来驱逐恶魔,保护婴孩不被伤害的。当恶魔一听见邦克便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但当邦克念完,恶魔又会回来,并且伴人一生,不断唆使人们去干坏事。据说这是安拉特意的指派,指派恶魔唆使他人干坏事,以来检验此人是不是真的信奉安拉,崇尚真主。而若此人在世间一心向善,虔诚礼拜,不受戳唆,离世后便会很顺利地通过索拉提桥,进入天堂,享受天堂的荣华富贵。倘若一个人受了恶魔戳唆,在世上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离世后便要被打算,所谓打算,便是用一台天平来称量此人是善大于恶,还是恶大于善。如若恶大于善,便要接受圣人的拷问,遭受火刑蟒刑等等一切酷刑之后方能悔过自新。

索拉提桥据说细如发丝,快如钢刀,桥两边一边巨蟒盘踞一边烈焰焚身,而这座桥又是伊斯兰信徒离世后进入天堂的必经通道。听母亲说,干好的人过索拉提桥时快如闪电,而干歹之人过桥时却度日如年。因为有索拉提桥的说法,因此回族便有每逢在纪念先辈时念古兰经宰生的习俗,念古兰经寓意对生前所做之事的忏悔,以祈求圣人快点打算,宰生之意意为给先人赎身。每逢村里有人为先辈宰牛宰羊纪念的,大家便觉得这家主人是个孝子,村人逢着此家主人,便会夸赞道:你先人定会骑着牛度过索拉提桥进入天堂的。主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含笑以示谢意。

阿訇念完邦克后,就预示着这个婴孩已受过安拉的洗礼,皈依了伊斯兰教,成为真正的穆斯林。七日后,阿訇会再次到来给出生的婴孩进行喂枣、剃头、取名、阿给盖等等礼仪,以来完成一个穆斯林诞生的生命礼赞。

我在母亲的怀抱里享受着这样一种荣耀的礼赞,只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种礼赞在我今后的人生中会产生如何的影响,我只是在眼睛闭着的时候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让人心灵震颤的声音。

我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吃着母亲的乳汁成长,我以为母亲的乳汁会像那潺潺的溪流,流之不尽,吮之不竭。直到有一天,我唅着母亲的乳头用力吸吮,却吃不到奶时,我终于知道那条小溪已经干涸。因为吃不饱,我嚎啕大哭。因为饥饿而哭,只是在孩子世界里所独有的本性。而我的母亲,本来因为生我就已消耗殆尽,平日里家里又没有多少吃的,因此身体更加欠佳,以至于身体消瘦,就像秋日的黄花。

父亲母亲商量要给我找一个奶娘,于是父亲便到村子里去找,去找那些已经怀孕,乳房饱满,但孩子还没有生下的人家。父亲最终找到的人家竟是日后我童年里最为讨厌的狼太婆,这让我觉得生命的稀奇古怪,本来应该感恩却变为讨厌,不能不说有时候生命里充满讽刺。

我刚吃狼太婆的第一口奶时,就产生了严重的排异反应,大吐特吐,吃进去的奶水吐出来时却凝结成块。

狼太婆把我抱在怀里吃她的奶,起初我不愿意吸吮她那牛皋似的乳房,狼太婆就把奶嘴硬往我嘴里塞,我吐出来,她塞进去,反反复复,我都觉得烦了,只是我烦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烦,只是重复着那种游戏性的动作。终于我饿的不行了,就吸了一口,结果就产生了排异反应,开始呕吐。我呕吐时狼太婆正在与母亲说话,结果我就吐在了狼太婆的牛皋上,狼太婆眉头皱成了倒写的八字,一百个不情愿,就把我往炕上一扔,擦她的奶子去了。母亲忙解释道歉,说了种种理由,才消除了狼太婆心中的不快。

我就这样在呕吐中适应了狼太婆的奶水,尽管有些苦涩,但却是山穷水尽时唯一的佳酿。狼太婆就以这样一种角色走入我的世界,尽管那个世界还是空白的一片。

每当我躺在枯瘦的母亲怀里,望着她暖融融的眼睛,就像是我儿时看见的星星一样明亮。母亲望着我清泉般的眼睛,那一刻便没有一丝杂念。日后当我以同样的眼神看一个婴孩的眼睛时,我也会心无杂念,后来我明白孩子的眼睛可以净化人的心灵。

我喝着狼太婆的奶水成长了一点,狼太婆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便又失去了奶娘。父亲便又找了另一个大屁股的奶妈,丰乳肥臀,走起路来屁股像扭秧歌似的。大屁股的人有一个好处就是走哪都能坐,因为有厚厚的皮脂垫底,因此无论坐哪都不怕硌着屁股,这便是大屁股唯一的好处。大屁股不但走哪坐哪,而且着实是一话唠,总有着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逢着人先是站着说几句,说着说着就坐下来说了,这样一来不一会儿便吸引来一大堆妇人坐在一起落闲。大屁股除非有要紧之事,若无要紧之事我见着她的情况莫不如此。

大屁股虽说走哪坐哪,喜欢和别人唠一些家长里短,但她却是那种十足的热心肠,只要别人有求于她,她从来都是热心帮助,毫无怨言。但就大多数人来说,要么直接不愿帮忙,要么就是帮忙后想捞点好处,大屁股从来不会有这种想法,她顶多就是在别人一再挽留下吃一顿家常便饭,她已心满意足。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乡里乡亲邻里邻外的,有事互相有个照应也是应该的。”

我那时并不知道大屁股是一个好人,只是在我吃她的奶时没有产生排异反应。大屁股抱着我时,因为有她的大屁股做坚实的底座,因此我在她怀里肆意玩弄她的奶头,也不怕她受不了痒痒忽然翻仰,那个底座是那么稳靠,就像是山顶瞭望塔下面的水泥石墩,任何的狂风都是徒劳地吹刮。这就是我后来看到瞭望塔为什么会想起大屁股的原因所在。

在我吃着两个奶妈的奶水期间,母亲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身体慢慢的好起来,奶水也充盈起来。时隔不久,我便再次吃到了母亲的乳汁,还是和当初一样那么的甘甜。

母亲在坐月子期间受了不少苦,这些苦我从来都不知道,只是后来母亲身上的各种病根复发,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如果在月子期间染上病症,这种病根将会伴她一生。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强势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奶奶,其实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她虽对生命的礼赞如此重视,但她从来都是一个冷面的婆婆。母亲坐月子没几天,她就再也没有来看过母亲,只是偶尔来看看我。又或者是找母亲帮她干一些活,作为女人的她,根本不知道坐月子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只是她认为无关大碍,也就理所应当把一切看得很轻,包括月子。

七天后,阿訇再次到来为我取了经名,完成了最后的出生礼赞。那个关于易卜拉欣的名字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他是伊斯兰教的一位圣贤。并且提出了“唯独真主”的理论,他说道真主能让太阳升能让月亮落,能让人生能让人死,我易卜拉欣也能让人起死回生。这倒给我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因为我就出生在这样有着神秘宗教色彩的家庭。

七天后,寄宿在外婆家的哥哥姐姐都回来了,先前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因为我还没有意识,也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回来后,我们一家人就挤在一个炕上睡觉,晚上就再也不会感到寒冷了,因为彼此的皮肤都是紧挨着的。

哥哥姐姐回来后,母亲就不得不为他们的早晚饭而发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可让母亲发愁。这种境况什么时候才得到改善,我真的已记不清了,只是当我再次想起父亲的脸时,才发现在我能记事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他的容颜没有丝毫的印象。

我们一家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从前清净的屋子顿时变得热闹非凡,姐姐哥哥变着法的逗我,就像是逗一只刚出生的小猫。他们在炕上爬来爬去,做着鬼脸逗我笑,我偶尔对着他们笑笑,有时往往他们玩着笑着的时候,我已经恬静的安然入睡。他们并不来打扰我睡觉,因为他们怕母亲的呵斥。所以他们只能摸摸我睡觉时的脸蛋,或者轻轻地掐一下。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任由他们玩开心罢了。

我们一家人挤住的这间土坯房子,据说是父亲受不了奶奶整天的唠叨,就上山砍了些歪瓜咧嘴的树枝搭盖起来的,就像我小时候撘茅草屋一样简单。而事实上并非如此,父亲在一些亲戚的帮助下花了几天就把房子盖好了,然后搬来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就把家从奶奶家里分离出来,奶奶这下该高兴了,眼不见心不烦。父亲母亲也应该高兴,毕竟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再受白眼了。

父亲盖完了这间土坯房子,又在隔壁搭了一间简单的灶房。就开始了独立于父母的家庭生活。

或许是父亲的个性太要强,还是被爷爷奶奶曾经伤过,父亲自从独立出来后就再也没有跟爷爷奶奶要过什么。母亲生下姐姐的第二年,父亲就出去闯荡了,为了母亲,也为了我们,他必须承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自从父亲外出闯荡,我就很少想起父亲的容颜,只是父亲回来时我依稀感觉到他的气息,那种出于孩子的敏感。

父亲外出闯荡,家里的一切都落在母亲的肩上,这个柔弱的女子,当初漂亮的容颜终会在岁月的风蚀下逐渐苍老,皱纹会爬上她的眉头,时光会染白她的双鬓,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她永远的年轻。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和熙的阳光照进窗户,落在孩子恬静的脸上。父亲母亲早已起来忙农活去,我和哥哥姐姐还在炕上熟睡,睡梦中姐姐听到有人敲门,姐姐起来开门后只见小叔表情煞白,满目空洞,就像丢了魂似的。他问姐姐:“你爹妈呢?”问的时候表情很是焦急,姐姐知道小叔有要事或什么大事要找父母,也在没多问什么就跑到地里去叫他们了。

没过多久父亲母亲慌慌张张回到家里,忙问小叔出了什么事。小叔把嘴搭在父亲的耳朵上说了些什么,姐姐也没听见,我更没有听见,我就是听见也不会明白,因为我还不满一岁。父亲听了小叔的话后,神情凝重,突然间眼里就打起了泪花。后来我知道那天早上奶奶走了,奶奶走时几乎没有任何的征兆,只是在炕上睡了过去。

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微微闭着,身上盖着那件打满补巾的灰色被子。奇怪的是,奶奶那天晚上睡觉时竟然穿着衣服,而且还是她平时舍不得穿的黑色袍衫。难道奶奶知道她要走了,所以特地穿了新衣服,谁都不知道。奶奶穿新衣服的那天晚上,小叔问她怎么今天想起来穿新衣服了。她就只说:平时不咋穿,今天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新衣服,就特别想穿。奶奶穿着新衣服走了,走的风轻云淡,走的仓促无言。

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周围站满了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他们有的趴在奶奶身上哭喊着,有的静静地抹着眼泪,还有的神情凝重。屋子里的哭喊声响彻云霄,仿佛哭声喊声不大一点,就不能显出你对老人家的爱和孝敬。父亲站在一边,眼里打着泪花,轻轻地抹着眼角的泪水,他静静看着躺在炕上的奶奶,所有的苦衷都无处诉说,只能和着苦涩的泪水往肚子里吞。

姐姐看着睡在炕上的奶奶,就问小叔:“奶奶怎么还不起来,我都起来了,她是不是还没有睡醒,她要睡到什么时候?”小叔没有说什么,只是抹着眼泪低头不语。

父亲和叔叔们一边商量着埋葬奶奶的事宜,一边叫人到清真寺请阿訇来给奶奶念讨白。

很快奶奶无常的事就传遍了村里,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来给奶奶送行。但具体什么时候埋葬,还得依情况而定,就一般而言,多数择星期四或星期五埋葬为宜,不管如何,亡人的身体下葬时间前后不超过三天,能不能择吉日下葬完全取决于此人的造化。人世善恶,安拉全看在眼里,一个人在世时修为的好坏,安拉也全记在账上。有一天,当这个人离开世间的那一天,也就是即将被打算的那一天,他在人世的善恶美丑都将被一一清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世的因果往复便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待到明白,也已是刑台陌路。

那个鸟儿欢唱的早晨,奶奶静静地躺着走了。她会不会被打算,我不知道,事实上我真的不知道。但据说每一个穆斯林在思想意识停止的那刻起,在阿訇念完讨白的那刻起,便会有圣人拿着经卷前来拷问。拷问这个人在人世间的种种善恶美丑的行为,圣人会根据亡人的回答,并依据安拉记录的善恶美丑录来综合这个人应受何种的赏罚发落。据说圣人说话的声音如炸雷般,让人听着就害怕,以至于有些人在圣人面前吓得不知所措口不能言。

奶奶到底能不能通过索拉提桥?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只是在阿訇给她念完讨白的那刻起,她在前世的美丑善恶都会被一一审问。

阿訇念完讨白的那一刻,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没有哭声,也没有议论声,这肃寂仿佛是对逝者一种虔诚的祝祷。

抬埋奶奶的日子到了,便是次日星期四的早上。那天早上,奶奶家的院子里站满了前来送行的人,他们个个头戴白帽,表情凝重。奶奶的身体在众人的簇拥下,由她的四个儿子抬到清真寺的水房里净身,大屁股便是给奶奶净身的其中一人。

大屁股后来说道,这是她第一次给亡人净身,清洗奶奶身体的时候从她的身上搓下来大量和麸皮一样的东西。后来我上了学才知道,其实那是人老时人的表皮细胞大量死亡的结果。人老了,就如同秋天的落叶,总要回归大地。

在穆斯林的世界里,前世的所有修为都是为后世的荣华富贵做准备。但从来都没有人知道那个未知的世界是怎样的。给亡人净身也算是一种积德,这种事从来都是个人自觉的,也无需去请求。

奶奶的身体很快被洗干净了,她的身体被放置在一块门板上,全身赤裸,只有一袭白布裹身。穆斯林的葬礼永远没有什么殉葬品,哪怕只是随身的一件新衣,葬礼从俭是回族的一贯做法,听说这些礼法始于穆罕默德,最后被传承下来。

净身结束后,在亡人家里面要进行散财,其寓意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者也是为后世积德。但凡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不管年龄大小老幼鳏寡,都可以得到几元钱的礼遇。散财数额的大小完全取决于亡人家世的雄厚程度,富裕的多散些,贫穷的少散些。因为可以得到几元钱的礼遇,村子里哪里有葬礼,哪里准会围来一大堆的孩子,钱不多但至少够他们买糖吃。散财的钱是不能用来做有违教规的事,比如不能用此钱买烟买酒,或者赌博。当然也不乏一些二不啦叽的人,胡乱的把钱花在一些不正当的事上。

散财结束,奶奶一袭白布裹身上路了。奶奶再次由四个儿子抬着向坟场走去。亡人走在前面,阿訇一席人跟在后面,接着是一些亲属,再下来就是村里的村民。

一路上,有人谈论着亡人生前的是是非非,有人议论着散财的多少,有人落一些闲话。无非是谁家散财多就说多孝顺,散财少了就成了不孝子之类的。这种事众口难调,没有哪家能做到让所有人满意。

奶奶被抬到了埋葬的地方,从家到这里的这一段路便是众人送她的最后一程。这里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坟茔,有的坟头长满杂草,有的上面放几块土砖,有的已与地势平齐,有的上面被鼹鼠钻出好多洞。此情此景便已让人觉得荒凉,更耐春晨却迎来这样一场丧葬。这地方因为埋着一些没有人上坟的坟茔,所以名叫乱坟岗,也是很多孤魂野鬼栖身的场所。小时候常常去家后的山上玩,却从来不愿靠近这乱坟岗,只是远远地看着。

奶奶的坟墓是前一天挖好,墓深及墓窟大小都是有严格要求的,但最基本的是坟头向西,就是亡人头须向西,因此墓窟也是自东向西。

一切准备就绪,奶奶的身体被缓缓吊下坟坑,再由两个人负责送进侧室,头朝里,脚朝外,身体放置好后,侧室门便被用砖块砌封,接着是向坟坑填土。从第一锹土落入坟坑,亡灵便开始接受圣人的审问,审问他在这世上的善恶美丑。从第一锹土落入坟坑,阿訇便开始诵经,为亡人指明方向,也给乱坟岗那些无名坟茔的亡灵以慰藉。

奶奶的坟坑被填成了一座小山,上面同样放了几块土砖,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是为了日后上坟时便于区分。坟填埋成型,阿訇及所有亲属都跪在坟前,会念经的跟阿訇一起念,不会念的则静静听着。

从亡人离世之日算起,七天后便是头七,家里人要请阿訇念经及上坟以示纪念,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整个丧葬服孝期才算结束,期间所有直系亲属必须一直戴孝,不得间断。服孝期满,以后一年一次上坟念经祭祀活动,当然每逢开斋节及古尔邦节也要祭祀,祭祀规模视家庭富裕程度来办。家境好的宰牛宰羊,请亲属及村里人前来吃饭,家境不好的宰只鸡也行。

奶奶就这样离开了人间,去了一个未知的世界,有人说那个世界充满奇珍异宝山珍海味,有人说那个世界刀山火海如同炼狱。

我出生了,她却走了,这便是自然的法则,一个生命的诞生,必然有一个生命的完结。看透了,便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看不透,即成世态炎凉世事无常。

第二章

记忆是时间长河中间断的一些碎片,零乱而又令人咀嚼。时间向两个极端的中间驱使,从前在抽象的意识中远去,未来在无知的童真下迷离。谁都不知道那些没有记忆的片段中间发生了什么,谁都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至少我不知道。

我的世界便是母亲的怀抱,除此之外还有父亲的胡子和温暖的阳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慵懒而又温暖,不知道过了几个春秋,如今又迎来了这个春天的早上。杨树吐出了红红的絮穗,桃花开得如同少女粉嫩的脸蛋,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母亲挥动着扫把在院子里刷刷作响,留下丝丝纹路。多少年以后,我觉得那是我听到的最美的音符。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恬静的脸上,那脸童稚而又纯真。姐姐哥哥早起来玩去了,只有我还在睡懒觉,当然除了睡觉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睡觉在姐姐哥哥看来是最好的事了,我一睡觉他们就有时间去外面玩而不用担心花时间来照顾我。当然,即使我不睡觉,他们也会哄我睡觉,因此从婴儿到有记忆的这段时间,我好像是在睡梦中长大的。

姐姐哥哥把我哄着睡着后,他们就在院子里玩去了,而我则继续装着睡觉,等他们走后我就趴在窗子上看他们玩。

时间一天天的过,我以为我也在慢慢长大,但我仍然留恋母亲的怀抱以及那甘甜的乳汁,也许真的有恋母情节,而且是与生俱来的。母亲在抱着我的时候,我的手有意无意的会伸进母亲的胸口去摸母亲的乳房,这让母亲在旁人面前很不好意思。因此母亲下决心要给我断奶,当然也到了断奶的年龄。

有一天早上,我整着要吃奶,母亲就把乳头拿出来与我看,我看到乳头上面全是红红的液体,就问母亲蛋蛋怎么了。母亲说让后山的狼咬的,我信以为真,便说等长大后要去后山打狼,以绝后患。之后我就不怎么再摸母亲的乳房了,对奶水的依赖也就淡了。

那时候常听到有人说在哪见着狼了,而我却连狼的影子也没见着。狼在我的意识里,还停留在狗的模样,似乎它跟狗没有什么区别,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狼有一双晚上会发绿光的眼睛。

打狼的愿望一直都在,可狼最终没见着,这是那时让我最最失望的一件事,因为我不能给母亲报仇了。

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是一种畏惧,也是一种传说。因为童年的很多故事都与狼有关。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玩,听见外面有人喊到后山山坡上有只狼,我寻后山望了半天也没看见,转眼一想,狼是不是进村了,于是就赶紧躲进屋子,把门用杠子顶上。

狼最终没来,我开始怀疑说有狼的人是不是把狗当成狼了,因为狼湾半坡住的老猪家养着一只狼狗,常常不栓链子,四处招摇,爬到山坡去散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后来常常听外祖母讲起生产队的故事,其中也不乏狼的情节。

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生产积极性不高,粮食产量自然跟不上需求,饿肚子是家常便饭。外祖母说,那时候母亲舅舅常常喊饿,她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得在晚上偷偷去生产队的地里去刨甜菜。

在一个月清风高的晚上,外祖母又一次来到地里偷甜菜,没刨几个,就听见从远处传来狼的叫声,这可吓坏了外祖母,于是她赶紧包好甜菜揣在怀里往家走。外祖母家也住在半山坡,与老猪家隔半个山头,离生产队的耕地相对较远,一路上外祖母担惊受怕,一来怕狼,二来怕红卫兵,平时走来不长的路这时她竟觉得如此遥远,不知不觉身上竟吓出冷汗来。

外祖母说她当时都不知道是怎么迈着两只小脚走到家的,一路上狼叫声不断,她一心只想早点到家,因为焦急害怕而没有看清路还摔了一跤,手擦破了皮也没有感觉疼,就这样踉踉跄跄到了家,本想捡回一条命,谁知刚进门不久,祸事就来了。

外祖母刚把刨来的甜菜藏好,就听见有人敲门。外祖母前去开了门,来的是生产队的民兵队长老猪,还带了两个手下,两个手下手里拿着绳子,分明是要把外祖母绑走。

外祖母知道事情可能败露,但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就问老猪什么事。老猪厉声道,刚才有人看到有个偷生产队粮食的人进了这个门,我们要搜查。尽管外祖母把几个甜菜藏到了灶火里,但还是给狡猾的老猪找到了。他们二话不说就把外祖母五花大绑带走了。临走时外祖母嘱咐舅舅把门划好,千万别给狼进来了。

外祖母被关进了生产队堆放杂物的一间小屋子,门也被反锁上了,即使不反锁,外祖母也没法逃走。老猪下手很狠,外祖母的手被提得快够着脖子了,手臂也跟勒断了似的没有了知觉,这样还不够,临走时他们还把外祖母的两只小脚也给绑上了,就这样外祖母在那个小屋子里被绑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就拉着外祖母去批斗了,批斗内容无非是不能破坏社会主义生产,非法将公社财物据为己有。

批斗会上,外祖母头发被剔的乱七八糟,脖子上被挂上了烂皮鞋,人被绑在公社门前的柱子上,动也不能动,只有吃饭时才给解开。批斗期间,一天只给一顿饭,一碗清的见底的稀饭和一个窝窝头。

外祖母说:“她当时觉得很丢人,头也不敢抬,大家看她的眼神跟看猴似的。”她就这样被折磨了半个月。大概生产队队长觉得批斗的差不多了,就把她放了。

外祖母回到家,母亲舅舅都瘦了一大圈,外祖母看了心疼,竟偷偷跑到放杂物的窑洞里抹眼泪。

这也是狼故事当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之后回想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我就会想到月亮、狼叫以及月亮下外祖母的身影。这仿佛就是一幅画面,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狼的故事仍在继续,而听故事的人也慢慢长大。狼孩儿终究为父母报仇雪恨,放羊的孩子也终于不再撒谎。狼教会了我,兽也有母爱;狼教会我;诚实才能赢得信任。

在那些没有狼的日子,羊也会感到寂寞。就像没有幻梦色彩的童年,同样会黯然失色。

外祖母的故事仿佛很多,听也听不完,有时听得会觉得耳朵里长茧。外祖母讲故事的时候,起先姐姐哥哥都在听,但到最后,他们一个个都溜了,就剩下我坐在小板凳上听得入了神。

姐姐哥哥似乎对遥远的事物不怎么感兴趣,当我随外祖母的故事在另一个时代畅游时,姐姐哥哥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当外祖母发现哥哥姐姐都溜走时,她就不愿意再讲下去,但我缠着她让再给多讲一些,于是外祖母就继续讲下去。可当她稍一转身,我就溜出去了,结果把外祖母给气坏了,一边叹气一边埋怨,这坏小子竟拿我寻开心。

有些事有些人总会随着时间淡忘,并最终消失在记忆里,当你想起时却只记得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件事,却想不起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然而外祖母的记忆似乎超乎寻常,几十年以前的事她都记忆犹新,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小脚老奶奶的记忆力。

俗话说,树老了根多,人老了话多,外祖母的话就比较多,看来外祖母真的老了。

人老了,总是喜欢怀念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仿佛年轻之后的这段时间不曾活过。我听到的关于外祖母的故事都是她年轻时的,至于她的中年时代,我闻所未闻。

外祖母的男人,也就是我的外祖父,我从未听外祖母提起过。只是记忆力有那么一点印象,就是他常常守着他家那棵长在土壁边缘的杏树,尤其是在杏子黄时。

当黄澄澄的杏子挂满枝头时,他常常守着那棵树,对那棵树不离不弃,就差晚上睡在树下。

尽管村里的孩子馋涎欲滴,他们都怕犯有邪气病的外祖父,要是惹着他,他手里拿什么东西就用什么东西扔你,这让很多小孩对他见而远之。当然,我也不怎么喜欢他,甚至讨厌他。他常常夯拉着一张脸,还有一副凶巴巴的眼神,好像别人吃了他家的饭似的。

听外祖母说,得了邪气病的人,面部表情总是比较恐怖的。据说邪气病一发作,整个人就会被鬼怪控制,说什么做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等到精神恢复正常,就跟没事人一样,完全忘了自己先前作了什么。

我至今没有见过邪气病发作的人是怎样一种状态,也无法想象那种疯癫的状态会不会把我吓得半死。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竟可以在一棵树的陪伴下度过半生,到后来他会听懂树的语言,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树绿了又枯,枯了又绿,而他就是那个不离不弃的守树人。时间长了,他可以听懂树的语言,鸟儿的语言,却听不懂人的话了。小孩都说他是傻子,我却不以为然,我以为能听懂自然语言是多么了不起,这让我很好奇。

有一次,我偷偷爬上树去摘那些绿绿的杏子,我嫌一颗一颗摘太麻烦了,索性就挑了一支挂果比较繁的枝头直接折了下来。正当我爬下树准备偷溜时,只见外祖父蹒跚着从墙的豁口走了出来。我赶紧把手上的杏枝背到身后,趁他不注意又偷偷地扔到了树脚下。

外祖父走近时,我就想走开,因为我和他向来话不多。

正当我走着跳着离开时,他突然来了一句:“你在这玩什么。”

我灵机一动,指着树杈上的鸟窝说:“那上面有三只小鸟,光秃秃的,可好玩了,我来看看它们。”

他循着我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了一只鸟窝,但里面有没有鸟,他不得而知,他总不会爬上树去探个虚实吧,就算他想爬也爬不上去。

他微微仰着头看了半天,又微微侧耳似乎在听什么。

过了一会,他说:“窝里面真的有鸟么?”

“有啊,不信你自己爬上去看。”我肯定他不会爬上去看的。

“那你可得好好照看好它们,照看着它们长大。”说着他走到了树底下,一手拄着拐棍,一手微微弯腰捡起了刚才我扔的那支杏枝。

他看着那支杏枝发怔,仿佛在注视着一个他多年不见的战友。他说:“这棵树和我一起长大,我最了解它。树跟人一样,也有感情,它会孤独,也会伤心,也会因为没有陪伴而独自凋零。他虽不会说话,可他确知道春夏秋冬,知道春天开花,知道夏天挂果,知道秋天收获,知道冬天休息。”

“人活着总想要一切东西,可它却从不索取,只是一味的开花结果,仿佛这就是它的本职似的。其实它也需要陪伴,需要爱护,要么它为什么结果,它知道自己一旦不结果,人们就会将它连根拔起,将它砍成柴禾烧掉。所以它拼命地开花结果,为的只是让人们围绕在它的周围。”

“你折下它的枝,就像断了它的一根骨,它也会疼,断口处的树液就是它的血液。人破了皮会疼会哭,可它的疼只能藏在心里,它没有泪水,它也不会说话。人们只知道吃杏子时嘴里的甜,却不知道摘杏子时杏树的痛。”

这时的他像一个老者,阐释着杏树哲学,可我还是个懵懂的顽童。

说完,他伸手把手里的杏枝递给我,我拿着杏枝就跑了。而他,站在树底下,絮絮耳语,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远远地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一棵树如此的深情,就像树是他的恋人一样。夏风袭来,他的白发在风中飞舞着。久经世事,青丝变白发。他老了,树也老了。

一年后,外祖父离开了人世,那棵杏树也开始枯萎。外祖父走的那年春天,那棵杏树花开的格外繁盛,以前不开花的枝头都开了花,仿佛在给外祖父送别。第二年春天,杏树没有开花,主杆周围的树枝开始干枯。到后来那棵树开过几次花,但结得果变得有些苦涩。

直到有一天,它的枝干全部枯死,舅舅就从树根下锯断了它。正如外祖父所说,如果它不再挂果,人们就会把它砍掉。

我不知道,当舅舅锯断那棵杏树时,它有没有伤心落泪,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它没有了陪伴,叫它还怎么开花结果。人走了,树也要跟着他去,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也可以相互依偎。

与其孤单地开花结果,不如浴火重生。

外祖父走了,树也随他而去。我常常看到凸在地面的树根,就会想起外祖父站在树下的影子。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脾气怪张的老头竟会驯服一棵树,也想不通一棵树竟会对人如此的忠诚。这让我好长一段时间对我家那棵杏树照顾有加,因为我也想有这样一棵树陪我,为我开花,为我结果,为我生,为我死。

后来听外祖母说,那棵杏树是外祖父十六岁时自己长出来的,也不是专门栽种的。外祖父发现它长在土壁边缘,就想看看它能活多久,所以一有时间就去看它。意外的是,在土壁边缘那种缺水少肥的土壤条件下,它竟越活越旺。

外祖父二十岁时,那棵树也四岁了,并且长了有两三米高,开始开花结果。

外祖父家后背的土壁上面,是邻家的菜园,杏树慢慢的长大,根系也在不断扩大,这对菜园来说是一种威胁,它会吸走所有的养分,导致蔬菜长得又瘦又小。由此一来,这课杏树便成了邻家的眼中刺肉中钉,邻家几次想要砍掉它,都被外祖父阻止了。

外祖父说:“你们要砍掉那棵树,我就砍掉你们的脑袋。”并且吵得最厉害的那次,他真的就提着斧头去了。

邻家就是之前我所说的狼婆家,其实那时狼婆还在她娘的肚子里,自然还没有嫁过来。这家主人姓黄,村里人都管他叫黄氏人。

那年春天,黄氏人种菜时再一次看到了那棵树,一想到种在树周边的菜连个收成也没有,浑身都不舒服,一心想着砍掉这棵树。就悄悄的拿来斧子,准备结果掉那棵可怜的树。

当然外祖父也不是傻瓜,他早就注意到黄氏人的阴谋,黄氏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黄氏人找来了斧子,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在一旁观察的外祖父抢先一步,挡在了黄氏人的斧头前。

黄氏人说道:“我砍自家菜园的树,关你什么事。”

外祖父正言道:“你看清楚,树长在你家菜园里了没?它长在我家后背上。”

黄氏人低头瞧了一瞧,发现树确实长在土壁上,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狡辩。

“反正我今天要砍掉它,它严重影响我家菜的生长。”

外祖父厉声道:“要砍是吧,往这砍。”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道。“你今天要不砍,以后也别想砍,要是哪天我发现这棵树不在了,我就砍掉你的脑袋,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说着他把握在手里的一根胳膊粗的棒子一折两段,以示玉石俱焚。

黄氏人怔在那里,他也知道外祖父的性子,天地不怕,还怕你黄氏人。

说完,外祖父把折断的棒子扔在黄氏人面前,飘然离开。

最终黄氏人树没砍成,反而吓了一身冷汗。

那棵树就这样在外祖父的呵护下成长,一晃就是几十年,这也就不难看出,这棵杏树和外祖父的感情是如何之深,就算浴火重生也在所不惜。

外祖父去世后,树也随他而去,这让黄氏人感慨万千。

黄氏人说,当时那么想砍掉这棵树没有砍成,它活了几十年,开了几十年花,结了几十年果,不想竟随着一个人去了。以前老田说,这是一棵神树,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只有有灵魂的东西才能随着人的生死而生灭。老田这一生没有白活,养了一棵神树,也足了。

人走了,树也走了,人留下一方尘埃,树留下一个凸起。

若干年后,谁都不会知道树和人竟会发生如此令人感动的故事。

我在想,当人再次轮回转世的时候,那个树根会不会再次发芽,来一场前世今生的陪伴。

外祖父走后,外祖母一想到老头子,就去那桩树根上坐坐。

记忆中,外祖母多半是在黄昏时来到那桩树根前,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

一天傍晚,我又看到外祖母向屋背后的那桩树根走去。于是就随意问道:“奶奶、奶奶,干嘛去呀。”

奶奶颤微微地转过身来:“我去看看你爷爷。”

“奶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爷爷又不在那里,他不是在山的那边么。”我指了指夕阳落下的地方。

“傻孩子,奶奶怎么会老糊涂呢,你爷爷生前不就跟这棵树是哥俩嘛,他有的话都不给我说,就冲这棵树说,他对树比对我亲。现在去看那桩树根,不就是看你爷爷么。”

“那奶奶,我跟你一起去看爷爷吧。”我上前挽起奶奶的胳膊,搀着她蹒跚着来到了那桩树根前。

我吹了吹树根上的浮土,搀着奶奶慢慢地坐下来。奶奶面向夕阳落山的方向,眼神迷离而又有平静望地着,仿佛在目送一个人的离去,又好像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夕阳映红了天边的云彩,霞光笼罩着整个村庄。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云似的飘到山边,和天边的云霞合为一体。远处田间地头的牛羊鸭鹅也在主人的驱赶下徐徐而归。鸽子在屋檐下嘀嘀咕咕,不知在说着什么。暮霭慢慢地扩散,远处的天边开始暗淡下来。

“奶奶,你在看什么啊?”

奶奶慢慢地回过神来:“我呀,在看你爷爷和我的过去呢。”

“能看得到么?”

“当然能了,你想呀,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夕阳总还是那个夕阳,它记录着我和你爷爷的过去,透过它,就能看得到过去了。”

夕阳的余晖洒在奶奶皱巴巴的脸上,一张历经风雨的脸,经时间雕琢,终会失去所有光泽。而她的眼睛依然有神,尤其是在与这夕阳交错的刹那,仿佛穿越到过去,俯瞰着遥远过去发生着的一切。

奶奶就这样面对夕阳望着,坐着,仿佛看尽世事沧桑。

暮霭慢慢扩散,远处的活物渐渐消失在村子的每个角落,牛羊归圈、麻雀归巢,所有的声响都归于平静,夜便就吞噬了整个村庄。此刻的村子安静的能听得见田地里鼹鼠的窸窣声,偶尔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竟使得这种宁静愈加浸人心脾,似乎所有的所有都在此刻凝固了。

当夕阳落尽,灰暗的西天边的启明星便扑朔着眼睛露出了夜的帷幕。

奶奶指着西天边的星星说,那颗最亮的星星,总是最先眨眼睛,它就像个侦察兵,当发现夜幕来袭时,就会把消息传出去,呼唤其它星星睁开眼睛,做照亮村子的明灯。它也是最后才睡觉的,等到天亮时,其它星星都先睡觉了,只有它还睁着眼睛,直到黎明。

说着,奶奶微微仰头巡视着天边的繁星,好像在找什么似的。传说人去世后,灵魂便会飞上天变成一颗星星。地球上每少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大概奶奶在寻找属于爷爷的那颗星吧。

后来每到傍晚时分,当夕阳落尽时,我都会习惯性地去找天边的星星,几乎每次都是从启明星开始的。当启明星一亮,我就和小伙伴比谁找到的星星多,数到最后谁也弄不清楚自己找了多少颗星星,这种游戏往往以满天星辰结束。

当漫天的星星洒遍夜空时,奶奶满足的说:“我们回家吧。”

第三章

天空蓝得如海洋一般,仿佛一碰就会掀起涟漪,破坏它的平静。

我常常躺在四面围墙的院子里望着蔚蓝的天空出神,就好像照一面镜子。然而我看到的除了蓝色还是蓝色。

有时我的思绪会跟着一朵白云飘浮,飘着飘着就没了,什么也没留下。

天空偶尔掠过几只鸟儿,嬉闹着飞过墙头,钻到外面的林子里不见了,留下一条印迹,让你期待下一刻还会有鸟儿飞过。

有时候我想,天空的存在就是让人容易产生幻想。面对天空,你想什么就是什么,从不在意它是否成真。只要想过,便就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常想象自己能有一双翅膀,翱翔在天际,翻越高山大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事实上,那时我的意识里只有生活的那片热土。至于外面,我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情景。

我盼着长大,就像菜园里的黄瓜急着开花结果。

黄瓜自己着急开花结果,我也盼着它开花结果,仿佛它一长大,我也就会跟着长大似的。

最终黄瓜长大了,留下果实就走了,而我依然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我为黄瓜最终的命运忧伤,只是我知道它明年还会长出来,对此我又不在忧伤。

我家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块菜地,菜地中央有棵杏树,菜地边上靠近墙角有一棵高大的杨树,高得我不知道它有多高。

夏天,姐姐在树下铺一张门板,再在上面铺一面床单,我们就躺在上面睡觉了。

口渴了就到杏树上摘几颗绿杏子,放到嘴里一咬,牙都酸倒了,倒流出了不少口水,也就不觉得渴了。

姐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把杏核放到耳朵里或是包到棉花里就会孵出小鸡,对此我深信不疑。我从家里被子上的破洞里撕一点棉花,小心翼翼地把杏核包进去,藏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想着过不了多久就会长出一只小鸡。然而杏核最终没有变成小鸡,只是蔫在了棉花里,最倒霉的就是我家的破被子,时间一长,那角的棉花就空了。母亲常常抱怨该死的老鼠,还以为是老鼠转移走了棉花,而只有我心里清楚,棉花都被我撕去孵小鸡了。

我常在梦里梦到杏核变成的小鸡,毛竟是绿色的,醒来发现只是一个梦,为此我懊恼不已。

我们躺在杨树下的门板上睡觉,细碎的阳光透过叶的间隙闪耀着斑驳的光晕,那些色彩绚丽的圆圈像是梦幻般的音符,折射出夏的慵懒与烂漫。

天风吹来,树叶发出窸窣的声响,那声响,像潺潺的流水声,又像风吹麦浪的浪花声。

有时有一两只小黄鹂飞来,栖息在树头,也看不见它们的身影,只能听到那婉转的叫声。炎热的夏日,黄鹂的叫声显得特别独特,像是平静的水面滴进一滴水发出的声音,给人感觉特别清凉。

只是这种清凉的感觉不会持续太长,不过几分钟,那鸟儿又嬉闹着离开了大树,飞到墙外不见了。

当日渐正中,树冠的影子也不断缩小。风停了,鸟儿也不见了。只有那让人讨厌的蚂蚱躲在菜地的角落里鸣叫着。

树的影子斜到了墙外,烈日晒醒了熟睡的我,睁开眼才发现,哥哥姐姐都不见了。

我跑进西房一看,三人都横在炕上睡觉呢,只有几只苍蝇胡乱地飞着,发出嘤嘤嗡嗡的声音,不时地碰撞着窗户上的玻璃。

看着他们睡觉的样子,抠鼻子挤眼的,倒还挺有趣的。他们酣睡着,我偷偷的又来到了菜园里,拔了一根狗尾草的尾巴,又返回了屋里。

我手里拿着狗尾巴草,蹑手蹑脚地靠近炕沿,轻轻地把狗尾草贴近哥哥的耳朵扫了一下。他抠着耳朵眼,就像有虫子爬进去了,他要把它掏出来似的。

我偷偷地蹲在炕沿下,看着哥哥挠着耳朵。

他抠着耳朵,懒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很快又把眼睛闭上了。

看着哥哥被我折磨的滑稽表情,我蹲在炕沿下,掩住嘴不觉的好笑。

我一个人蹲在炕沿下笑了一会,没什么意思,就爬上炕睡觉了。

没睡一会,就听见外面轰轰的雷声。夯拉着鞋出去一看,外面已经阴云密布,西南面天空的黑云翻腾着,倒像是黑山老妖要来的节奏。风撕拉着院子里的杨树,杨树不由自主地摆动着脑袋,远处的山头已笼罩在雨雾下,风中一股土腥味。

突然,一道闪电像一条巨龙一样从天边划过,紧接着霹雳一声巨响,振的窗子咵嗒直响,似乎那声音能掀飞一座山头。我吓得直哆嗦,心里想着雷:是不是雷又把谁的头抓走了呢?

姐姐一边收拾着晒在院子里的被子,一边让我和哥哥出门看爸妈回来没有。远处的山坡上,人们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疯狂的飞奔着向村庄而来,草帽被风刮去了也顾不上去捡。村里道路上,拖拉机咵里咵嗒地吼着。地埂林边的牛羊咩咩的叫着,它们躲到树下静静的等着风雨来袭。

我和哥哥朝着西边村口的道路望着,焦急的等待着,心里盼望着爸妈快点回来,可别淋着雨了。

风停了,地面变得铜黄,斗大的雨点开始从天空中滑落,砸在地上溅起一阵烟尘。西南面的山坡上一道雨线,齐刷刷地朝着北面扑来。雨点落在树叶上、瓦上、地上,噼里啪啦的响着,不一会地面就湿了。屋檐滴瓦上雨水开始滴落,不一会儿就连成了线。雨水在地面汇集成一条条小溪,向着门口墙边的水洞眼流去。

我和哥哥最终还是没等到爸妈回来,雨还是先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手摸着眼前的雨线,时急时缓的雨线前后摇摆着。

姐姐说:“不要摸,手上要起猴子的。”

“我就不信,摸个雨水还能起什么猴子。要是手上真能长出一只小猴子,那该多有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猴子不是长着尾巴的活蹦乱跳的金丝猴,而是从皮肤表面长出来的一种特别难看的类似痣一样的斑点。

终于爸妈从门口踉跄着走了进来,院子里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印。

爸妈的衣服湿漉漉的,就像刚在河水里浣过一样,衣襟上不停地掉着水滴,不一会就把他们各自站着的那一块地面打湿了。他们的鞋里灌满了雨水,走路时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爸爸一边脱去湿透了的衣服,一边埋怨这该死的天气,说风就是雨,让人猝不及防。

姐姐趁爸妈换衣服的间隙,已泡好了两杯热茶。

我问爸爸:“那片乌云飞过南山时你没看见么?”

爸爸说道:“屁大一点云彩,谁知道不一会就连成了一片,还降下这么大的过雨。”

爸爸在屋里埋怨着妈妈,似乎这次淋雨是妈妈的错,可我知道妈妈做事比较磨蹭,事实上他们都比较磨蹭。

爸妈在屋里聊天,我跑到北房屋檐下拿来两只铁桶,放在西房的屋檐下接淌下来的雨水。雨水打在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好不无聊。

院子里,围着菜园的那圈榆树在雨水的冲刷下格外的绿,菜园边上,罂粟花夯拉着脑袋,在雨水的击打下不停地点着头。偶尔菜园里传出一两声青蛙的叫声,倒使这单调的雨声不再那么的孤单。

雨时急时缓的下着,天上的乌云却像赶集似的向北边飘去。飘过了后山,飘向远方,那个站在山顶也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我想,云总是这么飘着,应该也会觉得累吧,下完雨它们应该就会回家休息了。

雨点慢慢地变小,最后只剩微风中丝丝线线的雨星夹杂着一股泥土的气息。

我跑进屋喊道:“哥,我们去看洪水吧。”哥二话不说就带着我出门了。

哥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踩着哥的脚印, 就像牛的前后蹄总会重复在一起一样。

我们顺着通向泉边的小路来到了河岸上,只见洪水铺满了河床,脏水已漫到了泉边,流进了平时我们吃水的那眼清泉。远处大坝的桥洞里,洪水塞满了洞子蜂拥而下,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浩浩荡荡地流向东方。

哥对我说道:“拉欣,快回家拿把锹,我们去把脏水与泉眼隔开。”

我跑回了家,拿上锹就往河边跑去。

到了河边,哥哥早已脱掉了鞋子,扁起了裤腿,一副水手的样子。

我把锹递给他,自己也扁起裤腿来。哥立马正色道:“你在这看着,下去太危险,弄不好就被洪水卷跑了。”

哥这样一说,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我在洪涛里挣扎的场面。下意识地把卷起来的裤管又放了下来。

哥拿着比自己长的锹小心翼翼的向泉边走去,就像一个水手要出海一样雄壮。

我看着哥挥舞着锹,用一锹锹泥土把泉眼围出一个圈来,最后又把圈里的脏水往外镐,直到圈里的脏水镐的所剩不多了,他才顺着泉边的小路踉跄着向堤岸走来,洪流在他身旁哗哗的流着,浑厚而深沉的声音响彻原野与山岗。

我问哥:“泉水还干净么?”

“脏了,泉眼里全是浑水,还好泥沙没有流进去,看来天晴了又得淘泉了。”

“那淘泉以后会不会再下雨?”

“那可说不定,淘泉这事可神奇了,村里时间长了不下雨,有人就去淘老龙泉,淘完当天就会下雨。据说老龙泉是龙王的眼,不下雨是因为龙的眼睛模糊了,把泉眼淘干净就相当给龙王擦亮眼睛,好让龙王看见村里缺雨,龙王眼睛亮了,看见大地龟裂,植物干枯,生物缺水,就会送来甘霖。”

后来我在老龙泉边玩时,见到有人淘泉眼,就会担心会不会下雨,于是赶紧跑回家,以防淋着雨。奇怪的是这种担心总是以大雨倾盆来应验,让人不得不信服给龙王擦眼睛的神奇。

我和哥哥原路返回,在家门口碰见了大狼,大狼刚好从他家出来。大狼是我的邻居,因为长着一颗似乎要爆出来的虎牙,所以我给他起了外号叫大狼。

大狼看到我俩,就提议说:“我们去坝堰打水漂吧。”

我和哥哥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不仅可以看到大坝里铺满的洪水,还可以比试谁的水漂打得又多又远。

我跑回家,放下铁锹,又跑了出来,还好他俩没走远。

从家门通向坝堰的路到处都是泥泞,车痕人脚牛蹄印,有一段路简直就是个烂泥潭,我们无处下脚,便只得沿着路边的沟沟坎坎,爬上爬下忽左忽右的向前行走。大狼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哥哥在中间。

哥哥说道:“大狼,你可得给我们好好探路,别把我们领到稀泥潭里。”

大狼得意地说:“放心,跟着我走,保你不摔跟头。”

大狼这句话说过没多久,在一段斜坡处,只听见啪的声响,大狼滑倒了,两只手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重重地扒在地上。瞬间他的屁股上就多了一坨泥印,两只手变成了爪子。

我和哥哥都不禁笑出声来,大狼一副沮丧的表情,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我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

穿过了那段泥泞之路,就到了石子路,干净好走,我们也无需小心翼翼。大狼在一洼雨水里洗了手,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仿佛刚才那一跤不曾发生过。大狼总是那样,前一秒满脸愁云惨淡,后一秒又喜笑颜开。

到了坝上,只见雨水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大坝里,水位已涨到离坝顶只有三四十公分,土黄色的水平静的涌向桥洞,因为洞口太小,水流不急,水面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涡旋,吞没着水面上漂浮着的乱七八糟的杂物,烂皮鞋,烂盆子,烂木头,蒿草,鸡毛,应有尽有。这雨水一冲,那沟沟壕壕里的垃圾便被清洁一空, 等到雨过天晴,河床周围虽有淤泥,倒也比那些垃圾看着舒服,过不了多久,草便从淤泥里冒出新绿,河床又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看到浑水漫卷的景象,虽没有黄河的波涛汹涌,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大底在孩子幼小的魂灵里,这就是他们的黄河吧。

哥哥、大狼和我很快就找来了一大堆适合漂水的的石头和瓦砾,我们手心手背,决定谁先来谁后来。结果可想而知,大狼第一个,哥哥第二个,我最后一个。因为我和哥哥的默契永远不会让大狼知道,好事坏事大狼总是第一个,这样也不亏我给他起的大狼的外号。

大狼挑拣了一块形状和重量都很好的石头,他侧着身子,右手拿着石子,小臂与大臂呈九十度向后张开,左手指向前方以保持平衡。他向前侧身划了两三步,然后集中所有力气将手中的石子贴着水面扔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上漂出一连串的波点,数着数着,石子的动力耗尽,缓缓地沉了下去,只留下那些波点还在向外推着一圈圈的波纹。

大狼扔出的石子在水上漂出九个波纹后沉了下去,他心有不甘,还想再来一次,但是比赛的机会只有一次,胜败与否,一锤定音,这是我们游戏的一贯原则。

有了大狼的前车之鉴,哥哥轻松地漂出十三个波点,我也漂出了十一个波点。但这种游戏只有胜负之分,却永远什么也得不到,得到的只是属于那个年龄段的纯真与自豪。

我们胡乱地向水中扔着一个又一个石子,那石子溅起一朵水花后,便沉入水底,不一会儿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平淡不羁的生活就像那一颗颗石子,漫不经心,只是偶尔溅起一两朵水花,让你记住生活本就这样无味。

风将残云吹回了家,西边天空露出了一片湛蓝,洁净如洗。时至傍晚,夕阳的余晖映红了天边的云彩,一条彩虹横挂在东面的两山之间,人们有的出来看彩虹,有的出来测降水量,有的聊天,有的忙着收拾自家门前的坎子。等到夕阳落尽,家家户户的伙房顶上早已云烟袅袅,这一天就这样在飘着泥土气息的空气中翻了过去。

第四章

大狼是我的好伙伴,从记事开始,他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的。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些人难以忘怀,就算时光流逝,刻画在树上的名字早已模糊不清,但那人那事,那些关于成长的故事,无论年岁多久,却仍然历久弥新。人生中所有的际遇,就像是上苍安排好了似的,在特定的年岁里,总会遇见特定的人。如果你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那么他就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偶然不过是生命的一种必然。

我大概四五岁就认识大狼了,他从来都是一头长发,耳朵总是藏在头发下面,眼睛总是被流海盖着,印象中他好像没留过短发。他的发型大概跟风于那时风靡全国小虎队。

我还没上小学前,跟大狼几乎是形影不离。早上鸟儿一叫,吃过早饭,便去找他玩耍,玩得天昏地暗,有时甚至忘了回家,直到妈妈喊我回家吃饭。

春天到了,大狼叫我去寻小杏树,于是我们就到村里的沟沟坎坎去找杏树苗。每到一处地方,我们小心查看着每一株露出泥土的植株,生怕错过多得一株杏树苗的机会。每当看到一株枝头长着几片叶子,枝干上有子房瓣的植株时,那种欣喜如获至宝,于是小心翼翼的把它从垃圾堆里掘出来,带上拳头大小的根部泥土包进塑料袋。每当谁先找到一株,另一个人都会心生羡慕,赶忙跑过来询问,这棵小杏苗在哪里找到的,怎么被你发现了,而我怎么没看见呢。一边叹息着自己眼力不好,一边又继续去寻找下一株。

等到阳光高照,到了午饭时间,我们都已热的满头大汗,就用沾满泥土的手去揩汗,结果弄得脸上脏兮兮的,还互相调侃着对方是不洗脸的大花猫。这时,塑料袋里的几株杏树都快蔫了,就赶紧匆匆各回各家,以防小杏苗枯死。

到了家里,手也不洗饭也顾不上吃,就去忙着给小树挖坑,栽种,浇水,一切完事,才去吃饭,内心窃喜,就像自己干了一件大事似的。

寻杏树种杏树的踏春活动持续了三四年,最终那些杏树没有一株长大,不是冬天被冻死,就是来年翻新菜地时被当成杂草除去。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了春天寻青的兴趣,倒是大狼,硬是拽着我去,还在继续着他的种植业,原因是他家院子里的一株杏苗竟奇迹般地长到了半米高,这增加了他把他家院子变成杏树林的信心,于是乎我就成了他的助手,帮他挖坑种树浇水。

草青了,田野绿了,杨树的枝头挂满了深红色的絮状物,风一吹,那深红色的絮状物就落了一地,倒像是地上爬满了毛毛虫。

小河咕咚着向东边流去,河边的草地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蝴蝶在花前自由自在的蹁跹。蜻蜓点动了静止的水面,波澜向池塘边沿扩散,惊动了的小蝌蚪,纷纷游向水的深渊。

黄鼠偶尔把身子竖起来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响动,远远看去,像极了地垠上的一截枯木。野雉一叫,黄鼠醋溜一下钻进了洞里。

天蓝得如同宝石一般,我和大狼躺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休息,看细碎的阳光穿过树叶洒下圈圈光晕,听风吹绿叶发出窸窣的响声。

那种慵懒的时光,看一朵白云从天边飘过都觉得如此美好。

大狼躺了没一会就睡着了,这家伙总是这样,走哪睡哪,倒像是在自家炕上似的。看他睡觉,我自觉没趣,就折了一根长满绿叶的树枝抓蝴蝶去了。

等我回来,大狼的口水都流到了草地上,绛珠仙草难道是给这个家伙的口水浇灌的?

我知道大狼最怕他爸了,就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喊道:“大狼,你爸提着鞋底来找你了!”大狼吓得一醋溜就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没发下他爸的影子,气得他咬牙切齿,责怪我打搅了他的好梦,追着过来拧我的胳膊,谁愿意束手就擒,等他起来,我早已跑出十几米远。大狼自觉没趣,又躺在草地上睡觉了。

大狼他爸是个脾气怪张的人,一张黝黑的脸,眼睛深邃而又空洞,满口黄牙,一张嘴能把人熏死。不管我什么时候去找大狼玩,都能看到大狼他爸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叼着旱烟卷,面前放着一张油渍浸黑了的小木桌,桌子上放着一杯浓得发黑的茶水。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认为大狼他爸喝的那是茶水,倒像是烟囱里流出来烟水。

大狼他爸好抽烟,可从来没见他抽过骆驼牌香烟。有一次我去他家,看见他抽的烟竟是从骆驼牌香烟盒里取出来的,再仔细一看,却发现他叼着的烟没有烟嘴。我就问大狼:“你爸抽的烟怎么没有烟嘴?”大狼一副不屑的样子:“你见过旱烟有烟嘴么?”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爸抽的是假烟。

我一直纳闷那烟是怎么用手卷出来的,因为外表的贴合线跟卷烟厂卷出来的一样平整笔直。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回荡,就在我快要将这个问题湮灭在脑海里时,有一天,大狼兴冲冲地对我说:“今天我们也来抽自个卷的烟。”说着,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方形盒子,跟抽屉似的拉出盒心,然后把烟纸铺放到一个U形的凹槽里,再把土豆叶子碎屑撒在烟纸上,然后快速地推了进去,再拔出来时,只见U形凹槽里的烟纸和烟叶被卷成了圆柱状,外观和真的烟草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过滤嘴。

大狼给他卷了一支,又给我卷了一支。他把卷好的烟叼在嘴里,然后从裤兜里摸出几根火柴和一张皱巴巴地皮纸递给我,我拿过火柴和皮纸,擦了半天一根火柴也没擦着,倒是浪费了好几根火柴,其实我是故意的,我又不是你的小弟,凭什么给你点烟。大狼看我弄了半天连一根火柴也没擦着,就从我手里夺过火柴和皮纸自个点去了。

大狼嘴里叼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空气里吐出一个个烟圈,烟圈在我俩的周围萦绕着,飘着飘着就散了。我问大狼:“抽烟什么感觉?”大狼指着我拿在手里的冒牌烟说:“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我点着了烟,学着大狼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满腔的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叫抽烟么,真他娘的活受罪。我把剩下的半截丢在地上,脚尖踩在烟头上,转了三百六十度将它踩死。

大狼见我如此,不屑一顾地说:“不会抽就别逞能,丫的浪费我的烟草。”“一些破洋芋叶子还烟草呢。”我回应道。

这时天色将晚,远处的山头上暮霭萦绕,仿佛顷刻间就要将村子吞没。西边的山坳上,启明星微微闪烁,夜将黑暗的触手由远及近地伸到了村子的心脏。

大狼冒着他的烟洋洋得意,黑暗中已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在烟头火光时明时暗间看到他那张黝黑的脸。

大狼的烟还没有冒完,妈妈就喊我回家吃饭了。我进家门时,那家伙还在草垛旁吧唧,那点星光在吧唧声中时明时暗。

晚饭过后,我正在看电视,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救火了,我跑出去一看,只见大狼家门口火光冲天,邻居们都已拿来锅碗瓢盆的盛水器具前来救火,一时间泉眼和大狼家门口人流络绎不绝,匆忙纷乱中,所有的水都向火光泼去,转眼化作一股青烟。嘈杂声中,只听见大狼他妈破口骂道:“不知道哪个婊子养的点了我家的草垛,别让我知道。”

大狼他妈生来就是个尖声尖气的主,骂起人来自然也是尖声尖气撕心裂肺,似乎不让全世界知道,那种咒骂就不过瘾。咒骂有时似乎是一种有效的释放心中怒气的途径,有时谩骂者骂得唾沫星子乱溅,但是当事者仍是不闻不问,这种谩骂似乎也没有什么效果,只是骂人者觉得心里不爽,便以这种粗俗的不文明的方式解决自己的心里问题。骂着骂着自觉没趣,也就渐渐平息下来。

我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因为她总是板着一张脸,好像谁吃了她家的白面馒头似的。这个晚上,在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更加恐怖,那张拉长了的脸在火光下时明时暗,让人不敢直视。

大狼他爸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淡定,一如禅者风范,静若止水,冷若寒蝉,尽管家里其他人都在心急火燎的救火,而他仍然镇定自若不慌不忙,以一种惯有的方式嘴里叼着烟,一边指挥着大家灭火,一边手拿铁锹一铲又一铲的向火里刨土。

寒风袭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然后猛烈的咳嗽起来。

寒风夹杂着零星雪花纷纷而下,地面上镶了一层银白。邻居的头上都落了薄薄的一丝雪。火在大伙的施救下渐渐熄灭,最后一撮火也被大狼他爸的一锹土盖灭了。大火熄灭了,诺大的一摞草化成了灰烬。临居们喧嚣着,议论着,猜测着。没有人知道是谁酿成了一场大火,然而水火无情,今天它夺走你一垛草,明天说不上就是你的命。而只有我知道,那场焰火背后的故事,那是我和大狼之间的秘密。

火灭了,大狼他爸谢过邻里就进屋去了,邻里相互寒暄了一会都各自离去,只剩那堆灰烬在落雪里哔哔啵啵。

雪花静寂的飘洒着,西北风刮着电线呼呼作响,大狼今晚还能睡得着么?

第五章

村里有个二傻子,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说他傻吧,他还会跟人开玩笑,说他不傻吧,他总是在村里偷些乱七八糟不怎么值钱的东西。

二傻子的他爸就是村里有名的狗瞪眼,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这样称呼,我也只能这样称呼。

狗瞪眼家里养了条大狼狗,那狗总是不栓狗链,在村子里乱晃悠。我们都怕那条狗,因为它咬伤过好多人。有时在外面玩,总会听到有人喊狗来了,也顾不上探个究竟就跑回了家。

狗瞪眼家的狗就是一条疯狗,都说狗仗人势,这条狗在外面也照样逍遥,你敢挑逗它,它就敢咬你。

有俏皮的孩子总是喜欢站在狗瞪眼家门口,挑逗那条疯狗。狗瞪眼见着了,便拿着棍棒把他们吓唬开,一边吓唬一边说:“小心狗咬断你的腿。”狗瞪眼也不想自己家的狗惹出麻烦。

狗瞪眼家的老五,名叫麦穗,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屁孩,总喜欢端一个大铁碗,碗里盛着半碗白米剐剐,站在他家门口的稻场里啃,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这让我后来想到了手抓米饭吃的印度人。再看看他的手,脏兮兮的,洗都不洗,抓了白米剐剐就往嘴里送。这让我好一段时间吃饭时总要记得洗手,一不洗手我就会想起麦穗脏手抓米饭的情景,这会让我吃不下饭。

麦穗抓着白米剐剐啃时,他家的狗就跟在他的身后,麦穗时不时会从碗里抓一块白米剐剐扔给狗,倒像是对狗听话的一种奖励。麦穗对狗说:“阿黄,叫两声。”那狗便开始汪汪地叫,不过叫了好像不止两声。于是麦穗就从狗嘴一脚,边踢边说:“让你叫两声,叫那么多干嘛!”狗被踢疼了,夹着尾巴跑进了院子。

麦穗自觉无趣,想把狗召唤出来,可是狗见他进了门,直接躲进狗窝去了。

于是麦穗蹲在狗窝前,拿着锅巴引诱狗。“阿黄,出来,我不打你了。”麦穗对着狗窝说道,狗无动于衷,发出呜呜地叫声。“阿黄,我真的不打你了,快出来吃东西了。”说着麦穗把碗里剩下的锅巴全部倒进了狗盆,阿黄看到有这么多好吃的,就蹿出了狗窝,好饱餐一顿,谁知嘴还没碰着狗盆,阿黄便被一脚踢翻了。阿黄发出惨痛的呻吟声,钻进狗窝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麦穗边踢狗边说:“狗东西,让你不听我的话。”踢完了狗,麦穗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慢腾腾地钻到屋里放碗去了。

一日狗瞪眼不在家,麦穗和狗看家。一群调皮的孩子就站在他家门口挑逗那条狗。木棒,石头,玻璃块,烂皮鞋,能扔的都扔到了狗窝前,狗还以为是吃的,就扑上前嗅嗅,然后摇着尾巴走开了。

麦穗看到这些熊孩子欺负自家的狗,心里很不舒服,索性就把大门关注了。尽管如此,有人还是用铁丝透开了门闩,打开了大门,继续挑逗那条狗。

麦穗见这样也不是办法,索性偷偷解开了狗链,好让这群熊孩子尝尝厉害。

当再有人向狗扔东西的时候,阿黄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憋屈,便拖着狗链冲出了大门。

一时,门前的熊孩子一哄而散,狗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大家都慌忙地逃窜,边跑边喊:“狗来了!”

不过狗仅仅只是冲出了大门,并没有对某个孩子穷追不舍。虽是这样,大家也都跑回了家,一半个小时不敢再出门,生怕被狗惦记着。

狗冲出大门那会,熊孩子都一哄而散,各自跑回了家。正巧这时,狗瞪眼邻家的两个小女孩要去泉边抬水,正好路过他家门口。狗一出来,两人跑也跑不及,吓瘫在地上,扔了抬水杠,水桶也哐啷倒在地上,坐在地上就哇哇地哭,哭声震天。

狗瞪眼的邻居,外号深眼窝,他家的婆娘,天生一副泼妇相,骂起人来就像机关枪,霹雳啪啦,飞沙走石,让无数人招架不住。就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臭嘴,谁都骂,有时也会胡骂自己的男人,她无数次被男人扛着扔进茅坑。后来骂人的次数多了,被男人扔进茅厕的次数多了,小孩子们都叫他臭婆娘。

臭婆娘听见女儿的哭声,拖着两块肥臀和一张蛮横的肉脸就冲出了屋门。见着撩在地上的水桶和抬水杠,哭着的女儿以及那条在稻场转悠的狗,仿佛一切都已明了。对着狗瞪眼家的门就开始破口大骂,泼妇骂街时,那不堪入耳的词汇真是信手拈来,水到渠成,有时你会觉得那是一场摇滚乐,多少会给这沉静的乡村黄昏一点声响,让人觉得生活不是那么得无聊。

臭婆娘机关枪似得嘴唇一翕一合,无数子弹打在狗瞪眼家的门楣上。一个又一个弹孔快要把门戳穿,仿佛快要掀掉门板。

这时,村里的乡亲都开始挑水,大家都撂下水桶扁担,站在门口听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谩骂。有人摇头,有人听了一会钻进屋去,有人像是听花儿一样的欣赏。

臭婆娘才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她的表演,除非口干舌燥弹尽粮绝,她这样的骂街是不可能结束的,少则半小时,多则一个半小时,喋喋不休,像是表演入了迷,听众越多,她的表演越是酣畅淋漓。

狗瞪眼从地里干活回来,远远就听见那不堪入耳的声响,他就像被马蜂蛰了头,脑袋嗡嗡作响。

一路上他见着路边行走的乡亲,都是点头而过,脸上一副窘相。

臭婆娘见着主家回来了,更是提高了嗓门,生怕狗瞪眼没尝到她的机关枪的威力。

臭婆娘骂道:“你把你爹养着一天就是为了吓人么,我把你个驴日哈的,牲口下哈的,你看你家的畜生把我的女子吓成撒列——”

如此不堪入耳的词汇狠狠地敲打着狗瞪眼的心,他扛着锄头上了一条坡路,就看见站在稻场表演的臭婆娘。

男人总不会和泼妇对骂,狗瞪眼思忖了一下,便走近臭婆娘好言相告,承认是自己的狗惹得祸,还望臭婆娘多包涵。臭婆娘见泼妇骂街有了功效,自己也赚足了面子,也有台阶下,慢慢地机关枪也就熄火了。“以后管好你家的狗,要是再让我遇见,我就打死它。”臭婆娘丢下一句话转身回去了。

狗瞪眼夯拉着脸,牵着狗进了家门,扣上了门闩。一会就听见麦穗吱哩哇啦的哭声和狗惨痛的叫声。

黄昏的乡村又恢复了宁静,鸭鸣犬吠,炊烟袅袅,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有次麦穗站在稻场端着铁碗抓米饭吃,身上穿着一件时尚的深红色皮马甲,那颜色和款式可是耀眼,只是跟这土黄色的环境不太协调,也和他那鞋帮露出的大脚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和大狼见麦穗穿了这样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们都羡慕的不得了。于是便问麦穗道:“这衣服哪来的?”麦穗自豪地的回答:“捡来的。”这多少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麦穗他娘,也就是狗瞪眼的老婆,那个生了六个孩子的女人,多有苍老,一副皱巴巴的面容,头发常年乱得就像鸡毛掸子,眼睛什么时候都眯成一条缝,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她那棕色无神的瞳孔。

每年春天,这个女人都会背着蛇皮袋子,带着麦穗和小儿子黄毛外出乞讨,倒像是一种职业。有人见到就问:“他婶子,又出去谋生啊?”她就对那个人点头笑笑,也不说话,继续向村口走去。

按理来说,她家的地应该可以养活一个八口之家,为什么非要出去乞讨呢?也有人劝过她:“她婶子,好好种地吧,好好种一年下来的口粮够吃了,干嘛非要出去忍冻挨饿呢?”她笑笑,回答道:“习惯了,一到春天就坐不住。”

这也不奇怪,因为每年春天,总是狗瞪眼带着其他几个儿子犁地播种,从来不见他的婆娘,似乎从我出生前,她就把每年外出乞讨当成一年一次的旅行。没有人见过他们在外面如何的狼狈,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在北方初春的夜晚怎样缱绻地度过一夜。只是每次他们回来时,倒也风光满面,似乎见识了外面的大世界。麦穗也会拿出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玩具在我们面前卖弄,好像村外的世界充满了奇珍异宝,那些我没有见过的玩意。

麦穗他娘回到家里很少见她出门,顶多是在冬日的阳坡下晒晒太阳,就像冬天的母鸡侧卧在暖阳下晒胯子一样。她盘腿坐在炕上,盖着一床脏的不能再脏的被子,这种样子,让我想到西方神鬼故事里的老巫婆,总是蓬头垢面衣冠不整。

尽管如此,村里的年轻人都喜欢聚在狗瞪眼家下象棋,那是村里唯一的象棋,手掌大的棋陀,毛毡上用油漆画得楚河。啪,你吃掉他的马;轰,他打掉你的炮。下棋的人捉摸不定,看棋的人却急坏了,坐在旁边指手画脚,这让下棋的人更加的优柔寡断。有人喜欢不战而屈人之兵,有人喜欢斩尽杀绝,智取与屠城的战争在楚河汉界之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年轻人下棋,麦穗他娘照旧盘腿坐在炕上。到了吃饭时间,村里的年轻人都溜回了家,上灶台做饭的竟是老四狼儿子。狼儿子做饭倒也轻车熟路,洗几个土豆,把土豆切成块,往锅里到一点油,再把土豆下进锅里,加上一些花椒、葱花和盐,炒一会加进少许水,再淘一碗米盖在上面,盖上锅盖,坐等其成。

村里年轻人都怕留在狗瞪眼家吃饭,一来大家觉得他家没那么多粮食,二来大家一看到他家那变成黑色的抹布就饱了。所以到了吃饭时间,大家都各回各家。当然也有热爱象棋的人,非得跟对方战个你死我活,自然就要留下来下完最后一盘棋。正好这时饭熟了。狗瞪眼是个热情的人,一再让客,让客人好歹吃上一点,客人一再谦让,要么说自己不饿,要么说自己吃过了,就是不肯动筷子。这时,有人的肚子咕噜一响,让留下来的几个人也坐不住了,纷纷找借口回家。

至于麦穗她娘,不管家里来多少人,她都像观音一样坐在莲花宝座上,对来人从来不闻不问。这心境让我多少有些佩服,目空一切,世事浮云。在没有阳光的日子,或是寒冷冬季在家的时候,她总是静坐修心,仿佛土炕就是道场,眼前的真实的不真实的,于她都是浮云。

饭做好,麦穗把饭端给她,她连地都不挪一下,仍旧坐在先前的位置吃起来。这让我突然想起来,竟然还有比大屁股能坐的人,我无法想象她的后殿有多少细胞因为挤压和供血不足而憋死。但事实是,这种禅坐有效地度过了那些寒冷和没有阳光的日子。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寒风吹得杨树嘎吱作响,西北风夹杂着零星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着。电线葫芦在西风下奏响号角,呼呼地声音似乎要把电线扯断。小牛蜷缩在大牛的跟前,羊群挤在一起取暖,上架了的鸡在鸡窝里咕咕的叫着,远处雾霭山峦在银色的照耀下显出一丝轮廓,大地沉睡着,村民酣睡着。

二傻子在这样一个寒冷难眠的夜晚,独自游走在街坊四邻的院落里,看到什么能拿的就拿走,也不管这东西值不值钱。对于他来说,竹筐背篓、铁锹锄头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价值。他对于这样的一种行为乐此不彼,似乎从这一行为中能得到一种乐趣,一种拿了别人东西不被发现的乐趣。

翌日早上,地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天空洁净如洗,湛蓝如玉。几只麻雀在枝干上叽叽喳喳,阳光从东方的山坳里露出了笑脸,暖融融笑盈盈的。春晨的村落,甘冽而又清冷。

母亲去挑水,意外发现家里的背篓不见了。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的七嘴八舌的嚷声。母亲出门一看,狗瞪眼家门口的稻场上聚了十几号人,这些人都是来找东西的。有的丢了扁担,有的丢了锄头,有的丢了笼子等等。

大家认定这事就是二傻子做得,因为二傻子从来都偷一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这让村民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只要家里丢了不怎么值钱的农具,毫无例外就是二傻子偷的。

大家聚在狗瞪眼家的稻场里,让狗瞪眼把东西拿出来。狗瞪眼也没多说什么,就到家里的几个破窑洞里去找,结果东西全在窑洞里。狗瞪眼悉数把东西还给大家,母亲也拿回了丢失的背篓。拿回东西大家都回家了,也没多说什么,因为大家默认二傻子精神有问题,所以就没必要去争吵,只是习惯性地丢了东西找回去,再丢再找,倒像是一件日常事。

大家虽没有多说什么,但二傻子这样丢人现眼的行为多少让狗瞪眼有失颜面。于是狗瞪眼拿了一截榆木棒,就去找二傻子,要修理这个傻儿子。结果在家里面找了一圈没找见人,狗瞪眼气狠狠地把棒子扔在了地上,转身进屋去了。

二傻子听见了门外的嚷声,看见他爹还回了他拿回来的东西,知道事情可能败露,就从墙上翻过去逃跑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二傻子。

有人说,那天见二傻子穿着单衣服单裤子、脚踩一双破鞋向村口走了。

就这样,二傻子永远从村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从此杳无音讯。后来有人说二傻子可能被人骗, , 去贩毒品了,可能已经被枪毙了;也有人说二傻子可能在某个角落冻死了;还有人说二傻子去青海背黄金去了。于此种种,众说纷纭,也只是作为茶前饭后谈资罢了。

一个人就这样从生活里脱离,从村民的世界里消失,从人间蒸发,以后村民丢了东西,该去找谁要呢?人是何其渺小的动物,出了村子,洒向世界,就像一粒沙子无处可寻。然而生活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消失或死去改变它的运转,明天太阳升起时,大地依然会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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