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作 者:清风剑
一
刚立过秋,东北边陲小镇——红松故乡,一早一晚就明显见冷。可是中午毒辣辣的太阳依旧照在绿柳红花上,看不出一点秋收的迹象。
阿山顶着烈日,如往常一样,左手拎着安全帽,右手抓着搭在右肩上的破旧校服——浅蓝色的校服上隐约能看见白白的汗渍。他耷拉着像灌了铅的脑袋,倦怠的眼神没了昔日的神采,紫黑色的脸有汗湿过的痕迹。他快步从工地往家里赶。此刻,他的喉咙里干渴得似乎要冒出烟来,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咕没完没了地叫。大清早四点半胡乱地吃了一口饭,不停地干了一大上午活,现在都十一点半多了,他早已饥渴难耐。路过街口,肆无忌惮过往行驶的大大小小的车,不由不使他慢下来。他左右看看,发现三五成群的外地人日益多了起来,偏巧有个三轮车驶过来,下来十多个脖子、脸上依稀蹭有松油的上树打松子的人。他们头戴各色的帽子,背着脚轧子及绳索、袋子之类,裤子湿大半截,看样子是刚从山里回来。呼啦啦嘟嘟囔囔地进了胡同里的旅店。阿山心里一惊:怎么这么早就有打松子的呢?好在回来得这么早,这就足以证明没打多少。以阿山的经历他这样想着心里趋于平衡,转而有些纳闷:谁的头脸这样大啊?敢领着这些外地人公开掠青!(就是松子没成熟就开始打,应该属于犯罪)没听说哪个旮旯开始打了?再说今年各个林场新一轮承包还不知包给谁哩?保护区得下个月初才开始打呢,这些外地人咋比往年来的早十多天呢?一连串的问号促使他好奇地停下来,他晃动着脑瓜左瞧右看,希望能打探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看见部分外地人买绳索及日用品之类,个别的在旅店前晃荡,看着不是很远处河那头满是红松树的山,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还有在小吃店内吃喝的……听他们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与服务员的争执中,对突然飞涨的物价,表示出极度地不满。
阿山轻哼一声,“这能怪谁?如果你们不来,可能涨价吗?” 一直以来,凡是赶上松子丰收,外地人就像雨后春笋,刹那间挤满山下小镇。这可乐坏了当地生意人。他们在狠宰外地人的同时,也不放过所有的当地人。因此,当地人——特别是上树打松子的人,极其地厌恶这些外地人。他们的到来也致使狡诈的有头脸能承包到林地的人,因劳动力过盛而大幅度地下压上树打松塔的价格。这一涨一降之间,使当地上树打松子的人蒙受多少损失!而且更重要的是:严重地缩短了打松子的时间。
阿山轻蔑地用眼角扫视着挤满街的外地人:一个个歪瓜裂枣的样子,没几个是上树的真正高手。这些外地人只有部分吉林人,离长白山近的才是上树的高手,其它省市的有相当的一部分都没见过红松树,就更别提上了。 今天大清早,阿山刚到工地就听人说,“有几个四川的,大老远地跑来,才知道这保护区的树是多么高大。既然来了,就得想办法挣车票要紧。花大价钱买了脚轧子去大坝边练习上树。其中一个上了一棵不是很粗的杨树,刚上到六七米高,脚轧子踩偏,滑了下来,当场毙命。”
阿山听完,脊梁骨冒凉风,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放了,他轻叹一句: 这些挣钱不要命的傻蛋! 大部分外地人就像人贩子轻易贩卖到的那些只贪图便宜的人口,被当地的二道贩子忽悠说:“站在地上拿着长竹竿就能钩下来。” 哪有那么矮就结松塔的树! 在钱的诱惑下,这些没见过红松树的外地人,硬起头皮往保护区的树上拱。那树比椰子树还要高,也比椰子树粗多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茬有摔死或摔坏的刚走,新的一拨又被哄骗来,真可以用前赴后继来形容。每每听到噩耗,吓得阿山腿哆嗦着,一连几天都不敢进保护区上树去。近些年,采伐剩下的分布在各个林场的小树也逐渐地形成规模,今年又成了官官脑脑及当地恶霸与老百姓竞争承包权之地。阿山伸长脖子等着参与哩!
林场的树小,要比保护区安全得多,但树稀难找,且背得远。由于承包,当地不会上树的二道贩子专门勾结外地人,为了挣提成钱,就亲自领着去山里寻找。于是,上树平庸的年年都是先打林场,然后再往保护区蜂拥。
想着打松子,阿山极其地厌恶工地既磨人又不挣钱的活,哪怕是金刚太岁,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强度,也会被磨得没有棱角,没有性格和脾气。然,就这样磨人的地方,那还是阿山厚着脸皮托朋友,朋友又托朋友的亲戚给找的呢!工地的活杂而累,没一刻空闲,干得慢还常常受到时刻监工的呵斥。 阿山有心不干,可又找不到别的活干,为了姑娘,只好委曲求全。想起曾经在山上做木耳菌,虽然也累,但收入可观。姑娘从上学前班就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都得去山下上学,老婆不放心,就一直陪读。木耳菌属于集体项目,阿山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也只好不做木耳菌来山下了。老婆常说:“人活着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孩子有个好前程吗!”为了姑娘,她什么都可以放弃。阿山每干到十点多,肚子就不争气地叫。真是一分一秒地熬盼,阿山的心头却莫名地滋生出患得患失的火气。总算熬煎到十一点半,收拾好工具,头也不回地匆匆往家赶。满街叽里呱啦的外地人,更让走在毒太阳底下的阿山,平添一股莫名的怨气。
二
刚进屋,一个窈窕的女人像小燕似地冲过来,双手搂住阿山的脖子,歪着脑袋,娇滴滴地说,“你猜我在市场遇到谁了?” 阿山忘情地搂住女人,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火气加怨气顿时去了大半。女人挣扎着推开他,擦了一下嘴,顺手给他一个嘴巴,半嗔半怒道:“干嘛?我让你猜呢!”阿山抿嘴嬉笑,好像馋猫终于逮到一条大鱼。他定睛细看:女人一袭黑色连衣短裙,裙摆短得刚刚能盖住凸起的屁股。两条笔直圆润的腿,对结婚十多年的阿山来说,依旧雪白性感。丰满起伏的胸脯,比乳神柳岩还要挺拔。阿山咽了口吐沫,轻轻推开她,弯腰忙着换拖鞋,顺口答了句:“习近平?”接着阿山端起菜板上用大罐头瓶早已晾好的白开水,咕咚咕咚一阵牛饮。白开水顺着食道好像直接流进胃里。他放下空罐头瓶,吐着粗气,抚摸着咕咕喽喽的肚子,看了一眼女人,他忙着洗手又洗脸,女人随手把毛巾递过来,没等阿山擦完,再次搂住阿山的脖子,把他的脸按在她高耸而富有弹性的胸上,“老公,好好猜猜吗?”
阿山把刚擦完的脸在老婆胸上蹭了蹭,继而搂着老婆的细腰,把她抱起,转了一圈,放下,然后往里屋挤,开玩笑地说:“小元?”
小元,是山上的,又称傻元。既是弱智,又有软骨病,很像赵本山夹着包,学收电费那出。母亲也过世了,剩下他一个人很难生活。场领导给他办了低保,并把他送到山下敬老院。不知为什么,他不在敬老院呆,偏自己在山下租个房,天天推个破车子,迈着两条永远也伸不直的腿,四处捡破烂。他穿的除了雨淋,好像从没洗过,油渍连着油渍,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人见了都躲,蚊蝇见了蜂拥。每每他见到老婆,总好热情地打招呼,并说:“我和你家阿山还是同桌哩!” 因此,老婆也好和他攀谈几句,发现路边有矿泉水瓶也帮着捡两个。他便不止一次地告诉老婆:“我曾经和高个的女生一座,她们嫌弃我,经常打我。后来老师把我分到前排,和你家阿山一座。你家阿山不但不打我,还偶尔教我认字呢!” 于是,阿山故意逗老婆。 老婆随后撵过来,小嘴跟着使劲,抓住阿山的胳膊用力掐,“猜对了,赠送香吻一个;猜不对,那就对不起,自己端饭。” 看老婆一本正经,阿山边拔了她的手边急忙问:“男的女的?” 阿山这样问,是缩小猜的范围。 老婆眼里顿时闪出一丝妒意,“如果我说是女的,你一定猜小熙对不?”她的手又迅速捉住阿山的胳膊,继而加大了力度。 小熙是山上的老娘们儿,比老婆小两岁,比老婆略高,但没有老婆白嫩,没有老婆丰满,没有老婆会撒娇。阿山常和她一个菌箱接木耳菌。三年前,阿山和她还有其余四个女子接菌,同学岳不群从云南打电话来,不厌其烦地诱惑阿山去云南传销。撂下电话后,他们闲扯起来,自然而然又扯到男女关系上。小熙用胳膊肘拐了阿山一下,“三哥,三嫂不在家,岳不群又老给你打电话,你带着我跑吧,咱俩就去云南,那边热,正好不用带行李。”小熙嘻嘻地乐,眼神里有几分狡黠。 其余四人刚好出箱,忙忙乱乱地也跟着乐呵呵地往架子上码袋。其中一个教阿山接菌的妹子,总以师傅自居,也好和阿山闹。她插话说,“小熙姐,到那头你和我徒弟再造两个小人来,那可美死你俩了!” 阿山想刁难一下小熙,忍不住笑呵呵地反问她,“你的意思,到了那头,你当褥子我就当被了呗?” 小熙接完最后一袋,站起来准备出箱,可她笑着低下头,直视着浓眉毛,大眼睛的阿山,也有些羞涩地说:“我偶尔当被也行。” 阿山怔怔地看着笑喘得趴在菌箱上直不起腰的小熙,其余的人都跟着哄笑,笑得码袋的师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阿山给老婆讲的时候,老婆乐呵呵地说:“老公,我不在家的时候,只要你不花钱,能把小熙弄来陪你,适当填空是可以的,但是千万不能花钱,记住没?” 阿山愣愣地问:“真的假的?”
吃饭时,老婆告诉阿山,遇到大海他们了,他们说下午去政府抗议去,今年的山,场长他们要包,看来比上次还难。实在不行,就去伊春,让咱也告诉山下那几个人参与,人少更不易成功。
三
提起大海,那还得从五年前说起。也是刚进八月,山民们就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去胜利支线打松子。近几年林场活越来越少,迫于生计,学上树的越来越多。也是撅树头的原因,松子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的规律打破了,变成了年年都收,多少说不定。由于头几年,松子价格飞涨,打松子的日子越来越提前。都以为只要打得多,就一定挣得多,逐不知没有好质量怎能卖好价钱!每当八月,公安局就组织人马,下午在各个路口抓堵上山掠青回家的人。除了没收留作己用外,没有采取必要的措施。因此,几年过去了,效果不明显。国家就颁布了包山的指令。保护区不能去了,现在没到成熟季节,承包商已经雇佣大批人员把自己的林班看管起来。
林场的喇叭最合适宜地响了起来:全场职工、青年、家属注意了,为了响应国家号召,避免松子掠青行为,胜利支线将以承包的形式,承包给个人。价格四万,平民优先。在职的一律不允许参与。限期三天,过期将按无主处理,特此通知。 大喇叭反反复复,广播了好几遍,以示通知到位。
听到通知,大海家刹那间沸沸扬扬议论开来。大海嫂子是个既热心又活跃的人,她喜欢有人来家里玩扑克打麻将啥的,有时候竟两三桌,加上看热闹的,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她的家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公开场合。左右邻居,男女老幼,凡喜好热闹的,进进出出,没遮没拦的。大南边大北边都有,所以消息也最灵通。
小熙心情好,这把牌又是清一色的万字,她一甩胸前的长发,拂了拂刘海,一指广播喇叭说:“这帮场领导,闲得没事干,看人家保护区承包,这就立马跟着模仿上了。” 胖姐眉头紧皱,哼哼着“十娘我给你做面汤……”她生怕再点炮,坐得凳子“嘎吱嘎吱”响,紧张地把攥在手里半天了的牌打出去,声很小:“四万!”看小熙没和,她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赘肉跟着松弛下来,似乎也显得有脖子了。紧接着她张大了嘴,赶忙扭脸,身体一下子巨颤,打了一个特响的喷嚏。引得周围的人都看她。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说:“其实我觉得承包挺好的,都打得晚了 ,松子价格上来了,咱们再也不用累死累活地背大青塔子,少挨累了不说,应该挣得差不多。” “得了吧,胖姐!”阿山,接口说:“你是越着急越爬不动山,越是关键时刻你越掉链子,所以你才这么说。咱老百姓的山,凭啥让咱自己交钱,然后再打,心里就是不甘。” 胖姐还争辩着什么,被大伙七嘴八舌声掩盖了,一时乱糟糟,听不清说些什么了。但大家总体的意见都是晚打,让松子的价格大幅度地涨上来。
半天,大海站起来,咳嗽一声,瞪着豹眼环视一圈众人说:“不管怎么说,包山已成定局,咱们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我以咱以往的经历估计,你们看早先咱们全林场外加山下的一部分都打,赶上个大收啥的,咱大部分人不都能挣个万十来块吗?如果现在咱十多个人包,一家掏四千多块,你们想想,咱再晚打些日子,就是小收的话,也应该最少得挣三四万吧!”
顿时一屋子人鸦雀无声,各自在心里打着小算盘:对呀,光算掏钱了,怎么就没算挣钱呢!松子打得晚了,价格肯定能上来。“对,大海哥,你挑头,领着大家伙包山吧!”
阿山提出来,胖姐和小熙等跟着立马响应。胖姐一推麻将牌,站起来,“不玩了,谈包山。”她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往桌上一扔,“我输了,但没输这么多,谁赢了拿去,不用找了。” 小熙今天心情特好,本来漂亮的脸蛋似盛开的莲,牌无论怎么打就是顺,自己赢三家。她也一推麻将牌,“既然胖姐敞亮,那我也敞亮一回,都不要了,咱研究研究包山的大事吧!” 此刻群情激动,似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般。都是林区的娃子,没两个出过远门,面对包山,就好像要干经天纬地的大事一样。 胖姐说:“毕竟咱们头一次包山,为了保险起见,咱是不是先应该去山里勘察勘察,了解之后,咱还可以跟场领导讨价还价。” 在一片赞许声中,大海说:“要包山,咱动作就得快点,现在马上进山。”
四
三轮车载着大家伙过检查站时,检查员老李一翘不算很长的山羊胡子,微闭双眼,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得。大海说:“干嘛不让过!我们一不偷木头,二也不是防火期,你有啥条条框框不让过?” 老李捋着山羊胡子,把头扬得高高的,“我不管,必须得有场长的条子。” “进个破山,用什么条子,你拿场长也太当回事了吧!”大海有些怒,声音提高几个分贝。 “就是。”众人连溜缝带打击,费了不少口舌,老李就是两眼望天,哼哈不动。 小熙说:“老李头,如果我们包成了山,手指缝漏点就够你开一年的,你别不识抬举!” 老李听到钱,猛地睁开眼,流露出贪婪的神情,然后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我不让你们过,你们觉得我不近人情,可万一场长怪罪下来,我的饭碗就砸了。如果你们包成了山,必须得有我一份。”他说着话,开了锁,压起了杆子。
按照在家里约定:两人一组,去几个主要的岔线看看,山那么大,全部走遍是不可能的。 到了七公里岔线,三轮车还没停稳,大海就喊:“阿山,你和谁赶紧下车。”阿山拍了发小一下,跳下车。可是小熙先阿山之前就下车了,大海看了一眼就催促司机:“出发。”司机一加油,车尾冒着黑烟,哒哒哒地走了。 阿山窘迫地呆看着小熙,心里说:你咋下车了? 小熙迎着阿山的目光嬉笑着说:“咋,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阿山微微一哆嗦,有些慌乱地避开小熙火辣辣的眼神,故做镇静地说:“怕你?你又不是老虎。” 小熙歪着头,抚弄着发梢,依旧瞪着眼睛看着脸有些微红,眼神里还满是稚气的阿山,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我看武松不怕老虎,可有些怕潘金莲。” “武松是武松,我是我,你也不是潘金莲。”阿山浑身的不自在,有几分忸怩的样子。 阿山比小熙大几岁。小熙又在大南面住,彼此并不熟悉。阿山结婚晚,刚在山下找了个美娇娘,现在姑娘刚一岁。小熙成家早,孩子都五岁了。闲着没事,都好聚集在大海家,彼此才有话说。 “我兴许就是潘金莲呢!”
阿山看了一眼幽幽怨怨的小熙,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想:小熙咋回事,跟我说这干什么?他拍死脖子上一个大蚊子,又挠了挠头,说:“快走吧,等会儿晚了,碰到黑瞎子我可不管你。”他笑着撅个柳枝,边抽蚊子边摇摇晃晃地往山里走去。 小熙麻利地换上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这条路是早些年采伐拖拉机走的,如今这路已被野草和藤条挤满,山上的小河流顺着这路左右流淌,没有靴子根本就进不了山。小熙跟在后面不时地喊:“三哥,你等等我,这个河沟我迈不过去,你得拉我一把……” 刚走到山根,两人同时一惊:怎么拐角处有一个薄膜帐篷立在面前?愿不得路上的草被踩出一条毛道。 两人侧耳细听,好几个人断断续续传来四川方言。两人听了半天,猜测着大概意思是:这山连着山,树也有的是,可结松塔的树不是很多,是不是这个当官的骗人……
两人对视一眼,又看看眼前的山,除了杨树就是桦树的,针叶树都很少见,那意思是说:看这帮傻蛋,这刚进山口,红松树都在山岗上或在山后面呢!当初拖拉机上不去的地方才多啊。过伐区都是些刚结松塔的小红松。他俩决定走过去,探一探究竟。刚到门口,帐篷里的人发现了并迎出来,用生硬的普通话问:“干什么的?” 没等阿山回答,小熙急忙挤在前面抢先说:“俺俩是采蘑菇的,这两天没下雨,也没采着。你们是哪的?咋跑到这山里来了?” 说话的功夫,帐篷里稀稀拉拉出来好几个歪戴着帽子,咧着怀,一看就是贫穷的人。他们听闻是采蘑菇的,遂放下心来,或站或蹲在门口草地上,有的耷拉着头,有的直视远方的山,有的擦着脑袋上的汗叹着气。 先头出来那个,两撇胡子,一脸的沧桑,像他们的头。他叹口气说:“我们是被好几个人间接骗来的,到这才知道,你这有一个叫什么华的,和一个叫猪狗(朱耿)的当官的,把我们弄到这山里,说松塔多得是,两天了,再没一个露面的。看看,现在这不明显着被骗吗?” 小熙回头瞅瞅阿山,那意思是肯定是星华和朱耿(猪狗)。阿山会意,点点稚嫩的头。
五
星华是山里长大的娃儿,毕业后去山下混,结交了一些黑社会的人,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再回山上跟邻里乡亲吹胡子瞪眼睛,好像当了多大的官似的。场长就喜欢这号的人,经常把山里的活承包给他。他也因此飘飘然了。也因此学会了坑蒙拐骗,像过去的汉奸。于是,人们都背后叫他二鬼子。 朱耿是山下的官,也听闻二鬼子的大名。后来他花钱,来林场当上了场长,正赶上大批走私木材。走私,就得需要像二鬼子这样上蹿下跳的。于是他俩狼狈为奸,全是靠二鬼子在外省市骗来的人,给装的车。由于是走私,一车车好木头不翼而飞,当地的工人连起码的工资都开不到手,经常有写匿名信检举朱耿的。朱耿势大,检举信起不了大作用,对当地百姓恨之入骨。朱耿现在成了山下营林处的头,专门辖制各个林场的场长。这不,他命场长表面上用广播告诉百姓,他却背后下手,开始打山了。 小熙暗暗吃惊,这朱耿你以为场长怕你,老百姓就一定怕你啊!你这是什么逻辑?想到这,小熙问:“那你们打了没?” “我们十二个人,刚打了十来袋,今天我们几个转悠一上午了,也没碰到树。唉!树上结得真挺多,就是找不到树啊!这山连着山,都长得一样,我们不敢跑远,生怕走迷喽。”那个小头像诉苦似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山里偶尔传来那几个人的喊叫声,这边的人忙着应答。
小熙走到帐篷后面,一只松鼠惊慌地从松塔袋子上几个纵跃上了树枝,蹲在那里瞪眼看着小熙。小熙撮起嘴唇,吹着不是很响的口哨。松鼠左右摇晃着小脑瓜,大尾巴时而翘起,两只前爪不时地拔了着嘴巴。小熙佯装弯腰捡石子,等再抬头,松鼠早已不见。她看五袋一摞,两摞零半袋子,偶有被耗子和松鼠嗑坏的。她默默地点点头,心里说:好你个朱耿,你敢大张旗鼓地掠青,等着瞧吧!在此同时,阿山问人家几十块钱一袋。他们争抢着说:“现在五十,以后陆续地涨。”阿山用心默算,一袋能出三十来斤子,打这么早也应该能卖五块钱一斤。一袋一百五,哎呀,这朱耿可挣大了。小熙转回来,笑着说:“可不,俺这当地的,弄不好还经常走失呢,何况你们哩。再说这山里黑瞎子、野猪多了去了,你们可得小心点,松塔没打多少,命再搭这。” 听到黑瞎子和野猪,那些人齐刷刷地看着小熙,似乎在询问:真的假的? 小熙看了看他们用烂泥搭得简易的灶台,说:“你们别不信,这黑瞎子最好撵人。你们想想,它那掌树都能扣进去,抓你们这细胳膊嫩腿的,不抓哪折哪啊!它那舌头上面都是小钩子,只要它这么一舔,你那脸皮整个就被揭了去。野猪更厉害,獠牙在嘴外面长着,它一急眼,树都能拱倒。你们没听说过,一猪二熊三老虎吗?武松打死的虎,刚排第三。”小熙连说带比划,跟讲评书的似的,弄得那些人面面相觑,露有怯意。 阿山心里佩服小熙真会忽悠人,这不明显着不让人家打山吗?
小熙有些得意,“还有更厉害的呢,你们没发现,”她顺手一指,空中乱飞的小苍蝇,“比这个还小,扁扁的,叫草爬子。专门喝人血,喝饱了能像黄豆那么大。如果遇到有毒的,叮咬上,那就是个死,扁鹊华佗也救不了你。” 阿山忍不住想笑,这草爬子春夏季特多,一般入伏基本上就少了。现在只是偶尔有。阿山看到这帮人被吓得要撤退,也赶紧补充说:“俺们场里还有被叮成像植物人那样,坐轮椅都坐不住,话也不会说,天天哈喇子直淌。” 他们用方言小声地嘀咕起来,小熙感觉目的已经达到,叹口气说:“你们大老远来的,实在不容易,再打些挣个车票钱好回家啊!咱都是老百姓,我实话告诉你们,就怕你们打多喽,钱也不一定能到手,这两人黑着呢!” 小熙看着没有主意的众人,对阿山说:“现在天还早,咱俩再往里转转,实在没有就回家。”阿山点头,和他们挥手道别。
他俩到公路时,也已下午三点多了。他俩发现树上的松塔真挺多,小熙坚决主张包山,如果包不成,就告朱耿,省得他敢小觑老百姓
不一会儿,三轮车过来了,各个人都垂头丧气,大海也没了精神头。小熙上车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让大海多组织人,人少了恐怕真包不到手。
六
第二天早上,大海纠集了三四十人之多,来到了场部,他领几个能说会道的进了场长室。场长肥嘟嘟的下巴几乎看不见脖子,弥勒佛似的大肚子里装得除了吃喝就是想搞谁家娘们儿的花花肠子 。他翘着二郎腿,笨重的身体几乎全部陷进紫红色皮沙发里。他喝着茶,正瞪着眼睛看电视里的丰胸广告。见大海他们几个进来,坐直了身子,打着官腔说:“这么早,你们有什么事?”
众人各自找地方坐下,大海则从背着老婆的挎包里小心翼翼掏出刚集资上来的四万块钱,开门见山,往前凑了两步,弯腰放到场长面前的茶几上,说:“包山。”
场长看都没看见钱,微抬眼皮扫了愣头愣脑的大海一眼,掏出一只玉溪烟,“啪”地打着打火机,点着,慢吞吞地吸了口,优雅地把烟雾吐出去,仿佛极力地掩饰自己弱智似的。象征性地在雕着花的瓷烟灰缸里弹了下,打了个哈哈后,说:“四万就想包山?” 小熙看着慢吞吞的场长,急不可耐地说:“昨天通知,不是四万吗?” 场长又弹了弹烟灰,抿了口茶,色眯眯地剜了小熙一眼,拖着长音说:“那不是昨天吗?” 大海也糊涂了,“你不是通知说,三天时间吗?” 场长斜睨着电视上的丰胸女模,转动着伙夫样的脑袋说:“昨天局里开会,今天涨价了,我还没通知呢!” 朝令夕改,你们也太能糊弄老百姓了。”小熙气哼哼地说。 场长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小熙,这女子有点野性,很适合我的口味,恨不能即刻把她拥入怀里。他的语调变得有些温柔:“我不是说了嘛,这是局里的意思。听说星华已经交上了三十万,想包山的人多了去了。” “你是俺们的父母官,你得为俺们做主。”大海有些急,紫黑的脸有些红,那也得耐着性子捡好听的说。胖姐也急忙堆起笑脸说:“是呀场长,你得把山包给我们,我们挣着钱了,请你吃饭也方便啊!”大伙“就是就是”地跟着补充。 场长的目光依旧没离开小熙,他又打个哈哈,脸上的赘肉上下颤巍,“得,你们也别给我戴高帽,我说得真不算。如果你们真想包山,你们有胆的话,就去找局长吧!” 大家伙议论了一会儿,只得离开场长室。小熙的身影把场长的目光抻得好长好长。
众人围过来,问咋回事。大海扯着嗓子喊:“二哥二哥!”会照相的二哥应声挤过来。大海在他耳边嘀咕,二哥不住地点头。然后大海又喊阿山,他对阿山耳语几句,阿山点头,和二哥走了。大海说:“大伙先散了吧,明天早上想包山的,去山下跟我找局长去。我就不信了!”
七
隔天八点多钟,五六个三轮车停在局里大院,从三轮车上下来七八十口男男女女,呼啦啦地很有声势。大海不放心地对大伙喊:“我在说一遍,大家别乱跑,别惹事,俺们几个去找局长谈。”嘱咐完之后,他在前,二哥阿山小熙胖姐等几个人紧跟其后,向政府大门走去。上了年纪的门卫急忙出来阻止,冷冷地扯着嗓子喊:“干嘛干嘛?这是政府?” 大海等脚步不停,“对啊,就是找局长。” “停!停!停!赶紧停!”门卫歇斯底里地唬着脸,伸开胳膊像卷着尾巴的犬:“局长也是你们想见就见的!” 大海怒气上涌,一指门卫,“没你事,赶紧躲一边去。” 门卫哪见过这阵势,就是豁出自己的命,也拦不住大海这群像斗士一样的情绪。情急之中,忙见风使舵,用平常跟局长说话的口吻说:“见局长得提前预约,上面没令,你们不是砸我饭碗吗?”
大海没想到门卫突然三百六十度大拐弯,变得可怜兮兮,像摇着尾巴的狗。他只好止住脚步。就在此刻,一辆面包车前脸上写着“110”警车嚎叫着风驰电闪而至,就像狂怒奔腾咆哮的雄狮。从车里迅速钻出来八个拿着警棍的公安。一个小头审视了一眼现场,脑袋往左一摇,右手往右一挥,八个人分成两路,立刻喊叫着奔大海包抄过来。门卫突然来了章程,底气十足大喊:“他们的头在这!”小头直接冲过来,不由分说就抓大海的脖领子,本来英俊的脸,此刻竟有些狰狞:“兔崽子,活拧了!”其余的用警棍指着众人骂骂咧咧:“就你们,还想起屁,都赶紧滚回去!” 大海豹眼圆瞪,“咋,就你还敢打人?信不信,你动我一指头,我一个电话,你立马回家看姥姥去!” 小头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咋,莫非你小子有当市长的亲戚?” “没三招两势,敢上这来,说出后台,能吓死你!” 大海两只豹眼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那个小头,本就高大的他,此刻像一尊天神。小头不自主地后退两步,职责所在,但又不得不硬起头皮面对。他突然觉得这是他第一次面临决择。正左右为难之际,大门开处,局长的秘书高喊:“局长发话,让三个代表上楼。”小头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文质彬彬的秘书,长出一口气。 场长突然不知从角落里窜出来,拉住大海的手说:“有事咱回山上说去,你还真敢跑这胡闹来了!” 大海一拂场长的手,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领着阿山小熙随秘书上了楼梯。场长在后紧跟着撵来,他不敢扯大海的衣角,却对阿山吼上了:“你别跟着大海去嘚瑟,马上给我回去,要么你的低保批下来我也给你拿掉。” “我说场长,你这是哪跟哪啊?低保不是给家庭最困难的吗!你说我家如果不困难我能上这来扯吗?”
说着话已上了二楼,场长不敢再跟着了,他怕局长像老鼠见猫。三人刚进局长室,局长就笑呵呵地迎过来,与三人一一握手,然后热情地给三人让座。工作人员给三人倒了茶。局长掏出玉溪烟分给大海和阿山,边和蔼地问老百姓的生活状况边给二人点烟。
三人都是头一次见局长。没见局长之前,三个人都曾在脑海里推测:山上最小的官,管山里干活合不合格的,都眼高于顶,说话清一色的官腔。稍微大点的,像副场长之类,说话就有些不干净了。这局长的级别不知比他们要大多少倍,小尾巴不得蹶天上去!他们都没想到局长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三十多岁,书生气还没退尽哩!人家还没有场长的架子大呢!但三人还是有点紧张。大海多少有点结巴地说:“现在林场采伐任务越来越少,木耳菌刚刚兴起,都不太会做,经常有赔钱的。唯一的指望就是这点山。”小熙接口说:“就是啊局长,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这山你不能包给某一个人,要包给我们整体老百姓,让老百姓都有饭吃。”
局长笑笑,“什么时候我要包给某一个人了?” 大海说:“局长你真不知道吗?俺们胜利支线已经住着不少外地人开打呢!”大海从阿山的挎包里拿出二哥和阿山昨天去山里拍的照片,递给局长。 局长看见照片,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站起身来说:“你们先回去,我先处理一下其他林场包山的事,三天后,我亲自去你们林场给你们答复,尽量让你们满意。” 大海也赶紧站起来,握住局长的手说:“局长啊!你赶紧喊停,让那帮外地人撤出来,现在打,不是祸祸人吗?” “你们先回去,来这么多人毕竟影响不好。我马上处理这件事。”
八
回家的路上,阿山和小熙胖姐等坐在三轮车后箱上面用板子搭的座位上,他站起身拍拍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大海,说:“大海哥,你的后台是谁啊?这么厉害,我咋不知道!”大海嘿嘿地转过头,“兄弟,你这出咋像贾宝玉,给个棒槌就当针啊!刚才如果我不忽悠住那个小头,挨几撇子是肯定的了。他奶奶的,人家打咱,理所应当,咱要是还手就是犯罪。我想说我挨打不要紧,主要是怕把你们吓住喽,万一靠不住劲,都撤了,咱这山还包个屁啊!”
阳光重重地洒下来,六七个三轮车兴冲冲地往家赶。三轮车带动着风声,人们并不觉得热。小熙捋了捋被风刮乱的秀发,看着不住点头的阿山说:“大海哥,刚才你真威武,我还头一次看你急眼呢!” “你以为平时大海哥让着大海嫂子,就没了男人味?其实好男人在家都怕老婆,比如我……” “得了吧,三哥,你是怕,大海哥是让。”小熙直接打断有些得意的阿山,拍着胖姐的肩膀说:“刚才那几条狗窜出来,可真把我吓坏了,他们的警棍要是一顿乱出溜,咱们还不满地找牙啊!没成想……大海哥几嗓子,就把那几条狗吓得夹起了尾巴。”
大家伙都咧嘴笑了。胖姐笑得最响,也许是她年龄最大,懂得事多,所以也最胆小! 山里人从此有了谈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至少得议论一个月。
快吃中午饭的时候,一辆黑色奥迪驶进离场子不远处的大海家门口,前面左右下来两个人,左面的戴着前进帽,一身蓝色李宁牌运动服,足蹬鳄鱼牌皮鞋;右面的褐色笔挺的西装,白色衬衣,舔舔着肚子,头梳得比苍蝇头还亮。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大海嫂子,做什么好饭呢?看我把财神爷给你请来了。”
大海嫂子微微一哆嗦,“臭星华,吓我……稀客,快屋里请。”她扫了一眼鼓眼泡的星华,止住开玩笑的嘴,边跟“苍蝇头”客气,边赶紧洗粘满面的手,随后跟进里屋:“大海沏茶!” 大海光着膀子早已从炕沿上站起来:“朱处长,什么风把你吹到寒舍,蓬荜生辉啊!” “苍蝇头”紧走两步,捉住大海的手,“兄弟,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幽默!”大海让着座,心里想:老朱你真有一套啊!平常我主动和你说话,你眼皮都不抬,只用狮子鼻哼一下;还有星华,长这么大好像头一次喊我哥,也好像是头一次蹬我家门,真是……真是判若两人啊!
大海嫂子把沏好的茶和杯放到两人跟前的茶几上,客气两句,转身去了厨房。大海摆弄手里大半盒最便宜的白灵芝雪茄烟:“大领导,抽根次烟吧!”他把烟轻轻放到茶几上,给两人倒茶。 星华翘着二郎腿,把前进帽摘下来说:“大海哥,别忙乎了,咱都是乡里乡亲的,就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所以啊有好事自然想到大海哥你了。”他拉开黑色小包的拉链,拿出来一百元的人民币四搭,放到茶几上,往大海面前一推,满脸堆着笑说:“咱都是实在人,我说话也不藏着不掖着,有些话也没必要说得那么透,呵呵,都是明白人。” 大海看着钱,喉结上下滚动,暗骂了一句:娘的。此刻,大海嫂子折回屋来,有些激动地说:“星华,赶紧把钱收起来,让人看见不好。俺家是穷,很缺钱,但这样的钱,你大哥是不会要的。” “就是。”大海看着两眼发直的星华,“我和你一样,喜欢钱;但和你又不一样,我是想让咱林场的人都有口饭吃。” 星华揉揉眼睛,好像不认识大海两口子了似的,他瞪着小绿豆眼仔细认真地打量又打量,看到人家斩钉截铁的样,只好用征询的眼神看着朱耿。朱耿尴尬地笑笑,胖乎乎的手拂了拂“苍蝇头”,端起茶杯,吹了吹,呷了口,放下杯,从西装兜里掏出大云烟来,递给大海一根,扔给星华一根,然后自己叼上根。星华掏出打火机已经给大海点着,接着又给朱耿点着,然后才点自己的。朱耿干咳了一下,说:“弟妹,你们两口子也别急于下结论,凡事好商量。大海兄弟,我知道你弟弟多,另外你可以领你三个弟弟随便去打,或者你相中哪个岔线,让给你一个,都是可以商量的。”朱耿不疾不徐地说完,吸一口烟,端起杯,满怀希望地等着下文呢。 “这样也不行,现在这时候给个金山也不行。”大海嫂子的态度很决绝,她猛一拍大腿,“我的馒头……”她匆匆又去了厨房。 大海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窗看见阳光下的奥迪泛着光,远处高高低低连绵不断的群山,他心里暗骂:这两个瘪犊子,如果我不戳中他们的软肋,这一切可能吗!他蹙起眉,额头上打着结,悠悠地说:“条件的确够吸引人,可你俩也得理解我的难处,如果我答应了你们,这老百姓的吐沫星子不得把俺哥几个淹死,以后咋在林场混了!”
朱耿暗暗点头,觉得大海说得很有道理,也由衷地佩服大海在利益面前有冷静的头脑,在大是大非的时候能把稳自己的罗盘,但他仍不死心,对星华一使眼色,继续进行下一步计划。 星华出去,从轿车里弄出来个公安来。公安的进屋之后,就摘下警帽,边扇风边自我介绍说:“我是刑警队的副队长,老朱包山也有我的股。这么给你说吧,我随时都可以把你抓起来,定你个扰乱公共秩序罪,蹲你几天班房,等你出来,山包完了。如果你不服,我可以随便加大扩大你的罪行,判你个三年五载都不是个事。听星华说,你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所以给星华个面子,咱就先礼后兵了。”
“如果俺家大海真犯到那,你会高抬贵手?”大海嫂子一阵风似的进屋,用腰间的围裙擦着额头上的汗。
副队长停止了扇风,用审犯人的眼光上下审视着大海嫂子:大海嫂子中等身材,一头乌黑飘逸的长发,发卡上有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穿着白底蓝碎花的衬衫,泼辣里又有几分妩媚。他的呼吸声有些重,语调变得有些温柔:“瞧你说的,如果咱们成了朋友,一切都好说。日后你家偷个木头,拉个烧柴啥的,那还不是我一句话!” “得了吧,你们的话最不可信。”大海嫂子用秀眼剜了副队长一下。 “大海嫂子,话别说得这么死,现在这世道指不定谁求谁哩!”星华眯缝着绿豆眼,厚单眼皮像蜂子蛰了似的鼓鼓着,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圆场:“你说是吧,大海哥!”
大海嫂子还想说两句更难听的,突然从外面传来:“谁呀,这么难摆弄,刺头?”话到人到,大海嫂子顿感一股煞气扑面而来。说话之人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肩宽体阔,浓眉毛,大眼睛里释放着不怒自威的寒光。“你谁呀?干嘛的?”大海嫂子虽然在自己家里,且又有大海在身边,但还是有些战兢地问。 来人没有回答,瞪着眼睛四处张望,就像草原上肆无忌惮的母狮冲进食草动物群里扑食那样,他的眼里只有挨宰的猎物。
在此同时,大海血往上涌,就像微怒的野牛,机警地迎过去。星华知道大海的脾气,平时大大咧咧,别人说深说浅,只要不涉及尊严与利益,基本上一笑了之。一旦有人不知天高地厚,敢欺负他,嗬!对不起,大海不打死你才怪。二十年前,大海抡起扁担,把一个四十来岁金刚似的小领导打倒在血泊里,如果不是保干及时赶到,鸣枪制止 ,大海非打死那个小领导不可。他急忙上前一步拦住大海说:“大海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三胖子,和我们一起来的,这些年我就跟着他了。” 大海抬手一拂,就把星华拂了个趔趄,幸好被副队长和三胖子扶住。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大海,两只豹眼露着凶光。大海嫂子急忙用身体挡住大海:“大海,冷静点!”此时,朱耿也已从后面拍着大海的肩膀说:“呵呵,大海兄弟,今天就这样吧,俺们还得去山里扒帐篷哩!以后有事求到哥,尽管吱声。呵呵!” 三胖子第一个转身,他本以为一个小林场会有什么好汉,当他目睹大海铁塔样的身躯,肌肉疙瘩远比自己壮实,而且气势上也远胜自己。他不由不心悦诚服,赶紧灰溜溜地先撤了。
九
接下来的两天,不断从临近的两个林场传来消息,他们都是以拍卖的形式包的山。都是林场有头有脸的人勾结山下有名望的大款,最后喊出最高价把山包走的。林场百姓没有那么多钱,且又是一盘散沙,只有看热闹的份。
大海家顿时像开了锅,你来我往地商量着对策。 个别也有想勾结外人承包的,看到大海势大,团结得如同一股绳,便放弃了想法,怕万一包不成,岂不没了自己立足之地。 终于到了与局长约定的日子,全林场老少像办喜事那样,焕然一新,老早地在街道巷口等待着议论着局长的到来。整七点,场长的吉普车经过大海家门口驶进场部。早些年,早七点,就像古代皇帝上朝那样,天天开早会。如今没了生产任务,没大事,场长轻易不上来。
大海他们早就商量好了对策:绝不允许任何人参与拍卖。万一参与的人使坏,把价格喊得天高,即使把山包下来了,挣不着钱,也没了意思。大家还一致觉得以诉苦的形式博得局长同情。主意打定,七点半那样,大海领着众人进了场院。场长命副场长出来传话,局长来了只能进三五个代表,不许胡搅蛮缠,不许恶语相向,给林场人树立一个良好的形象。
八点多,一辆警车开道,首先驶进场部,紧跟着是局长的三零王车,后面有两个吉普车。呼啦啦十多个人簇拥着局长往场部门进。场长率领众喽啰腰弯成九十度把局长迎进会议室。 星华开着黑色奥迪,在场院转了一圈,看到满院子的男女老少都用怨恨的目光怒视着他,只好悻悻地离去。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副场长出来喊:“大海,你领五个人进来,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别乱说。” “瞧你这出,抗日时期,你准是个汉奸。”大海开着玩笑,领着阿山、小熙、胖姐等会说敢说的往会议室走。 “待会在局长面前别啥都说。”副场长不放心地嘱咐说:“你现在是红人,可也得罪不少有能耐的人,以后有你小鞋穿。”副场长提醒着大海,怕他把场里做的那些违背国法的事全抖露出来。比如取暖费、高寒补贴、天保工程管护等等这一笔笔款项都哪里去了?一提这些,当官的就紧张,又捂又盖地赶忙转移话题。 大海只是笑。阿山逗趣说:“俺们乱不乱说,那就看你们配合得程度。” “咋?还要挟上了?”副场长一脸的不悦。 “反正俺们是箭在弦上,如果把山痛快地包给俺们,俺们也可以放你们一码。”胖姐嘻哈地又将了副场长一军。 “咱都是本乡本土,说心里话我还是向着你们的。今天我实话对你们说,就算你们包山得逞了,可日后不还得听场长的吗?场长可以不求你们,你们不可能不求场长吧?刚才场长跟我说了,只要你们不乱说,他保证给你们美言几句。” “这才是人说的话。”大海小声嘟囔着,率先进了会议室。
局长正面对着窗户,看着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心里很是佩服。其他六个林场,就像一盘散沙,眼睁睁地看着个别人把山包了去,不知道抗争。尽管也有情绪,都稀里糊涂地默认了。唯独这个林场,这个大海,他用什么方法把全林场的人打动?也只有这个林场的人知道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当他看见星华慢悠悠开着车离开,他怎会不明白什么是民心,又有谁敢拂逆民意?大海他们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简单地客套后,大家坐下。场长清清嗓子:“由于时间问题,就先请局长关于包山的事,发表讲话,大家欢迎。”没等自己说完,场长就把双手举过头顶,先呱唧上了。众喽啰掌声立马紧跟着热烈起来。局长平伸两手,示意掌声停下来,他轻咳一声:“大家好。”大伙的掌声稀稀拉拉响了几下。局长左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里拿着笔在左右旋转着说:“大海大名叫什么?”
场长坐在旁边急忙往前欠身,“他叫王云海!” “哦,王云海同志!你领着全体老百姓包山,这一点比起其他林场的人,值得称赞。但是……”局长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上的稿纸,顿了顿,两眼直视大海:“你这样聚众闹,你就不怕关键时刻,你约束不了手下人,万一与管理部门的人员发生冲突,首先你就得付法律责任。这事一旦闹大扯喽,你能付得起责任吗?”
大海嘻嘻地说:“俺山上人虽然个别的有些粗鲁,但都是善良之辈,不会与管理人员发生不愉快的。” 局长身后的公安副局长说:“王云海同志,请你严肃点,这很容易出人命的。” 局长也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说:“一旦触犯了法律,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这一点必须严重批评。我希望以后看不见你这愚蠢的行为。” “呵呵,局长!我接受批评。”大海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左右微微摇晃着头,手也不自觉地揪了下耳朵垂:“如果你把山包给我们,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阿山、小熙等都跟着补充:“是啊,就是。” 局长用笔敲了敲面前的稿纸:“你们也听说了吧?其他林场是拍卖的形式,你们林场有人出了四十万,你们看看,出多少?” 大海回头和几个人小声商量。只见小熙不停地小说嘟囔,大海和那几个人都不住地点头。 场长站了起来,恳切地说:“局长啊,四十万就包给王云海他们吧!老百姓都富裕了,能安居乐业,就足能证明局长领导有方。” 王云海也站起来说:“谢谢场长,俺们……俺们只能出三十万。” 场长说了句:“胡闹!”阴沉着脸,肥胖的身体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局长把笔放在稿纸上,坐直了身子,看着大海笑了起来。其余的人也都跟着笑。 大海有些窘迫,慌乱地摆摆手说:“你们别笑。局长你想啊,个人出四十万,人家看的是利润;俺们一百多家,挣得是辛苦钱,就是挣一百万,一家刚分一万。”小熙站起来说:“人家属于生意,俺们可是生活。” 阿山和其他几个人都跟着响应。“对,对啊!”场长也不自觉地点头,他手下那些小喽啰多数都是出苦力的出身,也都跟着点头。 局长看大势所趋,故意卖着关子:“王云海同志,这山可以降低点价包给你们,但是,以后场里有什么号召,或者指示,你们必须无条件积极响应。” 大海听到山包下来了,眉眼尽是笑,“嗯嗯”地点着头。
今年,形势更为严峻,大海领着大家伙儿能继续包山成功吗?阿山不知,问老婆。老婆说:“主要还得看大家伙儿的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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