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 女
作 者:王雪平
墙壁上甩过绿色鼻涕的地方明晃晃一条小路,不远处一根从牙缝里吐出的菜丝,保持了一种活灵活现的动态,干在上面。没进过这宿舍的人会以为墙上爬过蜗牛,蜗牛的脚上一定还沾了什么颜料,把吃剩的什么植物留在墙上,显得不干不净的。
爱擤鼻涕的是长虹,大屁股大胸脯,一脸雀斑,但都被青春痘盖个严实,却反而最喜欢拿出十二分的娇羞做一副人工的乖巧模样。同天下所有的宿舍一般,这456必定也有一个洁癖症患儿,一个起早贪黑占自习位者,一两个周末夜不归宿者,一个卫道者。飒飒、江寒、月华和林树、张婧,加上个长虹,齐了,一个不少。
挤。脏。都源于这是个不怎么上档次的学校,好在有铁一般的宿舍纪律,勉勉强强也过了三两年。但纪律之下,是张草草织就的网,风一吹,什么动静都要有。
长虹舌头短,说话不怎么清楚,身子也短,生得虎背熊腰,又有个酒糟鼻,呼噜呼噜,鼻涕一来似烟瘾发作,一点斯文不顾,只管甩去。她也知道别人烦,私下里不知提醒了自己多少遍,但人少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她在自己家里是甩惯了的。终于有一回甩到飒飒鞋带上而不自知,被飒飒发觉之后,两人大骂一顿了事,从此上下铺不相往来。长虹积习难改,依旧甩得劲头十足,却多少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飒飒从此关注各大网站犄角旮旯治疗鼻炎的小广告,抄下电话制成便签交给张婧,由她代交给长虹,开始长虹还千恩万谢,直到脸上又一茬青春痘长出,转移走了她关于甩鼻涕一事的注意力,于是彻底动了怒,对于张婧的直接、飒飒的迂回极为反感,遂挑一吉日和二人分别写一纸条做私下沟通。对飒飒,长虹采取的是“你若有情,我不必无义”的策略,但持久战还是要打的。而对张婧,二人床铺对面,抬头不见低头见,犯不着你死我活。两下里各自思忖一番,避轻就重也就影影绰绰的又好了起来。
江寒跟其他人不一样,起早贪黑自习教室里度日,不到睡觉时间就见不着她人。果真天不负苦心人,三年下来,抽屉里各色荣誉证书满满当当有几十本。抽屉锁坏的那天,飒飒好奇拿出一沓证书把名目念给一宿舍人听,月华听了几句就撇嘴道:“我没用那份功夫,要说我入校时总分还比她多了3分。”张婧正看一本《我们如何走到这一步》,刚抬起头,就看见长虹坐在床边,大肚皮绷得淤出一圈儿,对着镜子边挤痘,边用右脚后跟使劲搓左脚丫子,她没心思接飒飒的话,一来左脚丫子实在痒得难受,二来脸上的痘也个个冒出了肥白的头,正到了不挤不行的时候,三来,她和飒飒鼻涕事件之后着实有冷战到死的势头。
林树又夜不归宿,说是和临校女友聚会,可是大家都不信她会有那好操守。至少张婧不会。数日之前,二人还要好得堪称宿舍团结友爱的标兵,各自交换了自己男朋友的详细信息,哪料想,过了没一个星期,全宿舍人都知道张婧被一个头发里长了颗瘊子的人甩了。后来,长虹每逢对镜挤痘,就要感慨一句:“你们都谈过恋爱了,就我和江寒没有!”
这次林树夜不归宿本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张婧床上多了条蕾丝花边的黑色内裤,她认得,那是林树上次夜不归宿之后就多了的。那次出去过夜之前,林树亲口交代是和陈茂名一块儿的。张婧虽然遭人遗弃,但深自庆幸没有做下什么头脑发热的事来,要不声名尽毁不说,还要让负心人尝了大甜头,难保不拿出去当本事炫耀,再说一个正派女人就该把第一次留给未来丈夫,像林树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孩,十个里面有八个,更可气的是两人住对头,不是侮辱她的冰清玉洁又是什么?现在又把一条贱兮兮又风骚又不堪入目的内裤放在她床上,怎不叫她火从中来。只有狠下心来新仇旧恨一块算,宣告的语气说:“我猜呀,林树一定又去和陈茂名鬼混了!”
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飒飒继续念着手中的《倚天屠龙记》,长虹在一边默不作声,好奇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瞬间冷了场,张婧眉头一皱,扫扫一屋子的尴尬,笑嘻嘻疑惑不解发问道:“拿着助学金,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做得出!我到现在连小旅馆的门槛都没踩过!”
月华本来听书听得入迷,飒飒是广播站的,一腔京味方言竟看不出她是豫南某艾滋病村走出来的。听了这句话,月华转身看了张婧一眼,飞红了脸,旋又镇住了,问飒飒道:“那纪晓芙是怎么被灭绝发现失了身的?”飒飒正欲解疑,看到长虹把拇指和食指之间一坨早已搓得又圆又硬的灰球一弹,兴奋地不等飒飒回答就抱怨道:“月华,你怎么不注意听,峨眉派弟子手臂上都有守宫砂嘛!”飒飒眼光一径追随着那弹出去的灰球,跟着它在墙壁上弹了几弹,蹦蹦跳跳落到地板上,圆滚滚的一粒触目惊心。一把摔了小说,气得声音也抖颤颤的:“不念了!”
张婧却正好抓住这众人都静下来的良机,急忙道:“搁现在,灭绝还不得气死?咱们这个年纪的女人有几个是处女?不过,我猜咱们宿舍肯定都是处女。你说是不是,长虹?”长虹从鼻涕事件后和张婧一直不冷不热,此时蒙张静如此抬爱,以为尽可以和她冰释前嫌了。忙讨好说:“我觉得吧,你说的特别有道理,女人的第一次本来就应该给丈夫,从你第一次说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就觉得咱俩在这方面是知己。”
一席话说得气喘吁吁,脸上的青春痘和雀斑越发红润异常,激情澎湃的心境全写在了脸上,眼角两条快活的鱼尾纹里写满了被选中的无上荣耀。
张婧脸上现出一抹羞涩,一副“哪里哪里,彼此彼此”的谦逊,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储蓄猪,大气磅礴倒出五枚硬币,也不知是一元的是五角的,揣进口袋,兴冲冲对长虹说:“走,姐请你楼下小卖部吃瓜子去!”
拖着长虹走出房门,楼道里迅速传来两人和谐融洽的谈笑声。
只剩下月华红得肆虐的脸,坐在床沿,钉住了似的,目光凝结在飒飒摔在地上的书上,书页经电扇一吹,一张张像白蝴蝶一般,扑翅欲飞。飒飒早躲进了被窝,一句一句咬牙切齿:“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受不了什么,她有洁癖,受不了的东西很多,这次大家没有功夫管她到底受不了什么。
林树近来猛一瘦,去年的裤子统统不能穿,只穿丝袜裙子应付夏天,预备冬天长胖些再穿那些牛仔裤。这一来眼尖的同学更易发现这一惊天秘闻,七嘴八舌咸来咨询瘦身之法。团支书是个星座控,坚持认为减肥事业成功与否与这人的星座所属关系密切。这天晚上正在楼道里转呼啦圈,看见林树袅袅婷婷从自己宿舍门前走过,扶定呼啦圈,喘着气问:“林树,你什么星座呀?”
“天秤或者处女吧。”边开门边回答说。
“哇,你也是处女?你怎么可能是处女?我才是处女!”张婧床铺靠门口,早听见了团支书和林树的声音,生怕自己成了局外人,提了个高八度朝外喊了一串。团支书也哑然,忙解围问林树的出生日期,说是要按阳历计算才准的。
林树最终确定是天秤座,一径澄清跟处女座没有关系。张婧颔首含笑,一句“soga”算勉强接受林树解释。看着她到阳台洗漱,一副本着公开透明行得端做得正、俨然要做君子的架势,不喜不惧对一旁的长虹道:“你看林树脖子里那块红印子,可不像是什么虫子咬的,我怎么看怎么像什么牙印,不会是谁咬的吧,林树?”林树一口水呛得连咳几声,辩解说:“就是什么虫子咬的,我那天住的地方有点湿!”
长虹右脚摞左脚搓脚丫子正起劲,只附和张婧说:“我倒觉得林树最近瘦得多了,我什么时候能瘦成那样啊?不过那块疤我看也不像是虫子咬的呢,呵呵。”一吸鼻涕,像朝哪里开了一记闷枪似的,隐约听得出是忍着难受将一腔鼻涕咽了下肚。上铺的飒飒便蒙住了头,左一句右一句的“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张婧一鼓作气:“你?你不是跟陈茂名住在一块吗?你也不让他好好把床检查一下,看把你咬成什么样儿了?”
这时,张婧对头床铺的月华捍卫一般坐起身:“别说话了,江寒明天还要早起,人家林树都说了是虫子咬的,你干嘛非得寻根究底呢?”月华看了一眼林树,希望林树记得她曾经帮她圆场,可林树丝毫不领情,满脸羞愤,阳台上洗脸去了。
“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真不知道学校还剩下多少处女了……”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你们别说了,不觉得无聊吗?每天谈论这些话题早该腻了吧?有时间去看几本课外书也总比每天蜚短流长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有什么资格指摘别人呢?”江寒终于也受不了了。
很快,江寒也为自己的不吐不快付出了代价,因为现在,全班都知道,她高二时就已经不是处女了,她是为了摆脱这个阴影才拼命以学习成绩来证明自己还尚有价值的,人们瞬间悔悟:几年来选文明学生时投票给她实在是太不值了,只可惜为她破处的男生姓甚名谁至今无从知道,不然又可以拿来做新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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