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凄厉的喊声在小镇的街道上响起,人们纷纷钻出自己的小屋,聚集在街道上,相互打听着具体情况,也有一些人从家里推出自行车,一骗腿飞身上车,立刻向吊桥赶去,没有自行车的,就沿着铁路,脚下踩着枕木也向吊桥赶去。
最先得到这一情况的是加工厂厂长李响,落水者关勇就是他手下的工人。说起关勇这个小青年,和李响还是有历史渊源的。关勇的父亲关久章早年和李响同在一个采伐工段,关久章要比李响大几岁,由于有工伤,腰疼的厉害,也就提前退休了,在回老家之前,就把顶替他上班的儿子交给了李响。李响笑着说:“关大哥你就放心吧,我把小勇当做自己的儿子。”
不管李响的话是否是真心,关勇听在耳朵里,立刻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认了干爹。关勇的这一出戏,使李响的脸上笑开了花,他弯下腰,扶起关勇,笑着说道:“这孩子懂事,这个儿子我认了。”自此之后,关勇就在李响的手下当了汽车司机助手。
李响是一个很四海的人,交朋好友,朋友遍天下,在李响的手下,与关勇一样情况的人大有人在,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关系网吧。
李响身高一米九十多,身材魁梧,啤酒肚,相貌威严,一般的小青年都畏惧他,就是相同的股段级干部,只要有他在,就没有敢炸刺的,说话比林场几个副职都管用。李响这个人性子急,有些点火就炸的个性,宁可暗地里吃点亏,嘴头子上从来不吃亏。
记得是去年秋天吧,徐书记带领一班人来学校检查工作,徐书记和李响开了一句玩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个人的意思大相径庭。李响的脸面挂不住了,他双手掐在腰间,大声说:“我是我爹做的,你呢?”言下之意,兴许的徐书记就是野种。这是极其有挑战意味的话,一般的人都受不了。
徐书记十八岁当兵,从一名战士到营教导员,回到地方做了林场的党委书记。部队的纪律严明,上下级界限分明,下级很少有像李响这样当众侮辱领导的。倒不是徐书记度量大,而是徐书记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哪句话触到了李响的肺管子,使得李响暴怒。“我也没说啥呀!”
在一帮人的劝说下,一场风暴消失于无形。经过这一次事件,两个人的关系倒是又前进了一步。
这些天连续大雨滂沱,林场的广播一直告诫说有洪峰下来。李响安排好单位的工作,就去了林场卫生院,丝丝拉拉的胃疼搅得李响吃不好也睡不好,在医院检查了一下,大夫告诉他就是胃溃疡,给李响拿了不少治胃疼的药,嘱咐李响注意饮食,切记生冷硬辣。从卫生院出来,李响手里拎着一包药,骑上摩托车拐回了家里,屁股还没有坐热,黎明就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叔,不好了,关勇掉进河里了。”
李响详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赶紧去看着,给关勇打气,让他千万不要松手,我现在就去找徐书记,救人要紧。”
黎明抹了一把眼泪,点点头就跑了出去,立刻发动停在院门外的汽车,疯了一样闯了出去。
2.
早点名完事之后,关勇和黎明几个人就开车出了单位,拐上公路之后,直奔吊桥而来。这是连续一周阴雨的第一个晴天,对于广播里的消息谁都惦记,这几个人也不例外。将汽车停在公路边,几个人就跑下山坡,越过铁路,来到了吊桥跟前,面对滔滔的塔什河,几个人的眼睛都直了。
塔什河是呼玛河水系的一条重要支流,发源于伊勒呼里山北麓,全长五百多公里,流经新林林业局全境,在塔河县东南侧汇入呼玛河。吊桥就是七根钢索固定在两岸的桥墩上,五根钢索上面铺上木板作为桥面,另外两根钢索权作桥栏,让过桥害怕的人可以扶一下。吊桥横跨整个塔什河,中间有一个支撑的木质桥墩,木质桥墩的东端很短,只有二十几米宽,而木质桥墩的西侧,一直到铁路边上有六七十米,人走在上面,吊桥会晃荡不停,胆小的人很难跨越。其实,塔什河河面并不宽,吊桥的下方也就三四十米宽,西侧的桥墩紧靠铁路边,整个吊桥呈一个很大的坡度,木质桥墩的西段横空凌驾,最低点距离水面也有六七米的距离。
有关自己的身家性命谁不关心?另外,百年难遇的特大山洪,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摸样。关勇和黎明来到吊桥边的时候,看见眼前的滔滔逝水都长大了嘴巴。吊桥东端的最低处,早已经在滚滚的洪流之中,中间的木质桥墩也在洪水中风雨飘摇。塔什河一改往日温顺的模样,变得狂怒、咆哮,像一头暴怒的公牛,横冲直闯,肆无忌惮,浊流翻滚,水面上的漂浮物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下游倾泻而下。
“妈呀,这么大呀!”
黎明一直生活在乡下,家乡附近根本就没有河流,对于洪水的概念也只是停留在电视机上,什么房倒屋塌,人员在水里挣扎,都是电视剧里的特写镜头,那是无限的渲染,至于现实生活中这样的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大惊小怪,这才多大一点水,比起黑龙江来,可差老鼻子了,站在江边,一眼望不到头。”
关勇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家的砖房就在黑河郊区的黑龙江边,对于混浊的江水,关勇从来就没有怕过,假如黑龙江不是界江,关勇还想试吧试吧横渡过去。黑龙江是中国的第三大河,江面最宽阔处都望不到对岸。
“下去看看。”
关勇刚要迈步,被黎明一下子拉住了。“关勇,你没看见洪水都要上桥面了吗,多危险啊!咱不上去啊!”黎明知道关勇出马一条枪,他死死拉住关勇的胳膊,不让关勇动弹。
“操,就你胆小,你不上去还怕个屁。”
“我也不让你上去。”
关勇在心里笑话黎明胆子没有米粒大,在嘴上关勇不能说,毕竟是好朋友。“我撒泡尿。”
吊桥边上聚集了很多人,关勇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方便吧,因此,关勇爬上铁路,给众人一个脊梁骨,就掏出家伙什。关勇转过身回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已经说说笑笑开始往家的方向走了,桥墩上就显得稀稀拉拉的。关勇拨开众人,踏上了吊桥,黎明一把没拉住。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翻着花,有摧古拉朽之势,看看就眼晕,更别说在这种情况下走上吊桥了。“关勇,回来!”黎明站在桥墩上,冲关勇高喊,嗓音都有些变了。黎明不敢走上吊桥,他恨不得伸长胳膊把关勇拽回来。黎明有过这个体会,站在吊桥上,不小心看见桥下的河水,吊桥就会像箭一样,向上游射去,每当这个时候,黎明就吓得趴在吊桥上,腿肚子都转筋了。更别说现在这样的大水了。黎明记得,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哗哗的流水声就像弹奏琴弦,而此刻,浑浊的河水,像暴怒的野牛,怒吼声惊天动地。本来就对水打怵的黎明,看见关勇轻松地走在吊桥上,心里面除了担心,还有一丝钦佩。
岸上的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关勇身上,关勇则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脚下,谁都没有注意到,山一样的漂浮木,以锐不可当之势顺流而下,宽阔的河面被漂浮木充塞,当有人惊呼的一瞬间,吊桥中间的桥墩顷刻间灰飞烟灭,吊桥上木板不翼而飞,只留下几根钢索。吊桥上的关勇早已经不见了踪影。站在桥墩上的黎明,一屁股跌坐在那里,两眼发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有人高喊:“快看,关勇吊在树上。”
3.
关勇踏上吊桥的一瞬间,心里就有了悔意,年轻人的虚荣心令关勇无法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关勇胆子大,这在加工厂也是闻名的,关勇的脾气倔也排在前几名,这有乃父之风。关勇的父亲关久章,在苍山林场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说起关大胆,那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九章,应该是与文字有不解之缘,其实不然,他大字不识一口袋,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抽筋拔骨,更别说吟诗作对,出口成章了。关久章是半吊子猎人,没有猎枪,也买不起猎枪,只好学习下套,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关久章每次出去都有收获,狍子、兔子、野猪,甚至还有人们谈之变色的黑熊,也被他弄到过。那年月,这东东不值钱,一个月就那几个鸟钱,哪还有闲钱买这个吃。关久章辛辛苦苦在山里来去,大雪泡天,无非就是能改善伙食。
有一年刚入冬,关久章又出去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关久章第一次空手而归。在回来的路上,关久章在心里骂自己,说话不能太满,要给自己留有余地,吹牛皮也有吹破的时候。手上没猎物,脚下就灌了铅,肚子也来凑热闹,唱起了空城计。此时,天已经擦黑,老林子里更是黑天来得早,眼瞧着离家还有四里多地,关久章加快了脚步。正在往前走的关久章,忽然觉得有人拍他的肩膀,顿时,关久章心里就凉了半截,他知道这是一头饿狼。关久章不能停下脚步,更不能躲闪,一如既往地往前走,关久章迈出去的脚步还没有落下,他就迅速抓住饿狼搭在他肩膀上的两只前爪,脑袋迅速一挺,使得饿狼无法张开大嘴,儿关久章也不能变换姿势,就这样,关久章将一头活狼逮住了。
解除了危险之后,关久章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人已经虚脱了。关久章背着活狼走进林场,第一个碰见的人就是李响,也是李响为关久章解除了危险,或许就是这一层关系吧,关久章和李响成了莫逆之交,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关久章这个名字只有领工资的时候才用,其他的时候都是关大胆。提起这一段传奇的时候,关大胆自嘲地说:就差没尿裤子了。
关大胆四十几岁就由于工伤退了休,二十岁的关勇就从老家黑河来到了苍山林场,当了一名林业工人。关大胆有老父老母在堂,临走前就将儿子交给了李响。
关勇的胆子大,虽然在加工厂出名,和关大胆相比还是相差老大一截子。关勇脑子转得快,遇事比较沉稳。塔河水位暴涨,关勇走到吊桥最低处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上游漂浮下来的漂浮物,距离吊桥不足百米,而关勇距离桥墩也有三四十米之遥,想回到桥墩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他只能往前闯,中间木质桥墩的下方,有几株粗壮的红毛柳,假如能抓住这几棵大树,就有可能逃过此劫。
关勇不敢怠慢,二十几米的距离,关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就在关勇攀上树杈的一瞬间,吊桥已经不复存在了,他自己也被一个巨浪打下树,幸亏他紧紧抱住大树,死都没有松开。洪峰过后,关勇还是死死抱住大树,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只留下一个小脑袋。
岸上的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呆了,都以为关勇早已经顺大流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黎明更是跌坐在桥墩上,早已经哭成了泪人。
“关勇在树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在场的人也都注意看河之间的几株红毛柳。黎明抹了一下眼泪,分开众人,仔细观察吊在树上的关勇。
在场的老张年纪最大,说道:“赶紧回去喊人。”
黎明是开车来的,也最关心关勇,赶紧回身向汽车跑去,在踏上铁路路基的一瞬间,脚下的一个石子一滑,黎明来了一个狗抢屎,一下子趴在路基上,嘴唇磕在钢轨上,有一颗门牙被磕掉一多半,腮帮子立刻肿了起来,满嘴都是鲜血。黎明顾不得这些,站起来就跑,疯了一样,东风车在公路上扬起一路烟尘。
泡在水里的关勇,此刻早已经没有了胆怯,唯一有的就是求生的本能。关勇的意识很清楚,他知道岸上的人一定看见了他,从岸上的人挥动的手臂上,关勇就清楚这一点,甚至关勇都会想到,岸上的人一定在呐喊,给自己壮胆。只是关勇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里都是滔滔的水声。
4.
刘长治和关勇是老乡,也是在黑龙江边长大的,有一身的好水性。
刘长治是中俄混血,一头褐黄色的卷发,大大的眼睛,眼球是蓝色的,他的身上基本上都是母亲的血统,和苏联人站在一起,根本就看不出来他是中国人。他老婆是汉族人,生了四个孩子,有两对都是卷毛,虽然也是黑眼珠,那种黑与中国人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刘长治的母亲虽然是老毛子,一句中国话都不会,只能听得懂简单的中国话,就像中国的大家闺秀一样,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就是东西两院也不交流,彼此都听不懂还怎么交流?刘青山说一口流利的俄语,刘青山让儿子刘长治学俄语,刘长治一梗脖子,说道:“叽里咕噜的,像吐水泡一样,我才懒得学。”刘长治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都会各自的国语,交流只能靠肢体语言,好在朝夕相处,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心领神会。
按照东北人的说法,刘长治也是个犟种,十七岁的刘长治闯了祸,刘青山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刘长治一顿胖揍,刘长治就玩了一个离家出走,一下子就来到了苍山林场,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
三丫的老家是山东人,闯关东的时候来到了黑龙江,就在小兴安岭安家落户,后来来到了大兴安岭,那是一次大规模的林业工人大迁移。三丫比刘长治小一岁,很平常很平常的一个女孩子,掉到人堆里都很难发现她,不知道为什么,三丫就入了刘长治的法眼,真可谓一棵梧桐树上落了一只老家贼。刘长治常常自嘲地说:丑妻近地家中宝。
在苍山林场,二毛子就是刘长治的代名词。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一个人多几个外号没啥子关系,这是刘长治铁哥们老张的口头禅。此刻的老张,就站在铁路边吊桥的桥墩上,组织所有在场的人高声呐喊,给关勇助威打气。
二毛子与老毛子不同,虽然相貌酷似,却没有老毛子那般人高马大。刘青山是渔民,一辈子追逐渔火,风里来雨里去,刘长治七岁就在小舢板上见习,十年间,不仅学会了父亲的全部手艺,也在黑龙江里,把自己锻造成浪里白条。刘长治工作在多种经营,主抓就是养鱼,大领导也采纳了刘长治的建议,购买了几十个网箱,鱼苗就撒在网箱里。虽然这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现在看起来,多种经营是因祸得福,就是有损失,也不会是全部。
刘长治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男人,在这样大水滔天的危险时刻,也没忘记单位几万块钱的财产,早晨起来,垫吧一口,就去了渔场。渔场已成了一片汪洋,刘长治和助手两个人,在网箱的下游,拦了几道棕绳,刚进屋不一会。三丫端出热乎乎的饭菜,为刘长治倒上了一杯白酒,刘长治刚端起酒杯,徐书记和李响就来到了刘长治的家里。
李响接到黎明的报告,骑上摩托车就来到了机关,场长书记都在,李响说明情况,孟场长就在林场坐镇,徐书记就带领一位副手,和李响一起来到了刘长治的家。
“二毛子,别喝马尿了,赶紧救人吧。”
一听说救人二字,刘长治蹭地一声站起来,他心里很清楚,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他前去救人,一定离不开水。“谁掉河里了?”
“关大胆的儿子关勇。”
“在什么位置?”
“吊桥那里。”
刘长治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一下吊桥上下的情景,然后说道:“这个家伙还算头脑清醒,一定是吊在河中间那几棵红毛柳上了吧。”
刘长治虽然没有来到现场,就像是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情况一样,将情况说得丝毫不差。没有人仔细分析刘长治的话有多少道理,徐书记赶紧催促道:“你就说怎么救人吧。”
“去车队找车找人,大坝下面的泡子里就有一条船。”
徐书记和李响急匆匆走了,刘长治也不敢怠慢,换上一双胶鞋,将身上的夹克衫拉紧,随手拿过两瓶白酒就跑了出去。三丫追了出来,塞给刘长治两个馒头,刘长治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就抓过馒头和咸菜,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
5.
人的一生也许一次都没有遇到过生死攸关的意外,而生死攸关的意外所激发出来的人体的潜能,谁都说不清楚到底有多大。人体蕴藏着巨大的潜能,这种潜能就像水一样,潜伏在人的躯体里,平常的时候,很难发挥出来,直到最关键的时刻,这种潜能才被激发出来,一个个体的力量就显得无比的强大了,事后再回忆起来,当事人都不可理喻为什么在那个时候能做到。
就在吊桥轰然倒塌的一瞬间,关勇一个鱼跃,凌空飞出去两米多远,甚至都没顾忌树上的枝杈,对他的躯体能造成什么样的伤害,就抱住了吊桥附近一个粗壮的树干。关勇以为是两米多远,实际上是三米多远。要是放在平时,就是给关勇多少钱,关勇都不可能来这个凌空一跃,二十岁的关勇,还没有傻到连命都不要的地步。事后多少天,甚至是多少年,关勇都无法理解,那凌空一跃的距离。
由于地壳的引力,关勇的躯体有一个很自然的落差,双手虽然抱住了树干,整个躯体也被水流冲得向下游飘去,鞋子被河神爷很不客气地拿去了,就在喘息的一瞬间,关勇的嘴里灌进几口黄汤。一节漂浮下来的倒木,很不客气撞击一下他的右侧软肋,倒木似乎停留了一下,然后,就将关勇的躯体托起来,倒木从他的身体下方划了过去。右肋的疼痛,使关勇的身体一阵痉挛,抱紧树干的双手险些脱手。此时的关勇,意识非常清楚,他已经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虽然有一身的好水性,在这样浑浊冰冷的河水里,一旦失去大树的依靠,就将失去整个生命。于是,关勇在手上加劲,指尖扣住树干沧桑的树皮,在关勇又喝了两口黄汤之后,关勇的意识反而清楚了。一个人求生的本能,使关勇的胳膊产生千钧之力,就在岸上的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就在黎明磕掉门牙的同时,关勇像拉单杠一样,将自己的躯体,慢慢向树干拉近,每一次的拉近,都大量消耗关勇的体能,几次努力之后,关勇失去鞋袜的双脚,圈住大树,他像一只壁虎,紧紧贴在树干上。
右肋的疼痛,使关勇的右臂一阵痉挛,无意识的松了一下手,右臂脱离了树干,关勇险些掉进水里。关勇又一次抱紧树干之后,就试图转移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不再面对激流。关勇不是弱不禁风的人,一年多的助手生涯,汽车半途抛锚,装卸轮胎,使关勇的胳膊有几分力量,再加上求生的本能,使人的力量大增,关勇觉得不成问题,谁知道喘急的河水,使关勇的这一次简单的转身,变得异常的艰难。关勇是面朝南抱紧树干的,他的右侧就是河水的主流,左侧的水流要比右侧缓一些。关勇慢慢地倒换双手双脚,他的腿碰到了阻拦,关勇慢慢抬起左脚,他感觉那是吊桥的钢缆,紧紧地靠着树干,关勇心里有了主意。他一直脚丫子踩住钢缆,整个躯体也随之提高,不再像一只凫水的鸭子,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关勇已经累得有些虚脱,每一次的疲劳袭来,关勇都停下,稍事休息一下,再继续努力,当关勇的躯体趴在树干上的时候,关勇这才长长舒口气。后背上水流给的压力,使关勇的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双脚左右分开,踩在钢缆上,双肩露出水面。他知道岸上还有很多人,吊桥坍塌的一瞬间也都在关注他,他要发给人们一个信号,告诉岸上的人自己还活着。关勇用右手使劲环住树干,扬起左手挥动几下之后,又双手环住树干。关勇不敢大意,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树干上趴多久,他相信岸上的人们一定看见了他,他也相信岸上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挽救他的生命。
关勇将目光投向岸边,他看见岸上的人有的挥舞手臂,有的挥舞手里的树枝,关勇虽然听不见岸上的人们嘴里喊什么,关勇知道,岸上的人一定给自己加油打气,关勇只觉得一股暖流从丹田涌出,使关勇的精神上温暖了很多,眼泪也溢出了眼眶。
6.
刘长治并没有着急,他知道还要召集人手,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他就大步向大坝走去。刘长治来到大坝下面的水泡子的时候,手里的两个馒头和咸菜,早已经塞进他的肚子里,他用手取下咯吱窝里的一瓶白酒,变成一手一瓶的酒鬼。
一台吉普车,一台运材车,一台大板车相继停下,车上跳下十几个人,人们七手八脚将小木船拖上岸,然后一个号子,将小木船抬起来,扛到肩上,向汽车走去。徐书记一摆手,刘长治钻进了吉普车。看见刘长治手里的两瓶酒,徐书记不解地问道:“拿酒干什么。”
“有用处。”
刘长治只是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没有做具体的解释,相信到河边大家都会清楚。
坐在前排的徐书记转回头,问道:“要不要在上游下水?”
“吊桥的钢缆无法躲开,会更危险。”
“我不懂,只是提个建议。”徐书记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徐书记当了二十多年兵,从副指导员之后,一直做思想政治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徐书记清楚,任何的思想政治工作都无济于事,只能把保障工作做好,至于救人这件事,只能靠刘长治一个人了。
“直接下去就行。”刘长治的话很简单,他在思考如何横渡这条大河,喘急的水流会将小船冲向下游多远,如何在保证体力的情况下,将人安全接到船上。小船不是很大,倒是可以承载几个人。刘长治在脑海里想了几个来回,真正能救人的也唯有他一个人,假如刘长治都做不到,林场里的其他人就更做不到了。不是刘长治小瞧这些弟兄,而是刘长治知道,就是有几个人会水,也无非是狗刨而已,甚至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更别说救人了。
汽车在铁路的西侧停了下来,人们七手八脚将小船卸下来,众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刘长治,都在等待刘长治的进一步指示。刘长治摆了一下手,让众人稍安勿躁,他自己则脱掉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他咬开酒瓶子盖,一仰脖子,倒进嘴里一大口酒,然后说道:“谁帮忙给我擦身子。”
几个人上前,包括徐书记和李响在内,将瓶子里的白酒倒在手上,然后给刘长治使劲擦身子,从上到下使劲擦,将刘长治雪白的皮肤擦嘚泛红,刘长治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从里到外冒着热气,他这才穿戴好,拎起另外一瓶酒,说道:“将小船抬过铁路,放在下面的小道上,推进水里就行。”
众人拾柴火焰高。十几个人将小船抬过铁路,走下路基,沿着便车道向前走了十几米远,就来到了水边。这条便车道一直通向大河,秋天的时候,将秋收的土豆、白菜之类用小船运过来,在装上马车,运到铁路边,装在铁路西侧的汽车上,虽然费时费力,条件限制也没办法。还有一部分蔬菜要从吊桥上运过来,走另一条道回林场。
便道的两侧都是次生林,落叶松都有碗口粗细,笔直的落叶松使便道显得更加狭窄,阴沉沉的天空使人们的心情更加的压抑。徐书记站在水里,双手扶住船帮,郑重地说道:“老刘,一切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我一定将孩子救出来。”
“注意安全!”
刘长治答应一声,将手里的白酒放在船舱里,然后登上了小木船,众人往前一推,小船逆流而上。坐在小船上的刘长治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就荡起小船,逆流划向大河。
7.
在吊桥西侧桥墩的下游,刘长治将小船摆正航向,长长出一口气,然后向对岸划去。岸边的水流还算平稳,小船前进了几米远之后,漂浮在河面上的小船,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树叶,小船在波谷浪尖上穿行,刘长治奋力挥臂,小船还是被水流冲下去几十米远。刘长治调整船头,这次是逆水行舟,不但要考验船家的技术,更是考验船家的体力,这是信心加上体力与激流险滩的博弈。
关勇趴在大树上已经将近三个小时,他的身体已经麻木了,就连他的神情都已经麻木了,他的心里还有一种信念支持着他,那就是有人会来救他,假如没有这个信心的支撑,关勇的精神早就坍塌了。强烈的生的欲望在关勇的体内一点一点地消失,关勇的精神也在一点一滴地垮掉,就在关勇行将崩溃的时候,一叶扁舟从他身边不远处向下游飘去,关勇看清了,划桨的人就是他的老乡刘长治刘叔。
苍山林场黑河籍的老乡,只有关大胆和刘长治两个人,两个人的关系相处的也非常好。关大胆是单身,婆娘在黑河没来,在刘长治家蹭饭的时候也比较多,包括关勇来了之后,也在刘长治家吃住也比较多,和刘家的孩子的关系都比较好。三丫又不同于别人家的娘们,黑土地特别的肥沃,收成特别的好,五年之内,刘家就添了四张嘴。关勇在家是小崽,比刘长治的大儿子只大了一岁。关勇到刘家亦然是司令的身份,屁股后面,除了十八岁的刘晓玫之外,那三个简直就是跟屁虫。
鉴于这种关系,就是徐书记和李响不求他帮忙,刘长治知道了也一定会去。刘长治心里很清楚,在这样的条件下,完成救人的使命,首先要注意保命,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孩子的命也就难保了。从自己的家里出来,刘长治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弃船,他和关勇携手游回岸边,实在不行的话……再往下是什么结果,刘长治真的没有再想下去。
从西岸到关勇所在的位置,基本上是东西平行的,刘长治的小船肯定会错过,刘长治对这一次营救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最有利的一次营救,就是刘长治重整旗鼓的第一次冲击。刘长治刚下水不久,体力充沛,心里头没有失败的阴影笼罩,就不会产生气馁的情绪。
刘长治坐在小船上,抡圆双臂,将胸腔里的一股气压在心底,奋力划动双桨,小船在一点一点艰难地前进,就要接近关勇所在的大树的时候,上游飘下来许多烧柴柈子,刘长治不能拿小船开玩笑,稍一迟疑,小船不进反退,刘长治只好调转船头,躲避接二连三飘下来的漂浮物。这一个躲避,使得刘长治距离关勇更远了。
刘长治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就是在每次使大力前,都要往手心吐一口吐沫,似乎这样做,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力气,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刘长治无法撒开双手,只能将一口吐沫吐进大河里。说得这么热闹,对当时的刘长治来讲,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假如刘长治稍有懈怠,他和关勇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漂浮物过去之后,刘长治又一次开始冲击。
8.
关勇躲在大树上将近四个小时了,这四个小时,对关勇来讲就像是漫长的二十年一样,甚至还要长。在黑龙江边长大的关勇,虽然熟悉水性,在这样冰冷的河水里侵泡四个小时,而且越来越绝望,在这样的环境里,对关勇的灵魂不但是考验,而且是煎熬。
黑龙江虽然发源于大山深处,流经的时间长,水温相对的暖。大河就不一样了,水流千条归大海,密如蛛网的小溪,每一条小溪都注入这条大河,河水的温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在河水里侵泡了四个小时的关勇,早已经麻木了,要不是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他,此时的关勇,就像河面上的漂浮物一样,顺流而下了,最有可能出现的状况,就是家里人哭都不可能见到他的尸骨。在关勇意识不太清楚的情况下,关勇的思想很紊乱,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关勇的脑海里,每一次无意识的思维,对关勇的意志都是一种消磨。
趴在大树上的关勇很庆幸,自己的纵身一跃,找到了生命的支撑点。在关勇得闲抬头望向河岸的时候,关勇又找到了强有力的支持。那宽宽的距离,使对岸的人影变得模糊,被河水呛得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使关勇无法集中精力认清河对岸都有谁,不管是谁,关勇的心里都很感激,甚至关勇在脑海里都有过一闪念,这次大难不死,一定花钱请大家吃一顿。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溜走,绝望与希望交织着,一次次锻造年轻的生命,一次次煎熬着年轻的心,关勇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死亡线上挣扎。寒冷、饥饿、绝望,在大河中间,在这棵柳树上,联起手来,结成盟军,一起来对付年轻的生命。
看见一叶扁舟从不远处划过,关勇重新燃起希望,生命的本能出现最大的张力,关勇抖擞精神,希望的神经爬出冰冷的躯体,在大河的中间燃起蓬勃的新绿。
刘长治第一次博弈被漂浮物无情地粉碎,关勇燃起的希望再次幻灭,那长长的距离,能够完成一个生命的延续吗?
关勇可以胡思乱想,刘长治不能,他一心一意驾驶小船向上游冲去。每一次挥浆,都在缩短生与死的界限,每一米前进,都在完成一个生命的接力,在小船和柳树平行的瞬间,刘长治抛出铁锚,小船被挂在吊桥的钢缆上,刘长治单手划桨,慢慢靠近柳树,然后紧紧拽住棕绳,就在小船距离关勇最近的距离,关勇使出浑身仅有的一点力量,跳上了小船。刘长治慢慢松开绳索,然后举起砍刀将绳索砍断,并且借助水流,使小船调转船头,向下游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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