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微熏着野羊踱,惬意的好像品一壶酒。残留的露水也微蒸着野棉花,为野羊踱酵着一层粉红雾霭。
海老头抽着叶子烟悠闲地踱着步,烟雾爬上他黑色的裹头布,久久不愿意弥散。锅里的油洋芋饭还闷在锅里。嘿!香味窜满了野羊踱。田里的稻谷已被海老头割完,谷把齐刷刷地昂立在整齐的谷茬上。月亮还没隐去他就开始割,一把把沾着露水的金穗头,在海老头的手里翻转打结,服贴地坐在谷茬上。海老头欣赏着满田的金穗,高兴地笑起来。
“海老头,一个人瞎笑啥?”
“笑你狗日的不坐汽车赶场,偏要走这荒了的小路。”
“怪老头子,二狗子昨天骂了你一天,你耳朵也不烫。”
“骂我啥?”
“说你这死绝种的五保户老头子不看好你的羊,跑到岭上把他的红薯叶子吃了。”
“背时的二狗子,我七个娃,他才几个种。”
海老头有些生气,谷子也不看了,气冲冲地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把洋芋一块一块地往狗身上砸。“不中用的东西,也不知道学城里的狗用嘴接,难怪小辉不喜欢你。”
海老头的确有八个孩子,集体生产时饿死了两个儿子。离家最近的三儿子也在临县教书。小辉就是老三的儿子。海老头实在气不过,就给老三打电话让他们全家星期天都回来。
老三在临县教书,坐汽车到野羊镇都要三个小时,野羊踱的公路又不通,回来还要走上半个小时的路。老婆王霞又是城里人,一听老三要带小辉回野羊踱就不乐意。怕小辉被虫咬、怕被野羊踱的毒太阳晒黑,也怕小辉玩野了不写作业。一听这,海老头胡子都气直了。当着老三的电话说王霞。
“啥子,你老三怕女人,小辉都不带回来,你家里到底哪个说了算?要不回来就都不回来,我一个人都过了二十年。辛辛苦苦供你读完大学,当上人民教师就嫌弃我了?”
听完这,王霞也不乐意了,老三刚挂完电话就跟他闹。
“你爸生了你们家几个,凭啥每次都要让你去看他。你要走可以,小辉不能去。”
老三便哄她:“家里谷子割完了,是该帮着爸爸背回家装仓,小辉也有几周没看见他爷爷了。”
偏偏小辉这孩子聪明,每到这个时候就哭着喊着要爷爷。越是劝他哭得越大声,哭到最后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最后,王霞也妥协了,临走也不忘装上几本书,让小辉天天写日记。
海老头老伴死得早,孩子又都在外地打工。一辈子要强,脾气也古怪,偏偏小辉愿意跟他亲近。
小辉喜欢野羊踱多过于海老头。春天,杜鹃花、桃花、梨花和其他山花开满了野羊踱。海老头又是最好的爷爷,把小辉顶在肩上,去掏平日里他留意的几个鸟窝。也总不忘在春天抱窝鸡,让小辉去摸他们圆滚滚毛茸茸的黄色身子。
夏天,海老头就带小孙娃去网溪涧里他养的鱼,翻找躲在鹅卵石下面的黄黑色螃蟹。摸竹笋尖上的竹牛,捡后山长成坪的蘑菇。
秋天,即使在收谷栽油菜的时节,海老头也要带小孙娃去山上玩。狗就跟在他们身后转,看他们满山地找八月瓜、酸枣、柿子,听海老头教小孙娃唱:“八月瓜,九月揸,十月摘来筐娃娃……”
冬天,海老头早早地把秋收的板栗炒好,小孙娃就喜欢吃山野的野板栗。也亏得这些板栗,引来了大批的毛老鼠。海老头手里拿着顶门杠,一棒一个,早早地就用松树枝把它们熏在火塘上黑黑的竹竿上。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正在讨论这毛老鼠的肉如何的香,小辉一下就哭了,说海老头杀的毛老鼠是松鼠,哭闹了好久,直到海老头答应永远不再杀松鼠为止。小辉哪里知道,海老头不打松鼠,冬天哄得小辉喜笑颜开的板栗早就被松鼠吃光了。
“冬天是个好季节”,海老头总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年猪杀了,屋里又晒了大量的干竹笋和干蘑菇,羊也是最肥的时候,鸡也有鱼也有,连场都不用赶,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到时候我的五个儿女和我的孙子们都要回来。海老头终年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整个脸笑得像一枚熟透的红枣。
晚上月亮刚探头,麻狗就窜出去呜呜叫着。海老头拉开电灯,不是老三还有哪个?“哎呀!我的小孙娃也回来啦!爷爷抱抱,又长高了。水果和零食全都赶场买回来的,这次一定要多住几天,把谷子打了,背一袋子新米去吃。”
老三走进厨房,揭开锅盖一看,冷了的洋芋放在锅里放黑了颜色。“爸,你又煮一顿饭吃一天,你这样要不得,你忘了医生怎么说,让你要少食多餐。”“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晚上我们吃好的。”说完就用锅铲将剩下的油洋芋饭全部铲到猪食锅。
晚饭后,海老头坐在长条板凳上抽叶子烟。月亮雾蒙蒙的,星星也都还明亮。“小辉睡了?睡了好!王霞怎么没回来?”“王霞在城里给娃娃补课,一天好几百呢。”“哎!不回来也好,她是城里人,哪走的惯我们这山路。”“爸!你想多了,王霞今天还让我多给你带几百回来。”
海老头吐了一口烟,烟雾就缠绕在他黑色裹头布的周围。“三娃,我和你妈生了你们七个,你前面的两个哥哥在集体生产就病死了。我和你妈为了养活你们,最先来野羊踱开荒。这野羊踱的田地,都是我和你那小脚的妈,一锄一锄地挖出来的。田也是我用猪屎和牛屎增肥了的。你有出息考上师范,我和你的两个姐姐养猪养牛地把你送出来,我不求你回来住,你好好在城里教书,我再争取活个二十年,等你退休了,把这野羊踱打点的巴巴适适交给你再死。”
老三“嗯”了一下,就陷入了沉思。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自己师范刚毕业的时候,虽说成绩优异,但家里没关系没背景,只能从乡镇教书开始,奋斗到二十七八才调到县城。自己也年过四十,可小辉才刚上小学。城里物价高得很,王霞天天念叨经济账。就像现在国庆节七天假,自己轻轻松松的就可以在城里补课赚够两千。
他也爱野羊踱,他也知道海老头辛苦。自己妈去世的时候,他才和小辉一般大,最小的弟弟才刚刚两岁。海老头好强,别人挖一亩田,自己一定要挖两亩。公家刚刚分财产那会儿,他一晚上连茅坑的粪都能担干。土地下户那会儿,自己满山谷地养羊、养鱼、养鹅、养牛、养猪,打绳结似地攒钱送家里的孩子读书。两个姐姐忍受不了劳苦,在他刚毕业就出嫁了。两个弟弟又不争气,一个念了中专被分到了外省。另一个,天天跟着二流子混。初中还没毕业,就跑出去打工,到现在也没和家里联系。大姐二姐又都去了外面打工,自己又在临县,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回。
哎!他不是不担心他爸。新闻里刚出现贼娃子为盗取空巢老人的财产,杀人灭口的时候,他吓得心惊肉跳。偏偏那段时间又是农忙,海老头为了抓生产大晚上的还在田里。老三又是教语文的,想一下整个野羊踱就只有海老头一人,平时猪牛养的多,莫不是贼娃子早就盯上了。已经十二点了,想想都可怕,穿上衣服就要往家里走。王霞被吵醒了,发脾气说十二点早就没车了。老三和海老头一样的倔,第一次朝王霞发这么大的火。“不准拦我,打的也要回去。”家里面吵翻了天,小辉在房间里哭个不停。偏偏这个时候海老头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回来晚了,在灶屋里忙着煮吃的没听到电话响。老三也是第一次朝海老头发这么大的火,爸都没叫。气势汹汹地吼着海老头:“我说你是命重要还是农活重要,大晚上的你在田里干啥子!”挂完电话蒙头就睡了,在被子里还颤抖不止。
也正是这次发火,老三彻底向王霞摊牌。每周的补习课自己决定上不上。每过两周就要回老家看自己的爹。钱可以少挣一点,反正爹只有一个。也正是这次发火,海老头的田才从水田十亩旱地三亩减到了水田五亩旱地两亩。
“龟儿子些,这野羊踱最开始有八九户人家,肥田都有八九十人亩。上了坡就是镇上,水不缺、柴不缺、粮不缺。为了少走路,全都住在岭上去了。旱地水田全都种了树,背他妈的时,好好的田让树根子都窜完。将来不打工了,全都去喝西北风去。空着的五亩水田,开春放满水,全部养鸭子。”海老头又像对自己说,又像对老三说,忿忿的将烟锅头往青石板上敲。
天空才刚刚翻鱼白,露水重的很。海老头和老三把最后的稻谷也收割了。海老头用镰刀指着谷口说:“公路从那里就可以修下来,这野羊踱地势好着呢,以前有个道士路过讨水喝,说这是个聚宝盆,又是个产文人的地方。我还不信,说那老道士:‘这里连野羊在梁上,都要打转转不敢下来,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他还说:‘你不信,我说的话从来没有假。’结果你那年,不就是以高分考上的师范的嘛。而且……”,海老头转过脸,用想要老三信服的口吻说:“我种啥子啥子就要出,养的东西也是最肥的。”
中午,老三的手上全是被镰刀磨的血泡,海老头杀了只鸡,让老三在柴锅里炖着。“老三!老三!快出来。”海老头惊喜地喊道。“快,红苕地里套了个野物。我一个人不得行,这家伙野性大的很。”老三也面露欣喜的神色快步跟在海老头身后。这拱猪子学名猪灌,喜欢在夜间觅食。一旦出现在农民的旱地里,往往整块地都被他的猪鼻子拱翻了,海老头已设下套多时了。
“呵!这么大个拱猪子。”海老头让老三拿树杈叉住拱猪的腰部。原本机灵的拱猪全身缩成一团,黑溜溜的眼睛目露凶光。“这家伙毛太光滑了,树杈叉不住。爸你要注意这家伙的前爪。算了,我年轻我来抓。”海老头向他摆摆手,眼睛紧盯着拱猪子,猛扑下去,拱猪子发出杀猪一样的嚎叫声。“这家伙把今年的红苕地全都糟蹋了。”海老头提起被套了后脚的拱猪仔细打量到。随即,又用嘴吮被抓伤的手指。
海老头用背篼装起捆好的拱猪子。一老一少的走在田坎上。“老三,我都计划好了,将来你们老了都要回来住。你们出资修个公路,把这里搞成一个度假村,也修个城里时兴的别墅来。这谷里,一年四季都开着花,溪涧的水又这样清,后山又有瀑布,我一个人看,怪可惜的。”
“爸,我一个教书的哪有那么多钱。”
“你放心,等我八十几岁柱个拐杖跑到镇政府去闹,叫他们解决我们出行难的问题。”“爸,你这是扯歪理,万一人家说安置房给你修起,你自己不住怎么办。”
“这谷里还有八九十亩的良田啊!我土地在这里,死了化作布谷鸟也要歇在这谷里的树杈上。”两父子被这打趣的话都说笑了。“老三,我把这野物关在柴房里,莫让小辉晓得了。这家伙野性大的很。”
海老头晓得媳妇爱干净,小孙娃刚回来就拿旧围席把牛圈和羊圈围起来。今年老黄牛下了小牛。小牛鼻子粉粉嫩嫩的,悻悻地伸出小舌头舔鼻子上冒得水。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睛,在茂密的长睫毛下一眨一眨的。小辉出神地看着小牛,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小牛贪食小辉手上逗引着的翠绿桑叶,歪歪扭扭地靠近小辉。用带刺的小舌头卷走小辉手中的桑叶后,睁着大眼睛等待下一片桑叶。小辉打开爷爷围的围席,用小手抚摸着小牛的额头,好奇的用手指触摸着它冒水的粉嫩鼻子。伸进它的鼻孔去感受他呼热气的鼻孔。若不是海老头前来阻止,他肯定会扳开他的嘴,看看黄牛到底有没有长门牙。
海老头和老三刚回家就看到,护犊的老黄牛要向小辉顶去他坚硬的角。海老头大声地呵斥着老黄牛,老三则抱过小辉重新围上围席。海老头将拱猪连同背篼倒在了柴房的草上,后脚也依旧没有松绑。关上柴房的门,在周围折断一根树枝插在门扣上。
中午的太阳毒的火辣辣的,谷把都晒得干干的,老三把篷布搭好,准备中午把先割的谷把脱粒,下午在背剩余的谷把。
脱粒机以最大的马力轰鸣着,谁都没有注意小辉去了关拱猪的柴房。要是能事先预知,海老头肯定会把柴房锁了,至少会用拦猪拦牛拦羊的围席把拱猪围起来。这样,也不会造成海老头一生最大的悲剧。
小辉听见柴房里有断断续续的猪叫声,折断了门扣上的树枝去了柴房。口中喃喃自语道:“嘿!小家伙,你为什么被爷爷关在这里,我来给你松松绑。”小辉吃力的把拱猪身上和他一样高的背篼掀开。拱猪见背篼掀开了,直立起身子,鼻子连接到尾后的带状白毛开始微微耸起。这家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轻耸着鼻尖,收缩的利爪全部张开,慢慢的直立起来。小辉不知道这是野羊踱最有野性的东西,还以为它会和小牛一样喜欢他,便把手探过去摸他光滑的额头和猪鼻子。
脱粒机的声音震耳欲聋,一阵隐约的哭声让海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海老头一把扯下脱粒机的电源。“不好!小辉去了关拱猪的柴房。”老三蒙了一下才从脱粒机的轰鸣声中回过神来,随即就大步跑向柴房。
随后的一幕连海老头和老三都吓住了。小辉整个右手的虎口带手腕被这家伙咬住,不断在往外冒着血,小辉哭的脸煞白煞白的。老三抱住小辉往门外跑,赌气地打掉海老头想要抱小辉的手。海老头眼睛含着泪,摸出柴房准备做锄头把的柏树,对着拱猪就是一顿乱打。“我叫你害我小孙娃,我叫你害我小孙娃。”海老头打红了眼,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被打慌了神的拱猪。
老三抱着小辉跑在田坎上,小辉还在肩头哭泣。听着老房子传来拱猪子杀猪般的嚎叫,心中五味杂陈。当时,自己为什么气愤地打掉海老头的手。他明明给我说了的让我注意小辉,拱猪关在柴房里。好像这一切都应该怪自己的爹,如果我不来看他,又或者我听王霞的话,不带小辉回来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似的。可是我为什么要怪自己的爹呢,他爱自己的孙子又有什么错呢,自己本来就应该带小辉回来常看他的。老三被这一切弄烦了,见小辉还在哭,大声地斥责他自己手贱,要去摸那逮来的野物。
到了镇上的卫生所,医生们都在睡觉,护士见他满身都是草屑和灰尘,以为是一般的乡下人懒懒地让他等一会儿。这下老三集聚的怨气全都爆发出来了。“快给老子马上把医生喊来,三分钟不来老子要去卫生局告得你们关门整顿。我娃儿是被拱猪子咬的,筋都要咬断了。马上把医生给我喊来。快!”
护士被这吼声吓得睡意全无,一个挨一个的给医生打电话。本来今天是有值班医生的,看中午没有人,早早地跑去吃人家的房子酒了。其他医生又觉得不该自己值班,都懒懒的睡在家里不愿意来。老三拨通医院院长的电话,生气地对他说:“秦院长,我是镇上海老头家的老三,就是在临县一中教高中的那个。如果医生再不来,我就到市卫生局告到你们医院休业整顿。”不到五分钟,镇上能来的医生基本都来了。但距离老三来那会儿,已经快到一个小时了,连小辉的伤口都开始结痂了。
海老头家的老三大家基本都有所耳闻,他当年还是这县上的文科状元,现在又是临县高中的骨干教师。
一个老医生忙着给小辉消毒、缝伤口、打狂犬疫苗。清洗完的伤口露出白花花的肉,虽然还没有咬到筋骨,但这么长的伤口还是让医生们吸了口气。老三脸上还是面露不悦,不停地催促医生伤口缝小一点。老三并不是因为这群医生的迟到而生气,而是生气这群医生的医德。在县上或者市里,护士和医生对待病人都十分小心。要不是自己的威胁恐吓,这些医生才不会这样快到这里。老三突然体会到海老头和其他老人为什么不喜欢到医院来。虽然那个值班医生又是道歉又是买水,老三回县里后,还是一纸投诉信,附带医生来的前后钟表照以及小辉伤口前后的照片,跳过县里直接邮箱到市卫生局。老三知道到县里极有可能不了了之,为了镇上更多人的就医,他直接把问题写成文字材料反应到市卫生局。
思来想去,老三还是打电话告诉王霞这件事。王霞来的时候,小辉的手已经红肿起来,安静地睡在病床上输水。王霞踉踉沧沧地跑来抱紧小辉,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口中轻唤着小辉,并不理会老三,抱起小辉就要回县里的医院。老三跑过来拉王霞,“王霞,小辉已经睡了,医生也说没事了。”王霞甩开老三的手,愤怒地说:“老三,小辉如果有什么事,我们立刻离婚!离婚!”老三抱着头坐在医院外的椅子上,海老头也颤颤巍巍的到了医院。老三看着海老头眼里溢满了泪水,觉得他顿时老了几岁。“爸!”老三抱紧了海老头哭道:“爸,小辉的手缝了九针。九针呀!我好担心他,没有他我还怎么活。”老三像他小时候那样抱紧海老头,海老头也流着泪说:“我的小孙娃遭罪吆!”王霞似乎听不到这哭泣的父与子,冷冷地抱紧着小辉。
老三也有些生气王霞对海老头的冷淡。说起来她也该有份责任,如果她不耍大小姐脾气和他一起来,就有人照看着小辉。小辉被咬,我心里也不好受。她倒好,离婚随便就上口了。自己妈妈离开的早,万般的宠爱她,不说离婚,脸都没红过几次。
晚上,老三和海老头回家里住。王霞照顾着小辉招呼都不打就回了县城,坚持要再去县医院检查一下。老三回到谷里,见海老头还没缓过悲伤,笑着说:“爸,我们来把拱猪子的皮剥了,炒了下酒。不要造成双重损失嘛!”海老头拖出死僵了的拱猪子,老三看着满嘴流血的拱猪,笑着问:“爸,你打得那么碎,怎么好剥皮。”海老头也被逗笑了,“我恨不得它生九条命,把我小孙娃挨的痛让他成倍的还回来。”老三一扫之前的不快,摘了秋辣子、小藿香、生姜、土蒜和着秋笋子在柴锅里爆炒,香味和油烟就围绕着老三头顶昏黄的灯光从熏黑的烟囱窜出来。
晚上,把剩余的谷子脱完后,海老头看天上像麻子脸一样的星星,估计没有雨就把谷子摊在地坝里。父子两人洗干净脸,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轻松地坐在桌上吃一桌好菜。晚上,老三也记不得喝了多少杯酒,说了多少胡话,隐约的记得是自己的爹把自己扶上床,还像小的时候那样给自己洗了脚。老三隐约的记得海老头说:“老三,擦脚的时候要把脚擦干净,不然要烂脚丫。你小的时候,一到半夜就尿床,我打断了三根黄金条才止住了你的坏毛病,我也晓得你是油盐吃少了才爱尿床,被我打烂的屁股到了冬天就害冻疮,裤子上全是揭了伤疤的血。三娃,我的好三娃呀,你妈死得早,我是心痛你那两个给你洗尿裤子的姐姐呀!……”
老三知道海老头也醉了,他想安慰海老头,可身子软得像一滩烂泥。他知道海老头在反复念叨他的七个儿女,念叨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念叨自己的爷爷葬在这里,自己的妈葬在这里,自己的爹将来也要葬在这里。念叨要自己向王霞认错,代他向王霞赔礼。要看着自己的小弟弟成家立业……
老三醒来,太阳都偏到一边了。锅里稀饭都晾冷了,老三热了剩菜胡乱地吃了几口,用自己一膀的力气把谷子背完。海老头刨地回来,看见老三的脸都热成了猪肝色,连忙打了盆热水让他擦脸。“仙人呀,这么大的太阳不怕热伤风。”
下午刨地育油菜苗,海老头忍不住地开口问老三:“怕不是王霞还没接你电话。”老三有些生气地说:“不管她,她带着小辉回县里,回短信的。”“那你还不追回去哄一哄她,女人嘛,终是会心软。要不你就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让她看在我老的一包茎份上……”
“哎呀,爸爸你不要想太多,大不了就不过了。”
“狗东西,你怎们说话的,当着王霞的面一定要好话说尽。人家啥都不图就嫁给了你,还给你生了小辉。”
下午,油菜地一育完,海老头灌了一壶香油包了两方腊肉,把剩余的拱猪子肉全都装起来就催老三上路。老三迟迟不走,磨蹭着想把剩下的农活全部做完。“你莫不是想挨了打才走。走!快走!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海老头生气地说。
老三换了衣服,带着哭腔说:“爸爸,我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你要保重呀!”老三走在出谷的路上回想了很多往事。他记得有一次班上开家长会。他当着全班念了一篇《我的梦想》,他说:“有人问我,我长大后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当一个爸爸。有人又问,为什么会是爸爸,至少应该是科学家、医生、老师呀。我回答说,因为每个人都不想当爸爸,爸爸最苦最累,常常要为家庭赚钱奔波。但我相信,爸爸一定是幸福的。”自己的爸爸从未读过书,那天光脚挽着泥裤管就到镇上开家长会。在所有家长中,他是最老最脏,手上和额上沟壑最多的人。他记得那一天,海老头哭得稀里哗啦,鼻子口水都哭出来了。我的爸爸那时才四十多岁呀!他在心里说道。
海老头一直望着老三,直到日头咬住山腰子。呵!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感觉腰子一阵凉。海老头终究是服老了。
回城的路上,老三看见风景从夕阳的金黄色变成黛色最后消失在墨黑中。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看见海老头年轻的时候。母亲去世以后,海老头挑起来所有的重担。那天下工以后,其他人都在背地里骂他,说他干活拼了命,挣了多少公分。他打着火把去接海老头,才发现他在池塘里撸喂猪的浮萍。他亲眼看见一条蚂蝗肿胀的吸附在海老头的腿上,他一巴掌拍下来,飙出的血下了他一跳。老三一直不敢看海老头腿上的血洞,仿佛只要看着,里面就会流出血来。“爸爸,我要好好念书,将来好接你去城里住。”老三心疼地说。
海老头背起他年幼的儿子说:“那我在哪里吐口痰,我又老又黑万一你媳妇嫌弃我咋办。”“我不许她嫌弃你。”他又恍恍惚惚地梦见刚工作的时候,家里托不到关系,两个弟弟还小,家里啥都没有。爸爸硬是背了一百斤米,提了两只鸡给校长送去。走了好几个乡镇呀!肩膀上和脚上全是摩擦出的血泡。
司机的喇叭声惊醒了老三。拉开帘子往窗外看,又回到拥挤不堪的县城。老三觉得被县城远近的霓虹灯晃昏了眼,看着车外一张张男男女女精致却笑得甜腻的脸,他顿时有种想吐的冲动。
回到家里,小辉最先张开手抱他。“呵!好得这样快,都结痂了。要感谢妈妈呀。”王霞冷冷地看着他,其实她这两天也冷静了很多,自己该怪罪的也怪罪了,好在小辉已经没事了。她还记得她跑到娘家又哭又说,听到她妈说了很多对老三父子很难听的话,她还辩驳了几句,自己那天好像生气得过了头了。
王霞看见老三又把拱猪子肉带过来,她生气地连同腊肉一起扔到了楼道。老三陪着笑脸,拿起肉对着小辉说:“妈妈不吃,爸爸做给小辉吃。”小辉咯咯地笑着,跟着老三进了厨房,末尾还不忘对王霞做了个鬼脸。“看你嚣张,以后和你爸爸过,我不管你了。”王霞假装生气地说道。
饭桌上,老三平静地对王霞说:“霞,我想把爸爸接到城里住。”“以前不是接来过,他自己说用不习惯厕所,抽烟也没地方吐痰搬回去了嘛。”“我是说单独租间房子。”“这几万块钱是给小辉留着上初中的,高中的钱还没开始攒,你知道我想让他有个好的教育环境,哪怕我们苦一点。”便默默地回厨房洗碗去了。
国庆收假后,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话题作文——长大后的梦想?同学们发出一阵议论,这不是小学作文吗?果真,老三没有预料地收到关于爸爸妈妈的作文。“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淳朴了。”老三叹息道!
“爸!油菜少种一点,王霞说他吃不惯香油。我和王霞都还好,小辉写了一篇《我爱我的野羊踱》还得了市里面的作文一等奖。这娃儿昨天还在吵,他想爷爷啦!”
“就好!就好,你们好就好。”挂了电话,海老头擦着眼泪说:“龟儿子,骗我少种一点油菜,还说王霞不喜欢吃,生小辉那年香油就是她吃完了的。王霞不喜欢吃肥肉,吃了一条整猪的脚,才把小辉生得那样胖。”
十一月底,海老头打电话问老三回不回野羊踱。老三说年终了,学校忙开了,恐怕回不去了。海老头就说:“要得要得,我把年猪喂到你回来再杀。你二姐生了儿子了,生了两个女孩老天爷终于给了一个儿子。冬天要做月,回来不了。你大姐夫的手在工地上弄伤了,你大姐说还要打官司。哎!你也晓得,老四娶的外省女人,老丈人又是他的领导,全当是个上门汉。你幺弟又不见信,你过年一定要回来。”
老三听自己的爹说得这样凄清,没忍住还是说出来实话。“爸,我背着王霞自己偷偷地在看书,准备明年看能不能考上镇上中学的校长职务。从县城考到乡镇,王霞肯定不同意。但如果是个校长,升迁希望很大,她也许会同意。一个人住在野羊踱,我始终不放心,起码在镇上,我喊你一声你可以听得见,我也安心了。”海老头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这娃娃终究要归根了。“你自己安安心心看书,不要挂念我,我还好。”
十二月份来了,老三准备带小辉回家一趟。这次,王霞死也不肯干了。小辉哭闹不仅没有用,还挨了他妈结结实实一顿打。老三即拗不过王霞,又怕海老头老是问他小辉的事,索性连电话都不打。
整个十二月,老三既没有回来也没有打电话。海老头腰疼得厉害,卖了小牛到镇上医院去看病。医生说是长了骨刺了,要注意点,风湿关节炎也严重了。给海老头开了些膏药和吃药。临走,还不忘打趣说道:“海老头,你屋三娃还是凶,实名举报了我们医院,两个医生都整下课。”海老头也不忘反讥到:“莫不是你给我开了毒药,准备报复老三呢。”医生笑道:“怪老头子,你小孙娃的伤口还是我包的。医院早就该整顿了,再也没有医生护士敢上班闲聊、吃酒、做茶馆了。你屋老三给镇上做了好事情。”
海老头回家吃了药就睡了,夜里腰部又冷又痛,到了似乎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开始拨老三家里的电话。海老头爬到床头上,断断续续的往老三家按了几次都不成功。被子都没盖好就睡了。
第二天的早晨,天空像没睡醒的孩子一样阴沉迷蒙。海老头感觉精神稍好的时候,从床上爬起来,又打算出门。不仅穿上了老三买的羽绒服,还在镇上理了发修了面。跑到邮局给在外打工的儿女寄东西的时候,邮递员老李都吓了一跳,“老海,你今年老多了。”“七十几了,能不老。”“又寄啥子?”“给内蒙古的大女婿,寄些干笋子干蘑菇和腊肉。他今年在工地上手弄了,不吃些油怎么行。另外再给大女和二女各打一千元,二女生了儿子,莫说我只爱孙子不爱外孙。”“怪老头子,除了老三经常往屋跑,那几个又没打钱近几年又没看过你。你倒好,反着来。”“娃娃们都在遭难呀!老四前几天也打了几千的过年钱。”海老头又挂念起老三一家,打电话问老三要些什么。
王霞知道老三想调到镇上的事,生气地和老三大吵起来。当着小辉的面说老三,“你和海老头一辈子土农民的相,烂泥扶不上墙,不要连带着小辉穷三代。”“王霞你注意点,小辉还在这儿。”“你自己做这样的事,还不让我说。你就是想和你爹一样,串通起来冷落我排挤我,好把小辉带回野羊踱一辈子烂在那里。我父母好不容易帮你安排进一中,你倒好,做一个扶不起的阿斗。”老三自尊心受挫,一气之下,离开家几天。学校的课也没上,校领导天天往家里打电话。一看见是海老头打的,王霞更不想理。电话响了很多声,小辉低声说,“妈妈,是爷爷打的。”
“坐下,我知道。”王霞生气地说。
“喂,是老三哇?”
“老三跑的不晓得去了哪里了。两天没见人。”
“哦,是王霞。你和小辉身体还好不?”
“托你老的福,我们身体都好。”
“我在邮局寄东西,也没有啥,就是些干货和肉。”
“我们现在不吃熏肉了,没听电视里说,吃多了会得癌症。”
海老头听出媳妇的不悦,宽慰地说道:“看你说的好严重,我们吃了一辈子也没见得癌症。娃娃前几天遭了罪,不吃些油水的东西怎么补得回来。”
“小辉的手从虎口到手腕缝了九针,你老人家还真是多意。再说,那疤是要留一辈子的,你以为几方腊肉就可以一下子补回来,那还真是神丹妙药。”
海老头颤抖地挂了电话,像一棵被雷击中的树一样木讷。老李停止包裹其他东西,见海老头脸色难看,扶他坐在椅子上。“这是哪个,说话咋这么难听。”“是三儿媳妇,估计是和老三又吵架了。人还是个好人,我这一身衣服就是去年她给我买的。老李,是不是小孩子手上留了疤,一辈子都会留在那里。我以为,那些疤长大了就会消。老三小的时候,额头摔了个冒水眼,到现在也没有留疤呀。”
“哎呀,你老哥想多了,小孩子的复原能力多厉害,几天就会好。”
王霞挂了电话,小辉在一旁哭着说:“妈妈,你为什么要对爷爷那样讲,爷爷是会生气的。”王霞想着想着也哭了,“小辉呀,妈妈并不是对爷爷坏,只是爸爸离开家两天了。每天学校的领导和同事都在问妈妈,妈妈只好给他请了病假。妈妈心里慌得很,爷爷和爸爸串通一气要回乡镇呀。回了野羊踱,你就变成农村娃了。要不妈妈去给爷爷道歉,把事情的原委给爷爷说清楚。”
海老头摸索着山路从镇上回到野羊踱。“王霞这是还在怪我呀,怪我天天喊老三和小孙娃回来,手上留下一道疤呀。啥子都不要就可以撇清关系呀。”海老头的手一松,就从土坡上滚下去。
王霞一遍又一遍地回拨海老头的电话。电话始终处于没有接听的状态,王霞以为海老头是生气故意不接电话的,对着小辉说:“看,妈妈给爷爷打过电话,是爷爷不接妈妈的电话。”
老三一直借宿在朋友家里。和王霞的争吵使他意识到,自己一定要考上镇中学的校长职位。王霞和他父母一直认为,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自己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无论如何,他要回到他的野羊踱,让城里人的标签见鬼去。
海老头从土坡上摔下去就滚在一处水沟里,幸好冬天南天门山上的涧水变小,水沟还是干的。不然寒冬腊月的,被水打湿了,海老头过不了几个小时就要被冻死。海老头被这沟里的凉风冷醒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抬不起头,腰也好像动不了了,他用手爬着回了家里,麻狗不停呜呜地叫着。他摸黑进了屋,浑身是泥的就躺在了床上。他口干舌燥地想喝口水,却浑身动弹不得。“今年冬天要冷的多,谷里的风像细棍棍在脸上打。”海老头冷的不行了,轻唤着麻狗。麻狗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呜呜地爬上床给海老头暖被子。海老头摸了摸麻狗的肚子,“狗日的,还没给你喂饭,肚皮空得一层皮。”又转身摸摸自己的肚皮,也是空空的一层皮。
夜里太冷了,麻狗都暖不热和海老头。海老头低迷地出现了幻觉,他看见自己的小脚老婆领着自己早死的两个儿子回来了。海老头笑着说:“你们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无常鬼准备放你们回来。不对,应该是无常鬼让你们来带我走。老婆子,大女、二女、三儿、四儿和幺儿都还没回来呀。你们不要走,家里面米面多的很,你们放心大胆的吃。二女生儿子了呀,名字还没有取。我亲亲的小孙娃,写了一篇《我爱我的野羊踱》还得了奖,将来和他老子一样是个状元郎。老幺,我的老幺,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比三娃四娃都要聪明,你要是念书呀,我把房子卖了也要供你呀!老四,你不该怨恨我呀,你总觉得我爱你三哥和幺弟,你最像你老娘,一辈子不爱说话,只晓得心里装事,天远路程的跑到外省。大女,狗日的老板不给你们赔钱,老子跑到内蒙古都要找他算账。老三 老三 老三……”又过了很久,海老头突然想起了什么。“狗日的二狗子,我七个娃,你才几个种。你才是断子绝孙的五保户。”
天好像快亮了,圈里的麻鸭子和白鹅扯开嗓子地叫,牛和猪也愤怒地顶着圈门。过年吃的黄羊还拴在屋后头搞忘了牵回来。海老头迷迷糊糊地被这些事搞得心烦意乱。他突然睁大眼睛猛地坐起来,“狗日的养儿防老,我呸!背他妈的时!”这一句差不多就要了海老头的命。
镇上的邮递员老李集体生产因为有富农之子的成份,一直被欺负着。靠着海老头的帮助才得以度过饥荒。海老头有一膀子力气,邮递员是个眼镜。他会读书写字,长得又文弱,海老头常帮他干活,两个算是患难与共的铁哥俩。整理信件的时候,发现今天新到的信里,居然有海老头幺儿子的信,老李高兴地跳起来。他推掉了其他事,专心看海老头幺儿子的信。一来海老头不识字,所有信都是他读的。二来,这个老幺从来不务正业,镇上以前还传言他在搞传销。如果是找海老头要钱的信,他二话不说马上撕掉。
老李高兴地举着信,跑到山头上就开始喊:“海老头,海老头,你幺儿子来信了。”老李觉得有些奇怪,往天要是自己一喊,他马上就上山取信了,莫不是生病了?老李下了坡,来到家里一看。快到下午两点了,鸡鸭鹅都没放,猪都快把圈板顶跨了。用脚踹开门一看,狗居然在给他暖被窝。海老头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脸都灰了。“我的老哥啊,昨天还好好的,你是怎么上了这样一个当呀!”老李大哭地说道。打了120后,老李马上想到了老三。一看海老头座机上的未接来电是老三打的,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回拨过去。一听是王霞的声音,他就气打一处地骂道:“不孝的恶婆娘,你老人公都要死了,你和你那口子老三要不要回来。你就使劲的气你老人公,这下终于被你咒死了,你们两口子清闲了。”王霞听见带哭声的咒骂声,一下子慌了声。王霞这几天一直赌气没有联系老三,这个时候王霞拨了所有认识老三的人的电话。终于找到了老三,那人却说老三在考试,最后一科了。还说老三很受领导的赏识,应该十拿九稳了。那人本以为王霞会开心,顺便帮老三打圆场。“求求你,求求你,让老三考完马上回来,家里出急事了。”王霞有气无力地挂了电话,瘫坐在地上。她强迫自己给老三所有的亲人和亲戚打了电话通知噩耗。
老三的大姐终于要回来钱,二姐却身子虚弱得很。一听这个噩耗,老二一下子昏了过去,他丈夫掐了她人中一分钟才足以让她醒过来。老四在工厂里刚接到了电话,默默留着泪就往家里跑。这个冷峻的男人,因为和自己的家人赌气,一个人来到外地。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一时悲从中来而流泪不止。这么多年来,自己是多么想念那个野羊踱的家呀。这几年在厂里和婚姻里的不如意,就像一个巨石悬在胸口,累得他喘不过气。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就要回四川,临走冷冷地对那个白胖的北方女人说:“等我回来,我们就离婚。”
老李轻轻摇醒海老头,“老哥呀!老幺来信了。”说完便轻轻地读起来。
爸,请原谅不孝儿子迟来的孝心。离家时间太久了,早已没有了联系方式,所以只有写信来告知我的一切,还要劳烦镇上的邮递员李叔代念。一直想往家里写信,但总觉得自己不够完美便断了念头。我相信哥哥和姐姐们一定对你很好,这让我很慰心。
最近常常想吃小的时候过年你给我们做的面糊汤。你还常打趣地说道,我们的面糊汤喝了强身健骨,开春都会长高一大截。想得忍不住就在职工宿舍煮,结果还被主管看见罚了我一天的工资。
爸爸,我不是你想的那样让你痛心的做了二流子,我到了北京先在工地上做小工,有一年冬天还差点丧了命。我们家太穷了,三哥考上了大学,四哥又考上了中专,我实在不忍心读书,两个姐姐又黑又瘦。
有一年,我在一个学区房当保安。那里有个教授。他看我在捡一本被油污染的书读,就给我送了很多旧书。我很感激他,就常常帮他扛重东西。那个教授看我才二十出头,就让我读了他们大学的函授。我辞去了保安工作,继续去了工地,那里赚钱比较多。我白天当小工,晚上学习,去年考上了那个大学的研究生。本来想早一点回来看你,可怕你说我二十八九了连女朋友都没有耍,所以过年带她回来看你。下面是我的电话号码……
电话!老李心一惊。老李连忙按电话打过去。老幺正在工地上打工挣明年的学费和零用钱,看见一个陌生的电话是从老家打来的,丢下活就接了。
“喂!”
“老哥呀!快接呀,幺儿子打电话过来了。”老李激动地说。
海老头仿佛回光返照地缓过来。
“幺儿呀,你跑到哪里去了,爸爸想你想得好苦呀!”
“爸爸,我考上研究生了,等我找到工作,我就接你来北京住。我最近耍了女朋友,过年就准备带回来见你。”
海老头呜呜地哭着,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耳后,慢慢地他又陷入了胡话中。
“你长高了没有,我当初应该用绳子把你捆在柱头上……你个狗日的,回来我要用棍子打断你的腿。”
“爸,你怎么了?”
老李接过电话,屏住呼吸地说:“老幺,你爸爸恐怕不行了,你早点回来料理后事。”老李挂过电话,老幺那头陷入一阵盲音中。
老幺脸上的笑容僵了,他突然发疯似的嚎啕大哭起来。老板知道老幺的遭遇后,结清了所有工资。老幺穿戴一新,以最好的一面要回去见他的父亲,那晚在飞机上,老幺彻底崩溃了,他恨不得自己能够一命抵一命的去换回自己的父亲。其他人好奇地望着他,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叹气地说:“连飞机都嫌慢痛哭的人,一定是赶回去见人的最后一面。”其他人都不做声了。
老三刚考完试,正在纳闷用了几年的钢笔尖都能写断,幸好带了备用的。刚出考场门,便看见朋友急冲冲地走过来。“老三,快回你家,你媳妇说你家出了急事。”
老三似乎有预感的回到家里,王霞正在抱着小辉哭,“你们两个丧门神鬼哭啥子?”老三有些冒火的说道。
王霞有些泣不成声地说道:“都怪我,你爸他肯定……”
老三摇着王霞,我爸怎么了,你快说。老三祈求着自己的爹只是碰了摔了。“小辉,你说。”
“妈妈吼爷爷,爷爷气。妈妈吼爷爷,爷爷气!”
王霞缓过神说:“老三,你爸爸可能不行了。”老三咬牙切齿地打了王霞一耳光。“王霞,别让我知道这事和你有关。你不是想离婚,离,马上离。爸爸呀!我要带小辉回来,这个婆娘死活不干呀,还搬出他老子来欺压我呀!”
老三什么都没带,打了计程车就要回去。司机不愿去远路,老三砸着靠垫吼道:“快开,我老子马上要死了。”一路上,老三冷静地可怕,一路上出神地盯着计价器看。到了镇上,老三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扔在这里。司机原本想说钱不够,看看老三的长相,也知道他不是那种扯歪理的人,临走还摇下车窗说:“不要慌,万一没事呢。”老三向他笑了一笑,几乎是滚着回了家。医生们还在屋里抢救,老李在屋外大哭。看见老三回来了,哭着说道:“你咋现在才回来,你早回来十分钟还能听见他给你说上句话。断气了,医生在做最后的抢救。”
老三冲进屋里,医生们都已经准备退出来了。“医生求求你,再试一次。”“哎!已经试了很多次了,你也晓得,救护车开不下来,很多设备拿不了。”老三爬在海老头身上,哭着喊着想让海老头醒过来。他突然觉得世界好像什么都没剩下,他又记起母亲死的那天,幺弟怎么哭母亲都没抱他,又看见父亲红着眼,打掉幺弟想要吃奶的嘴。“背时的,死都死了你还想吃。”那时候,老三才懂了死是怎样一回事。
给海老头开药的那个医生,走过来拍着老三的肩说。“你爸是条汉子,颈骨都摔断了,还能活过来一天。前两天我才刚给他开了一些治骨质增生的药。你呀,你爸腰疼很久了。”老三回过神来,跑到老李那里问事情的原委。老李把先前听见王霞电话的事和海老头出事的事联系在一起。老三愤怒地对着群山吼道:“王霞,我怎么娶了你呀!”
王霞给自己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了一遍。“我当时就是慌,老三怎么跑几天都不回来。老三要回镇上,我和小辉怎么办呀!”“娃娃呀!你犯了大错误呀!还不把小辉带上,和我们一起去看一下你老人公。”
王霞摸黑的回到野羊踱时,早已经是半夜了。那晚月亮惨白惨白的,她好像记起了一切。她记起了她们结婚时,海老头高兴地笑红了脸,说她是观音娘娘下凡般的漂亮和不图回报。她第一次和老三在野羊踱散步时,初夏的野百合开满了山谷。他摘了一大把给她,还说老了要带她一起回野羊踱住,她满心欢喜地答应了。生了小辉,她脾气好像就差了起来。老是担心小辉回野羊踱,会被小蚊子咬得满身是泡。担心小辉不能念好学校,就在每个节假日和周末开始补课赚钱。她不喜欢海老头在她新房子里吐痰,不喜欢他把尿溅得到处都是。不喜欢他在床上抽烟,不喜欢他去市场上买那些黄菜叶,不喜欢他穿他的旧衣服坐在新买的沙发上,连他和楼下的背二哥聊天都不喜欢。
王霞又记起了海老头总是能记起她喜欢吃的东西,总是会记得家里什么时候缺米。她还记起了自己对海老头的脸色,记起了自己生了小辉后就没有回到这里。她一时愧疚地哭了起来。为什么上次不让老三带小辉回来,不就是一条疤,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疤痕。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只是让老三把海老头接过来,而不自己回去。自己哪有那么娇贵,一点山路都不肯走。
老三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吸烟。并不理会王霞以及她的父母。小辉让老三抱的时候,他甚至端详着小辉的脸,觉得他不是自己亲生的。一根吸不够,他就两根两根的吸。听见王霞和她妈的哭声,他就像王霞在医院那天,听见老三和海老头的哭声一样冷落。他觉得烦闷不堪,想把自己溺死在冰冷的涧水中。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反复地想。他当初如果不当和事佬,多和王霞谈谈,这几年关系也不会这样僵。即使王霞反对自己带小辉回来,自己一个人也是可以回来的。又或者王霞担心小辉的安全,就带王霞一起回来。是自己太看重自尊不愿意低三下四地多去求求她。又或者,自己不爱上王霞,不喜欢王霞的年轻漂亮,不贪图她家的背景,娶一个野羊岭的女人,两家之间根本没有文化和背景的差异,这就不会导致自己亲爹的惨死。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看见她的脸,他就会想起自己连终都没送成。他想起了王霞所有的不好。嚣张跋扈,就像一面势力的镜子,照着自己卑琐的身影。
她怎么可以这样,这样的没有礼节。那是我的亲爹,她随时爹都不叫就开口说话。训我爹就像在家里训我一样。他明知王霞是有口无心,但他并没有就此原谅她。她是一个丝毫没有心肝的人,我爹是那样心疼她,时时让我向她低头。
第二天星期一,他一起床就发现她睡在椅子上。他十分恶心那一张虚伪的脸。他也没有去看王霞的父母,一个人就坐车回县城上课了。校长一看他那张憔悴的脸就说:“家里人去世,就好好处理家里的事,课我让其他人上。”老三知道是王霞帮他请了假,看来校长并没有怪前几天他没来上课的事。他“嗯”了一声,说了几句类似教育和孩子也很重要的话就去上课了。
回到班上,他刚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就崩溃地趴在黑板上哭了。教室刚开始一片哗然,随后又恢复了安静,前排的女生还怯怯地递给他纸巾。老三转过身,摘下眼镜,用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向这群才刚刚上高一的孩子。
“同学们,老师的父亲昨天去世了。你们还小,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痛叫生离死别。所以,我们就以《离别》为题写一篇作文。”
就如同那一次,“你长大了想当什么”的话题作文一样,同学们一样不知从何写起。眼前这个微微发福、清秀的男人是那样的多愁善感,很难能和一中的名师联系在一起。
王霞和她父母一直在野羊踱打理着海老头的后事,小辉也向学校请假为海老头守灵。中午海老头的儿女们都回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声震惊了整个野羊踱。老三的二姐还一度昏厥过去。她还在月中,头上包着避风吹的头巾。老三的大姐冷静的打理着屋里的一切,她还记得在内蒙古,工地老板想跑,家里面耗得一分钱也没有了。还多亏海老头寄来的钱和东西才支撑过内蒙古那几个最难熬的冬天。她在里屋安慰着老二,“二妹,你还真是胆大,这样哭要落下病根的。”
老幺回来的时候,王霞还没认出他,她嫁过来的时候老幺可没在场。他大姐看见他的时候,终于没能忍住悲伤了。“背时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呀!”她痛苦地抓着他,滑在地上痛哭。老幺并没有去拉他大姐,他魔怔似的站在那里,不停地回想自己刚考上研究生的喜悦。他总是在脑海设想自己在最完美的时候回野羊踱,父亲会不会拉着他去镇上炫耀一圈才回野羊踱。他会笑着说:“我老幺回来了,考上研究生了,还耍了北京的女朋友。”为什么不一早就回来,都是他妈的虚荣、狗屎!他在心里愤愤道。
他俯下身抱着他大姐哭道:“我从小就没有娘呀,现在连爹也不要我了。”
老三还是没能忍住悲伤继续上课,纵使他多么不想见王霞,他还是想和海老头多待一会儿。看见老幺回来了,他着实一惊。十几年前的毛头小子,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了。他还没来得及称赞,就迎来了老幺的一阵暴打。
“你,就是你。你离爹最近,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他,家里面好的你全占完啊。为了让你读书,四哥上了中专,我连初中都没读完就去北京当了小工呀!为了让你在省城补充营养,全家人在过年的时候吃的面糊糊呀!”
老三崩溃了,任由老幺的拳头打在脸上。王霞看老三被打凶了,冲到前面去拦,被老三一把推开。“就是你,就是你,办完丧事我们就离婚。”
老幺打完老三就开始抽打自己的耳光。“我为啥子那么爱虚荣,考完研就应该回来呀!”这下全家人才晓得老幺已经在读研究生了。
王霞的父母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们以为帮着王霞认了错,老三也会心软。
王霞瘫坐在地上,觉得自己腹部一阵一阵地痛。老三的大姐拉起王霞,大声地呵斥着老三:“老三,你今天是不是想生事?王霞和伯父伯母把前前后后安排的这样妥当,我们也还是王霞通知回来的。你是不是老都老了,还要再挨顿打。”
“大姐呀!我心里苦呀!她 她…”老三还是忍住没说,怕激起大家对王霞的伤害。王霞的母亲见状哭着拉着老三:“三娃,三娃,快起来。亲家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们家这样。”见老三并不领情,“我给你跪下了,是我教女无方,不会给人当媳妇。你要和王霞好好过呀,小辉还小呀!”老幺拉起王霞的妈妈说:“伯母,不要管他,父亲在电话里留下遗嘱说让他给嫂嫂好些道歉,说嫂嫂这么多年都没有嫌弃他挣不到钱。”
小辉在旁边哭着摇王霞。老三二姐强打精神来看王霞,惊恐地喊道:“老三,王霞昏过去了,哎呀这样白的脸。”看见王霞裤子上的血迹,她忽然明白过来,“哎呀,王霞莫不是有身孕了。”老三一下子就站起来喊着王霞,抱着王霞就往镇上跑。走在路上他就回想生活中的细节。想起王霞曾对他说,她有两个月都没来例假了,原来王霞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发脾气。“我呀!糊涂呀!”老三轻声说道。要是海老头还在,他一定会举着条子打自己。”
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打完B超后对老三说:“已经三个月了,动了胎气,要安安心心地让她养好胎。”
听到王霞又怀孕了,全家人又缓过来悲伤,给家里两个坐月的做些补身体的汤喝。老幺也恢复本来乐观的天性拉着三哥和四哥去散步。老四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那年,老四明明考上了高中,也被海老头逼着念了中专。他一直觉得在聪明的老幺和受欢迎的老三之间,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海老头才不会给他公平的爱。
“三哥”老四喊道,“我还是感激这些年你对爸爸的照顾,爸爸经常在电话中夸赞你和王霞对他的好。”
“老四!”
“嗯!”
“这些年在外地过的好不好?”
“老样子,我在工厂了奋斗了很多年,自己也得了些专利。但是其他人还是觉得自己是靠女人和老丈人吃饭的闲人。我和她早已经没有了感情,在家里也说不上话,准备回去就离婚。反正我们又没有孩子,我想重新娶一个愿意来野羊踱的女人,生个孩子,重新生活。”
“好呀!”老幺手舞足蹈到:“这样,我在野羊踱也还有家。”
“光说我们,你呢?是怎样考上研究生的。二十八九了,耍了女朋友了没有。”老四打趣道。
“耍了女朋友了,在干兼职的时候认识的。比我小四岁,是北京女孩。”
“哎呀,我们家老幺不得了,还有这么大的魅力。”老三笑着说。
“那当然,我是老海家的幺儿子嘛!”说完老幺便开始诉说自己在北京的经历。
晚上,全家人把音响借来了,在野羊踱放起了哀乐。大家支开了篷布,请来了厨师。要大办这次的葬礼。海老头似乎有预感地养了刚好够办席的鸡、鸭、鱼和肥猪。葬礼那天,野羊踱来满了人。人人都夸海老头能干,三个儿子也能干。海老头就喜欢热闹,除了老三结婚那次,估计就这次来的人多。
年终的时候,全家人都到野羊踱过年了。老三、老四、老幺都坐在一条板凳上。小辉说:“哇!爸爸、四爸和小爸都长得一样”大家看着这三个眉眼都一样清秀的脸,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那到底谁最帅呢?”老幺问道。
小辉耍小聪明地说道:“小爸最帅、四爸最酷、爸爸最好。”大家都大笑起来了。
春天里,老三终于收到了教育局的任命通知书,成了镇上最年轻也即将最有作为的校长。老幺去北京了,老四离婚后分到属于他的那部分财产回到了镇上,带动农民,白手起家开了一个效益良好的机器加工厂。开了厂后老四才发现,自己原来懂得这样多。他们一起向县上反应了野羊踱的情况,县上考察后,发现野羊踱的确有巨大的经济效益。一条在建的公路通向了野羊踱。
海老头的五个儿女通过商量后,决定不再外出务工。大家拿出积蓄,承包了整个野羊踱的荒山和长满杂树的荒田。老三终于相信了海老头的话,野羊踱是个聚宝盆,也是个产文人的地方。这里是个小河谷地形,土壤肥沃,气候温和。他们在野羊踱的荒山上种满了观赏植物。在平地上栽种了有机蔬菜。把溪涧扩大,配合着后山的瀑布和野羊踱原本的自然景观修了别墅。这里最后真的建成了度假村,还成了绿化县城的主要苗木基地。
挺着大肚子的王霞问老三:“第二个孩子,姓什么好呢?要不还姓海?”
老三笑着说:“做人不要贪多,小辉姓海就好。这个丫头一定要姓王。不然岳父大人又要生气了。”老三又接着问小辉:“小辉,爷爷、奶奶以及爸爸妈妈以后都要葬在野羊踱,那你以后呢?”
小辉慢吞吞的说:“我和你们一样,永远留在野羊踱。”
作者:黄龙
笔名:大树
单位:四川省江油市花园小学
邮编:621700
电话号码:13881105794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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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海老头,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开垦了一片土地肥沃野羊踱,老伴过早的离世,一个人辛辛苦苦养大了五个子女。长大后的孩子们一个个地离开了他,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其实现实生活有多么无奈!围绕着这个大家庭,遇到的一些生活中的家长里短,向我们浓缩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在海老头猝然离世以后,儿女们幡然醒悟,一个个又回到了父亲守护了一声的野羊踱。文章写出人生在世,好多人为了追求繁华世界里的功名利禄,而丢失了太多的生命中的本真,一次灵魂的回归之旅!人物形象刻画饱满生动,语言诙谐风趣,极具地方色彩,故事情节安排紧凑,匠心独具。拜读佳作,倾情推荐赏阅,感谢赐稿新长城文学网,期待更多的佳作!【编辑:雪语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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